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讲故事的人

无法扼杀的愉悦:文学与美学漫笔 作者:(德)瓦尔特·本雅明 著


讲故事的人

——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考察

尽管我们对讲故事的人这一说法再熟悉不过,但能把故事讲得生动有趣的人,却已踪迹全无了。他早已离我们远去,且越走越远。描写一位名叫列斯科夫的讲故事的人,这并不是说要缩短他和我们的距离,而是恰恰要拉大这一距离。因为只有拉开距离来看,我们才会发现,讲故事的人那非凡而质朴的轮廓才在他身上清晰地凸显出来。更确切来说,这一情形就好比我们是岩石观察者,只有选好恰当的距离和角度,才能从岩石中看到一个人头或动物身形。这种距离和角度我们几乎每天都有机会碰到,但日常经验却告诉我们,讲故事的艺术已濒临消亡。我们能遇到的真正会讲故事的人越来越少。而更为常见的是,当我们围坐在一起,想听人讲个故事时,大家都面面相觑、尴尬不已。这就仿佛我们曾拥有某种不可变卖的财产,尽管我们把它保管得再安全不过,但它却还是被人夺走了。而这种财产,便是交流经验的能力。

口口相传的经验是为所有讲故事的人供给养分的源泉。在写下听来的故事的人当中,谁的文笔最接近众多无名讲述者的口述,谁就能独占鳌头,成就伟著。另外,这里说的众多无名讲述者又分两种,当然,这两种人有着诸多共同点。只有集这两种类型讲故事的人的特征于一身者,才称得上是真正会讲故事的人。俗话说:“远行者必有故事”。人们把讲故事的人理解为一个远方来者。但人们同样喜欢听那些安守于家中、了解当地掌故传说的人讲故事。若要为这两种人寻找古老的典型,那么其中一个可能是定居的农夫,另一个则是商船上的水手。事实上,我们可以说,这两种生活圈子都会培育出各自讲故事的人群。数世纪后,每位源自这些群体的讲故事的人都仍保留着其所属群体的一些特征。比如,在德国近代的讲故事的人中,诸如黑贝尔(Hebel)和戈特赫尔夫(Gotthelf)等作家当属第一个群体,而诸如赛尔斯菲尔德(Sealsfield)和格斯戴克尔(Gerstäcker)等则属于第二个群体。然而须提及的是,如上所述,这两个群体只是两种基本类型。要了解所讲述故事王国的实际疆域,同时将整个历史延展的广度也考虑在内,我们还必须虑及这两个古老类型之间的紧密关联。尤其在中世纪,人们通过手工业的行业法规催生了这一紧密关联。当时,居有定所的工匠师傅和四处游历的手艺学徒同在一房间里劳作;而在定居家乡或异乡之前,每一位工匠师傅又都曾当过游历学徒。如果说在过去,农夫和水手是讲故事艺术的师傅,那么,手工业作坊就是传授讲故事艺术的大学。在这里,多方游历的人把他的远方见闻带回家,使它们与定居家乡的人最乐于了解的见闻和掌故融为一体。

无论是在遥远的时代,还是在遥远的地方,列斯科夫都安如自家。他是位真诚的希腊东正教信徒。然而,他也同样坦率地反对教会官僚制。并且因为他与世俗官员们也合不来,所以他虽曾任不同官职,但每次在职的时间都不长。他曾长期担任一家英国大公司驻俄国的代表,这是他曾任的各个职位中最有益于创作的。任职期间,他的足迹遍布俄国,这既丰富了他的处世经验,又增进了他对俄国社会状况的了解,让他伺机了解了这个国家的宗教派别情况,这些都在他讲的故事里留下了痕迹。在俄国传说中,列斯科夫看到了与他一同抗争东正教官僚制的盟友。他写过一系列传奇故事,描画的都是些正义之士,但他们都并非苦行僧,而是些淳朴、积极向上的常人,并且他们显然都以世间再自然不过的方式成了圣者。描写狂热的神秘主义者从来就不是列斯科夫的爱好,虽然他偶尔也致力于探究奇妙事物,但虔信的他还是更喜欢保持脚踏实地的作风。他将那些熟悉世间生活、却又不至深陷其中的人视为楷模,并揭示了一种与此相应尘世生活观,这与他29岁才开始写作密切相关。他的创作始于其公务旅行之后,首部出版的书叫《为何基辅书贵?》(“Warum sind in Kiew die Bücher teuer?”),之后发表的一系列有关工人阶层、酗酒、法医和无业商人的作品则成了他所讲故事的开路先锋。

