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北平
林语堂
北平和南京相比拟,正像西京和东京一样。北平和西京都是古代的京都,四周是环绕着一种芬芳和带历史性的神秘的魔力。那些在新都——南京和东京,是见不到的。南京(一九三八年以前)和东京一样,代表了现代化的,代表进步,和工业主义、民族主义的象征;而北平呢,却代表旧中国的灵魂、文化和平静,代表和顺安适的生活,代表了生活的协调,使文化发展到最美丽、最和谐的顶点,同时含蓄着城市生活及乡村生活的协调。
假使你问一问某个人,他是对北平和南京都熟悉的中国人,究竟他是喜欢其中哪一处?无疑的,他会回答北平是他最喜欢的居处。这也是无论什么人——不问是中国人、日本人,或是欧洲人——只要他在北平住上一年以后,便不愿再到别的中国城市去的了。因为北平真可以说是世界上宝石城之一。除了巴黎和(传说)维也纳,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像北平一样地近于理想,注意自然、文化、娇媚,和生活的方法。
北平像是一个宏大的老人,具有宏大而古老的人格。城市是和人一样的,也具有它们不同的品格。有些是卑贱的,褊狭,古怪,和考究;有些是慷慨,宏伟,大度,和同仁。北平是宏伟的。北平是大度的。它容纳古时和近代,但不曾改变它自己的面目。
年轻的“密司”们穿着高跟鞋,偕了穿木屐鞋的满洲贵妇并肩走过它的身边,但北平并不理会这些。老年的画家,生了白色伟大的长须住在那里,并且穿过青年大学生所住着的公寓的院子,但北平也不管这些。
在这巍然的北京大旅社后面,是一条狭胡同,那里进行着的生活,正如一千年前一般——有谁注意呢?离开协和大学不远的地方,是许多古玩铺,一群群的古董商吸着他们的水烟袋,依照着古代的方法做买卖——有谁注意它?你尽管穿你自己爱好的服装,选用你自己喜欢的酒店,享受着你自己的癖好,或是追求爱情和美丽,以至真理,实习踢毽子或玩着“梵哑铃”——但有谁注意呢?
北平像一棵高大的古树,根是深入在地下层,而获得所滋养的,数百万的昆虫,生活在它影蔽的下面,也有些在树叶和枝干里面。这些昆虫怎能知道这树有多少高大,生长是怎么快,深入地下的有多远,住在这另一树枝上的又是那些什么昆虫?一个住在北平的居民,他怎会说述这样古老这样宏大的北平历史呢?
没有谁能感觉到,他已知道北平的整个了。住上十年以后,也许有时发现小胡同中的一个怪癖的老年人,而不抱恨着不能和他早些会晤;或是一个年老的高尚画家,裸着大肚子坐在大槐树下的竹椅上,拿着蒲扇而做着甜蜜的梦,或是一个玩毽子的老手,能使毽子在他的头上一寸一寸地高跳,又平稳地落在他背后的鞋底上;或是剑客的尚武会;或是儿童的戏剧学校;或是旗人出身洋车夫的满清王族的子弟;或是一个从前帝制时代的官吏。谁敢说他能完全了解北平呢?
北平是一个宝石城,正像一个人的眼睛从没有见过的宝石城相同。这里有一个金色和紫色及蓝色的王家屋顶,有宫殿、亭阁、湖池、公园和王孙私人花园。这里有一串西山的紫边,和玉泉的蓝带,中央公园、天坛和先农坛俯视着人类所种植的数百年的古松。在这城里,有九个公园,三个王家湖泊,是以三海出名的,现在都在公开展览了。而且北平还有这样蔚蓝色的天和这样美丽的月色,这样多雨的夏天,这样爽快的秋天,和这样干燥清朗的冬日。
北平正像一个帝王的梦,有宫殿、花园、百尺林荫地、艺术博物院、专修院、大学、医院、庙寺、宝塔,街上陈列着艺术铺和旧书店。北平更像一个饕餮家的乐园,开设了几百年的酒馆挂着古老被烟熏黄的招牌,古怪的酒保,肩上搭着一条手巾,完全学习着专制时代传说中的旧礼节而招待高级的官僚。这里是一个贫民杂集的地方,每一个相邻的店铺,肯借钱给贫苦老弱的居民,小贩在廉价出售他的珍玩,茶馆里的茶客也可以泡一壶茶而消磨整个的下午。
北平也是商人的乐园,这里充满着中国古代的手工艺品——书籍、画帖、印刷、古董、刺绣、玉器、景泰蓝、瓷器、灯笼。在这些地方,你可以足不出户而买得所要的东西,因为商人常是带着他们的商品到你门前来兜售的。在清晨里胡同中充满了最迷人的音乐,那便是小贩叫卖声。
北平是清静的。这是一所适于住家的城市,在那里每一所的房屋有一个院子,每一个院子中有一个金鱼缸和一棵石榴树,那里的蔬果是新鲜的,要生梨有生梨,要柿子也有柿子。这是一个理想的城市,那里有空旷的地方使每个人都得到新鲜的空气,那里虽是城市却调和着乡村的清静,街道、狭胡同、运河,这样适当地配合着。使人们得能找着一果园,或是花园的余地,在晨光熹微中,种植着蔬菜,还同时可以望见西山——而离开巨大的百货商店,也不过一箭的远近。
这里也是复杂的——有复杂的人类。律师和犯人,警察和侦探,窃贼和窃贼的保护人,叫花子和叫花头脑,有圣人、罪犯、回教徒、西藏的驱鬼者、预言家、拳教师、和尚、娼妓、俄国和中国的舞女、高丽的走私者、画家、哲学家、诗人、古董收藏家、青年大学生和影迷。还有投机政治家、退隐的旧官僚、新生活的实行者、神学家、曾为满清官太太而沦为仆役的女用人。
