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宗女”——出生只是命运的开始
我们不能选择命运,但却可以选择人生。
有的人抱怨命运不公,总是令自己低若尘埃;有的人在等待命运,总是企望着命运之神会突然降临在自己身上。
人是社会动物,人的出生只是生命的过程里一抹初始的颜色。
不要报怨,也无需等待。只要后天肯努力,肯付出,命运总会在不断的实践中有所改变。
如果,我生来便是一介贫民,从来不知富贵为何物,更不曾跌入生活的谷底,去体味那寡淡的人情,不勤奋、不努力、不自强,不敢在逆境里抗争,那么,便不会有现在的我。
平凡的我也会和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子一样,嫁一个平常的男子,生养几个儿女,白天和丈夫一起在田间劳作,待到夕阳西下,再在满院的鸡犬声中,升起袅袅炊烟,直到终老。
可是,命运之神却偏偏不这样安排。生命的初始,我也曾有过一片光明的天空,我沐浴其中,茁壮地成长。但是,仅仅数载光阴,这一切的美好,便在转瞬间离我而去。
我生在风景秀丽的长江畔。父亲魏琼原是楚国的县尹,掌管全县百姓的生活与簿籍。虽然他的官职不大,但他为官清廉,勤政爱民,深得当地百姓爱戴。
从小,父亲便对我们姊妹管教甚严。刚满五岁,父亲便教我在竹简上学写字体飘逸的楚国简书。稍大一些,父亲又将我和弟弟们送到县里的博士官那里学习《孝经》《论语》《诗经》,以及制茶知识等课目。因为父亲和博士官的悉心培养,我的学业日渐精进。不满十岁,我的诗与书便已名冠县城了。
幸福的时光,总是如昙花一般一晃即逝。随着郑氏的进门,我的家——那个原本安宁的幸福之所,便戛然而止了。
父亲为人忠厚,多才多艺。掌管王室宗族之职的三闾大夫郑楼赏识其才,想将他拉到自己的营下,便将自己的远亲——一位失了父母的侄女郑氏送给父亲做小。
起初,和母亲成婚多年的父亲一直婉言谢绝。并称,母亲贤良,家中有一妻已足矣。可是,说者位高权重,他的一句话便能决定父亲乃至整个家族的前途命运。况且,在那个遥远的年代,男人娶妾是身份和能力的象征。为了仕途,为了整个家族的命运,父亲在一番推托之后,还是用一乘小轿将郑氏娶回了家。
郑氏刚进门时,恰逢母亲生产。
那时,母亲刚刚生了我的弟弟魏戎,尚在月子里的她还来不及高兴,父亲纳妾的消息便接踵而至。尤其是当母亲听说父亲娶回来的是一房年轻貌美,并且颇有背景的女人时,便伤心不已。
人前,母亲虽然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在人后,被人夺了丈夫的母亲,却恨不得将郑氏及和郑氏有关的东西统统扔出去。并憎恨父亲不信守诺言,恨男人见异思迁,更恨郑氏年轻,家中平白又增添了一张吃饭的嘴。
另一方面,因为家里与楚国的大族沾了亲,父亲的仕途确实更加通畅了。就在郑氏与父亲成亲后不久,父亲果然连升三级,成了楚王宫里的侍从官,专门掌管楚王侍从的人员安排。
父亲步步高升,荣华富贵也一并而至。为了得到好处,父亲所辖范围内的人,无时无刻不在设法接近父亲。那些与父亲不相往来的远亲、故旧,见父亲荣升高位,也纷纷借各种各样的理由与父亲走动。
逢年过节,父亲的同僚、府衙的卿客,更是想方设法给父亲送钱送物。一些附庸风雅之辈为了讨得父亲的欢喜,当着父亲的面极力夸赞我的母亲静淑贤良,万里挑一;夸母亲生的孩子魏戎乖巧伶俐,实可谓“人中之龙”。因为沾了父母的光,身为家中长女的我,也被人客气地称为魏家大小姐,并被人赞为“人中之凤”。
家,富贵荣耀;家中的我,无忧无虑,幸福无比。可是,家中的人却因女人的醋妒而战火不断。
郑氏年轻貌美,已近而立的父亲便渐渐忽略了母亲的存在。而母亲为了保住女主人的地位,便时常以正妻的身份,对郑氏进行训诫。她不仅令郑氏向自己行三叩九拜的家长之礼,还要求她每日为自己端茶奉水,令她到茶园里劳作,并从事担水烧柴、浆洗衣物之类的重活。
母亲的吩咐,郑氏咬着牙一一照做了。可是被人看着不顺眼,纵使做得完美无瑕,也是别人眼里的刺。郑氏越是逆来顺受,母亲越如火上浇油,不是故意掀翻郑氏手里的茶,就是责怪郑氏奉来的水太凉或太烫。
母亲的故意刁难,做了小的郑氏只得含着眼泪,苟且偷安。不料有一天,当母亲再一次苛责郑氏时,恰巧被父亲撞见了。
夫妻俩因此大打出手。在相互撕扯中,父亲的胡子被母亲拔掉了一大半,脸上和身上还挂满了伤。有好几日,被母亲抓伤的父亲都不敢出门,更不好意思到府衙去。但是,母亲的哭闹,也令失了面子的父亲对她越离越远。
其实,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呢!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同别人一起来分享自己的丈夫,将自己的幸福拱手让于他人;更没有谁心甘情愿地成为他人的附属之物,卑微地屈居他人之下。况且,妻妾共侍一夫是被那个时代所认可的。不管是母亲还是郑氏,她们只能痛苦地接受。
虽然,母亲和郑氏一直在为能够多得到些父亲的宠爱而彼此憎恨,但是有父亲的存在,这个风波不断的家,依然是我们姐弟的温暖港湾,我们的生活依然衣食无忧。
可是上苍总爱掳走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命运最初的那抹殷红,很快就变成了黯淡的灰色。
我十二岁那年,父亲在一次外出执行公务时,因为淋了雨、受了些风寒,回家后便一病不起。
起初,父亲的病,家人以为只是普通的风寒感冒,便在乡里简单抓了几服发热驱寒的药。
岂知,几服药下去,父亲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他的头疼得越来越厉害,仅仅几天时间,便变得昏睡不醒,全身上下还出现了一块块铜钱大小的红色斑点。
父亲很快撇下我们撒手人寰,郑氏因为与父亲寸步不离,也感染了同样的病症,并在不久也随父亲而去了。母亲则因为伤心过度,也从此一病不起。
突如其来的变故,犹如晴天霹雳,击打得我们姊妹猝不及防。
家,因为顶梁柱的猝然离去,在顷刻间轰然倒塌了。曾经,在这个温暖的家里生活的三个孩子,也一夜之间成了失去羽翼的雏儿,再无着落。
