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开幕词

刘慈欣科幻小说与当代中国的文化状况 作者:石晓岩


开幕词

戴锦华(北京大学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

首先,感谢复生和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他们全力接手了这个会议,所以我枉担了主办单位的虚名,什么也没做。罗岗老师也做了大量的工作。而且,我代表我个人感谢吴岩老师能够出席我们此次会议,因为在此前漫长的科幻的边缘时代,吴岩老师以一己之力支撑着中国科幻研究的领域,而且凝聚了很多科幻作家在他身边。他总说刘慈欣以一己之力支撑着中国科幻研究的领域,但我不这样认为,高估刘慈欣是我们这个会议要避免的议题。

我没有严肃地做学术性的准备。复生给我这样一个位置,我就试着对我们这个会议的召开和我们会议的主题做一点简单的感想式的发言。我认为我们这个研讨会可能是第一个刘慈欣大型专题研讨会,也是在大学人文学科领域中第一个大型的、严肃的,从学术、思想、文化、科幻、人类的多个角度举行的科幻文学研讨会。我个人由衷地认为这个会议恰逢其时,但其实2015年和复生最初讨论这个会议的时候,大刘还没有获奖。如果我们能够在他未获奖时召开这个会议大概更有趣,现在就显得有点媚俗。但是我说我们这个会议恰逢其时,跟刘慈欣获奖没有关联,是因为刘慈欣在国际科幻权威奖项中获奖,本身只是我们所面临的当下的、中国的、世界的文化处境的一个例证而已。就像中国人越来越多地获得诺贝尔各种奖项,就像中国作家开始频频地出现在欧洲作家垄断的专业奖项上一样,已经繁荣了十多年近二十年的中国科幻终于进入了国际视野。而进入国际视野是与中国的世界性和中国在世界的可见性直接相关的一个基本事实。它伴随着中国的崛起、全球华人的流散(全球华人不再是一个修辞而开始变成一个非常广泛普遍的事实,开始把“中国游离民”这样的概念变为一个对应的现实)。简单地说,它和由刘宇昆(在国际上赢得声誉的用英语写作的华裔科幻作家)来翻译刘慈欣的《三体》这样一些事实直接相关,恐怕这是我们今天真切地深处的世界性的文化事实和变化中的中国的文化情境。所以我说,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讨论刘慈欣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优秀的科幻作家,更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国际获奖作家,而是因为他以某种方式刚好代表了我们置身其中的文化环境,所以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而我说我们这个会议正逢其时是因为,中国人文学界早应该严肃地通过驻读科幻,这样一个广义上说是世界范围之内的通俗文类来以另外一个方式切入、关注和体认在形成中的、变化中的文化生产。那么重复一下我的几个老观点,一个观点是“小时代”作为一个错误的命名正在把我们引向一个文化的黑暗森林。因为我们身处大时代,数码转型、生物学革命正在把我们带到现代文明的一个临界点上。现代文明正面临着巨大的突破,但与此同时生态和环境危机正清晰地标识出这一期文明上升的天顶已经显露,我们这一期文明已经遭遇到它厚重的无法突破的玻璃天顶。一个巨大突破和一个已经限定的上升空间的相遇,势必造成大时代。然而我们身处这样一个大时代,而在这一个大时代中,中国崛起把中国推进到一个现代文明的领先地位,必须为现代文明提供解决方案的这样一个位置上。那么作为当代中国人,我们通过科幻来讨论这样的一个议题是非常恰切的。

我想和大家分享的另一点是,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大时代的到来,一个历史性的遭遇就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在我们身边、在我们眼前发生。我们面临着科幻作为一个广义的书写未来和想象未来的文类,我们同样遭遇一个“未来已至”——不是爱因斯坦所说的“我从不讨论未来因为未来来得太快了”这个意义上的“未来已至”,而是科幻小说勾勒出来的一个对于现代文明、现代科技、现代文化逻辑的想象,这个丰富的想象每天每时每刻在变成我们生活的现实。尽管我们大家都知道,所谓阿尔法狗的这场比赛本身背后是一个成功的资本运作,但它仍然把只有科幻小说才有的情景以新媒体的方式展示在人们面前,让所有人目击这样一个奇迹性的时刻。所以一边是“未来已至”,一边是“未来未知”,我们前所未有地在各个领域中无法再度想象未来,我们开始丧失真切的对未来纵深感的想象、勾勒和体验。我说在这样一个奇特的时刻,我们来解读科幻非常恰当,来重新触及不仅是未来学而且是社会学、文化学这样一个命题。或者说,这是一个人文学者必须承担起来的本分,我们必须去面对这个问题和回答这个问题,所以这是我想和大家分享的另一点。

