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巴尔扎克(1799—1850)生于法国图尔市,世人尊敬地都称呼他为奥诺雷·德·巴尔扎克,而这也仅仅是他自己坚持的结果。实际上他的名字仅仅是奥诺雷·巴尔扎克而已,这并不是什么小事情,巴尔扎克名字前面是否有一个标志“德”,关乎他身世家族的荣誉,这如同德国人敬重“冯”一样。尽管茨威格早就证明巴尔扎克的血统与贵族无关,但他不得不在《巴尔扎克传》中承认:“头衔与高贵的姓氏一直用一种魔力操纵着他。”而这种情结也被巴尔扎克带到了他的文海当中。他被认为是法国最伟大的批判现实主义大师,与俄国的托尔斯泰并称为批判现实主义的顶峰,但是我们还是可以在他的冷嘲热讽中体味到嘲弄背后的不坚决。巴尔扎克到底身处哪个阶级?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但是也很难去解释。他自以为是贵族中的一员,可是他自己过着穷困的小市民的生活,如我们一样,没有工作便会饿死。可即使如此潦倒,骨子里他仍然喜欢贵族的荣耀,然后才是对法国民众的同情。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看破托尔斯泰:“他不是真心走到民众当中去,他只是对贵族阶层的绝望。”不知道放在这里形容巴尔扎克是否过火。作为中国人的鲁迅对自己民族的不幸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而巴尔扎克恰恰不是,他可以同情下层民众的不幸,可以赞美他们身上的优良品质,可是他害怕他们起来抗争,这个最伟大的社会批判者、对当时社会最最不满的愤怒者恰恰不愿意社会变成另外一个样子。这正是这位伟大的批判者所无法面对的。郑克鲁先生有言:“《人间喜剧》是对贵族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挽歌,同情落在贵族一边。”确矣!巴尔扎克就是这样一个矛盾体,他深沉却有限。他透彻地摹写了新生阶层(资产阶级)的成长轨迹,他可以毫不吝啬地去揭露巴黎街区和外省的最最平凡的琐碎事情,慨叹贵族的末日与无奈,但是他创作的主角永远不是平民子弟。我们不禁要问巴尔扎克眼中人生正确的道路是什么?成为一个伟大的批判者需要望远镜、透视镜、手术刀和一把枪。而那把枪正是护着他勇敢心脏的最后屏障,同时也护住了他的贵族情节。
和所有伟大的作家们一样,他也不小心把自己也压在了笔尖底下。托尔斯泰逃不出《战争与和平》,卡夫卡摆脱不了疯狂的文字,而巴尔扎克也同样摆脱不了这种暴露。自传性质的《蓝柏尔·路易》中可以看出巴尔扎克是个早慧的孩子,在中学时他毫不起眼但是却有自己的想法。读完书后,他却迫不及待地从律师事务所书记员的椅子上跳了起来,把自己的一生放在一个计划的表格里面。那个表格叫作《人间喜剧》,这被茨威格认为是对命运过早的追问。这个拿破仑的伟大崇拜者,在他的肖像下写道:“我将用笔完成他用剑未完成的事业。”他发出了誓言,可是路途漫漫。他吝啬的继母为了让他放弃那“下流”的作家行当返回律师事务所当一名稳稳当当地书记员,亲自为他在巴黎莱斯堤居尔街九号顶楼租下了一个勉强可以称作“房间”的狭窄、阴暗的由简陋围成的空间,可能整个巴黎没有比这更破的地方了。小说《驴皮记》中还能找到巴尔扎克刚刚创作时候窘境的影子,巴尔扎克创作伊始写了许多后来令他回忆起来都脸红的东西,比如《系领结之术》和其他一些艳情、神怪小说,这并不比父亲老巴尔扎克写的《偷窃及被杀之防范方法备忘录》和《有关被抛弃和被欺骗之少女的伤风败俗丑闻回忆录》高明多少,难怪其继母如此不看好他。
