第二章 卑微的开始
勇气就是做你害怕的事。如果你不害怕,就谈不上勇气。
——爱德华·V. 里肯巴克,《纽约时报》,
1963年11月24日
我是乘着二战后的第一波婴儿潮来到这个世界的。我出生在斯肯索普战争纪念医院的产科,生日是1948年7月27日,狮子座。斯肯索普是个好地方,我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十八岁。那是一座钢铁城市,也是下流笑话的长期笑料。
我亲爱的母亲在漫长而痛苦的分娩之后筋疲力尽,但是她很高兴有了第一个孩子,从惨烈的产房把我安全带回了家。我这个粉红健壮的儿子,从刚刚张开的肺叶深处发出嘹亮的哭声。
我母亲是一位聪慧的女性,举止文雅,富有爱心,很受大家欢迎。战争期间,她在城里的商业街上打理一家小小的银行。就算其他柜台前面都空着,老顾客们也喜欢到她那里排队,对她倾诉自己的烦恼。我父亲十六岁加入英国皇家空军,和德国人作战,战后在我们当地的合作杂货店找了一份工作,努力改善一家的生活。那段日子很不容易。
我们当时穷得要命,住的是肮脏的公房,房门号是13号。那种房子的墙上都挂不了画,因为灰泥会掉下来。房子的后院有一间波纹钢板防空棚,我们用来养鹅养鸡。厕所在房子外面。
我的外祖父母就住在街对面。外婆为人亲和,处处护着我,只是身子很弱。外公在炼钢厂工作,战时是我们这一片的防空队员。每到发薪日,他总会带我到厂里领工资。我对厂里的景象着了迷:白热的铁水倒进铸模,男人们戴着扁帽,光着上身,大汗淋漓地往锅炉里加煤,蒸汽列车喷着火焰,在轧钢机和矿渣场之间叮叮当当来回行驶,到处都是飞溅的火星。
外公耐心地教我用硬笔和软笔画画。当我画出烟囱上方的红色夜空、一盏盏路灯和一道道铁轨时,他就坐在一旁抽着忍冬牌香烟。外公一天要抽二十支烟,加上一辈子都在烟火缭绕的炼钢厂工作,实在不利于养生。
1955年,我们有了第一台电视机,那是一只十寸的方盒子,播放画质粗糙的黑白节目,只能收到一个台,就是BBC(英国广播公司)。电视大大扩展了我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就在那一年,剑桥大学的两位科学家克里克和沃森描述了DNA的分子结构。在牛津大学,医学家理查德·多尔(Richard Doll)发现了吸烟和肺癌之间的联系。有一档名叫《你的生命在他们手中》(Your Life in Their Hands)的节目宣布了一则激动人心的消息,它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消息说,美国的几位外科医生靠一部新机器补好了一颗心脏上的破孔,他们管它叫“心肺机”,因为它能替代心脏和肺发挥功能。电视里的几位医生穿着拖到地面的白大褂;护士们穿着上了浆的考究制服,戴着白色帽子,很少说话;病人以僵硬的姿势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床单都折了回去。
节目里介绍了心脏手术,还说伦敦哈默史密斯医院的外科医生很快也会试着做一台,同样是修补心脏上的破孔。我这个七岁孩子在电视机前看得入了迷,简直像被催眠了一样。就在那一刻,我决定要做一名心脏外科医生。
十岁那年,我通过了本地文法学校的入学考试。这时的我已经是一个安静、顺从而怕羞的少年了。老师把我归进了“前途光明”的一类,督促我用功学习。我天生有艺术才能,但这时只能从艺术课上退出,专心主课。不过有一件事是明确的:我有一双灵巧的手,我的指尖和大脑直接相连。
