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和土地

郑敏文集·诗歌卷(上下) 作者:郑敏 著,章燕 编


《寻觅集》

人和土地

祖国呵,我紧紧拥抱你!

记得有一年,

寒冬的天空又冷又阴,

抽屉里有不少寄不出去的信,

嘴边有不少没有说出的话,

我的心像被狂风吹刮着的竖琴:

呵,知识分子的良心,

这音乐不和谐,但这样激荡

我的脑海,我的思维,我的渴望

……

 

理想是我的根,

它扎在祖国的土地里,深深。

爱是我的呼吸,

它呼应着高山的气息。

土地在寒冬里冻了,

风发狂地啸叫。

祖国呵,我紧紧依附在你的身上,

我不能没有你,不能失掉你,

不能离开你……

不管寒冬多冷,他乡的暖流

引不起我的幻想。

不管那里多富丽,

她永远代替不了你。

我们冒着风雪回到你的怀抱,

我们知道必须等待自己的春天来到。

像这棵寒冬里的大树,

叶落干秃,

但祖国呵,只要你存在,

它就伸出长长的须根,

将你紧紧拥抱,

它在等待自己的春天来到。

它深信:雁儿会飞来,

燕子会飞来

只要人们耐心地等待。

 

像这条结冰的小河,

虽然冬天令她沉默,

但山洪会带来新的生命,

新的欢欣,

鱼儿会醒过来,水鸟再来栖息。

我们的山,我们的水,

我的手抚摸着结结实实的大地。

没有你,吉卜赛人饱尝流浪的痛苦,

没有你,我们能扎根在哪里?

我曾流浪他乡,看见

诗人发狂,青年吸毒,

人们预言人类末日的来到。

我们只有在自己的土地上

建立理想!

我们不要:

那死样的活,

黑夜似的白天,

富贵中的空虚,

阳光下的阴暗,

祖国呵,我拥抱你,

紧紧地,为了真理!

1980年4月

广场前的冥想

母亲,从你的胸口踏过无数的脚步,

那雪夜里呜咽的脚步,是

人力车夫,他挣扎着

回到没有归宿的归宿。

那年轻的愤怒的脚步是

第一次打开闸门的孩子们,

他们给古老的土地进行了灌溉。

那整齐而兴奋的脚步,是

建立起希望之国的人们,

那脚步声还会再来,

谁能忘记一个春天带来的

愤怒、急躁、痛苦、反抗?……

 

母亲,你用慈爱的心

倾听着每一次的脚步声,

也许会有新的节奏,新的弹力,

新的愿望,新的震波,

从你的胸前传出。

只有死亡才带来寂静,

甚至那样,也会有吃奶的孩子,

在你的胸前学步。

石碑的请求

有时狂风夹着暴雪,

有时雷电照亮我的胸膛,

有时阳光像牧笛吹着单音小调,

穿过冬云。春天来了。

有时月季微香,轻风抚慰树梢,

有时只有蓝天,城墙格外鲜红,

三十个春夏秋冬,我环顾左右,

还只有我这座石碑守着广场。

我请求,在我的左边立起一座塑像:

慈爱的母亲在喂育着怀中的婴儿;

我请求,在我的右边立起一座塑像:

器宇昂然的战士,执枪守卫。

我是历史,当历史前进

他们是我的忠实伴侣。

1979年秋

影子和真实

英雄碑,虽然你是白色的,

你的鲜红的血循环在人们的胸腔里,

它再也不会涸竭,不会褪色,

还有那真挚的孩子们每年

为它产生多少C.C.新的红血球,

用他们小小的纸花,素白。

 

朝阳使你的影子格外的长,

正午又使你的影子格外的短,

夕阳带来不真实的夸大,

但当星光占领了天空时,

我摸着你冰凉而坚实的身体,

想起那么多冰凉的身体;

你的影子不能代表你,

你,真实的你,在历史的长河里

永远排出同样多的水,

你的体积乘上密度

是不会改变的恒数。

你,英雄的纪念碑

在星空下屹然站在广场上,

在这里的广场,在巴黎的广场,

你的重量不会改变,

我们当摸到你坚强的冰冷时,

影子再不能动摇我们的信念。

我们要的是真实的你,

尤其是在秋天的雾里,

在树木凋落的冬季,

即使在完全黑了的黑夜里,

你的洁白代替了一切失去的颜色。

 

而且,清明总是要来到的。

水仙花已经含苞

不知道为什么

在这寒冷的冬夜,

我爱那淡黄的、默默的街灯;

当末班车驶过,载着默默的旅客,

不知道为什么

在薄雾轻罩的郊区,

那路边怒放的冬季黑色枝桠

强烈地吸引着我,

用它那曲曲弯弯的树网,

牢牢地网住了我,

一个装满了沉思的心灵。

 