在旁人眼中,父亲病故以后,魏家算是家道中落了。那些先前同我们笑脸相迎,且时常出入于府上的阿谀奉承之辈立刻变了脸,那些曾经设法和我的父母连宗攀亲的“亲人们”也不见了踪影。府上的仆人们见我们拿不出工钱,也一个接一个地不辞而别。
现实是如此残酷,我们姊妹三人只得抱头痛哭。
可是,全家人需要吃饭,病重的母亲需要医治,两个年幼的弟弟还要继续完成学业,摆在眼前的事一件接一件,我逃不掉,绕不开,作为长女的我已别无选择。
我不得不遣散了仆人,将家中值钱的器物一一变卖了,给母亲治病。由于家中只出不进,渐渐地,我们只得靠四处举债来维持生活。
而至亲们见我的父亲亡故了,怕借出去的钱有去无回,便先是只给少许的米粮或衣物做打发。再后来,见我们频繁来借,便开始冷脸相向,对我们躲闪不及。
不仅如此,族中的人见我们孤儿寡母,家里的两个男孩子又还年幼,还打起了我们家产的主意。
起先,这些族人好言好语地对我说,要我们将家中唯一的经济来源——祖上留下的数亩茶园归到他们的名下,由他们替我们保管。我们知道,一旦将茶园交给他们,必然有去无回,便一口拒绝了。
族人们见好言不成,便干脆雇来盗匪,对我们轮番恐吓。我们最终不得不搬出原来的家,流落街头。
因为悲愤交加,母亲的病更加严重了。两个弟弟虽想抡起拳头同他们反抗到底,但毕竟年少,不是他们的对手。
幸而,郑氏的宗亲三闾大夫郑楼亲自过问了此事,并派人驱走了匪徒,令族人们乖乖地返还了属于我们的田产、房屋,我们的生活才得以维系。
先富后贫,由尊贵的人上人到落魄的社会最底层,如此的角色转换,令我痛苦不已。也许这就是我的命,命运的斤量只给了你薄薄的几钱,纵使如何努力,也无力更改。
正在这时,曾经教授过我知识的博士官找到了我家,为我们送来了口粮,同时还有一卷无字的青竹简。
博士官年近六旬,满头白发。平素他一脸严肃,除了教授我文化知识,其余时间寡言少语。但是,当博士官走进这个败落的家时,他的脸上却满是和蔼,他先是询问了母亲的病情,然后摸了摸两个弟弟的头向我淡然地道:“周文王拘于羑里数载,而精心致力于《周易》,只有经得起逆境考验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强者。”
博士官的雪中送炭,令我们姊妹无比感动。确实,博士官的话一点也不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一个有所作为的人,非是经过一番大苦大难,便不会成长,更不会成熟。初涉人生的磨砺,是成功的路上迈步的垫脚石。这句话,也成了我此后的人生中,每遇困难时,便在心中默念的座右铭。
博士官的鼓励虽然令我感激不已,但是,那时的家已经无任何经济来源,纵使我有再大的决心,依然寸步难行。
博士官知道我们的难处,便教我如何盘活现有的资源,并努力寻找改变现状的机会。
经过博士官的指点,我们重新拾起了从族人手中夺回的茶园,并用春、秋两季的茶叶换得我们生活的基本保障。
此后,又经博士官的周旋,我的两个弟弟分别被送入县城的武馆习武,我则在管理茶园的同时,继续在博士官的私塾里读书学习,这样一学就是五年。
有时,困境也是一种机遇;有压力才有前进的动力。
遭遇了如此变故,我便知晓了人世的艰险,明白了何为世态炎凉。此后,我所走过的每一段路,不论是柳暗花明,还是峰回路转,我都能在困境中保持一颗沉静的心,泰然处之。
一朝入秦——机会需要等,更需要准备
机会向来垂青于有准备的人。
机会其实就在我们的身边。要想改变命运,就要善于在等待中给机会制造来临的时机。比如,不断地提升自我,不断地学习,不断地用知识改变自己的境遇。唯有如此,机会来临时,我们才能将其牢牢抓住。
家中突然遭此变故,作为长姐的我,不得不担起父母的责任。尽管生活艰辛,但是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依然不忘学习。
乱世之秋,拥有强劲的自身实力才是征服他人的根本。我的母国楚国,在近三百年里,曾兼并六十多个小国,疆域面积从曾经西部的黔中、巫郡,东部的夏州、海阳,一直到南部的洞庭、苍梧,北部的汾陉之塞、郇阳,面积达五千余里,拥有甲士数百万,战车千乘,坐骑万匹,可谓富甲中国,被列为“春秋五霸”、“战国七雄”之首。
彼时,各国都在用征战的方式扩大自己的利益。故而,尚武的时代里,人们也变得个个尚武,个个都企望着用高超的武艺来改变命运。我的两个弟弟也不例外。
他们从小便在父亲的教导下习武,不仅有着扎实的基本功,而且还在习武馆里历练数载。年少的他们也想重振家风,借此出人头地。他们习武格外卖力,弟弟魏冉虽然个子精瘦,但他手脚灵活,可以轻松撂倒数名壮汉。
为了生活,还未及成年,他们便早早地离开了武馆,混迹在郢中城街头的各个演武台上,靠陪别人练武为生。
只是,习武、比武,毕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不是担心他们打伤了别人,就是担心他们被别人所伤。因此,我每日都在为他们的生命安危而提心吊胆。
这日,我的异母弟弟魏冉照例早早地出了门。从博士官处修完学业的我,也带着雇来的工人到茶园里去劳动。
虽然早春的茶场空气清新,山间云雾缭绕,翠绿如画,可是不知为何,就在我到达茶场后不久,我的心便开始一阵胜过一阵地狂跳。
偌大的茶场里,我总是预感着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所以,手里的活计也在频繁地出错。莫名的焦虑中,漫长的上午快要过去了,我篓子里的茶叶,也尽是些老的茶叶梗或老得发了黄的叶片。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捱着。
果然,未时刚过,雇工陈叔伯就急匆匆地从山下跑了来。他一边跑一边大喊着:“月儿,月儿,你快回去吧,家里出大事了,你弟弟魏冉和人比武时打死了人,现在被官府抓去啦!”
闻听此言,我的双腿一软,差点从山上滚了下去。旋即,我顾不得卸下田里的行头,一路飞奔到郢中城里的事发地。
只见街尽头的演武台早已人去楼空,附近的摊点也是一片狼藉。
见我怔怔地站在那里,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小乞丐走过来悄悄地告诉我:“魏冉已被官兵抓进了楚王宫,事主昭阳正扬言要杀了他,为自己的侄子昭雄报仇呢!”
