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言破晓我归来

这样的人也该千载难逢 作者:阿烟 著


莫言破晓我归来

有腮胡的老黄狗,

心比人都伶俐。

不要告诉人我薄暮出去,

不要告诉人我破晓回来。

薄暮出去寻找爱人,

破晓下了雪了。

住在布达拉时,

是瑞晋仓央嘉措。

在拉萨下面住时,

是浪子宕桑汪波。

秘密也无用了,

足迹已印在了雪上。

——于道泉

深夜里读到这首诗,竟一点困意也无。既不是因为忧伤,也不是因为欢喜,而是着实又被仓央嘉措给惊住了。

这……这个……是赤裸裸的偷情吗?

说到“偷情”,脑海里最先闪过的就是李煜和他的小周后。

不过这两个人的“偷情”的确是够大胆的,“偷”也就“偷”了,还偷得光明正大、世人皆知。这件事不仅在当时的后宫闹得风风雨雨,而且隔了千年,到现在也常被人津津乐道。

当然,这也怪罪不了别人,因为李煜自己就曾把这一段风流韵事写在了自己的词中:

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向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既不怕周后吃醋,也不怕被后人议论。爱了就是爱了,坦坦荡荡,词间写尽真性情。难怪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价李煜时曾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说的就是李煜诗歌中自有一股天然和真情,直率自然,没有任何造作和虚伪。

只是,这般毫无心机,也许早已注定了他的命运。而,他—仓央嘉措亦如是。

我从未想到,他也可以大胆到把这些事情写在诗里。李煜爱上妻妹,从伦理道德上来说的确不光彩。仓央嘉措却不同,抛开他的身份来讲,他确实有理由爱得光明磊落,诗中所描写的不就是男女之间再平常不过的约会,有什么可掖着藏着的?

之所以还是把他的这一段往事定义为“偷情”,原因很简单,就是他的身份。我一直讲,抛开他的身份不论,可往往最难抛开的恰恰是他的这个身份。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的“偷情”甚至比李煜的还“法理难容”。因为他是活佛,是一个不可以拥有爱情的人。这是几千年来人们对于佛的印象,这个印象实在是太难打破了。

而,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印象,打破了这个戒条,就会显得格格不入。恐怕连仓央嘉措自己都不能完全理解,为什么他必须远离他最渴望的凡人的自由世界。

爱情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什么都没能禁锢住仓央嘉措的心。

这一段不被允许的爱情,震撼了仓央嘉措的词笔,他将这份令人感伤的爱情带到了文学之中,让人得以千古瞻仰。文学是环境的产物,是情感的交流,在这一首诗中可以说完全得到印证了。

这首诗写得也着实有趣。仓央嘉措的想象力真是丰富,生活中的任何一种东西都可以被他拿来写在诗歌中。

第一句“有腮胡的老黄狗, 心比人都伶俐”,不用往后看,也能猜到仓央嘉措的心意。

因为“黄狗”的出现已经意味着这些事情发生在一个无人知晓的环境里,只有那守夜的大黄狗才知晓他的心事。当然这些事情未必见不得人,但是,却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果然,其后,仓央嘉措立刻就写了下一句:“不要告诉人我薄暮出去,不要告诉人我破晓回来。”看到这一句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哪里是那个平日里静默寡言甚至冰冷的人呢?这分明是一个风趣活泼的男子,他甚至要和小狗讲道理,怕它一不小心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而这哪里又是不想让人知道秘密呢?分明是欲迎还拒,卖关子,而他所要卖的那个关子究竟是什么呢?

其实也无须隐藏的,因为总有一些东西会替你记录下那些点点滴滴。

比如那留在雪地上的脚印。

他薄暮而出去幽会情人,破晓而归,本以为无人知晓,本以为秘密可以深藏,谁料想归来之时,却是大雪纷纷。

雪,铺了满满一地,他踩在雪上的脚印,就这样从拉萨的酒家一直通到了布达拉神殿。

那一长串的脚印,似乎见证了他的爱情,他知道有些事情再难隐瞒,便将此记录下来,人们愿意怎样传说就怎样传说吧,至少他的心足够坦荡,至少他的心,从此不再有尘埃。

于是那满纸的文字和那一串已经若有若无的脚印,就成了他们爱情最美丽的见证。

即使冒天下之大不韪,逆佛祖之意,也要执爱人之手,拥爱人之心,只愿得此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了仓央嘉措挽着她的手,站在万人面前,面对众人的指责,面对自己的内心,他不卑不亢、眼神坚定,但从未放开她的手。

