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击壤歌 作者:朱天心 著


闲梦远 南国正芳春

我和卡洛刚看完东南亚的《畸恋》,出得电影院,竟是阳光郁郁,地上半湿半干的已经下过一场雨了。

一个不留神,坐上了右转的〇南,卡洛是要回后车站的家,我则要去武昌街的金金替妹妹挑生日礼物,我们赶忙拉铃在台大下车,两人气急败坏地跺着脚,却又直忍不住地要笑。

我们并着肩默默地走着。红砖路刚被雨水冲刷成干干净净的红色,高大的相思树和尤加利,把整条路给遮得凉凉绿绿的,是一种很好喝的空气。

卡洛不说话,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跟我想的一样,电影不好,而且是很不好,外国毕竟还是有跟本土片一样糟糕的片子的,可是那一幕幕的阳光、蓝海……真叫人想丢开一切,过个他们十七岁女孩子过的生活,读自己喜欢读的书,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吃饭,睡觉,恋爱,生活……

我看了卡洛一眼,她正偏着头,隔着栏杆望园里的一切。我忽然有股无名的悲哀,卡洛的功课很好,在班上总是那几个逐鹿中原的一个。我跟她还是在这高二下学期才熟起来的,我们一碰头总不外谈政治国事、两人的抱负理想,她要读政治,我则是新闻,我们曾经狠狠地发过誓。此刻我却觉得她离我好远,她是园子里的那一群,是坐在草坪上看书的女孩,是走在椰林道上裙裾飘飘的大学生。

然而功课对于我似乎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今天早上走过班上的布告栏,我虽然没缴这次月考的总分单,但还是瞄了一眼排名表,最后一名还多上我两分。我继续地走着,到厕所洗了个手,再回来,坐到位子上依然看我的《瓦德西拳乱笔记》。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上次月考也是在末末,我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就是不碰书,就是不甘心老老实实地拿起书来,然后到了考试那一天再翻,紧张的,不要命的,连抬着便当箱也要边走边翻从来没打开过的狄克森,我最讨厌这种人的!

我也会难过,例如考数学时,我总觉得格外的孤独,像是失业了,看着同学埋头地写,我竟没法下笔,因为不知道什么是赛因扣赛因。

晚上妹妹过生日,我们各自拿出了礼物,看到她好久没现过的笑脸,大家都好高兴,和和气气了一晚上。

妹妹正在最紧张的初三时候,却是见了书就打盹,也不是个读书料。我每次看完电视上楼,总见她穿着制服在床上睡成了个大字形,开着大亮的灯,和一室的平安夜。她功课本不太好,升了三年级更加退步了,后来从她导师那儿才知道她认识了个同学校的男孩子。一次晚上爸爸跟她聊得很晚,她支着额头哭得肩膀抖抖的,我立在门口都愣住了。我记得上一次她哭的时候是小学时,我们两个骑着新单车上街,碰到两个野男孩瘪车,我们是一向很有家教的,到底被他们的无理取闹给弄火了,打了一架,我的脚踝淌着血一拐一拐地走,妹妹推着龙头给撞得七歪八扭的新车,眼泪爬了一脸。这会儿我都不认识她了,整整一年,她忙,我忙,爸爸忙,妈妈忙,姊姊也忙,我从来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心事,这么大的委屈。

我觉得爸爸劝得很有理,整桩事情也很可以理解,但是她为什么这样固执不通?我不禁想起爸爸以前说过的,感情是非理性的,可是,总该可以用得上些须个理智的,总该可以的呀!我这般对妹妹说。她抬起头,一眼的愁怨,你不懂的!我不禁打个颤,想,不管这件事她处理得如何,我相信她已经长大了,大了好多,不仅只是个子高上我十公分,大大的眼睛,柔柔的微笑,是个大姑娘了。

好不容易才捱到高三课间操的时间,我拉了橘儿,千里迢迢地横渡沙漠去明德楼找小静。

橘儿、小静、邓和我,不知为什么高一才没开学多久就紧紧密密地黏成一团,连大热天的午睡时,四人也要亲亲热热地挤做一堆。邓爱文学,我和她满有得聊。跟橘儿则是天南地北。小静又不然,和她几乎说不上几句,但我们总是好好。每天下午第一堂课时就已经开始传纸条讨论放学后的节目。总是我和橘儿先发难,公园号、杂冰、蜜豆冰、老大昌、城中市场……我和橘儿自然是没问题,小静是随便,邓则一定是不去,然后三人一起劝邓,劝三堂课,小纸条换了又换涂得黑鸦鸦的。最后是浴着夕阳,四人一齐跑在“总统府”前十线道的大马路上,赶金陵第一炉的热起司。

高二时,小静转成了自然组。知道她分组测验通过时,我只觉得怅然,直担心她会慢慢地跟我们生疏,因为小静人总是闲闲的,跟每一个人都很容易处得好,她在路上碰到一个几年没见的老朋友,就像跟一个第二次见面的人一样,笑笑的,可是又宁人,叫人无从怪罪起她。可是现在我却要怪起自己的多事了,因为我一向相信缘,尤其是朋友的事,更当顺其自然的,然而我竟这样无端地担忧起来了。