许多天生会讲故事的人都以人的切身利益为创作准则,这可谓他们的一个典型特征。与列斯科夫相比,以下作家的这一特征给人留下了更为深的印象。例如,戈特赫尔夫向农民提供了务农建议;诺迪埃(Nodier)关注了煤气灯的隐患;黑贝尔则在《莱茵家庭之友的小宝盒》(“Schatzkästlein des rheinischen Hausfreundes”)中为读者奉上了些科学小常识。这些作品都暗指一个真正故事的特质,都或直接、或隐晦地包含了某种效用。它可能表现为故事包含的某种道德寓意,实用建议,抑或某一民间智慧或处事原则。简言之,讲故事的人都懂得如何给读者提忠告。而现如今,“提忠告”这样的话已开始显得有些老套,究其原因,是因为经验的可交流性正在衰减。这导致我们既无法给自己,也无法给别人提忠告。提忠告时,人们要做的并非去回答一个问题,而是要建议人们如何让一个(刚开始的)故事继续发展下去。故而,要征得这样的忠告,人们必须先得会讲述这个刚开始的故事(在此,我们暂且撇开一种情况不谈,即一个人在向顾问敞开心扉时,只向后者说明自己当时的处境,而并不讲述事情的前因后果)。结合生活经验提出的忠告便是智慧。讲故事的艺术之所以走向末路,是因为已经没有人再去讲述真理,亦即智慧正在消失,只不过这一过程由来已久。谁若单单把它看作一种“衰亡的征兆”,甚或一种“现代的”现象,便再愚蠢不过了。事实上,这一过程只是世俗化了的历史性生产力爆发时的一种并发症,它逐渐将故事逐出了鲜活的谈话王国,同时却又使我们在这一过程中感受到了一种新的美。

故事的衰落始于一个进程的终结,而该进程开始的首要标志便是新时期初期长篇小说(Roman)的兴起。长篇小说之所以区别于故事(狭义上的叙事文学),其原因在于,它从根本上来说依赖于书本。只在印刷术发明了之后,长篇小说才得以广泛传播,口口相传的叙事文学瑰宝有着迥异于长篇小说的特性。长篇小说与所有其他形式的散文文学——如童话、传说,甚至中篇小说(Novelle)——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它既非源自口述传统,也不隶属这一传统。它尤其不同于讲故事。讲故事的人所讲的是经验:他的亲身经验或别人转述的经验。通过讲述,他将这些经验再变成听众的经验。而长篇小说家却是孤立的。长篇小说诞生于孤独的个体笔下,他已无法举例说出自己最关心的事情,他得不到他人的忠告,也给不了他人忠告。撰写一部长篇小说就意味着,通过描写人的生活而将[生活的]复杂性推向极致。长篇小说诞生于丰富多彩的生活中,并致力于描画这种丰富多彩,它证明了,生活中人的极度困惑和不知所措。该体裁的首部杰作《堂吉诃德》(“Don Quichote”)便告诉我们,即便一个人如堂吉诃德那般高贵,像他一样思想崇高、英勇果敢、扶危济困,在面对生活时,他仍会束手无策,毫无智慧可言。数世纪以来,人们一再尝试通过长篇小说给人教诲,比如,其中最有效的或当属《威廉麦斯特的漫游时代》(“Wilhelm Meisters Wanderjahre”)中的尝试。但这些尝试的结果往往却只导致了长篇小说形式本身的变化。比如,修养小说(Bildungsroman)在任何方面都没有突破长篇小说的基本结构。它将社会生活过程具体表现为某一个体的发展历程,以最苍白无力的方式使那些决定社会生活过程的秩序获得合法性。这种合法性与这些秩序的现实面貌相左,而[这些秩序的]缺陷则恰恰成了修养小说中吸引人眼球的事件。

人们必须认识到,叙事文学形式的变迁必定有着周期性规律,它与千百年间地表遭受的周期变化相仿。在人类的各种传播形式中,几乎没有一种比叙事文学的形成和消亡过程更缓慢的了。长篇小说的起源可追溯至古文明时期,可直到几百年后,它才在新兴资产阶级中遇到有益于其发展的因素,并由此进入了鼎盛时期。随着这些因素的出现,故事也逐渐开始隐退,成了某种古代遗风;尽管它获得了许多新内容,但实际上,它却并没有被这些内容主宰。另一方面,我们则看到,随着资产阶级政权的完善和发达资本主义时期的到来,新闻业成了资产阶级政权的重要统治手段之一,一种新的传播形式就这样应运而生。不论这种传播形式的历史多么久远,在此之前,它都从未对叙事文学的形式产生过决定性影响。但现在它却正在产生这种影响。事实表明,它和长篇小说一样,都是故事所面临的陌生力量,但它比长篇小说对故事的威胁还要大,而且它也给长篇小说带来了危机,这种新的传播形式便是新闻报道。

