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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验与诗——读冯至的《十四行集》(一)

中国现代诗导读(1937-1949) 作者:孙玉石


体验与诗——读冯至的《十四行集》(一)

每个认真生活过的人,或迟或早可能会有这样的体验:在人生的某一瞬间,生命突然向他显示了其庄严的宝相和辉煌的风采,此时此刻,原本处于迷惘和困顿中的他顿觉豁然开朗,如沐春风,全身心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幸福感、深沉的充实感和无比的崇高感之中;回首平生,他不禁欣慰地发现,过往的一切——那些先前觉得是徒劳的努力,无谓的生活,在这一刻都获得了肯定的意义,即使是错误和曲折,现在看来也是走向这一辉煌瞬间所必有的节目。“此生不枉了!”——在经过如此幸福的瞬间体验之后,人们常常会生出这样由衷的感激。

这是一种高峰性的生命体验,在这样的体验中,人深切地感受到生活的意义,自我和人生的价值得到了庄严的确证。

这样一种辉煌而庄严的瞬间体验,构成了冯至著名的《十四行集》的第一首——《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一诗的诗境。诗作一开篇,作者就用深沉凝重的笔调,将我们引入到一个庄严辉煌的境界,一个生命中最有意义且被充分自觉到的瞬间——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面对如此庄严、如此崇高的境界,我们很容易联想到宗教徒豁然顿悟的时刻,但其实是不同的。宗教徒的顿悟,指向一个虚无、超验的彼岸世界,是出世的,是对生命本体的背离;而冯至在这里歌咏的则是人的最本己的生命自觉,是对现世的存在和生命本体的执著与肯定。倒是浮士德所赞美的那一完美的瞬间更近于此,但区别在于,浮士德似乎更倾心于实际事功的完成,因而那可说是人的一种外在的、功利性的自我肯定;而冯至更强调人的内在生命的丰满与充实,因而这是一种更具精神内涵的喜悦与完成,虽然冯至并不否认实践的意义。

不待说,这样一种崇高而辉煌的瞬间体验,在人是不可多得的,而且,像彗星的出现和狂风的乍起一样,它往往不期然而至又倏然而起,显得突兀而神秘,仿佛可遇而不可求的神恩一般。人们虽然都渴望获得它,却又觉得寻觅无计,只好安于无为的状态,被动地等待其神光的降临。与此迥然不同的是,冯至有一种深刻的自觉与主动的精神。在这首诗中,人完全祛除了人们习惯地加在这种完美的瞬间体验之上的神秘化色彩,清晰地向我们显示出,那迹近神秘的瞬间顿悟,其实是人的一种深切的生命体验,一种充足的自我确证:“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更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启示我们,人不应只是被动地期待那辉煌间的来临,而应该更自觉地去准备,去努力以迎接和领受那完美的时刻。这一点显然更重要,它首肯了人的积极主动性。

但冯至并没有把问题简单化。相反,他提醒我们,那辉煌完美的瞬间不是一厢情愿的“意想”所能达到的,即使人积极努力,也不能指望骤然突致,而必须经过“漫长的岁月”。而且他还提醒我们,那使人体验到生命之庄严与辉煌的瞬间,既可能在生的欢乐之际,也可能在死的考验之时。这就要求人们不但要有坚持漫长而平淡的生活的耐心,还要有不惧危难的存在勇气,就像那些勤谨而勇敢的小蜜蜂一样: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

便结束了它们美妙的一生。在这里,生命的美妙与死亡的庄严令人惊心动魄地交织在一起,给全诗增添了一种严峻的色调和沉重的力度。它反映了冯至对生活本身的严峻而沉重的认识。由此,诗人启示我们,只有那些执著而无畏的人,才可望在经历过漫长而艰难的岁月之后,在经受严峻的考验之时,获得深广的生命体验,达到生命之辉煌的完成。

这样看来,诗人的歌咏的重心其实不在那辉煌的瞬间体验而在那孕育这一辉煌瞬间的漫长过程,他赞美的与其说是那瞬间的辉煌与完美,还不如说是渡过那漫长而艰难的岁月所必需的毅力与勇气。

这当然丝毫不意味着冯至看轻那完美的瞬间体验。我想冯至是想强调,那辉煌完美的瞬间并非凭空而来,它其实是人在漫长的岁月中长期孕育和积累的结果,是认真探索和不懈努力的结晶。因此,冯至勉励我们,“在漫长的岁月里”应时刻认真“准备着”聆听生活的启示,用“我们整个的生命”去迎接和承受那辉煌瞬间的来临。应该说,这里他所谓的“我们整个的生命”,既意味着我们身心的全体,也包含着我们生死的全程。这样一种高度自觉、极其认真的生命态度,有一种非同一般的庄重与严肃,令人肃然起敬。