这里也是多色彩的——有旧的色素和新的色素。有王家宏大的,历史时代的,和蒙古平原的色素。蒙古和中国的商人带着骆驼队从张家口和南口来进入这有历史的城门,有数里相接的城墙,四五十英尺阔的城门。有城楼和鼓楼,那是在黄昏时报告给居民听的。有寺宇、古花园和宝塔,那里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棵树,以及每一座桥都有历史和古迹的。
这些都是使北平成为一个居住的理想城市了,我再简单地指出三件来:第一,是建筑;第二,是生活的方法;而第三,是人民。
北平城建筑于十二世纪时代的,但现在的形式,却是在十五世纪初明朝的永乐帝所建造成——永乐帝也是重修长城的一个——深具着伟大帝王的气象。南面的城为外城,比北面的内城略为小些,从内城最外面的地方,那是南门;从那里起,有五里多的长度,穿过了一重重的城门,而到达中央的皇宫所在地。
内城的中央,是皇城,四周修筑着堑壕和城墙,盖着金色的瓦片,背部是枕着煤山。城中有五座宫殿,在虹色的屋顶上,铺着闪眼的明瓦。在煤山上,可俯视城市的中央部分,附近的是鼓楼。皇城的西面和西南面是三海,以前是王家游息的私湖。
城里有两条平行的大道,成为城市的主要轴心,在东城的是安定大街,在西城的是宣武门大街,每条街有六十尺阔,在皇城前面把这东西两条大街连接起来的是天安门大街,阔度在百尺以外。外城南门郊外大街的两旁,是天坛和先农坛,那是帝王们常用以祭祀而祈求丰年乐岁的庙。
中国人所具建筑美术的概念,不是纯取崇巍而采取静朗的,像皇宫的屋顶,多是低阔的式样,这说明了除帝王以外,没有人可享用两层以上的房屋,于是它的效能却显着惊人的地位了。
沿着中央道衢观察北平,那首先要穿过接连不断的拱形城门,然后到达皇城的宫殿,游客们常可在蔚蓝的天空下,见到闪耀着金色瓦片的皇宫屋顶。景象是十分动人的。
但是使北平成为这样动人的,还是在于生活的方式。因为组织得这样好,所以即使住在闹市附近,也能有平静闲逸的享受。生活费是低廉的,生活的享受却是舒适的。官僚和富人能在大酒楼宴饮,穷苦的洋车夫也能用两个铜板去买油盐酱醋以外,还加一些香料的菜肴。不管一个人住在哪里,在他住宅邻近总不会没有肉铺、酒店和茶馆的。
你可自由地,十分自由地寻求你的学业,你的娱乐,你的嗜好,或是你的赌博和你的政治生活。没有人来干涉,也没有人来注意,你穿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没有人会顾问你一句话。这是北平的宏大和世界化。你可和圣贤和犯人做朋友,就是赌博或学者,画家或政客,任你自己愿意就行。假使你有做帝王的意念,你不妨到皇宫里的龙座上去徘徊一下,消磨整个上午或下午,使你做帝王的幻想,也可以实现一下。
但是如果你是一个诗人,你更可在城中几个公园里选择任何一个去徘徊散步,或是在茶桌边消磨整个的下午。在松树下面的竹椅上靠了或是斜依在藤榻里,这样总共也消费不了两角半钱的。而且你也一定不致为常带笑容,有礼貌的茶房所怠慢。
要是在夏天的下午,你可到什刹海去。那是一半种田而半为荷池的所在,那里你可混在工作人群中共享安适的生活,你可以欣赏一下,那些卖膏药的拳师和变戏法的手艺者。你走出西直门,在王家大道上逍遥漫游,那不妨到柳树凉荫下的避暑山庄去小憩一下。
你的四周是村庄和麦田,那里有完全裸体的小叫花,他们在路上希望讨着一个钱。你可开始同他们闲谈,或是你可闭着眼睛假睡而听着像音乐一般抑扬顿挫的声调,渐渐在你背后消逝。或是你可走进万牲园,俗称三贝子花园,那是恰正在西直门的外边。或是你到避暑山庄中意大利式宫殿的废墟上去凭吊古迹。
在你走到避暑山庄的路途上,你能消磨整个的白天,享受着田园的美丽景象。你如到了玉泉,那是有大理石的宝塔做它的标记的,自然可使你消磨另一个安适的下午,在深绿色凉爽的流泉中你可洗濯你的脚。或是走得远些,你可以到西山去把整个的夏季在那里消磨了。
北平最大的动人处是平民。绝不是圣哲的学者或大学教授,而是拉洋车的苦力。从西山到避暑山庄有五英里路的距离,你乘了洋车去旅行只消一块钱,就足够了,你也许是认为这是廉价的旅行,那真不错,但更不是愉快的消遣。你会觉得奇怪的,是那些拉车的苦力们,也很愉快地在路上闲谈,对于他人的不幸,也会发着戏谑和欢笑。
当你回来时,也许在夜里,你可遇到衣服褴褛年老的洋车夫,他会带着幽默而闲雅的笑脸和宿命观,向你诉说他的贫穷和不幸的悲哀故事。假使你想他拉洋车是太年老而要下车时,他会坚持着一定要拉你回家里。但是假使你跳下来而给他全程的车资,那么他会惊异得连喉咙哽塞着的,这时你的感觉,那是他终生从来没有受过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