他创作的基调一开始就奠定了,他没法和屠格涅夫与托尔斯泰这类富贵老爷的创作相比,他的创作永远被债务包围,而且他一生都没能清偿所有的债务,他没有他们创作的那种从容不迫,文学首先是他的谋生手段,然后才是去构筑一个新的世界景象。他把自己卖给了出版商和书商,用巴尔扎克自己的话说就是“和魔鬼签订了协议”。他的日子拮据到何种地步呢?可能在他写完一叠薄薄的稿纸之时,债主已经来敲过几次门了。不了解他的苦难,怎能看透他作品中的厚重?“时间是人的财富”这句名言,首先是巴尔扎克说给自己的,他在那个只属于他的顶楼上,过着机械的生活:他每天晚上八点早早睡觉,半夜时分,他让人把他叫醒,创作一直延续到第二天的中午,吃完中饭到晚饭时间,他阅读报刊杂志,然后吃完晚饭工作到睡觉。每天他只吝啬地留个这个世界一两个小时而已,正因为如此,他的同胞雨果才在葬词中写道:“他的一生短促却饱满,作品比岁月还多。”而那句“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今天已经被我们引用到走形,其实这句话正是巴尔扎克站在万丈深渊中的宣言。1829年,巴尔扎克终于完成小说《朱安党人》的创作,标志着他的创作由艳情、神怪小说转入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正途,被认为是放下了法国批判现实主义文学的第一块基石。从此他一发而不可收拾,他赋予文字的统治力丝毫不亚于拿破仑的千军万马,他用自己的笔组建了一支两千四百多人的军队。他们来自社会各个阶层,来自巴黎和偏僻的外省,他们被派往巴黎富丽的殿堂、挪威的峡湾甚至北非尼罗河畔的沙漠。这支队伍里有贵族老爷和小姐、有英明的拿破仑,还有小商小贩和农民,其中最多的就是吝啬鬼和金钱人,虽然他们未必招人喜欢,却构成巴尔扎克征服世界的主力。恰如茨威格所说:“他没有考虑去迎合读者的口味,他站在时代的前列创造绝对的价值,他就达到了他最伟大的地步。”
吝啬鬼和金钱人经常出场,成了巴尔扎克的心头肉,拉斯蒂涅更是贯穿了巴尔扎克几乎所有作品。卡夫卡喜欢自己放置一个错乱的世界,太阳、高山和道路匍匐在他的手指头下面,巴尔扎克同样采取了类似的方法。主人公到了哪里,环境就铺陈到哪里。你打开书时,战场就来到了你眼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司令和军队,每个人都在想着那个称之为“美好”的目标厮杀,我们一开始都纯洁无瑕、害怕伤害别人、生怕干一点点的坏事,我们的良心还年轻。《高老头》中的拉斯蒂涅是个和无数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的有志青年,可是他随着高老头的死去而死去了。良心长大了,也会腐败。高老头的死让社会又多了一个恶人,或者说,正常的、心智成熟的人。拉斯蒂涅终于走上了邪路。当他在小说《纽沁根银行》中重新登场的时候,他已经成为搞银行假倒闭的高手,而在《不自知的喜剧演员》中再次出场时,他已经获得爵位,而且当上了部长。阅读巴尔扎克小说如果只看《欧也妮·葛朗台》与《高老头》就仿佛猛喝了一大口烈酒,却不去品味杯中余下的芳香。事实上不读他的短篇小说,根本读不懂巴尔扎克。他的大作《高老头》与《欧也妮·葛朗台》只是他统治力下面的一小片领土,是他尖刀的一个侧面。他写资产阶级的成长和发家,《高利贷者》里面的高布赛克只是一个有原始的、低级的贮藏品的高利贷者,而《欧也妮·葛朗台》中的葛朗台老头已经懂得了钱币的伟大作用。《纽沁根银行》中的纽沁根已经成为一个高级的金融寡头,这个世界上资产的主人们也在慢慢地衍生出新的品质。银行家纽沁根男爵是交易所中用暴发户手段兴起的新型资产阶级,他的策略是使所有的资本经常处于不断的“运动”中,他利用法律的庇护搞假倒闭,逼得几千家小存户陷于破产,自己却捞到百万黄金。他不像高布赛克和葛朗台老头那样装穷、吝啬,使自己的财富深藏不露,而是像我们今天仍然能见到的有钱人那样穷奢极欲、炫耀自己的财富,他身上表现出了享乐、黄金和混血混在一起的特点。