另外,在我自己的思考当中,正是因为这样一个多重的历史性时刻的到来,我认为我们作为当代中国人面临的急迫议题是,在反省批判资本主义的同时反省和批判现代主义。这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社会主义、资本主义,或者是马克思主义作为资本主义的批判和解决方案所能解决的一个议题了,因为包括马克思主义在内,它们都在一个大的现代主义范畴之内,在现代主义的逻辑之内。而再次联系中国崛起的事实——今天中国的崛起不仅是作为GDP的数据,更是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很可能跃居世界第一大经济体。如果我们能渡过眼前的难关,继续进行跃迁,成为第一大经济体也许不是问题。但我始终强调的是:什么是中国文化?什么是中国主体?什么是中国价值?如果中国文化、中国主体、中国价值能够成为中国的现实出路和人类的未来选择的话,它势必包含了从我们古老的文明当中携带的巨大资源和智慧,它势必不再是现代主义逻辑自身的自我完满表述。事实上,世界的科幻小说表达中的所谓东方文明和东方智慧(不是在刘慈欣等中国科幻作家小说中所表达的),刚好是和“科学”相对的概念,叫作“神秘主义”。我们稍稍地查阅Wikipedia就知道,“神秘主义”这个词的原意是非基督教知识、非基督教文明的知识或者说非西方中心的知识。而非西方中心的知识或者说被称为“科幻”“理性”对立面的“神秘主义”在多大程度上能够在中国文化资源中寻找和获得它的对应物,或者寻找和获得现代主义的解毒剂,是我们今天基本的和真切的文化命题。

最后我想说一下刘慈欣的小说。我被推荐阅读他的小说大概是在2006年《科幻世界》连载《三体》的时候,那时我们在北大做一个工作坊,讨论中国文学、中国艺术当中的“文革”写作,科幻迷胤祥向我推荐了《三体》。我至今记得我开始阅读《三体》时的震惊体验,我当时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概括:“中国科幻写得这么好了!”后来,《三体》第二部、第三部一部比一部好。可是,我仍然想提出一个问题:仅仅把刘慈欣看作国际科幻文学奖的获奖者,或者把刘慈欣视为一个重要的乃至伟大的中国作家,是否足够,或者是否准确?我自己的感受是,刘慈欣作品的魅力在于刘慈欣是某种意义上的“原创性写作”,是一种进入20世纪之后在世界范围之内几乎不能成立的“原创性写作”,所谓“原创性写作”是指他不是在大量的互文关系上写作,他不是那种看科幻写科幻的作家。我不否认他看过大量科幻作品,但我认为他的作品不是从科幻写作的文本当中产生的,所以他的作品有一种中气十足、元气充沛的特征,这样的作品在国际中获奖并不奇怪。在我看来,刘慈欣的写作是某种“自动写作”,他是用19世纪式的方式写作——作家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记录、书写自己的想象。正因如此,刘慈欣的写作势必非常丰沛地携带着某种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化症候、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化议题或者说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化病症。我可以把“症候”这个命题直接做一下翻译,因为刘慈欣小说留给我们的几个重要的精彩的想象:一个是“黑暗森林”所携带的逻辑,一个就是文明降维,文明与文明之间的关联就是在文明降维这样的一个逻辑之下;同时,在刘慈欣的整体写作当中隐含着强大的发展主义的信念。《乡村教师》中表达的对于教育、启蒙的信仰,《流浪地球》中表现的豪情,刘慈欣小说体现出的发展主义的信念在今天的科幻当中已很难看到。当太阳熄灭的时候,我们可以驾驶起地球逃离太阳系。这样的力度、元气和信念告诉我们很多很多关于当下中国、当下中国的精神状态以及当下中国的社会生态的信息。对我来说,在文学上讨论刘慈欣、在科幻文体上讨论刘慈欣是必需的,但是不够充分,所以我期待着这次会议。我非常高兴地发现,就连复生都已经是老前辈了。在座的各位更多的是完全年轻一代的学者,我想我能向你们学到很多东西,所以期待着这次大会。谢谢大家!