一听“昭阳”二字,我的心不由得为之一紧。此人虽是楚国的上柱国,掌管全国军事,且随楚威王一路南征北战,立下过汗马功劳。但是他性格蛮横,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弟弟落在他的手上,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我焦急万分,只好去请魏冉的生母郑氏的宗亲三闾大夫郑楼出面调解。
郑楼得知消息后,以最快的速度赶了来。为了搭救魏冉,他用钱买通了楚王宫里的宫人,并直接找到了楚威王的宠妃吕姬。
吕姬与郑楼原是堂姐弟,对魏家的遭遇也略有所闻。吕姬感念娘家哥哥往日善待的恩情,更同情在魏家做小的郑氏的遭遇,便特地令宫人将我领到楚威王的面前,去与昭阳对质。
就这样,一介布衣的我,生平第一次到了楚王宫,见到了威严的楚威王,见识了楚王宫的碧瓦琼楼。
当着楚威王的面,有了吕姬做后盾,底气足了不少的我便理直气壮地与昭阳争得不可开交。
在原告与被告的争执里,如同法官一般准备判断弟弟与昭雄孰是孰非的楚威王,俨然成了我与昭阳的看客。
高高的王位上,他侧着身子,倚在龙椅上一言不发。尤其在看到眼前的当事人之一是一位妙龄女子时,他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
楚威王双眼瞪得溜圆,并探着身子,一直盯着我发愣。至于声泪俱下的我说些什么,以及趾高气昂的昭阳如何对我恶言相向,楚威王一概充耳不闻。
我不经意间的一回眸,便发现了楚威王那双在我身上扫视的眼睛。
从未见过此情景的我,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虽然那高坐在王位上的人,是楚国的一国之主,无数苍生的命运也尽掌握在他的手中。但是,我厌恶这样的眼神,仿佛这样的眼神落在我的身上,便成了无数的蚊蝇,令我的思想也一并变得腐朽了。
如此的不适中,我同昭阳的争吵口气也一并软了下来。不料,楚威王在殿上的一幕,却被帘后的吕姬看得一清二楚。已经在参与朝政的吕姬见状气愤不已,便故意在帘后大声咳嗽,以示提醒。
可楚威王看我似乎已看得入了迷,直到宦官俯着身子在他耳边催促了数次,并向他说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同时言说此刻宫门外有秦国的国相张仪急于求见时,眼里放着光的楚威王才从我的脸上回过神来。
很快,身负秦王之令来与楚威王交涉的张仪也进到了楚王宫。原本,秦国国使来见,先来一步的我理应退下了。可是,正当我起身准备离去时,半靠在王位上的楚威王却直起身子干咳了两声道:“这个叫什么月的姑娘,你的事容本王想想,就先在这里候着吧。”
楚威王的话,令我心头一喜,这似乎是一个好的生机。于是,为了不使弟弟成为昭阳的刀下鬼,茫然不知所措的我便硬着头皮,成了楚威王的旁客,依然跪在他的身边,听着国相张仪、楚威王,以及又换了一副面孔的昭阳等人一并商议国事。
国相张仪本是魏国贵族后裔,曾与苏秦同师于鬼谷子先生,学习权谋纵横之术。他饱读诗书,满腹韬略。
自打张仪进了宫,整个楚王宫的气氛也顿时凝成了冰。剑拔弩张的昭阳,此刻脸拉得比以前更长了。
原来,昭阳与张仪也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此前,曾在鬼谷子处学习纵横之术的张仪学业期满,回到了魏国。但因家境贫寒,求事于魏惠王不得,才远去了楚国,投奔在楚国令尹昭阳门下。恰巧,昭阳因曾率兵大败魏国,得到了楚威王赏赐给他的和氏璧。昭阳喜好炫耀,一次在与门客饮酒作乐时,他将和氏璧拿出来在人前炫耀。结果,大家传来传去把和氏璧传丢了。昭阳见张仪一身寒酸相,便一口咬定是张仪偷走了,遂对其严刑逼供。张仪被打得遍体鳞伤,不得不含恨离开了楚国,后在秦惠文王的重用下,成了秦国的国相,为秦王尽心效命。
此际,远在中原的战场上,秦国早就做好了攻打齐国的准备,因为担心已经结了盟的齐、楚两国会合纵攻秦,才派了张仪前来游说。
曾经是自己的门下卿客,如今已是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国相。如此迁升,令一向趾高气昂的昭阳极为不服。而张仪在昭阳处所受的无端羞辱,更使两人的关系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整个会谈由此也显得火药味十足。
尤其是当张仪对楚威王说:“秦王念及与楚国往日的交情,想与楚国联姻,以此来巩固两国关系,共谋发展”时,昭阳更是一脸冷笑。
一听“联姻”二字,楚威王的眉头也为之一皱。而在帘帷后面的吕姬一听说楚王要将自己的公主送到别的国家去,便忍不住从帘后冲了出来,娇嗔地向楚威王求情。
张仪见吕姬也掺和了进来,生怕楚威王反悔,便赶紧回道:“大王此言差矣。敢问大王,若真是挑衅,我秦国何必要派一位国相亲自前来。若真要宣战,就不会对你这么客气了。”
楚威王、张仪、昭阳一干人喋喋不休地争执,一直从下午争到了晚上。而跪在一旁的我,也这样一直陪着他们,直到夕阳西下。
只是,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本是秦、楚两国的争论,却将没有任何干系的我,也一并卷了进去。
由于争论的焦点是秦、楚两国联姻一事,而前来求亲的张仪只希望楚威王派一名女子出使秦国嫁给秦王为妃,这样身为秦国国相的他,也算完成使命了。
只是,将楚威王的亲生女儿送往异邦,不要说吕姬不愿意,就连楚威王自己心里也是一万个不情愿。
昭阳显然看出了楚威王的难处,又愤愤地瞪了一眼跪在一旁的我,便向楚威王谗言:“久闻魏家女相貌出众,知书达礼,才名和诗名在楚国城里也早已人尽皆知。请她代楚王的女儿出使秦国,可是我楚国之福啊!”
我情知昭阳是在公报私仇,想要反驳,可我又担心这样会使弟弟罪加一等。于是,当大家将目光一齐聚拢在我的身上时,不知该如何作答的我,只得将身子俯得低低的,一言不发。
经过先前的一番打量,楚威王眼里的我,生得眉清目秀,皮肤白皙如雪,模样还算标致。将这样的我送入异邦,虽非大富大贵,但也不至于失了他楚王的面子。
在吕姬的一番温言软语下,楚威王从王位上站起了身,用同样冷漠的口气回复张仪:“今日散朝,待本王考虑周全了再给你答复!”
