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回望风雨 作者:陈于湘 著


就是在这一套古老而又富有戏剧性的婚典仪式中,我的四位伯父叔父相继成婚,成立了自己的家庭。

我的大伯父叫陈振楷,字亦平,堂号益元。读过私塾,上过洋学堂,张口子曰诗云,闭口三纲五常,处世以儒学为标榜,论理均以孔孟为依据,典型的老学究味儿。他研究《易经》,善看风水。

我祖父去世后,选墓成了整个家族最大的事情。大伯父翻遍了风水历书,踏遍了周遭的山山水水,选中一处墓地。墓地两侧的山脉像椅子的扶手,延坡而上,酷似古代皇帝坐的龙椅,墓顶上有一块巨石,屹然而立。西头有一条小山路,通向山内。

大伯父认为,这个地方地势幽远,气象雄浑,有王者之尊,祖父安葬于此,子孙定能功成名就,出人头地。美中不足的是,墓西头的这条小石路不好,每天从早到晚有许多人来来往往,脚踩着我祖父的头,而东侧的山连绵远伸,树木葳蕤,如一条青龙向东方腾空而起。

大伯父认为,这个墓地的后人定是阴盛阳衰,儿子孙子一族遭到践踏,无甚建树,女儿一族则会是鸿运当头,风光无限。并预言这块地风水应在外甥一代,很有可能成为名门望族,甚至出将入相。

大伯父讲一口之乎者也,写一手好字,有此两项,足以在村中以学者自居。

在中国乡土文化习俗中,历来对读书人比较尊重,天地君亲师,做学问的人地位很高。在尊重读书人的社情民意的驱使下,大伯父被推上了族长的宝座。不管是族内纷争,还是异族相执,都由他出面调解。

为了祭祀先祖,凝聚族人,壮大族威,他亲自筹款建了一座陈氏祠堂,中堂摆满了先祖列宗的牌位。每到祭祀节日,全村人集中在祠堂外的场地上,依辈分大小入内,拈香下拜,叩头作揖,面色虔诚,甚至念念有词。

一般都是一家一家进入,因是夫家先祖,女人的敬重便要打些折扣,偶有动作轻慢、神情不穆者,丈夫便会回过头来狠狠瞪一眼,于是女人笑容凝固,动作迅捷,庄重如泥塑木雕,磕头似栽葱捣蒜,祈求祖宗保佑全家平安。

小儿们不知天上烟火人间礼数,趁大人不备爬将起来,跑向花花绿绿的祭祀物品,试图一饱口福,套在手腕上、拴在脚脖上的金铃玉坠叮叮当当地响。众人便从半梦中惊醒,齐刷刷看着孩童,孩童嬉笑一声,涎着口水去抓贡品,众人心里顿时紧张,赶紧看正襟危坐的族长大伯父。

族长微微睁开双眼,威严地一声咳嗽,正待发话,突然巴掌声传来,接着孩童哇哇地哭,女人怒不可遏:“你个讨债鬼,那些个物什是生的,真是吃屎不知香臭,别哭了,待会儿给你个猪尾巴,吃了之后不尿床,他爸你也一起吃。”

众人想笑,却又不敢,压抑的笑声变成打鼾似的喘息声,大伯父顿感索然寡味,便把嘴闭上。

冗长而肃穆的祭祀仪式终于结束,众人觥筹交错,吃饱喝足之后扬长而去。

大伯作为一族之长,平常老摆着一副很严肃的面孔,小辈对他都敬而远之。他貌似君子,实为小人,虽说读了许多圣贤书,却不知礼义廉耻。

我祖母年事渐高,大伯父思量老骨头也没有多少油水可榨了,总琢磨着要把老太太赶出家门,加上媳妇的怂恿挑拨,更给他撑了腰壮了胆。

经过左思右想,他终于找到了借口。一天,他把我父亲叫去,道貌岸然地说:“三弟,百善孝为先。为人子,当常思舐犊之情养育之恩尽孝回报。母亲在我家,我可谓一日三省,时时处处想着要让她老人家安享晚年。但现在有些于心不安了。”

父亲体会不出伯父言外之意,说道:“大哥有话请明说。”

“我家房子紧张,子女又多,经常吵得母亲休息不好,怎能安度晚年?”

父亲隐约猜到了伯父的用心,心想,当初分家,你为了多得一间房子,以长子尽孝为名,把母亲接到家中,现在目的达到了,就想扫地出门赶她到其他兄弟家中,没门儿!父亲亦不动声色地说:“大哥的苦处我明白,要不人家怎么会说长子不好当呢?幸好你家房子还大一点,要不——”

伯父听出了父亲的弦外之音,他绝对不能容忍无论学问、声威、年龄都不如自己的兄弟向他挑战。他打断父亲的话,仍然不紧不慢地说:“母亲虽然年迈,但毕竟生活还能自理,你家在外开店坊,房子宽敞又无人居住,母亲搬到你处去住,还能为你看望前后门户,岂不一举两得?!”语气中满是族长的威严和兄长的果断。

父亲没有提防到伯父会在他身上做文章,一时无言以对,又一盘算,罢了,与其让母亲在你家受罪,还不如到我家过几天太平日子。便答:“照大哥的吩咐办。”

搬家的时候,伯父和伯母又做了一番精彩表演,嘴里说舍不得母亲搬到老三家去,手上却不停地拾掇东西。

他家小女儿——我的堂姐从外面玩耍回到家,见奶奶搬家,便抱着奶奶的腿不让走,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很伤心。

祖母见小孙女这么伤心,左右为难,便有些不想走。大伯母“啪”的一巴掌把女儿打出老远:“你们几个讨债鬼,成天吵吵闹闹,奶奶能不心烦?”

伯父装出一副笑脸对祖母说:“妈,有空就到家里来坐坐,离得也不远嘛。”

夫妻俩就这样演着双簧把祖母连哄带骗塞到我家。

我爸向来知道大哥虚伪圆滑。对他这些做派也就习以为常了,经常把大哥大嫂的言行表演给我们看,学得惟妙惟肖,一家人乐不可支。

那时我尚年幼,但对像大伯父这样伪善圆滑、工于心计的旧式文人,却有很深的印象,隐隐约约觉得,做人还是先得做个好人,要不然读一肚子书也是枉然。

父亲快人快语,没有城府,对祖母说:“当初大哥要您去他家住,是为了兄弟分家时多分一间房子,目的达到了,现在又把您扫地出门,真是心术不正。来我家住下亦好,省得我送给您的年货都吃不到您嘴里去。”

祖母操持一个大家庭数十年,风风雨雨什么事情没经历过,个中人情世故怎么会不知道?对大伯父的为人和用心,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碍于脸面难以启齿罢了,毕竟长子在这个家庭的位置是举足轻重的。

父亲这一番话,把大伯父用圣贤书和八股调涂抹的面皮赫然揭下,祖母心中颇不是滋味,用袖口拭去泪水,紧拉着我父亲的手,说:“老三,不要讲了,妈不糊涂。”

打那以后,我对大伯父的感觉从敬畏变成了鄙视和怨恨。大伯父不仅城府阴深,而且生性吝啬,势利刻薄。他的书房内藏书很多,我小时特别喜欢看书。我十岁时候的一天,与他女儿——我的堂姐商定,用一袋糖果换借画书一本。

伯父发现后勃然大怒,逼我交出了画书,而糖果却留给我堂姐吃,并凶巴巴地对我说:“以后再进我家门,打断你的腿。”我那时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个有血性、有志气的人,从此以后对他和他的家人厌而弃之。

一直到我十七岁参军,都没有再踏进他家门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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