《费加罗报》(“Figaro”)的创始人维尔梅桑(Villemessant)用一句名言概括了新闻报道的特性。“他常说,在我的读者眼里,拉丁区阁楼里发生的火灾比马德里爆发的一场革命更重要。”此话一针见血地表明,人们最想听的已不再是来自远方的消息,而是使人掌握身边事情的新闻报道。来自远方——无论是距离遥远的异国他乡,还是时间久远的古老传统——的消息具有一种权威性,即便在不接受审查的情况下,这也能使消息受到人们的重视。至于新闻报道,人们则要求能立即对其进行核实,故而新闻报道的头等要素在于,它“本身得是明白易懂的”。与数世纪前来自远方的消息相比,新闻报道常常并非更加精准。然而,来自远方的消息往往多取自奇迹,而新闻报道不可或缺的要素则在于其可信性,这使它从本质上来说与故事格格不入。如果说,如今讲故事的艺术已鲜为人知,那么可以说,新闻报道的广泛传播对这一局面的形成起到了决定性作用。

我们每天早晨都会听到来自世界各地的新闻。但我们听到的稀奇故事却少得可怜,这是因为,我们所获知的事件都已被事先冠以各种解释。换言之,在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中,几乎没有一件有利于故事的存在,而几乎每一件都有利于新闻报道的发展。因为讲故事艺术的半个秘诀在于,复述一个故事时不去解释它。列斯科夫精通于此道(比如,他的《骗局》[“Der Betrug”]和《白鹰》[“Der weiße Adler”]等作品)。他把极为特出和离奇的事情讲得细致入微,但却不将这些事情发生的心理学动因强加给读者。读者尽可以按自己的体会去理解故事讲述的事情,就这样,故事给了读者以新闻报道给不了的巨大想象空间。

列斯科夫在讲故事的艺术方面师承了古人。在希腊人中,希罗多德(Herodot)是讲故事的第一人。在《历史》(“Historien”)的第三卷第十四章中,他讲了一个有关萨米尼忒斯(Psammenit)的故事,我们从中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埃及国王萨米尼忒斯被波斯国王冈比西斯(Kambyses)击败并俘获。冈比西斯决心羞辱自己的俘虏,于是下令把萨米尼忒斯带到波斯人凯旋庆典时队伍要经过的路边。此外,他还命令萨米尼忒斯的已沦为仆人的女儿提水罐去井边打水,好让成为俘虏的父亲看见这一幕。所有埃及人都为这一场面扼腕叹息,但萨米尼忒斯却独自站在那里,沉默不语,眼睛死死地盯着地面,一动不动;不多时,他又看到了自己的儿子,正跟着庆典的队伍被押往处决的刑场,但他依旧不为所动。而此后,当他在一队俘虏中认出了自己一个年老力衰的仆人时,他却用双拳捶打着自己的头,表现出极度的哀伤。

从这个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出,什么才算是真正在讲故事。新闻报道的价值只体现在它尚是新闻那一刻,它的生命力只在于这一刻;它完全取决于这一刻,且必须刻不容缓地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故事就不同了;它是耗不尽的。它一直保留着自己凝聚的力量,即便漫长的时间过后仍能放出异彩。因此,在回顾这个关于埃及国王的故事时,蒙田(Montaigne)自问道,为什么这位国王在看到自己的仆人后才扼腕叹息呢?蒙田的回答是:“因为他早已满腹悲伤,以至于增添了最微小的一份后,悲伤的情绪便冲破防线,决堤而出了。”这是蒙田的解释。但我们也可以说:“国王不为皇室成员的命运所动,因为这是他自己的命运。”或者:“在舞台上,很多在生活中不能感动我们的东西却会让我们感动;对于国王来说,这个仆人只是舞台上的一个演员。”又或者:“极度的悲苦郁积于心,它总是等人们情绪有所缓和时才会爆发出来。对于这位国王来说,看到这个仆人就是对自己情绪的一种缓和。”希罗多德没有做任何解释,他的讲述就事论事。正因如此,历经数千年之后,这个源自古埃及的故事仍能震撼人心,发人深思。这就好比金字塔中的种子,数千年来被陈放在塔中密不透气的墓室里,却至今仍保存着能发芽生长的力量。