事情的变化是如此之快,就连先前一直扯着脖子、叫嚷着要让我弟弟魏冉血债血偿的昭阳也始料未及。既然楚威王亲自发话了,昭阳也不敢再多言,只得将所有精力都转移到与秦国的外交手段上。
吕姬见楚威王对我垂涎欲滴,生怕我因此夺了楚威王的宠爱,于是,在送我入秦一事上,她也表现得格外卖力。而浑然不觉的我,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楚国的公主。
为了尽快化解两国的危机,次日,我便被宣进了吕姬的寝宫。那时,我额头着地,俯着身子,跪在吕姬的面前,听着吕姬用细言慢语的口气对我吩咐:“如果你肯嫁到秦国去,解了楚国的危机,不仅你弟弟魏冉的死罪可免,大王还将赐你们‘芈’姓,今后,你我便是亲姐妹。”
“芈”姓,本是楚国的国姓。如此殊荣,恐怕是常人求都求不来的。只是,由富贵人家的大小姐,到落魄的贫民宗女,再由贫女宗女一跃成为楚国的公主、秦国的王妃,命运的改变是如此之快,这着实令我有些措手不及。
那时的我,父母双亡,除了两个弟弟,再无其他亲人,亦无所牵挂,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能够报效国家,且能救得弟弟的性命,对我而言,或许这才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临行前,满是愧疚的魏冉泪流满面地跪在我面前忏悔。他后悔不该与昭雄这样的人纠缠不清,不该意气用事害了我。
嫡亲弟弟魏戎也在竭力劝阻。同样不舍我就此远去的他,情愿代魏冉去坐牢,任凭楚威王发落,也不愿让我去冒此大险。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个人的恩怨,和国家的利益相比,小小的我又算得了什么呢!
更何况,路虽然渺茫,但只要勇敢地往前走,总有希望。
卑微八子——低谷时走好每段路
车辇载着秦、楚两国从此世代友好的国书,以及成了友好使者的我,在通往咸阳宫的路上飞驰。
由于我出身寒微,加之又是楚威王临时选来的“冒牌公主”,所以在去秦国的路上,不论是随行的人,还是护送的侍卫,几乎个个一言不发,人人各怀心事。除了国相张仪偶尔与我搭讪,几乎个个对我的存在视而不见。
不过,如此的清冷里,却给了我思绪肆意纷飞的时间。
车辇的后方,家乡的影子与我渐行渐远。因为思念而起的淡淡忧伤,一如道路两旁没有尽头的荒凉田垄。这里,没有故乡江南水暖的温润,亦无灵秀的绵绵青山。但那延绵至天际的黄土,还有流淌在黄土高原奔腾不息的黄河水,却无时无时不在向我这个待嫁的新娘,显示着它雄强伟岸的男儿气象。
对于未来,我毫无准备。不知那个即将成为我的丈夫、身为秦国一国之主的他长得是什么模样;不知同样为王的他,是否也和楚威王一样贪婪好色;他的后宫里,是否也有着如吕姬那样心机重重、野心勃勃的女子?秦国的女子是否也和楚国的女孩儿一样,个个针黹纺织,人人采茶制茶?
后宫,向来是权力与争宠的是非之地。而我,生性简单,不擅与人争长短,更无心功名利禄。如此卑微的我,能否在这个陌生之地站稳脚跟?能否讨得秦王的欢喜,不至于在冷落与孤寂中空度余生?对此,我一再地告诫自己:不论身在何时何地,都要放下一切应该放下的,宽容地对待一切,如此方能保得现世安稳。
伴着我繁杂的思绪,沉沉的夜幕也在不经意间悄然而至。
墨一般的漆黑里,我们进入一片茂密的山林。这里是楚国的边境,再往前行数里,便是秦国的地界了。目的地越来越近,我本就不安的心也越来越紧张了。
正在心神不宁之际,一阵长长的马嘶声和刀枪的厮杀声突然从车队的后方响了起来。一场翻天覆地的颠簸中,马车连人一起翻在了路边。原来,两个弟弟担心我一路的安全,便在楚威王的默许下,在暗暗一路护送我入秦。昭阳得知魏冉也在送亲的队伍中,便派人一路跟踪着,准备伺机报复。
黑暗中,有备而来的昭阳不费吹灰之力便擒住了魏冉。芈戎(即魏戎,因楚威王赐“芈”姓,故称芈戎)和随行人员为了保护我的安全,一边从翻了的马车里找到我,一边护着我与他们拼杀。是时,整个丛林里,乒乓的刀剑声响彻云霄,昭阳的人马与秦国护卫的喊杀声乱作一团。
伴着皎洁的月光,我揉着摔痛了的手腕,一抬眼便认出了将眼睛瞪得如铜铃一般的昭阳。又见弟弟魏冉被他们五花大绑地架在了马上,如今已是秦国王妃身份的我,不禁怒火中烧。
我亦未多作思考,便在慌乱之中,飞快地冲进人群,一把夺过其中一位伤者的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涨红着脸、颤抖着朝昭阳大喊道:“昭大将军,你可看好了,秦国与楚国的关系现在就掌握在你的手中,我是秦国的王妃,也是楚国的公主,若是与我为敌,便是与秦国为敌。”
“呵,好大的口气,这么快就乌鸦变凤凰了!”
“我不管你乌鸦还是凤凰,赶快把人给我放了!”
昭阳不屑地瞟了我一下,又看了一眼弟弟魏冉,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见此情景,我提高了嗓门,继续大喝:“把人给我放了!”