我知道在世界的那边

大街灯光如昼,

霓虹灯神经质地跳跃,

拥挤的剧院,不停的车流,

满载的超级市场在

沮丧地等候选购,

但:

那里的天空没有心灵的声音,

那里的泥土似乎忘记了春天的奔放,

那里的琴声匆忙地赶着路程,

那里的握手与心绝缘,

那里的眼睛充满了迷惘,

那里的善良是挤不上车的老人。

哦,我终于知道

为什么我爱那冬夜默默的黄灯,

它微弱而坚强,

引我梦想遥远的未来

那冬季怒放的白杨黑枝

它紧紧偎依着我的土地,

我听到纯洁的心跳,

从冻了的土地里传出。

 

我不愿催促你,

我的土地,

你会的,你会的,

水仙花已经含苞了。

修墙

“修墙之前我希望弄清圈什么进来和圈什么出去”

——弗洛斯特:《修墙》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春天,

人们又在修墙、补篱,

但这里没有争论,

邻居们都同意:修墙,补篱。

把什么

圈进来?圈出去?

这里也没有争论。

把祖宗留给我们的文明

圈进来,把野蛮、粗暴圈出去:

田园的宁静,

精神的早晨,

远鸟的飘然,

大钟寺的无声的晓钟

香山洒在人们心灵上的

泉水,罗汉们

会心的微笑,松树的诗,

不用说的话。

 

画笔活在人们的心窝里

古琴弹在人们的心坎里

文明长在民族的根子里,

为了这些,人们在春天里

修墙、补篱。

让狐狸在墙外咬牙,

野狼在墙外哀嚎吧,

我们修补了自己的长城。

寄情

只要山风一天吹过五岳,

我就在那里,陪伴着你;

只要云朵一天

映在蔚蓝的海湾胸上,

我就在那里,陪伴着你;

在我的发肤里有

冬季青色的白菜,

夏季猩红的辣椒,

在我的血里有

你的山泉,你的溪水,你的海盐。

我的骨骼是石林,

我的心是天池,

我的思想是

武夷深处的浓雾。

只要它们存在,

我就在你的身边,

没有什么能让我离开你,

生命就是这样

溶化在自己的土地里。

真正的故乡

伸出你的手吧,

不是没有礁石在海边等待,

不是没有粗壮的白桦在路边守候;

转过你的头来吧,

不是没有晚霞在天边轻轻呼吸,

不是没有金丝的新月睡在枝桠的网里;

抬起你的眼睛吧,

在一切浓雾之外总是墨蓝的天宇,

你的脚不要让失望的蛛丝绊住,

只要能以超声波的速度

赶过时间,飞向宇宙,

在花园的紫藤架下,她,“未来”的女主人

正迎接你和一切忠于理想的人们,

回到他们真正的故乡。

1982年春

骆驼的脚印——致一个不知疲倦的知识分子

世间有几个这样高贵的动物?

从古时到今天,

用那大大的脚印

连结了两个半球。

风沙将脚印埋了,

它仍然一步、一步

埋下,又提起,又埋下,

脚印、脚印、脚印……

 

夕阳的余辉照着它美丽的长颈,

在它的突出的眼睛里有

哲人的淡漠,

牧民的忠实,

学者的坚忍,

啊那高尚的驼峰里

装满对困难的藐视,

傲岸、自足、忠诚。

 

驼铃断断续续,

沙堆重重叠叠,

正午的酷热燃烧着棕红的毛发,

深夜的严寒让四肢抽疼。

一盏盏灯光熄灭,

原始的岩洞张着大口

寒冷的月色又回到人间,

为什么

有一个人还不曾睡眠?

 

脚印、脚印、脚印

地球不是月球,

风沙终会将脚印掩没,

但他相信

会有更多年轻的脚印、脚印、脚印。

登山

最近在珠穆朗玛峰找到世纪初某女登山队员的尸体。

82年11月

她在那里安睡了将近一个世纪。

森林曾从黑色的海底升起,

山巅曾扎一个猛子进入海洋

那长长的像台风的尾巴一样

要扫过洋面和山峦的是

人类探求知识的手臂和足迹。

 

在雪野里摸索、捕捉

从满足到不满足,

在朔风里呼唤,

迷失的牧人、羊群

都围在一起,他们

和雪化成一个整体。

 

她在那里安睡了将近一个世纪。

珠穆朗玛峰冷静地

托起登山者的尸体,

掩埋了的,和未掩埋的、

都在母亲的膝上,

珠穆朗玛峰穿着雪白的长袍。

 

当最后的熄灯号吹过,

沉寂就是唯一的乐曲,

人们的梦织成

华丽的壁毯和赋格曲。

 