一天下午放学之后,我和外公还有他的高地梗犬“威士忌”一起到市郊散步。走上一座山丘之后,他忽然停下步子,抓住自己的衬衫领口。他的脑袋垂了下来,皮肤变得惨白,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像一棵砍倒的树那样瘫软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我看见了他眼中的恐惧。我想跑去找医生来,但是外公不许。他不能丢掉工作,即便他已经五十八岁了。我只好搂着他的脑袋,直到痛苦平息为止。这次发作持续了30分钟,等他恢复之后,我们才缓缓走回家。
外公的病我母亲早就知道一些。她告诉我,他骑车去上班时,常会“消化不良”。外公不情愿地放弃了自行车,但他的健康并没有改善多少。他的症状更加频繁了,就连休息时也会发作,爬楼梯时发作得尤其厉害。他受了寒气胸口就不舒服,于是我们把他的旧铁床搬到火炉跟前,还把便桶放进屋里,省得他还得往外走。
他的脚踝和腿肚都因为积液而肿得厉害,必须穿更大的鞋子,每次系鞋带都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从那时起,他变得不太外出,只在床和火炉前的一把椅子之间挪动几步。我常常坐在他身边,给他画几张素描,好让他的心思从这恶劣的症状上分散一会儿。
我到今天还记得11月那个阴沉潮湿的下午。那是肯尼迪总统在达拉斯遇刺的前一天,我从学校回家,看见外祖父母家的屋外停着一辆黑色的奥斯丁希利。那是医生的车,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透过水汽凝结的前窗朝屋里张望,但窗上拉着帘子,于是我绕到屋子背面,从厨房门口悄悄走了进去。我听见了抽泣声,心沉了下去。
起居室的门半开着,透出昏暗的灯光。我定睛朝里望去,只看见医生站在床边,手里拿着一只注射器。我的母亲和外婆站在床脚,搂紧彼此。外公面如死灰,胸口不停起伏,脑袋向后仰着,嘴唇发青,鼻子发紫,里面滴出发泡的粉红液体。他痛苦地咳嗽一声,喷出带血的泡沫,溅落在床单上。接着,他的脑袋歪到一边,睁大眼睛注视墙壁,目光落在写着“祝福这一家人”的海报上。医生在他的手腕上搭了搭脉,然后轻声说:“他去了。”一股平静与释然的氛围降临房间。痛苦结束了。
死亡证明上说死因是“心力衰竭”。我避开大人的视线,悄悄走进外面的防空洞,和小鸡坐在一起,悄悄地崩溃。
那之后不久,外婆诊断出了甲状腺癌,肿瘤开始封堵她的气管。医学上有个术语叫“喘鸣”,专门描述肋骨和膈肌努力将气体送过狭窄气道时发出的嘶嘶声,我们听见的就是这样的声音。她去了六十多公里外的林肯医院接受放射治疗,然而射线烧坏了她的皮肤,使吞咽更加困难。医生建议给她做气管造口术,这给了我们一些希望。但是手术开始之后,医生却发现气管变窄的面积太大,无法在下面找到造口的地方。我们的希望破灭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挣扎,直到死去。要是他们允许她使用麻醉安乐死就好了。在这之后的每天晚上放学后,我都会坐到她身边,尽我的努力让她舒服一些。很快,阿片类药物和二氧化碳麻醉模糊了她的意识。她在一天夜里安详地走了,死因是大面积脑出血。外婆终年六十三岁,是我的祖父母辈中最长寿的一位。
我十六岁那年在炼钢厂找了份工作,学校放假时就去上班。但是,一次卸料车和拉铁水的柴油火车相撞之后,他们就解雇了我。我发现医院在招临时搬运工,就争取到了一份手术室里的搬运工作。手术室里分成几个完全不同的群体,每一个都需要好好对待。病人们穿着病号服,为准备手术而禁食,战战兢兢,缺乏尊严。对待他们就要和蔼友善,安慰尊重。年轻护士友好风趣。年资较高的护士自大专横,公事公办,对我的要求是闭嘴听话。麻醉医生不喜欢等别人。外科医生态度傲慢,眼里根本看不到我,至少起先是这样的。