我的一番怒喝,果然令在场的人纷纷停下手。昭阳想继续反驳,国相张仪抢言道:“芈月姑娘现在是秦国的王妃,难道有假吗?现在,两国的国书都签了,如若芈王妃有个三长两短,想必您在楚威王那里也不好交代吧。”
冤家对头相见,似乎又燃起了一把火。但张仪的话句句戳在昭阳的心里,虽然是魏冉失手打死昭雄在先,但用嫁给秦王为妃来替魏冉赎罪,却是楚威王亲自应允的。现在,与我作对,就是与楚威王作对,是置秦、楚两国大局于不顾。
昭阳虽然不服气,但也只能“哼、哼”地直吐粗气。这时,他的手下凑到他的旁边,耳语了几句,他这才将手一挥,将魏冉扔在了地上。然后又放了一番为自己下台阶的狠话,才骑着马往楚国的方向绝尘而去。
伴随着一路的幻想,和一路的惊心动魄,最终在我离开楚国的第九日傍晚时分,到达了目的地——秦国的都城咸阳。
异国他乡,尽管这里的一草一木全然不是我曾经生活过的模样。一如女人的第二次重生,这里是我新的人生的开始,不管我此后的生活平淡与否,快乐与否,都要在这里度过,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了。
楚国——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此后只能被称作“故乡”了。
咸阳宫高大威严,正殿四周回廊环绕,各宫室之间布局错落,主次分明,正以欲要雄霸天下的气势,雄踞在咸阳城的正中央。
对于我的到来,夜幕重重里的咸阳宫,似乎并未增添几许欢乐的气氛。整个宫殿一如往常一样冰冷寂静,其中的人一律微若蝼蚁,均在权力的指使下,卑微地屈从于他人。
在宫人的指引下,我踩着红色的绣花鞋在泰时殿的台阶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背井离乡,一朝入秦,在连我自己都无法掌握的命运里前行,虽然荆棘丛生,但却令将来的我从此走上了人生的最高峰。
初到秦国时,我并未得到秦王的召见。
当晚,国相张仪顾不上休息,便直奔秦王的议政殿去商讨军国大务了。我则在内侍的带领下,到了秦王的后宫,在我的居所招仙阁里沐浴更衣。
彼时,齐国已向中山国出兵。就在我离开楚国的次日,唯恐生变的楚威王也派出了近万精兵,开始向魏国进攻。
秦国的危机暂时解除了,秦惠文王也如释重负、拍手称快。同时,他还与张仪商量着,准备乘胜追击,使魏王彻底放弃公孙衍的合纵之策。如此看来,我的到来,对于秦惠文王和楚威王而言,是两个国家之间一个承诺的符号、一个交换的手段。现在,他们的目的终于达到了。
是夜,根据内侍的指引,我在我的住处招仙阁里沐浴更衣。
我被侍女们重重簇拥着,每进行一步,都有专人在一旁递送毛巾、在我的沐浴盆内放置花瓣的汤水。
当我沐浴完毕,换上由秦国专门为我备置的衣裳,立于铜镜之前时,我才惊讶地看到,镜子里的那个我,一身浅黄的藂罗衫,身着五色花罗裙,头戴粉色芙蓉冠,裙袂下面是一双泥金的小鞋。
这与先前在楚国的茶园里劳作、一身布衣的那个我,简直判若二人。这样的变化,令爱美的我自然欣喜无比。
少时,为我沐浴的侍女都悉数退下了,内侍为我端来一碗参汤嘱咐我喝下后,也离开了。
整个招仙阁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橘红色的灯台,因为担心他会随时来到,我只得紧张不安地坐在红红的龙凤床头,等待着他的到来。
许久,一股沉沉的困意从我的身体一直爬上我的脸颊。我羞涩地望着满是星斗的门外,以为他很快就会在人们的簇拥下来到。可是,外面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悄无声息。子夜时分,屋外除了“啾啾”的虫鸣,一切仿佛都在沉沉的睡梦里。丑时将近,一阵“吱呀”的声响,将我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并立刻伏着额头跪在了地上。
但是,我跪了许久,也不见任何动静。原来是夜里生起的风,吹开了宫里的窗,他没有来。寅时已过,依然不见他的影子,疲惫的我终于熬不过,便和着衣裳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次日,在内侍的带领下,我带着从楚国带来的龙凤纹九彩绣衾、绣罗单衣、锦面绵袍、绢裙等,到惠文后所在的锦阳宫去问安。
低垂的帷幔里,手捧各色胭脂水粉的侍女们正排成一排,站在惠文后的身边为她梳洗打扮。而身上只穿一件绛色罗衫单衣的惠文后则正对着巨大的铜镜,披散着头发,背对着来人,令侍女用篦子在为自己一点一点地梳理头发。
许是见到托盘里有一枚新的发簪,惠文后便站起身上前去拿。结果,由于她起身过快,正在为她梳头的侍女来不及反应,惠文后的头发就这样被生生地扯了一缕下来。
惠文后“啊”地大叫一声,立刻用手捂住了头。见到篦子上被扯下来的头发,惠文后勃然大怒。她一把夺过侍女手中的篦子,重重地摔在地上,并大声喝令:“来人,给我把她拉下去斩了!”
帷幔内顿时乱作一团,被罚的侍女跪在地上,不住地朝惠文后磕头求饶,其余的侍女则齐刷刷地跪在一边把头低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侍女的央求声使惠文后变得愈加烦躁,她继续责骂道:“别以为你长着一张好看一点的脸,就在我的面前称头子。这宫里,我才是王后,凡是跟我过不去的,都得给我死!来人,赶紧把她给我拖出去!”
随即,五个身材魁梧、手持长矛的甲士冲了进来,拎小鸡儿一般将为惠文后梳头的侍女提了出去。余下的侍女则依旧围在惠文后的身边,小心翼翼地继续为她描眉、傅粉。
见我跪在惠文后的面前许久也无人理会,内侍刘公公才凑到惠文后的耳边小心地说:“惠主子,芈公主来了很久了,您还是多少答理她一下吧!”
这时,惠文后才极不情愿地转过身,斜着眼睛打量了我许久后才问:“你就是那个从楚国来的‘假公主’?”
惠文后的如此问询,令我尴尬无比。我想回答,却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一旁的内侍刘公公见状,赶紧帮我解围:“启禀娘娘,她叫芈月,不仅是楚国的公主,还是楚国大名鼎鼎的‘才女’呢。”
“哼,什么‘才女’不‘才女’,我看她就是个专会踩人的祸水。”言毕,惠文后又警告我说:“这里可是秦国的后宫,不是你们楚国的什么穷山恶水。不管你先前在楚国有多么高贵,有多少才华,到了新的地方,就得重新做起。在秦王和我的面前,你只能给我乖乖地称奴婢,知道了吗?”
我不敢反驳,只得把头低得低低的,硬着头皮继续听。
惠文后又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你既是楚王派来的,那就得要守好你的本分。秦王政务繁忙,不是你想见就可以见的,即使是他召见了你,你也不可以令他沉迷于女色,一切要以国体为重,你可知道了?”