等待红日染赤了峰巅,

又有一些登山者

送来他们的先遣队

和:跳着的心

 

灼热的泪。

她在那里安睡了将近一个世纪。

她莫非是在等待?……

1983年

钢的赐予

转炉与轧床

当那颗红日似的转炉口微倾

将火山的熔岩注入铁斗,

铁斗在剧烈的灼痛中抖动,

我知道巨大的力量又诞生了,

桥梁、大厦、火车……

 

在另一个轨道上

它像火箭样飞射出去

带着人类的智慧和希望

火红的一条线

奔向人们憧憬的年代。

火、火、火

火、火、火,这里主要的是火

然而若没有水的冷却

没有压轧机的猛冲

那火热的溶液将没有形状

当我听着那一声声的巨响

感到地的震动时

我理解了生命给我的冲击,

体会着钢坯的勇敢和忍耐。

持钎的人

当我的眼睛被鲜红的钢条所吸引,

它们穿梭般飞过小桥下,

我只想到物的转化,

熔化,飞溅,冷凝,又压挤,

猛地我看见站在桥上的他,

手中的钢钎和发亮的脸庞,

浓眉下的注视,紧闭的嘴唇,

我找到了真正的核心,

它仍然是“人”,

一座钢铸的塑像:持钎的人

写于1982年参观首钢之后

一个引水员的心

这是一张木刻的脸,

海风没有忘记耕耘这片土地,

筋骨像弹性的钢条

从峰峦的眉毛下

闪光的深深的海

黑的眸子,海的夜,

永远像在搜寻,

海天交接处,

等待、守望、怀念。

 

浪花,

温柔的勇敢,

墨蓝色的缎子,被

不允许静止的涡轮撕裂,

被撕裂的是多情的心。

淡绿泛出雪白,白雪又融入墨蓝,

在海上紧紧追随着

留下一条白色的痛苦怀念。

 

海浪没有怨言,

激动的心被撕成雪片

化成泡沫仍在追随,

紧紧贴着船身,涡旋,盘回

终于让墨蓝的海面吸收了。

 

海,深深的,墨蓝的,

拉住了雪白的泡沫,

让它去吧,有谁能缠住一艘驶向远处的海轮?

只留下一条飘带似的叹息,

在阳光里,一条牵向内陆的思念。

 

永远是离别,永远是重逢,

没有离别的生命几乎不存在

没有分裂的细胞几乎不存在

分离,有的看得见,

有的看不见,

亲爱的,我们并没有分别。

 

我被大海吸走

像一只觅食的海鸥,

然而我不是为了鱼

我航向大海,为了

无边的海洋迷惑着

我不肯安息的心。

海教我寻找,搜索,等待。

 

海波温柔地让开了一条离别的路,

浪花,然而你总在船边回旋。

我看见了

脸庞和小手、小脚

在那消逝、又喷起、又跑远的浪花中。

1983年7月12日于秦皇岛

沉思的时候

希望与失望

希望,希望,在哪里寻找希望?

在两个海浪的破灭之间,

在两个波峰之间,

在波谷里蕴藏着希望。

 

如果希望的波峰永远不跌入一个波谷,

海洋将失去生命,没有波涛的海洋,

是没有呼吸的胸膛,没有呼吸的胸膛,

再雄壮,再魁伟,也是死,寂静的死。

 

历史从一个波峰跌入一个波谷,

又从一个波谷升上一个波峰,

希望是我们的掌舵者,

当我们跌入一个波谷。

 

浪墙想把我们的小舟埋葬,

失望想把我们卷入深渊,

但我们终又爬上新的波峰,

让红日照满船舱,海风吹满船帆。

1979年12月

让我们在树荫下行走

在树荫下行走,朋友,让我们在树荫下行走,

正午的骄阳令我头晕,目眩;

虽说万物的养育依靠这永久的光源,

正午时,朋友,让我们在树荫下行走。

 

蜂蜜再甜,苦味的橄榄是人们的朋友。

让我们尝一尝杏子的酸,海水的咸。

当孩子长大了,他所需要的岂仅是甜。

要知道生命的丰富,请把酸甜苦辣尝够。

为什么地球要披上五色缤纷的彩衣?

大气像温柔的母亲样拥抱着地球,

在亿万里外,太阳,一团烈火,喷出生机。

 

但太强的生是死的亲吻,吻干生命之流,

太空中多少地球的姐妹,没有彩衣,永久沉寂。

我爱朝阳,但正午时,朋友,让我们在树荫下漫游。

1979年于北京

雨夜遐思

不眠的雨夜,

大地,我守着你,好像

母亲守着一个熟睡的孩子,

你伸手伸脚

脸上带着泥斑,饭痕,

头发凌乱,嘴角痴笑,

你在繁忙的嬉戏中停下。

我们的下一章写什么?