(根据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

罗岗(华东师范大学)

首先,要感谢复生还有戴老师一起筹划这次会议。就像戴老师刚才讲的,我们这个会本来是在获奖之前就要开的,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推到现在才开。但是,确实就像戴老师刚才讲的一样,获奖也许跟我们开这个会并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我个人觉得,刘慈欣的重要性就是这次会议的主题——刘慈欣科幻小说与当代中国的文化状况。

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整个当代文学的格局发生了非常深刻的变化,我们提出一个说法叫作“当代文学的生产体制”。“当代文学的生产体制”的变化意味着我们讨论文学时不能仅用文本讨论文本,而是要关注其背后一整套的生产方式。这样的提法主要受到“80后”写作的挑战。而且后来“80后”凝聚为“小时代”,就是郭敬明式的挑战,所以尽管用了“当代文学的生产体制”这样的说法,但是背后隐含了一个所谓“纯文学”和“小时代”文学之间的对立关系。或多或少,我们在某种程度上把这种当代文学理解成“纯文学”,对它做一种变复性的阐释。

但是刘慈欣的出现——特别是刘慈欣越来越进入公众视野——对整个当代文学格局提出了一个很大的挑战。一方面,他的小说作为类型文学占据了类似“小时代”的位置。有大量的粉丝、爱好者、阅读者围绕科幻小说,它有一整套非常严格(甚至包括国际上获奖)的生产体制。刘慈欣也很容易被归到这个脉络中来理解。但另一方面,刘慈欣小说提出的问题、他的思考深度反过来回应了仍旧以“纯文学”为主体的当代文学本身的思想的匮乏。很多朋友就其中的很多问题写过文章,论述的就是当代中国想象以及当代中国想象与整个人类文明的关系。

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其他学科的学者,比如说学政治学、学政治哲学的学者,也开始关注《三体》,甚至写了很长很长的文章。比如说陈颀,陈颀今天没有来,但他的文章已经发表了。陈颀自己就是个网络小说爱好者,每天经常不睡觉,在办公室里看网络小说,他可以滔滔不绝地给你讲很多网络小说。所以我觉得,刘慈欣占据了当代文学中的一个不可能的位置——一方面是类型文学,他站在类型文学的领导地位上;另一方面,他又包含甚至超越了整个当代文学的思考强度。这样的双重位置使我们必须重新思考,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当代文学体制怎样才有可能来容纳刘慈欣这样的作家。或者说刘慈欣的出现,以及刘慈欣背后很多这种类型作家的出现,怎样改写了当代文学的版图。从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讲,刘慈欣的出现有很大的标志性意义,他可能要改写当代文学的整个地图。

我觉得特别重要的另外一点就是当代中国的文化状况。在昨天晚上到这里的路上,正好有海南大学的研究生来接我们,在车上就聊起《三体》。一说到《三体》,很容易一下子就跟刚才戴老师说的一样,从第一卷开始讲起,讲“文革”。但是讨论时我提出一个问题:这个“文革”写作如果仅仅讲控诉那一面,可能就像伤痕文学。但是小说中的红岸基地也是在“文革”中出现的。伤痕故事和红岸基地是一个什么样的关系,这是我们值得思考的。刘慈欣在他的《三体》英文版后记中写了一篇《东方红与煤油灯》,我们大家都很熟悉。也就是说,我们如何把握当代中国的状况?一方面可能是极度的现代,甚至到了后现代,比后现代还更后面。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贫困、落后甚至丑恶的现象。这两个东西是并置在一起的。在当代中国,特别是新媒体发达之后,这样的两种信息几乎同时撞击到了我们面前。比如说,要唱红中国的就拼命给你讲一些好的东西,要唱衰中国的就拼命讲一些糟糕的东西。并不是说刘慈欣已经找到了方法,刘慈欣并不承担阐述的角色。至少刘慈欣找到一种方式,在他的文学作品里面试图把握这样一种状况。刘慈欣小说不仅在主题的意义上直接介入当代中国的文化状况,而且提供了把握我们这个时代的一种方式,把两种看上去截然对立的东西并置在一起,然后试图形式化。我觉得这种方式可能更是文学的方式,或者是刘慈欣自己所找到的方式。而这个正是我们开始关注刘慈欣,来讨论刘慈欣的一个很重要的起点。也特别希望听到各位参加这次会议的朋友提供各种各样的见解。谢谢大家!