小说《苏城舞会》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杂货商确实当上了贵族院议员,贵族有时却沦落到社会底层。道出了法国大革命以后贵族阶级的衰落和等级门阀观念的破产。当时比较明智的贵族都纷纷与资产者联姻,以维持和加强自己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实力地位,谁若死抱住阀阅世家的旧观念,反而会成为人们的笑柄。《猫打球商店》描写了一宗门户不当的婚姻,意在说明不同的出身、不同的生活环境和教养对人们的气质有多么大的影响,因而青年男女如果只凭一时的感情冲动而结合,往往会酿成终生的不幸,而凭着理智在本阶层中选择配偶,结局则会好得多。《红色旅馆》中的法国青年普罗斯佩·马尼昂由于有过谋财害命的念头而悔恨不已,认为自己确实有罪,良心极为不安,无法宽解。杀人犯泰伊番也因此而精神受到刺激,始终有负罪感。《玄妙的杰作》结合了狄德罗关于绘画的精辟见解,得出自己的结论“艺术的任务不在于摹写自然,而在于再现自然。”同时巴尔扎克又十分重视形式表现的张力,认为应该把美和形式黏合到一起,必须经过“长期的搏斗”,才能抓住形式。《沙漠里的爱情》也是一篇能令人回味的深沉之作,作者显然以人兽的爱情来衬托人与人间冰水一般冷漠的关系。文中主人公在讲到这段经历时讲到“我看哪里都比不上沙漠”,“那里没有人,只有上帝”。的确是这样,他在人类社会感受不到的东西,在沙漠里感受到了。《钱袋》中,作者一反常态地将友情、亲情、爱情的纯善作为重点来描述,不再讲述钱的故事,融入了自己对这个社会的思考和认识。《钱袋》既是作者创作理想与主张的表现,也是作者思想演变发展的阶段性体现。《无神论者做弥撒》作品表现了德斯普兰大夫,是一个彻底的无神论者,一个伟大的外科医生,由于他习惯出色地解剖没生出来的、活着、死去的人体,他并没有发现人的肌体里有灵魂。成了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他抨击弥撒是闹剧,然而德斯普兰不止一次去教堂做弥撒,诚惶诚恐地走进教堂,恭恭敬敬地跪在圣母面前。德斯普兰这个思想和行动的矛盾,两种不能相容的东西结合在一起成了一个谜,产生了吸引人和震撼人的力量。而事实上真正震撼、救赎他的那个人是我们眼中再普通不过的挑水夫,让我们唏嘘不已。
事实上,这也仅仅是巴尔扎克文字海洋的一个浅湾而已,那部超越他整个人生的《人间喜剧》在1841年被庄重地写入创作计划中时,竟然包括137部小说!而且这个宏伟的建筑包括了“风俗研究”、“哲理研究”和“分析研究”三大类,而作为创作主体的“风俗研究”更是包含了“私人生活场景”、“外省生活场景”、“巴黎生活场景”、“政治生活场景”、“军旅生活场景”和“乡村生活场景”六个门类,许多人纷纷慨叹,巴尔扎克的海洋比整个法兰西还要大,尽管只完成91部小说而已,可“法兰西的风俗史”对《人间喜剧》来说并不是溢美之词。正因为如此,雨果在巴尔扎克的葬词中写道:“在最伟大的人物中间,巴尔扎克是名列前茅者;在最优秀的人物当中,巴尔扎克是佼佼者之一。”更多的概括与评介恐怕只会剥离小说的真实面貌,还是由亲爱的读者去品味巴尔扎克的壮丽吧。
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