“是,娘娘,月儿——不,奴婢知道了。”
惠文后的冷漠与敌视,很快就传染了整个王宫——宫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对我虎视眈眈;我每到一处,都有人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抑或故意回避我的存在,对我敬而远之。
惠文王原本有一后一妃,惠文后魏纾美丽、简单,与惠文王相识于宋相王的会盟,她一连为惠文王生下了两个女儿。而宫人出身的郑氏却因为给惠文王生下了嬴荡,地位直逼她的王后之位。
惠文后担心我的到来会节外生枝,为了保住自己的王后之位,她在惠文王与张仪商讨完连横一事后,便强行将未满三岁的嬴荡从郑妃手里过继了过来,并立作了太子。为了使惠文王心无旁骛,惠文后还经常以“儿子”想见父亲为由,将惠文王请到自己的后宫,令嬴荡向其讨教知识。
三天时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得到惠文王的召见。
身在异国他乡,我时刻谨记着离开楚国时,博士官对我的告诫:“人生如芥草。不论在何处,只有把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才会赢得别人的尊重。虽然你现在已是楚国的公主,但是异国他乡,也要谨慎而言、三思而后行。”
或许,见与不见,只是早晚的事。而在这个是非的集散地,不与人争长短,不去刻意地追求名与利,才是我向惠文后、郑妃等人要表明的最好态度。
可内侍却焦急地告诉我:“没有得到秦王的肯定,即使是有封号在身,那也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平凡之辈,地位犹如草芥,随时都有被他人取代的可能。”
王宫,这个集权力与欲望于一体的豪华宫室,虽然外表看似荣华富贵,其实处处都是陷阱,时时都有看不见的风刀霜剑。毫无根基的我,在入宫的那一刻起,便打定了主意,不与人争执,亦不求富贵,只是期望着能够在这个处处是沼泽的险恶之地,平静地度过一生。
内侍的善意提醒,知其分量的我自然心情沉重无比。尽管事实摆在眼前,可我却无力更改,我只得感激地朝他笑笑,依旧依律每日到惠文后处请安,用最为宽容的心,去迎接惠文后的冷眼。
其实,生活就如同一杯茶,虽然味道甘苦,但只要细细地品,就能知其芬芳,懂其美味。
于是,我在住处摆上了从楚国带来的腹部有横柄、底下有三足的瓷青釉鐎斗,伴着微微的炉火和淡淡的茶香,开始翻阅竹简,借此打发我清冷的时光。
名冠后宫——女人的香味来自优雅
一连数日,我都被冷落在秦王宫里,无处可去。
每日,除了侍女们为我准备一日三餐,便没有人再过问我的存在,更没有人与我交流。因为没有得到秦王的召见,服侍我的内侍,此际似乎也变得无比忙碌起来,终日不见身影。
在等待得令人心慌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我,只得用侍弄瓷青釉鐎斗,和烹制寡淡的茶,来打发我无味的时光。
雨后放晴的午后,我将泛着白色浪花的水沏在盏中,一任碧绿的茶叶在碗中轻舞盘旋。
人生总有淡淡的愁苦,当有一盏淡淡的茶在手中,烦忧和苦乐,便在俗尘的幽静里清澄。不喜形于色,包容他人,先得其苦,再得其甘,茶的味道,即是生活的味道。
女人的美丽,是取悦他人的第一资本。那时的我,正值青春年华,有着吹弹可破的肌肤,有着乌黑如云的秀发,这些外在条件,在秦王的后妃之中,有着绝对的优势。可是,人世间所有的美丽,都只是瞬间的精彩,从来不会为谁而永久停留。如果女人徒有一张美丽的脸,没有内涵,亦无思想,那么,纵使有着天仙般的容貌,这样的美也是苍白的。
女人真正的魅力不在外表,而在内在的修养。女人可以不够美丽,但是不能没有思想。胭脂水粉只能改变女人的外在,而读书却能更深一层地改变女人的气质,使我们变得有信心、有尊严、有良善,亦使我们在烦琐的世俗里,拥有有别于他人的心境和情调。
读书的女人世界是开阔的,心灵质朴,不装腔作势、不阿谀奉承,浓浓的书卷气息亦如一汪柔软的水、一股迷人的风、一朵绚丽的花……
原本,我是为救弟弟的性命而来,至于富贵、名利,毫无根基的我亦无意争取。如今,危机解除了,至于我自己,能否得到秦王的宠爱,对于我而言,便不那么重要了。
在等待秦王召见的日子里,我把自己投入到书的海洋里,不断地用知识充实自己,用知识开阔自己的眼界,提高洞察能力,锤炼气质,并在书中找寻自己心灵的慰藉。
可是,我的泰然处之,以及终日不是手不释卷,便是作诗烹茶,我的两个弟弟却急了。
尤其是魏冉,为了我的前途焦虑不安。一日,他干脆向我直言:“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姐姐与其这样无望地等待,还不如主动去和秦王身边的人走动走动,借助他们的力量,到秦王的面前去说和。你已经身处于权力与诱惑的巅峰了,如若就此止步不前,那么,姐姐日后不是退居于王宫的千里之外,便是淹没于王宫纷繁复杂的浑浊河水之中。”
魏冉尤其担心,我的如此淡然,长此以往,会在秦王的印象里愈加淡远,甚至最终沦落到秦国普通宫女的行列。那么此后,我的人生将会更加黯淡。
确实,正如我的兄弟们所焦虑的,我的到来,如同在平静的水面上突然投下了一枚石子,立刻使这个看似平静的后宫,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原本,惠文后就对秦王纳楚国女子为媵妾一事甚为不满。只是,作为王后的万乘之尊,并且联姻一事又关系着秦国的未来,她才不得不勉强忍着,故意在人前装作一副贤惠的大度状。
不论是为了秦、楚两国的国事,还是楚令尹昭阳的个人之私,我的到来终是秦王后宫的一个异类。并且,我头一次到惠文后的住处去问安,便领教了她浓烈的醋妒。
同为女人,我对惠文后的感受是非常理解的,换做是我,同样不愿意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况且,我只是为了救弟弟的性命而来,根本无心介入那繁杂的宫廷之争,更无意伤害他人。
只是,身在名利场,难免会被虚无的荣华富贵所左右。为了锦绣的前程,为了所谓的功名利禄,很多人便用不同的面具掩饰了原有的本真,用心计和城府与别人作着不懈的争斗。
红尘中,有太多茫然的痴心在追逐。有的人在追逐中失去了自我,有的人为了所谓的名与利,早已忘记了礼义廉耻。虽然我只是个身份卑微的姬妾,但是,我同样是有尊严、有情感的。
初涉人生,虽然我也知人心险恶的道理。但是,我却在亲睹了父亲的妾室郑氏和母亲的争斗之后,俨然明白了自己在秦王宫里的处境。只是,放下尊严,且用出卖自己灵魂的办法去讨男人的欢心,却令我感到不齿。
男人的成功在于事业。而女人,尤其是封建时代的女人,不过是男人的一件可有可无的衣裳、一个附属之物。爱情对于她们而言,只是一个太过华美的奢侈品。尤其是在一个全新的环境里,身处异邦的我唯有不与人争长短,收敛锋芒,才能保得现世的安稳。
于是,我依然我行我素地看着我的书,侍弄着我屋里的茶,待我身边的侍女如姐妹,微笑地听她们讲有关宫里的一切。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爱情是彼此心灵的碰撞,不是低声下气,亦不是委曲求全,更不是失去人格的自动奉献。得不到秦王的召见,尽管我也焦虑无比,但是,不肯轻易在旁人尤其是异性面前低头的我,情愿就这样一直默默地等。
为了能在秦国扎根立足,弟弟魏冉在我与侍女们交流谈心的时候,亦在悄悄地为我上下打点。
他先是向秦王的内侍张公公送去了楚国的土特产。中秋节时,又以中秋之名,分别向国相张仪、张公公,以及曾在惠文后面前为我解围的内侍刘公公等人,送去了双龙玉璜配饰等珍贵礼物。