下一幕演什么?

你玩得疲倦了,

将严肃的幻想像玩具似的丢掉,

倒头便睡,雨在悄悄地湿着大地。

 

我守着你,守着我心爱的孩子。

我听见那没有声音的雨脚,

脚步从远方到近处,

到我的窗下、到我的心头,

告诉我世界没有休息,

地球仍在太空中浮悬,运转,

生命也不会停下,

时间更是匆忙逝去,

在浑浑的黑暗里,

一切都在变化,在运动,

你也在静止中不停地生长,

童年、少年、青年、壮年……

你的发肤、心灵,并没有停下,

你错误地以为地球、宇宙,都能停下来,

因为你想睡,你想作一个美梦,

你想在梦里像古时的英雄

降服一个蛟龙,铲除人间一切毒害,

你在梦里胜利地微笑了。

 

但是突然黎明将阳光射进

你的房间,你惊坐起来,

看见被你遗忘了的娃娃,积木,铲子……

世界还是充满了习题,

等着你去解答,

孩子,你只是睡了一觉,

母亲在等着你醒来,

黎明、清晨,在焦急地等待你。

现在你终于开始了

新的一天。

1979年早夏

岩石

岩石,你的棕色里

有亿万年的沉思,

你的静寂里

有亿万年的波涛声,

你听着地球的心跳,

从暗暗的海底

伸出寻找阳光的手臂,

然而在蔚蓝的天空下

你是这样谦虚、坚强、忍耐,

你告诉人们

波涛的力量再大

也需要亿万年才磨光粗糙的岩石,

才寻找到造形的美,

才为人们雕塑成今天的海岸。

波涛仍在轻轻地吻你,

拥抱你,泻下

一片片的浪花,仿佛在说

创造是不会停止的,

宇宙每时每刻

经历着新生,

这里孕育着我们的希望,

我们的未来。

1981年12月24日

风筝(之一)

虽然它是这样淘气,

像一个拉着母亲的手

向玩具跑去的孩子。

像一匹难驾驭的烈马,

跳跃,旋转,倒立,

拒绝主人的驯服,

虽然它并不能永远、永远

向上飞,穿过云层,向宇宙

飞去,直到加入星群,

但它使我的手臂得到紧张

我的心满足而兴奋,

这是力的较量,

母亲因怀里婴儿的沉重而骄傲,

风大了,

我用双手紧握绳缆

船桅为满帆而微弯,

高空的风在和我争夺,

争夺你,我的理想,

每年、每年我要把我的理想

送上高空,告诉春风,

我总是有理想,即使

每年你夺去一个

我美丽的风筝。

1982年

风筝(之二)

风筝,你从我的心窝里飞出去,

好像黎明的海鸟飞离海岸,

翱翔啊,迎接着晨曦,

让远处吹来的冷风

梳刷你的羽毛,

你兴奋地吸着

塞北的清新,

我不知你想飘到哪里,

一旦你飞出我的胸怀,

像是海鸟摆脱了岩岸,

野马挣脱了缰绳,

你有所有的自由,

但也可能在自由中跌死。

 

风筝,我的灵魂,我的理想,

但我不能把你锁在我的怀里,

飞去吧,除了

你想和风一起飞舞,

你不要求什么,

譬如说:金的风筝,

玉的风筝,钻石的风筝……

但它们都不能飞,

只有竹子的骨架,

带着山的幽深,水的明澈,

清风的梦境,晨雾的迷濛,

它飞了,飞了,

飞到我不能到的地方,

不能见的时间,

它是我派往未来的使者,

每年春天我向历史提出

我的愿望,

我将在

山的忍耐,海的博大

小草的谦逊里得到答复。

1981年春

古尸(之一)

在你的棕黄色的沉默里

有青春的笑声像银铃,

在你的棕黄色的枯干里

有青春的玫瑰含着朝露

 

我应当相信这面前的你,

还是那曾经生存过的你?

我们之中有谁能抛弃

这两个自己之一?