我的一项工作是将麻醉了的病人从推车搬上手术台。我事先总要读手术清单,了解每个病人接受的是哪类手术。然后,我会调整上方的手术灯,使灯光正好照在切口上(作为画手,我对解剖很感兴趣,也知道一点各个器官的位置)。渐渐地,外科医生们开始注意我,其中几位甚至问起我的兴趣。我告诉他们有一天我要当心脏外科医生。没过多久,他们就允许我参观手术了。
我很喜欢在夜里工作,因为急诊病例多:有人断了骨头,有人破了肠子,还有人动脉瘤出血。动脉瘤出血的病人大都死去了,护士为他们清洁遗体、穿上寿衣,我负责把他们从手术台上抬起来,放到铁皮太平间推车上,每次都发出“扑通”一声闷响。然后我再把遗体推到太平间,堆进冷库。我很快就熟悉了这份工作。
我第一次去太平间,免不了是在死一样寂静的夜里。那是一幢没有窗户的灰色砖楼,和医院主楼是分开的。老实说,想到里面的东西我还是怕的。我转动钥匙,打开了那扇沉甸甸的木门,门后面就是太平间了。我进了门,可是怎么也找不到灯的开关。幸好事先领了一只手电筒,我壮了壮胆,跟着摇晃的光柱走了进去。
手电在黑暗中照出绿色的塑料围裙,锋利的器械和光亮的大理石地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至少我认为死亡的气息是这样。终于,手电照到了一个电灯开关,我打开了头顶的几盏氖灯。这并没有让室内的气氛轻松多少。我看见墙上有许多方形的金属门堆叠起来,从地板一直排到天花板——这就是冷库了。我需要找一只冰柜把尸体放进去,但不知道哪一只是空的。
有的门上插着一张硬纸卡片,上面写着人名,我心想那里面一定是有人了。我找了一扇没有名字的门,扭动把手,但里面赫然现出一个裸体的老太太,身上盖着一条白色亚麻被单——一具无名尸体。真倒霉。我又试了第二层的一扇门。这回运气不错,里面是空的。我拉出滑动的铁皮托盘,把吱吱作响的升降机推到带来的尸体旁边。这东西要怎么操作才能不让尸体掉到地上?用皮带、手摇柄和一把蛮力。我放好尸体,然后把托盘重新推进冰柜。
太平间的门还敞开着——我可不想被独自关在里面。我快步出门,推着吱嘎作响的推车回到医院主楼,准备去装下一位“乘客”。我心想,病理学家可真不容易:要在那种环境里度过一半的职业生涯,在大理石的解剖台上挖出死者的内脏,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后来,我哄一个老太太病理学家让我旁观了尸检过程。虽然我之前就见过病人被手术弄得面目全非,或者遭受可怕的重创,但是一开始旁观尸检还是令我不太适应:一具具年轻的年老的尸体从喉咙切到耻骨,内脏掏空,头皮从左耳切到右耳,拉下来盖住面部,就像一只只剥了皮的橘子。一把振动骨锯锯开颅骨,仿佛敲破一只煮熟的鸡蛋。接着,一个完整的人脑就暴露在我的眼前。这一团柔软的、灰色的、布满褶皱的东西,它是怎么支配我们人生的呢?这样颤巍巍的一团胶体,外科医生又到底是怎么给它动手术的呢?
我在那间昏暗荒凉的解剖室学到了许多东西:我明白了人的身体是何等复杂,生与死的界限是何等微妙,病理学家的内心又是何等的冷静超然。病理学是容不下感伤的。他们对死者或许有一丝同情,但对尸体的亲近是绝对没有的。我却在心里替来这里的年轻人难过:那些婴幼儿和少男少女,有的得了癌症,有的心脏畸形,他们有的注定要度过短暂而痛苦的一生,有的因为一场悲惨的事故而突然丧命。看见一颗心脏,你要忘记它是爱和奉献的源泉;看见一个脑子,你也不要把它视为灵魂的容器。忘记这些,统统切开。
很快我就能辨别尸体上一些常见的迹象:冠状动脉血栓形成,心肌梗死,风湿性心脏瓣膜,切开的主动脉,还有扩散到肝脏或肺部的癌细胞。烧焦或腐烂的尸体气味很坏,这时就要在鼻孔里涂满维克斯软膏,好让嗅觉神经轻松轻松。在所有死因里,我觉得自杀是最令人伤心的。我把这个感想说给老太太听,她叫我“要做外科就要克服这种想法”,还说等我到了可以喝酒的年龄,心里就不会这么沉重了。我注意到酒精是外科医生放松消遣的首选之一,这一点在他们夜间急诊的时候尤其明显。然而我能说他们不对吗?