张公公虽然身在秦国,并且伴随秦王多年,但他却是楚国人,是因为战乱,随父亲流落到秦国来的。当他听说秦王宫里来了一位来自楚国的王妃时,顿时感到十分亲切,并希望能有机会结识这位来自家乡的王妃。
因为张公公的一番旁敲侧击,秦王方才想起,自己的后宫里来了一位来自楚国的女子。并且,这个女子自打来到秦国,还不曾去瞧过她一眼。
长久的期盼总是令人彷徨不定,而一朝相见,却又令我如此措手不及。
彼时,我正在居室里一边烹茶煮茗,一边读着我喜爱的《诗经》。因为兴致突起、灵感突发,我便拿出那卷无字的青竹简,对着昏黄的灯写我曾在书中读到的句子。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
出宿于泲,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
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
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这是一首有关乡愁的诗。诗中的女儿曾经因采摘邻居的花朵而遭到责骂,并背着父母下河洗澡,爬上屋顶搞恶作剧,在放学的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和东张西望。
多么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生活,一如少女时代的我。只是,生于斯、长于斯,铭刻在心灵深处的人生体验,以及那不可割舍的亲情、挥之不去的乡愁,却成了身在异国他乡,且心无所依的我,日夜思念的梦。
忧伤的我,正被诗中美丽的词句所陶醉。一直期望相见的秦王,却在此时不经意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原来,这日秦王使用烧荒的办法,成功地使义渠的游牧民族不敢再靠近牧草被烧光的秦国边境,并乘义渠内乱,出兵平定了义渠,成功地使义渠成为了秦国的属国,同时还有数个边境小国一并向秦国俯首称臣。于是,心情大好的秦王在张公公的提醒下,不假思索地来到了我这里。
秦王只带了两个贴身的仆从。当他在门口闻到一缕幽幽的茶香,同时听到我浅浅的吟咏声时,立刻停下了脚步,同时挥手屏退了正要报告的侍女和仆从。
因为诗和茶做媒,等待了许久的我们终于见面了。
彼时,秦王眼里发着亮光,仿佛见到了久违的朋友一般,将跪在地上的我拉了起来,又饶有兴致地接过我手中的青竹简,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的模样,并且询问我的家人。
男人的外表是阳刚的,但是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亦有着一块柔软的田地,需要一个温暖的灵魂去其中耕种,与他们的心灵对话。如此,他们阳刚的活力才能散发出源源不断的光辉。
是夜,我们聊得甚欢,从《诗经》聊到《论语》,又从龟甲兽骨上的文字,聊到咸阳宫的前广场上那十只用作祭祀的石鼓,还有我的出身,我煮的茶,我写的诗,以及楚国的山山水水……
君王之侧——做美妾,更要做贤妻
美,是女人的武器,亦是女人高贵的资本。
而身处主宰地位的男人们,却一面要求自己的妻子要贤良淑德,为了家不断付出,维持家的兴旺;一面又要求妻子要年轻貌美、能歌善舞、悦人身心。
于是,在每个男人的世界里,都有这样两个女人:一个是如点着朱砂痣般的红玫瑰,另一个则是如咀嚼大米饭一般素洁平淡的白玫瑰。他们醉心于红玫瑰的艳丽,更离不开白玫瑰的平凡与安逸。于是,为了不使这朵红玫瑰过早地凋零、枯萎,亦不让那朵白玫瑰失去光彩,身在王宫里的我,便努力地将二者合二为一。
我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份永远美丽的外表。尽管我嫁给了秦王,做了别人的妻,但是,对美的追求,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
不论是面见秦王的时候,还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都描着柳叶儿般的眉,并轻点丹唇,薄施粉黛,令我的容颜面若桃花;并用泡着花瓣的香汤沐浴擦洗,使我终日芳馨满体,确保我肤如凝脂肌如雪。
只是,以色示人,终不能长久。要想一生不被悲剧所主导,在这个荆棘丛生的残酷之地生存下来,还要学会规划自己的人生,敢于在困境中磨练自己。除此,更要有卓越的才情、聪明的智慧、远大的理想,以及坚忍不拔的品质等内在修为,这些才是通往成功的坚实阶梯。
我时常一身浅黄色藂罗衫,并配以粉色芙蓉冠、五色花罗裙和一双泥金鞋。不论我是何种妆容,还是怎样的衣着装扮,都成了各色女人们争相效仿的对象。一时间,不论是在秦国,还是在其他诸侯列国,爱美的我,成了格调和高雅的代名词。
如此精雕细琢,不只是为了赏心,亦不全是为了取悦他人。更多的,我只期望能在人前获得一份尊贵的体面。
相同的人,不论距离如何遥远,总能走到一起。这就好比身形纤巧的赵飞燕,她那撩人的舞姿正好迎合了汉成帝放荡不羁、喜好声色犬马的个性;擅长音律、能歌善舞的杨玉环,跋山涉水成了同样喜爱音律的唐明皇的知己。
我对自己不断地精心打造,渐渐地,秦王眼中的我变得面若凝脂、青丝如黛,纤巧的身姿再加上华美的裙裾,宛若人间仙子。我的一颦一笑皆在吸引旁人眼球的同时,也令秦王暗自感到荣耀。
我的美丽,给足了秦王面子,给他的一些建言良策,亦给了他很好的启发,使他的政务更加顺畅。
天下太平的时候,秦王便带着我风光地出席各类宫廷宴会,令我陪着他检阅军队、视察各类防御工事,并听他与王公大臣们一道商议国家大事。
同时,我也发挥了我能提笔写字、擅作诗文的长处,帮助他处理日常文案。我们一起煮酒烹茶,伴着皎洁的月光讨论《诗经》、谈论鬼谷子。
我仰慕秦王的才华,更钦佩他的勤勉。平易近民的他,每日都早早地到军营,察看士兵们的习武情况;带领着王公大臣,同秦国的百姓一起劳动,一起制造各种农具、工具。
每个落日的黄昏,我都期待着秦王的到来。我期待着能与他交流《诗经》,期待能在他那里学到更多的知识。我与他,不仅是君臣夫妻,更是彼此心灵的伙伴。
“上苑桃花朝日明,兰闺艳妾动春情。”不论何时何地,红颜与祸水,都是诱惑君主,使之走向败落的“妖言”。更是千百年来,人们声讨女人、惩戒女人的华美借口。
然而,就在我与秦王的爱情日渐深厚的时候,惠文后嫉妒的怒火也在与日俱增。她将我视作眼中钉,不断地在人前制造和我有关的种种谣言,并在秦王面前称我是“惑主”“狐媚”,同时还当着众人的面,数落我的种种不是,告诫我要守为妇之道、为妾之道。
尤其是在我为秦王诞下我们的第一个儿子稷,并被封为八子以后,惠文后对我的态度更加恶劣了。
确实,作为秦王的正妻,惠文后这样的嫉妒和发怒是在情理之中的。尽管为王的嬴驷可以有王后、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等三宫六院。可是,只有王后才是他名副其实的妻子。其他的女人纵使美若天仙,也不过是他延续子嗣、发泄欲望的工具。
原本,婚姻世界里的男女二人,就是彼此的唯一,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擅自闯入。而为妾的我,恰恰是他们夫妻之间一位不善的闯入者。
尽管我的到来,事关两国安危的大体,且被当时的封建礼法所允许。可是,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呢!