 

葡萄在枝上虽然美丽,

却没有像晒干的果实

能抵抗时间的腐蚀,

 

白雪的皮肤,流星的双眸,记忆

长存,而那血液、皮脂、

又怎能媲美于这纯净了的真实。

古尸(之二)

洪水曾将地下的岩洞冲穿,

你的岩洞莫非是为了你的清泉

在其中反映远古的风光,

两千年前的离合悲欢。

 

呵,它曾经半闭也还流露星光,

还有那鲜红、温柔的嘴唇,

曾经吻过、笑过、微嗔过,

那隆鼻一座青山样端庄

 

如今都被火焰山的烈日

烘干,古铜色的皮囊,

美人和丑女还原了,也都成

 

一具具干瘪的古尸

你才是不凋谢的花瓣,土地曾让

书本把你的青春压成枯黄的叶片,长存。

写于1981年春观新疆古尸展览之后

昙花又悄悄地开了(一)

昙花又悄悄地开了,

只有朦胧的月光看到她。

洁白,芬芳,

在静静的深夜

她尽了自己的一分力量,

为轻轻摇着树枝的夜风

送来自然的嘱咐和消息,

芳香在夜的庭院里飘散。

存在过的会永远存在,

虽然人们都已经入睡,

连合欢树也闭上眼睛,

他们会在梦里闻到昙花的芳香,

这深深沉入人们意识的海洋,

化为绿藻,化为珊瑚,

化为掠过海浪的飞鸟,

守着海涛的岛屿,

神秘的白鲸,

贪婪的海葵,

静静的海虾,

海底的宝藏。

 

存在过的会永远存在,

虽然你我不知道她的来临,

虽然在日出时她将离去,

只剩下低垂的白颈。

昙花又悄悄地开了,

洁白,芬芳,

在静静的深夜里

她尽了自己的一分力量。

昙花又悄悄地开了(二)

她从外面黑夜里走进来,

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

额头上有青春的光辉:

“昙花又悄悄地开了。”

 

是的,当黑夜带来宁静的沉思,

青春的活力渐渐入梦,

忽然闪来一个光辉的面影,

从远远的角落,

真挚、年轻、渴望、温暖……

落在黑绒似的静夜里

 

在母亲沉寂的心谷里

回荡着早春时的布谷声,

和追逐着布谷声的热望

然而一切是这样静悄悄,

除了嘴角无声的微笑。

在黑夜里,

昙花又悄悄地开了。

母亲的心在秋天

秋阳在徘徊,在留恋,

柳丝慢慢松开它的手指,

悄悄放走了夏季的绿叶,

小溪格外明静,因为

它要给醒了的哲人、世界,

照照他深邃的思想。

我小心地将一株生根了的月季

插入一天天冷下去的土地。

 

我看见一个站在希望的门前

回头向母亲告别的少年,

我们的目光这样紧紧地交织

虽然北风就要像野狼似地呼嚎,

虽然白雪就要向墓地飞飘,

我仍然小心地把这枝月季

插入一天天冷下去的土地。

让年轻的生命经受严峻的考验吧,

因为只有记得冬天的根

在春天才更渴望开花。

珍珠

在海底沉睡,多少年?

光阴不是白白逝去,

虹彩在凹凸的珠面

自由地闪光,泛出微红。

真的珍珠

不是最完美的珍珠。

 

那按时培殖的珍珠,

饱满而圆润的珠面,

一把,一样大小,

在美丽的腕、胸、颈上

光华夺目,最完美的珍珠,

但……不是真的珍珠。

 

还有什么比美德更像珍珠

那最真的也许看来不是最美的,

那看来最美的也许不是最真的,

我的心灵总是被

那凹凸不平的珠面吸引着,

因为它有大海的消息。

白杨的眼睛

白杨树干上经常有眼睛状的疤痕,那是锯下枝条后留下的

那粗壮的白杨树干

长了多少只美丽的眼睛,

它们朝着林荫里

交叉错杂的小径凝视和

守望:向东,向西……

你忽然盯着那大大的瞳孔

(是去冬留下的疤痕,

当护林人锯去一只树臂)

它仿佛在问:

我们曾经相逢吗?

在这幽幽的下午,

当太阳的影子滤过层层新叶,

你从哪里来,带来了什么消息?

