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冷隽的人 一个热忱的人
乐黛云
入昭琛师门下,倏忽已是三十八载!记得1952年一个万物繁茂滋生的夏夜,第一次往谒先生,谈及我从先生学现代文学史的意愿。先生说:“现代史是非常困难的,有些事还没有定论,有些貌似定论,却还没有经过历史的检验!”他点燃了烟斗,冷然一笑,“况且有时还会有人打上门来,说你对他的评价如何如何不公,他是如何如何伟大等等,你必须随时警惕不要迁就强者,不要只顾息事宁人!”他掷过来锐利考察的一瞥。“何不去学古典文学呢?至少作者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和你论争!”我说,“那么,先生何以从驾轻就熟的中古文学研究转而治现代文学史呢?”我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收了我这个学生。
在那个生意盎然,相互感应着雄心壮志的夏夜,我们何曾想到历史竟会是这样发展?二十年一片空白,我唯一能记起的是1957年4月,我和一些朋友被那活跃的“早春天气”弄得昏头昏脑,异想天开,竟想靠募捐来办一个中级学术刊物,让不大成熟的年轻人的文章也有地方发表。没想到先生严词拒绝了我的募捐要求,他从来是一个十分冷峻的时事分析家。按照他分析的结果,他严厉警告我,绝对不要搞什么“组织”,出什么“同人刊物”,必须对当时的鸣放热潮保持头脑清醒。当时还只是4月末。我们听从了他的劝告,但为时已晚,他的真知灼见和料事如神终于未能救出他的三个学生。
之后,我就没有机会接近先生。“文化大革命”中,他的遭遇比我更悲惨。我永远也不能忘记那难于回首的一幕:由于有人挟嫌诬陷,他被一群红卫兵打得鲜血淋漓。我们这些“专政对象”和全体革命群众都被勒令到现场“接受教育”。带铜扣的皮带和鞭子落在他的头上和身上,鲜血沿着苍白的脸颊流下来。打手们逼迫他承认:是他,蓄意侮辱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将一张印有毛主席像的报纸扔到厕所里。先生忍受着,报以绝对的沉默。那高傲心灵的扭曲和伤痛真是伤心惨目!我的心在哭泣!
终于雨过天晴,有人来调查他所受的迫害,要他指出曾经伤害他的人。先生一笑置之,说全都不记得了。其实,哪里能忘记呢?先生一向以博闻强记著称,所有往事都会历历在目。例如,有一次,先生和我谈起当时被囚禁在“牛棚”中的生活,十分感慨于像朱光潜先生那样一向严肃的学者,也会在“牛棚”那样的特殊环境下写出一首非常可笑的打油诗。先生一字不漏地将这首诗背给我听,并告诉我当时“牛棚”并无纸笔,朱光潜先生是把这首诗念给他们两三个人听的。那时生活虽然艰辛,他们听了这首诗,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场,看守极为恼怒,勒令他们几个人把诗句背出来。先生一个字也不肯说,只说朱光潜先生根本就没有作什么诗。为此,他遭受了一顿毒打。先生解嘲地说:“我在牛棚挨打,多半是为了劳动跟不上趟,那时真心后悔儿时在农村未曾好好锻炼。唯独这一次挨打,是为了朋友!”
十年改革开放,先生学术著作硕果累累,也曾有过宏伟的学术研究规划。他是大海,能容下一切现代的、传统的,新派的、旧派的,开阔的、严谨的,大刀阔斧的和拘泥执著的。在为我的一本小书写的序言中,他特别提出:“每个人如果能根据自己的精神素质和知识结构、思维特点和美学爱好等因素来选择结合自己特点的研究对象、角度和方法,那就能够比较充分地发挥自己的才智,从而获得更好的成就。”这些话一直给我力量和信心,催我前进。
先生的音容笑貌,他那幽默的谈吐,富于穿透力的锋利的眼神,他那出自内心却总带几分反讽意味的笑声,他那冷隽的外表下深藏着的赤子的热忱……三十八年来,这一切对我是如此亲切,如此熟悉!难道这一切都永远消逝,只留下一撮无言的灰烬?
记得最后一次去先生家,已是深秋季节,古老的庭院,树叶在一片片飘落,那两头冰冷的大石狮子严严把守着先生的家门,更增添了气氛的悲凉和压抑。我东拉西扯,想分散先生的注意,和他谈些轶闻琐事,但先生始终忧郁,我也越谈越不是滋味,终于两人相对潸然。先生说有一桩事,一点心愿,也许再也难以实现……
最后一面见先生,是在苏州的寒山寺。先生原已抱病,却执意要参加他担任了十年会长的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的苏州理事会。会议在风和日丽中圆满结束,先生作了总结,告别了大家,安排了明年年会。没想到最后一天游览,寒流猛至,北风凛冽,先生所带衣物不多,却坚持要上寒山古寺,一登那古今闻名的钟楼。“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先生花了三块钱,换来古钟三击。钟声悠扬凄厉,余音袅袅,久久不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在寒风中战栗,总觉得听出了一点什么不祥之音!先生击钟,在呼唤谁?在思念谁?在为谁祝愿?在为谁祈福?这钟声,为谁而鸣?而今,年末岁暮,心衰力竭,我哭先生,欲哭无泪,我呼先生,欲语无言!唯愿先生英灵,随袅袅钟声乘姑苏客船,驶向那极乐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