有意思的是,冯至的这种生命态度,同时也是他的创作态度。在冯至看来,人生的意义和艺术的价值是同源的,都与人的生命体验的深度和广度相关。因此,当他强调“人生的意义在乎多多经历,多多体验,为人的可贵在乎多多分担同时同地他人的苦乐”(《“这中间”》,见《冯至选集》第二卷)时,也不忘强调生命体验在创作中的根本意义。这与浪漫主义诗学的感情中心说迥然不同。在这一点上冯至显然深受西方生命—存在哲学和现代派诗人里尔克的影响。在一篇纪念里尔克的文章中他这样写道:“一般人说,诗需要的是情感,但是里尔克说,情感是我们早已有了的,我们需要的是经验;这样的经验,像是佛家弟子,化身万物,尝遍众生苦恼一般。”(《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这里的“经验”显然非同寻常,它是人的一种深广的生命体验,当它经诗人艺术地转化,“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时,也就是最美最好的诗章。

这样精美的诗章,当然来之不易,但它们却绝不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什么神秘的产物。在冯至看来,那些奇迹般的艺术杰作,既非天赐灵感,亦非妙手偶得,而是艺术家深广的生命体验的结晶。也因此,冯至在三四十年代曾不止一次地勉励诗人们,要有毅力与耐心,在漫长的岁月里自觉地扩大和深化其生命体验,以迎接生命和艺术的辉煌完成。在这方面,里尔克是冯至推崇的榜样。里尔克曾借其作品中的人物之口深刻地揭示了生命体验与诗歌创作的关系——我们应该一生之久,尽可能那样久地去等待,采集真意与精华,最后或许能够写出十行好诗。因为诗并不象一般人所说的是情感(情感人们早就很够了),——诗是经验。为了一首诗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怎样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父母,如果他们给我们一种快乐,我们并不理解他们,不得不使他们苦恼(那是一种对于另外一个人的快乐);想到儿童的疾病,病状离奇的发作,这么多深沉的变化;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之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我们有回忆,也还不够。如果回忆得多,我们必须能够忘记,我们要有巨大的忍耐力等着它们再来。因为只是回忆还不算数。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布里格随笔》,冯至摘译)这是多么庄重和认真的生活态度与艺术态度啊,正如冯至所说:“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由,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我们知道,里尔克在写出他那举世闻名的杰作《杜依诺哀歌》和《致奥尔弗斯的十四行》之前,曾在沉默中苦苦探索和体察达十年之久,然后才迎来了奇迹般的完成。英国诗人奥顿曾在抗战初的一个中国之夜,写诗追念里尔克那种“工作而等待”的精神——

他经过十年的沉默,工作而等待,

直到在缪佐显出了全部魄力,

一举而让什么都有了个交代……

——《战时》十四行组诗第23首像里尔克一样,冯至在写出他杰出的《十四行集》之前,也曾有过十年之久的沉默,默默地“工作而等待”,自觉地加深和扩展自己的生命体验,从而终于在1941年迎来了一个奇迹般的创作高潮,遂有了著名的《十四行集》的完成。对此,冯至自己有一段自白——……有些体验,永远在我的脑里再现;有些人物,我不断地从他们那里吸收养分,有些自然现象,它们给我许多启示:我为什么不给他们留下一些感谢的纪念呢?由于这个念头,于是从历史上不朽的精神到无名的村童农妇,从远方的千古的名城到山坡上的飞虫小草,从个人的一小段生活到许多人共同的遭遇,凡是和我的生命发生深切的关连的,对于每件事物我都写出一首诗。这是《十四行集》1949年1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再版的“序”中的一段话,它仿佛就是对《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一诗的释义一般。这提示我们,生命体验和诗歌创作的关系,可能是《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一诗的真正主题。从这个角度看,冯至把这首诗置于《十四行集》之首是不无深意的:它其实是全集的序诗,是作者人生观和艺术观的双重宣言。

记得钱锺书曾经说过,“一首好诗永远是一椿奇迹”,对此冯至也许会表示同意吧,不过,我想冯至一定会郑重地补充说:奇迹只会对那些时刻自觉地准备着领受奇迹的人发生。

(解志熙)

《十四行集》(一)

冯至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

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

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选自诗集《十四行集》,1942年5月桂林明日社,下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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