宁静的,明亮的,疑问的眼睛,

你绊住了行人的脚步,

用那人面狮身的问题。

我在搜索自己的记忆,

终于在那混沌的海洋底,

那堆满尘埃的阁楼上,

找到了一颗儿时遗忘在那里的珍珠。

美丽的大眼睛,

你现在变得这样温柔了

你让一个没有忘记纯洁的白雪、

没有忘记冬天的寒冷、

一个渴望吮饮你的绿色的人

继续走入你的林径的迷茫中。

1982年春

秦俑

一排排,

一队队,涌出地面,

马匹,飞飘着鬃发,

踢扬着前蹄,陪伴着你们。

你们,

从沉睡中走出来,

眼睑仍然下垂,

古代的梦沉沉地挂在

你们的衣袂上,

还有那阴暗的墓穴里的痛苦,

被埋葬了两千年的淡漠神情,

然而你们像一次造山运动,

突然涌出墓穴,

一次造海运动,

突然涌向平原,

阳光是这样温暖啊,

沐浴着你们壮健的身躯,

过去了,两千年的沉睡,

然而你们还没有完全苏醒

好像身躯在运动,

而那被缠缚的心灵

还在挣脱尸布,

亲吻着的阳光像一个爱人的吻,

会把你们

雄壮的被埋葬了的力之群

带回人间,带到

等候着你们苏醒的大地、

当你们第一次睁开两千年紧闭的眼睛

你们紧闭的嘴唇也将微微张开,

吐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除了太阳

你们的面前没有什么不是新的。

冬晨所想

裸露的白杨林,

给早上橙红的太阳围上栏杆

如水的自行车,流过晨雾中的大路。

吹去吧!晨风,用你的冰冷,吹去

夜晚的焦虑,梦境的悬疑,

让世界走进你的胸怀

所有的蛛丝在风雨里

解放了青翠的柏枝。

在骑车人的身后有从肺腑里

吐出的抑郁,从儿童起,人们

就在解着一道又一道的难题。

难题是黄山的石梯,但这是一次

没有止境的攀登,你这橙红的

诱人的冬天晨日,对孩子来说,

也只有对孩子来说,

才是悬在冬林后的一个橙黄蜜桔,

仿佛他可以伸手摘下,

而我们在登着

一层又一层的石梯。

旅行的快乐,

对每一个旅人更是眼前的风景,

一代又一代,又一代的登着石梯

我们已经看到地球这个橙红的桔子

宇宙中的好几个桔子,但是宇宙

是一片没有止境的,需要太阳们照亮的

空间,空间之外的空间,和仍然是

空间的空间……

在没有光的地方是黝黑的。

 

让现实走进你的胸里吧,

每一棵冬季的白杨,

睡眠了的小草……

胸中的郁气落在身后,

简单而不停止的自行车轮在雾里,

在大路上流过,飞过,

不停的流水,和仍然是

流水之外的流水……

在没有流水的地方是寂寞的。

黄昏时的眺望

早春的冬树

墨线画下繁复的构图,

在淡蓝的晚空上,落日

点燃成金黄一片,

鸟群出来漂流,

在天上写着人们不懂的信息,

飞绕着落日和黑色的枝条。

 

楼群,还在等待人的占领,

像一座座碑林、凉台的方方突出,

窗框、闪光的玻璃写着自己的思想

在黄昏的苍茫中眺望,

立交桥上流过的不仅是自行车。

 

一切都充满了孩子的期待和焦急

狄思尼乐园远不如这大地上的积木和碑林

给人以

实现愿望的可能。

黄昏带来山水的泼墨,

洒在我的屋里,

渗透在我的心里,

年龄,这沉甸甸的铁锚,

压在我的背上,

我背着年龄

像一个码头工人,

我要把铁锚

背上渔轮。

我说:把它抛进海里吧,

当你看到大批的鱼群,

用我的身体,我的年龄,

抓住那流动的时间。

当你撒下鱼网

捕获大批的鱼儿。

我的身体同我的年龄

将在水手们的欢乐中入眠,

在静静的海下,

当海浪轻轻摇着摇篮,

醒来时

船已经回到港湾,

满载着银白和鲜红。

1981年12月

晓荷

八月的破晓

陪伴着新开的荷花,

时间在犹疑中

回顾、停留、又移步向前,

地球在不断地旋转着,

花瓣在看不见地运动着,

含苞而又开放,

风微微地摆弄着荷花

雪白中泛出红晕,

在那微红的尖端

平衡着理想和静穆,

只有水珠

在铺着银绒的绿叶上滚动

碧玉的盘子上银色的流动

有时

被风带到另一个碧玉盘上,

在沉寂中发出雨滴声。

 

脚步的声音

都被小径上的长草吸没,

但一片微黄的杨树叶

在悄悄地飞舞、旋转,

飘下来了

大地蓦地经历了

一次无声的寒颤,

时间并没有停止,

秋天

已经到了树梢,但

荷花

仍在慢慢地伸展,

悠悠地打开,

仿佛说

让每个生命完成自己的历程,

这就是美。

 

在盛夏消逝时

结束了一个乐章

虽然夏天绿色的衣袂

已经从草地上拂过,走远了,

为什么不能在画幅上

留下秋天的色彩斑烂,

和萧疏而笔直的树林,

生命里有多少

遗忘时间的荷花,

尽管已是入秋了,

仍从容地舒展开花瓣,

走完自己的历程。

最终将残败的荷叶

低垂在水中,

那里有雪白的藕节。

1982年早秋

有什么能比这……

有什么能比这更唤醒对夏天的留恋,

当一片金色的枯荷,仍然托出

几片碧绿的荷叶,这里,那里,

朝向着明朗的秋空,那儿

夏天的音乐也仍然在回绕?