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考进医学院。我在学业上并不出色,数学和物理都念得很辛苦。在我看来,这两门学科才是测量智力的真正标杆。不过我生物学得很好,化学也过得去。最后我通过了好几门考试,都是些从来用不上的学科,像是拉丁文和法国文学、附加数学和宗教研究之类。这些我认为都是努力的结果,和智力无关,但也正是努力让我得以搬出公房。另外,在医院打杂的这段时间也开阔了我的眼界。我还没有出过斯肯索普,就已经了解了生命和死亡。
我开始在医学院里寻找自己的位置,每到学校放假就回医院兼职。我当上了“手术部助理”,成了一名清理血液、呕吐物、骨屑和粪便的专家。这是一个卑微的开始。
我意外收到了剑桥一所著名学院的面试通知,一定是有人替我说了几句好话,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是谁。剑桥的街道上满是生机勃勃的年轻学子,他们穿着长袍,用私立学校的口音大声交谈,个个看上去都比我聪明得多。教授都是饱学之士,他们戴着眼镜和学位帽,骑车经过卵石铺成的路面,去学院晚餐会上喝了葡萄酒再喝波特酒。我一下想到那些浑身污垢的炼钢工人,他们戴着扁帽,围着围巾,在灰霾中沉默地骑车回家,晚餐只有面包和土豆,饭后或许喝一杯司陶特黑啤。我的心沉了下去。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面试官是两位杰出的研究员,面试地点是一间四壁镶着橡木的书房,窗外就是学院里最大的方院。我们都在磨得很旧的皮革扶手椅上坐下。面试氛围相当轻松,没有人谈到我的出身。我满以为他们要问我“为什么想学医”,结果根本没问,我白准备了。他们倒是问了我为什么美国在不久前入侵越南,有没有听说美国士兵可能患上什么热带病。我不知道越南有没有疟疾,于是答了“梅毒”。
这让气氛热络了起来,尤其当我说这对健康的危害或许比不上燃烧弹和子弹的时候。他们接着问我,雪茄烟会不会是丘吉尔死亡的原因(那时他刚刚过世)。我对吸烟的话题早有准备,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一大串:吸烟会导致癌症、支气管炎、冠心病、心肌梗死和心力衰竭,烟民的尸体在解剖室里有什么样的特征。“问我看过尸体解剖吗?看太多了。”我还在解剖后清理过脑子,肠子和体液。“谢谢。”他们说,“我们会在一两周后通知你结果。”
接着我又给叫去了查令十字医院,它坐落在河岸街上,位于特拉法加广场和科文特花园之间。建立这家医院的初衷是服务伦敦中部的贫苦市民,它在战时做出了杰出贡献。我很早就到了,但面试是按姓氏字母排序的,所以我照例又是最后一个。我焦虑地拨弄着大拇指,打发漫长的等候时光。一位和蔼的护士长用茶水和蛋糕接待面试者,我和她礼貌地交谈了几句,问了问医院在战争期间的情况。
面试在医院的会议室里举行。我坐在会议桌的一头,另一头坐着总面试官,他是一位杰出的外科医生,来自名医云集的哈利街,身上穿一件晨礼服。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位以脾气暴躁闻名的苏格兰解剖学教授,系列剧《医生当家》(Doctor in the House)就是根据他的事迹改编的。我挺起腰杆坐在一张直背木椅上——这里可容不得松松垮垮的坐姿。他们先是问我对这家医院有多少了解,我答得很好——这要感谢上帝,或者刚才的护士长,也可能两位都该感谢。接着他们又问了我打板球的纪录如何,会不会玩橄榄球。问完这些,面试就结束了。我是今天最后一个面试对象,他们早不耐烦了,对我也没有掩饰。
我在路上闲逛着,经过市场上花花绿绿的摊位和繁忙的酒馆,走到了科文特花园。这里众生云集:流浪汉、妓女、街头艺人、银行业者、到查令十字医院就诊的病人,各色人等会聚;黑色的出租车和鲜红的伦敦巴士在河岸街上穿梭往来。我在人群和车流间漫步,不经意走到了萨伏伊酒店的气派大门前。我不确信自己有没有胆量进去——当然,我身上穿着面试的正装,头上涂了百利牌发乳,模样应该够精神了。正在犹豫之际,那位一尘不染的看门人替我做了决定。他把旋转门一推,一声“先生,请进”将我迎了进去。这是接纳的标志。我从斯肯索普一脚踏进了萨伏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