要使故事长久地留在人们的记忆里,唯一的做法就是,在讲述它们时保持节制,不对它们进行心理动因方面的分析。讲故事的人越是能自然地去避免分析故事的种种细微心理动因,故事就越可能在听众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听众也就越能将其融入自身的经验,并越想有朝一日把它讲给别人听。这种接纳和吸收的过程发生在人内心深处,它需要人有一种放松的心态,而人拥有这种心态的时刻却日益减少。如果说睡眠是身体最放松的时刻,那么,精神最放松的时刻则是人感到无聊时,无聊是孵出经验之蛋的理想之鸟。但新闻业的一举一动却正将它四下驱散。这只理想之鸟的栖息地——那些与无聊密切相关的活动——已在城市中消失,在乡村里也趋于不见。随之消失的是人们的倾听禀赋,听众的群体也日渐式微。因为讲故事往往是门复述故事的艺术,而当故事已不再能被保存下来时,这一艺术也就消失了。它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人们边听故事边纺线织布的情况已不复存在。一个人听故事时越是忘我,故事就越能深刻地印在他的记忆里。跟着劳作的节奏听故事时,人们会自然而然地获得复述故事的天赋。正是手工劳作的氛围,才培育出了讲故事的才能。这种氛围诞生于千百年前最古老的各式手工作坊里,而现如今它却已逐渐消散,不复存在。

长期以来兴起于——乡村、海上和城市中的——手工业劳作中的故事,其本身也是一种手艺般的传播形式。它与新闻报道或纪实报告的不同点在于,它并不旨在传达事情纯粹的“本来面貌”,而是先使事情植根于讲述者的生活,然后再从中将其和盘托出。因此,故事中留有讲故事者的痕迹,就如陶坯表面留有陶匠的劳作痕迹那般。讲故事时,人们往往喜欢要么先交代一下,要讲的故事是他们在某种场合听来的;要么干脆就说,故事是他们的亲身经历。在《骗局》的开端,列斯科夫描述了他的一次列车旅行,并告诉读者,他接下来讲的故事是从其间一位同行旅客那里听来的;在《关于克罗采奏鸣曲》(“Anläßlich der Kreutzersonate”)中,他将自己与女主人公的相识安排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葬礼上;在《有趣的男人们》(“Interessante Männer”)中,他描述了某读书社的一次聚会,人们在聚会上讲了很多事情,而他则只不过是在向读者复述它们。就这样,他在自己所讲的故事中留下了明显的痕迹,即便他不是故事的亲历者,至少也是故事的转述者。

此外,列斯科夫本人也认为,讲故事是门手艺。“他在某封信中说:我认为,所谓写作绝非人文艺术,而是一门手艺。”他对手工技艺情有独钟,而对工业技艺却倍感陌生,这丝毫不使人感到惊讶。托尔斯泰一定也曾就此对列斯科夫表示过理解,并且曾一语见地指出列斯科夫的讲故事天赋,因为他曾称列斯科夫为一位开创者,认为其“首次指出了经济发展的弊病……令人费解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拥有如此广泛的读者……但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是,为什么列斯科夫的读者却寥寥无几,尽管他是一位忠于现实的作家”。在《钢雕跳蚤》(“Der stählerne Floh”)中,列斯科夫独具匠心地讲述了一个热闹非凡的故事,它介于传奇和滑稽故事之间,颂扬了图拉当地银匠的手工技艺。银匠们将杰作——一只钢雕跳蚤——上供给彼得大帝,这使彼得大帝看到该作品后深信,俄国人无须在英国人面前自惭形秽。

讲故事的人诞生于手工业,对于该行业的智慧形象,保尔·瓦莱里(Paul Valéry)曾进行了无比深刻的改写。他谈及自然界的完美事物:无瑕的珍珠、成熟饱满的葡萄和各种真正充分发育的生物,称它们为“一长串彼此相似的原因所创造的珍贵作品”。他认为,诸如此类的原因不断累积,直到它们创造出完美无瑕的事物方是尽头。“瓦莱里还说,人类曾一度模仿过自然的从容造物过程。微型装饰画,精雕细琢的象牙雕刻,精磨细画、堪称完美的宝石,刷上了层层清漆的手工艺品或绘画作品,这些只有通过不懈努力才能创造出来的产品都正在消失,人们不惜花费时间去进行劳作的时代已成过往。现如今,人们工作时无一不采用节约时间的简化程序。”事实上,现如今的人已成功地简化了故事。我们已目睹了短篇小说(short story)的发展历程,它们脱离了口述传统,不再允许讲故事的人从容不迫地叠加种种轻盈且通透的叙述,而恰恰是这个叠加过程才向我们清楚地展示了,完美的故事是怎样从层层叠叠的复述中诞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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