 

树叶和野菊也都在思考,

夜间露更冷了,星星也有些哆嗦,

沉睡在山腰里的断石

那追跑在时间后面的记忆,

总希望有一天又长出新枝

托起头上的拱石,和拱石上

记载的优美的形象,一同进入

 

一个和星球们一起合奏的乐章,

把地球上的浮云留在飞船的腹下,

还有人们狭小的偏见,

有什么比这更能唤醒对未来的憧憬?

当你从地球的阴影飞入光明,看见

 

这橙红的球是星辰们中的一员,

而人,高尚的理性的飞船,能

加入一个宇宙的庄严演奏,

我们的轨道和多少星辰的轨道一起

画出连毕加索也梦想不到的

和谐中的纷纭,无数惊人的流光,

一幅繁复而迷人的曲线的构图。

1982年深秋

知识,请让我的孩子……

一个盲人

在原始的森林里摸索前进,

他担心地迈出每一步,

怕踏着大蟒滑溜溜的脊背,

怕突然伸出的熊掌,

怕跳出草丛的白额虎

但时间不允许他停步

他狠狠地敲打着无辜的小草

却茫然地对着黑暗中的金钱豹。

 

一条没有人导航的渔船,

原想将满舱的银鱼载回港

却迷失在苍茫的海面,

绕到无名的小岛上,搁浅,

将鱼虾放臭了,

捕鱼人疯狂地寻找罗盘。

知识,

请让我的孩子不像我一样失明、迷路。

鸽子与鲸鱼

斜斜的屋檐

小院里有枣树

成群的鸽子在屋脊上歇息

在上空盘旋

是什么牵着它们的心

是什么指引它们的翅膀

爱的温暖信息从放鸽人的手掌上传出,

从他的宽宽的肩头上传出

它们一个个的落下来,在他的身边。

 

大海发怒了

鲸鱼收到错误的信号

它们成群地游向浅滩

盲目的忠诚者

它们巨大的身躯搁浅在沙滩上

夕阳痛苦而无望地抚摸它们

是什么使它们迷途?

人们努力使它们回到

深深的海洋,然而

它们固执地相信自己的信念

 

鸽子和鲸群

人们每天在思考

这两个现象。

辩证的世界,辩证的诗——一株辩证之树

一、叶

天空上没有不变幻的白云,

白杨树上没有不摇动的绿叶,

大海里没有不移滚的白浪,

音乐里没有不改变的和弦。

在一个“一”里有无穷的“多”,

无穷的“多”又在“一”里谐和,

移动着的时间,不会停留在同一个姿态里,

平衡的结束,往往是新生的开始。

历史,那滚滚的白浪啊,

什么时候曾凝成永恒?……

 

从太阳绕地球的自我中心学说

到地球绕太阳的科学论断,

人类走了好几十个世纪;

从地心吸力牢牢抓住北京人

到宇航员飞出地球的掌心,

人类又走了好几千个世纪;

从上帝创造世界的神话

到进化发生一切的天演论,

人类足足地走了十九个世纪;

从只知道一个太阳的存在

到找到无数别的太阳,

人类走了六十个世纪;

还有无数的平衡要失去,

人类正在加速度地失去平衡,

又获得新的平衡,

无数的上帝要跌落,

无数的执信要突破。

什么是万变中的不变?

什么是不变而又万变?

一叶辩证的飞舟将我们

载入辩证的世界,辩证的诗。

二、果

辩证的世界,要求人们最大的勇敢,

敢于破坏落后的平衡,

敢于修整古树衰枯了的枝叶,

敢于换上新的心脏,新的血管,

倾听新的脉搏;

也敢于在年轻的真理

光润的前额上预见到皱纹;

敢于从古老的冬季里唤来绿色的春天;

真理在历史的车轮上磨损,

有的要换上新的零件,

有的被新的发明所代替,

有的是被泼出的婴儿,

从地上又拾回浴盆。

事物总在发生、成长、衰老,

即便月球的阴面,有一天

也能看到人类带去的阳光;

即便地心是火热的

有一天它的温度也会

像天上的多少星星,下降;

炎热和冰川谁也没有能永恒地统治地球,

盲目而绝对的爱和恨

往往遭到人们的质疑,

思想的海洋永不会凝冻,

激浪追求岩石的反抗,

在撞击中才升起高高的浪山。

过早的定论,只能切断真理的脐带,

过老的定论,又扼杀了新芽的萌发,

千姿百态的思维啊,

它不能寂静、消停、凝冻,像南极的冰川。

三、干

亿万年的造海造山

何止产生了绝壁悬崖?

你不看见那碧绿的海洋下

人类智慧积成的珊瑚,

还有那层层地质里的珍宝?