就在那一瞬间,我就被他感动了,这个内心柔软的男子,在布达拉宫的时候是冷峻的,在拉萨的酒家时是浪漫多情的,他用浪子来形容自己,而其实他的心,透明得如同一块水晶。

于是,我就爱上了他的坦荡,爱上了他敢自豪地说:“住在布达拉时,是瑞晋仓央嘉措。在拉萨下面住时,是浪子宕桑汪波。”

那不仅是一种宣誓,更是一种美好,一种守护爱情的美好。

而这份美好,因为他的守护,竟也代代相传了。

再来看刘希武的译本。

聪明老黄犬,告密慎莫为;

薄暮我出外,黎明我还归。

薄暮出寻艳,清晨飞雪花;

情僧原是我,小住布达拉。

变名为荡子,下游拉萨城;

行踪隐不住,足迹雪中生。

——刘希武

于道泉先生在翻译这首诗的过程中将其分为了三节来翻译,每四句是一小节。因此后来的版本里就都将其分开了,这里为了方便赏析,笔者还是把它们合并在了一起。

为什么在这一篇中,我要跳过曾缄的译本,反而先来解读刘希武的译本呢?这就要感谢刚才的合并过程了。因为当将这三首诗放在一起的时候,我也有些吃惊了。

我竟然丝毫分不出这首诗的刘希武译本究竟是原汁原味的古诗还是一个现代人写出来的诗歌?

虽然一直知晓刘希武先生在古乐府上的造诣,但这首诗还是让我有一丝意外的。我是一直比较喜欢乐府诗的,乐府诗中语言的精简、寓意的深厚,以及活泼有趣的文字都让我爱不释手。我甚至一度认为,它是除了《诗经》以外的最优秀的文学作品。所以,当这样的一首作品放在眼前的时候,我确实有些冲动。因为这首诗不论是从趣味性、故事性、语言性、情节的完整性等各方面来看,都是非常优秀的。

而且这首韵味质朴、语言生动,从文学角度来理解,也非常符合仓央嘉措的身份。其相对偏口语化的文字非常有民歌的感觉,可以说是与仓央嘉措身为历史上最特殊的一位活佛这样的特征相当贴切的。

此外每一小节的末尾,刘希武的译本都是押着韵走的——“为”“归”、“花”“拉”、“城”“生”,所以诗歌读起来也颇觉朗朗上口。

而其中“寻艳”“小住”等词又赋予了诗歌一股浓重开放的气息,使原本形式有些呆板的诗歌立马活泼形象了起来。而且这种开放丝毫不会影响整首诗的格调,这种开放有一些像《诗经》中的开放,你只会觉得他描写人性描写得很形象,却丝毫不会觉得低俗。

若要论及文雅,还是要提及—曾缄。

龙钟黄犬老多髭,镇日司阍仗尔才;

莫道夜深吾出去,莫言破晓我归来。

为寻情侣去匆匆,破晓归来积雪中;

就里机关谁识得,仓央嘉措布拉宫。

夜走拉萨逐绮罗,有名荡子是汪波;

而今秘密浑无用,一路琼瑶足迹多。

——曾缄

在这首诗中,在描述这样一件略微带点香艳气质的事情上,七言古体诗,多少还是“庄重”了一些。

再者,曾缄先生对于词汇的运用过于讲究了一些,凡此种种,都有点让诗歌本身失去了本真的味道,仓央嘉措所想表达的那种青春活泼甚至浪荡气息就荡然无存了。

比如“逐绮罗”,其实就是“寻艳”,但曾先生说得太文绉绉、太委婉,完全无法准确表现出仓央嘉措对于爱情的大胆。

如此一来,仓央嘉措最想传达的追求自由的主题思想就被大大地削弱了。

此外,“一路琼瑶”中的“琼瑶”二字,原是出自于白居易的一首诗中的典故,其实,就是“雪花”的意思,但是很多读者并不知道,很容易就会理解错误。

因此这首诗的曾缄译本并不是老少皆宜,有一点曲高和寡,太过阳春白雪,因而不能雅俗共赏,而这也是对仓央嘉措和于道泉先生的本意的一种小小的背离吧?

不过,能够在同一首诗中,时而感受高山流水的优雅,时而享受锣鼓喧鸣的热闹,对读者来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所以,其实也无须介怀,读书这种事情贵在读的过程,而至于所感所悟有何不同,真的无伤大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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