妻与妾的并存,不论在何时何地,都是对女人的不公。但是,做了人家的妾,便是夫妻不该有的第三者,更做不得体面的人上人,就连她们的孩子,也一并有了嫡庶之分。不论妾的地位如何尊贵,对女人而言,不论是谁都会为之而不齿。
时光就这样一日甚过一日地捱着,一转眼便到了公元前322年冬月。
初九日,恰逢老王后七十岁的寿诞日。依照秦律,这日秦王、秦王的后妃、各王族亲眷,以及秦国大小百官、各国使臣,都要在宫里为其贺寿。
老王后虽然年过七旬,但她依然容颜不老,明眸皓齿,风采不减当年。为讨老王后的欢心,我在为她送上来自楚国的锦缎、玉器等隆重寿礼的同时,又特地从楚国挑来数名善歌舞的女子,为她排练了她爱看的楚国民歌《招魂》等歌舞节目。
整个寿诞歌舞升平,鼓乐之声不断。老王后、秦王以及各王室亲眷们也推杯换盏,酒兴甚浓。
席间,来自楚国、燕国、赵国、魏国,以及义渠、中山等国的使臣,分别向老王后献了礼。作为老王后的长子,大王也兴致颇高,并一一向来者举杯致谢。在大家的轮番相劝下,不胜酒力的大王很快有了几分醉意。
但是,就在寿诞接近尾声、老王后也在众人的护送下回了宫的时候,突然族中的一位老亲关内侯站了出来。他见大王已醉意阑珊,便跑到我的面前,先是对着我左瞧右看,紧接着故意对我大呼道:“呀!这不是楚国的魏姑娘吗?听说你入秦之前,和义渠王的那场风流债还没有了结呀!”
此人看起来眼熟,但又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过。面对长辈的盘问,尴尬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而关内侯的一番故意吆喝,也令现场的乐声戛然而止,整个热闹的场面顿时冷了下来。
大家把目光一致朝向了我。
可是,关内侯不依不饶,又继续望着乳母身边的稷儿狡黠地问:“听说你和义渠王还有了孩子,哎呀,都长这么大了呀!”言毕,还故意望了一眼大王。
确实,在入秦之时,我确与义渠王有过一面之缘。且在入秦以后,我还以秦王妃的身份与张仪等人一道参与了啮桑会盟,还在那里与义渠王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交锋。
关内侯的话分明是说给大王听的。而这话也恰巧击中了大王的要害,大王一听,脸顿时就黑了下来。但为了顾及在场的宾客,他只好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胡说,你无凭无据的,不要血口喷人。这是我和大王的儿子,你凭什么在我的面前说三道四的!”说完,我朝大王跪了下去,极其诚恳地向大王道:“月儿与大王朝夕相处,恩爱异常,我怎会做出如此卑贱之事呢!”
对于我的辩解,大王未置可否。关内侯见大王一言不发,便又朝大王凑了一步,俯在大王的耳边,一边望着我,一边继续对大王低声细语。
在关内侯的挑拨离间下,我参与啮桑会盟并以失败告终的情景,以及义渠王对我眉目传情的情景,犹如皮影戏一般,一幕一幕地在大王的脑海里闪现。强烈的酒精,伴着浓浓的醋意,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大喝道:“来人,给我把这个贱人拉下去,关入大牢。”
就这样,原本一场热闹非常的寿宴,在关内侯处心积虑的挑拨下,在混乱不堪的争吵中草草地收了场。
在大王的命令下,甲士们不由分说便把跪在地上的我拉走了。我的身后,传来了稷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我被关进了倍阳宫里。
倍阳宫高大清冷,本是大王建来当寝宫的,只因秦国的边患问题一直久拖未决,宫殿才一直这样空着。
次日子夜,委屈不已的我正在为此事伤心不已,惠文后突然带着嬴氏的族人们来了。她要代替大王对我实施家法,把我逐出秦王宫。
彼时,惠文后冷着脸狠狠地对我大喝道:“好你个贱人,大王的好事就被你这样搅和了!别在我面前耍什么小聪明,你以为你和那个义渠王的丑事我们都不知道吗!”
“姐姐,月儿冤枉。月儿确实和那义渠王有过一面之缘。可月儿一向自知月儿是大王的人,自从嫁给了大王,月儿从来不曾做过什么对不起大王的事。”
“哼!你少在这里装可怜、瞎狡辩了。今天,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免得我多费口舌。”
他们先是用夹棍夹我的手指,逼我招供我与义渠王私通一事。对于这莫须有的罪名,我自然不肯低头、竭力辩解。可夹棍坚硬无比,我那纤细的手指立刻就红肿紫胀起来。
我咬紧牙关,誓死不招。可是十指连心,如此的疼痛,我很快昏厥了过去。紧接着,一盆冰冷刺骨的水,立刻将我浇醒了。
就在我被惠文后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我的弟弟魏冉、芈戎为了营救我,急匆匆地赶往大王的异母弟弟嬴疾处求助。
嬴疾足智多谋,绰号“智囊”,是大王的心腹,大王对他一向言听计从。嬴疾一听惠文后等人在对我用刑,来不及整理衣裳,便披着一件单薄的褂子赶往了倍阳宫,同时差人将情况报告了大王。
魏冉、芈戎在嬴疾的带领下,很快就赶到了倍阳宫,他们手持利剑斩断了绑在我身上的绳索。随后,大王也带着人赶来了。在大王的怒喝声中,心虚的惠文后夺路而逃。
“做智慧的妇人,不做聪明的女子。”我只是一个卑微的八子,惠文后虽然手段卑劣,但是,这却是身为正妻的她在维护她所应维护的权利。
为了我的孩子,也为了秦王宫整个大家庭能相安无事,为妾的我,除了隐忍、谨小慎微、处处设防,其余的事,我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
此后,我依然与身边的人笑脸相迎,依旧每日到惠文后、老王后处问安。且将所有的心思和精力都用在辅佐大王、抚养孩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