从猿人到宇航员

人的智慧像层层涂上的敦煌壁画,

一代的创造覆盖上另一代的精华,

新生的珊瑚怎不依附老者的骨骸,

母体的慈爱、劬劳不应遭到辱骂,

而衰老的骨骼也不能阻止新的成长,

没有孩子的母亲有什么值得骄傲?

古老的麦种里藏有新的生命,

新的生命中有祖先的染色体,

地球上有多少绵延而又独立的山脉,

无边的宇宙每天在生长,更新,

人类的壁画,还要涂上一层,又一层。

海底的珊瑚也不会停止生长。

四、根

有人给诗人带来一个漏斗,一面筛箩。

诗人大声地向宇宙宣誓,

我唯一的一双眼睛就是“辩证”,

我唯一的一对耳朵就是“辩证”,

它们打开了过去、现在、未来。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

理解单纯中的复杂,

复杂中的单纯,

在星空和细胞里找到:

一团新的星云,

一个生命之核,

认识到人类的知识仓库

还是如此的贫乏不足。

夸夸其谈的智叟

并不比那尊重农时的老农智慧;

炫耀羽毛的孔雀

不如一头默默的耕牛可靠。

人民,只有人民

才是诗人,哲学家。

然而有人给诗人带来一只漏斗,一面筛箩。

诗人没有将现实

滤去色彩,筛去真情,

灌入偏爱,滤去忧愁,

他爱从复杂里开采真金,

真金教给他矿层的复杂。

五、种子

我拾起一块纹石,

惊叹那说不清、画不尽的花纹,

我看着一头耕牛的一双大眼,

听到它说不完的话,

没有声音的语言;

我惊奇地看着仙鹤静立水边,

我眺望飞去的海鸥,雾里的山峰,

我静听筛箩、鱼网之外

自然的万籁,和夹在山风里的

人们的合唱,这一切

我赞叹,而又不完全理解,

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

于是我写道:我不全理解,

但我渴望理解,

这就是我的忠实,

我的坦白,

我的诗。

我将漏斗和筛箩都扔到海里,

那里有漏不尽的美,

筛不完的真理,

而我不愿欺骗自己……

第二个童年与海

每个童年都像月光

为大海涂上神秘的光影。

心在沉醉中随着波涛荡漾,

沙滩变得如此洁白宁静。

然而童年是短暂的;

只有当成熟使你找到

第二个童年,

海洋才无论有多大的风浪

却总是紧紧迷住你的心。

在口腔医院所想

垂死的老象不会忘记

在深林的隐处埋下那对

粗长的浅黄色的象牙;

丛林里翘望的花鹿

在深秋时丢下它那

美丽华贵的鹿冠。

当人类细小的牙齿

用它那纤弱而顽固的神经

惩罚我时,我是多么

敬仰老象和羡嫉小鹿啊。

 

我曾经用牙齿为生存而斗争

美味和砂砾都是它的敌人

然而它生来就不安于静止

现在战斗的痛苦和快乐

生活的营养和渣滓磨损了它,

但我还不是一头可尊敬的老象

或一只慷慨的小鹿,

我还没有完成我的战斗的旅程。

医生,

请你再给我一套生活的武器!

它将没有那脆弱而折磨人的神经,

却像

鹿冠一样美丽而勇敢,

象牙一样粗壮而坚实。

1983年

我们的旅行刚开始

渣滓浮泛什么时候都有,

甚至在这美丽的湖泊里

靠岸边,有腐烂的芦苇

但是让我们划向湖心,

那里有自然澄清的眼睛

我们深深、深深地注视她,

静得只有“寂静”在轻轻呼吸

像风从远处直立的山峰飘来

我们听见历史在时空里留下的

无数的声音,笑、哭、愤怒,叹息……

是回声在人们的心灵里。

 

我们的小船必须离开这寂静的湖心,

安谧是一只抚慰的手、催眠的歌。

我们挣脱了寂静,像从梦里醒来,

前面是飞瀑的雷鸣,愤怒,期望。

这不是一次寻找隐逸的旅行,

托着我们的扁舟的是

人们的等待、焦虑、深思……

时代的漩涡描着万变的湍流

我们的旅行还刚刚开始,

然而信心像白帆,

像展开翅膀的海鸟,

小船在如箭的飞去。

为了诗

诗啊,我又找到了你!

绿了,绿了,柳丝在颤抖,

是早春透明的薄翅,掠过枝头。

为什么人们看不见她,

这轻盈的精灵,你在哪儿?哪儿?

“在这儿,就在你的心头”她轻声回答。

 

啊,我不是埋葬了你?!诗,当秋风萧瑟,

草枯了,叶落了,我的笔被摧折,

我把你抱到荒野,山坡,

那里我把我心爱的人埋葬,

回头,抹泪,我只看见野狗的饥饿。

 

他们在你的坟头堆上垃圾,发霉,恶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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