吴岩(北京师范大学)

首先,感谢戴锦华教授邀请我来参加这个会,感谢复生院长还有罗岗老师和几家主办单位。

戴锦华老师刚才突然改变会议的规则把我的座位跟她做了调换。本来应该是戴老师坐在这儿,这样就使我感到有点像经常讲的在联合国大会上帝国主义突然对我们发起了某种袭击……但是,后来发现他们是想把我们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这时候就是不知道帝国主义想要干什么了。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在过去十年里我几乎天天都有。从刘慈欣的《三体》出现并且逐渐引发社会关注,科幻就变成一种大的社会文化现象。这个现象使我们这些一直从事科幻创作和研究的人应接不暇。各种各样的事情,每天都让你血脉偾张。

很多事情都发生得很突然。例如,我原来是搞校长培训的,认识许多中小学校长。后来突然有一天有校长打电话说你得来支持我们一下。我说怎么了?他说三年级学生看《三体》了,三本都看完了,这事儿你要想想办法是吧。因为他没有看,听说这个小说后边还有毁灭人类的话。这可怎么办?我就说这个没关系,它就适合给儿童看,还得了儿童文学奖!所以,看是没有问题的。

你这边刚解决了这个,那边又说,现在国家领导人想要对话一下刘慈欣,你赶快准备准备。在过去的一年里边我已经两次参加和国家副主席做的“对话”。第一次是跟三十五位科普作家一起。那次我发言提了一个繁荣科幻的建议。第二次是刘慈欣获得雨果奖以后,李源潮副主席要专门见见刘慈欣,我是作陪的。发言中我也提了一些建议。提了还真的管用,领导批示了好几次。此后,各级领导都有一定的动作,下一步可能还会出台一个或几个部委联合就促进科幻发展的意见文件,同时还会承诺一定的资金的配套。在可以预见的几年里,科幻作家的血压估计还要上升。

所以今天能够在这个场合开这个会,我觉得是特别恰当的。这是戴老师、罗老师、刘院长的高瞻远瞩,很早就预测到了这种现象会发生。

其实我们国家现在经常是有这种高瞻远瞩的。比如说我记得,莫言老师获得诺贝尔奖的第二天,正好赶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开“中国想象力研讨会”。我当时很奇怪,之前大家不知道他会获奖啊,怎么这么巧?说明什么?

我很同意戴老师讲的,这个时代已经把我们推到了这么一个发展阶段,推到了这么一个位置上。

在过去的若干年里边,中国对科幻研究非常不足。我做这个工作算是做得比较久,我第一篇研究科幻的文章是1978年发表的。经常有人讲,说你艰苦地耕耘那么多年,其实我没觉得这个艰苦。为什么呢,因为对科幻迷来说,这就跟玩儿一样,写科幻论文觉得非常高兴。我们每天在刨地,挖自己喜欢的红薯,觉得很好玩、很高兴,就是这样。

但是今天这么多人涌进这里,刨着地还互相“打着架”。严肃点说,切磋红薯该怎么收,要有个“刨地规范”。看到这些,我感到紧张,也感到受宠若惊。不过,我们这些刨着玩的,见到正规军到来也非常期待,因为我们能从他们那里学到很多东西。

我在北师大昨天有课,明天还有课,但今天一定要来参加这个会。因为我非常高兴。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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