其实我跟小静算不上是很能谈心的朋友,两人一起时,我少说话她更少,但是默契之好,走过公园,猛地我说:“你看那——”“凤凰树。”然后两人继续默默地走,心中满满的。

一到明德楼,气氛都不一样了。整条走廊没什么人,教室里却都是人,拿着书的,伏在桌上的。我和橘儿又开始不好意思了,每次来找小静,总得打扰好些个人从窗边传话过去。然后再看她蹑手蹑脚地出来。社会组的高二还是高一,自然组的高二却已经像是高三了,一股战云密布的味儿。

我们并排坐在走廊边的小石墙上,多半是橘儿一个人讲,暴风半径颇大地比画着,好笑处,一阵惊天动地,三人又赶忙红着脸互相嘘着示意安静,别过头去顾左右而言他,避开窗内一双双朝这儿看的眼睛。

上课的号角响了,我们依然不动。

“放学门口见?”

“嗯。圆环那儿。”

先等小静进教室,然后我和橘儿再慢慢地晃。操场上又卷起了小小的鬼风,沙子弄得人要流眼泪。近午的阳光把我们的影子缩得短短团团的。

一回到教室就想睡。光复楼不管是大晴天或黄梅天,总是那样阴阴凉凉的,像个神仙洞府,世上千年在这儿只是一日。这里的味道常使我想到白先勇的世界,不过光复楼又要明亮干净得多多。

其实光复楼的情调最好。一边窗户外是株老被阳光扬得金黄狂舞的枫香,另一面则呈高阔的蓝天,天下是高高低低的建筑物,真真是一种城市的味道。

打了三个呵欠,台上的先生是愈来愈模糊了。风凉凉地撩着人,台湾真是四季如常,五月天也会起秋风。如此又睡了一堂课。

一早无端地从迷蒙中醒来,到门廊口看天色,却见一天满满是跑动着的云,是种世界末日的味道,却又让我觉得胸襟好大,好像世间只有我一人了解天意。真是当今之世,舍我其谁!叫人不禁又着生起一番大志,看看日历,正是六月六日断肠时。

光复楼这两天尽是一片《归来吧!苏澜多》的歌声琴声。期末音乐考试,总也是一桩不大不小的事,比主科考试轻松,却又不能潇洒地扔开,很烦神的。

琴室就在我们教室隔壁,音响效果之好自然是不用说的,只是常常课上到一半,先生还得张口结舌地等歌手把那句如怨如诉的“归来吧!归来!”的高音唱完,才继续地说,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南欧的阳光,似乎也溅了几许到光复楼中了。

黄玫看史坦贝克的《大地的象征》,我则在看台北市,这两天的台北市显得很有深度、文化的样子,因为云层厚厚滚滚的,天下又光亮干净,景致尤其利落清楚——我和黄玫真是两个业余学生!

黄玫有那种少见的坦白、正直、热情,而且很聪明,当初我却没能见到。我一向疾恶如仇,而且爱憎极强,她更是,偏偏两人中间一直有层误解,以致高一一年、高二半年下来,她在后头恨我,我在前头跟橘儿传纸条说,觉得黄玫老在后头虎视眈眈,好不可怕!

高二下开学,两人却鬼使神差地坐在一起,一句“我觉得——”“我觉得——”,从此两人成了凡有奇文皆共赏的好朋友。她爱赫塞的,尤其是《彷徨少年时》,我嫌太浓太紧密,但两人都一起看罗丽泰,最后一场电影,D.H.劳伦斯的查泰莱,偶尔很有默契地抬起头来看一眼台上,捧数学先生的场,然后相视笑笑,她说,我好喜欢那首歌:“By the Time I Get to Phoenix.”

我一直好怀念高二下半年的数学课。

正在看这期的《读者文摘》,听见国文先生说,小说家者流……不禁赶忙将书放进抽屉里,凝神敛容地听他。我很喜欢听先生们讲些书本外的东西,尤其是对国文,我总希望自己能够像只章鱼一样张牙舞爪地抓取,不放过一点一滴,可是两年来,失望了。国文先生是个很尽忠职守的人,他的教育宗旨似乎是以传道——课本的道为主,其他则是小道不足观。他还是会讲课外,但总不出韩欧程朱的世界。国文先生民元出生,是那种“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的典型。这本来是很好的,是种读书人的志气,但若太执著,就会变得板,正是好的,板则糟了。先生偶尔也会想到该染些五四文人的开放文风,他叫我们读《官场现形记》、《二十年来目睹之怪现状》,对于现代中国文学,他只说,琼瑶的文字美,其他则是,小说家者流了。

记得去年教到夏济安先生的《旧文化与新小说》,我觉得这篇文章很好,可以讲很多我们不清楚而一直想知道的东西,尤其是其中夏济安先生对五四小说家的批评:“热情地要求社会改革的小说家,难免要把他们的作品化为宣传:铲除旧的,迎接新的……抛开旧社会的善恶不谈,它究竟对于形成中国人的性格、想象、生活态度,以及生活方式,起些什么样的作用?这些问题,热情的小说家是忽略不顾的。更大的危险是:他们煽动起对于未来的十全十美的新社会的向往……”

没想到国文先生一拿起这篇文章,就先狠狠地砍上几刀,夏济安先生说:“从反对旧社会的立场而写的小说,五四运动以来,已经出产了不知多少部。这些书曾经产生过很大的影响,但它们的文学价值恐怕不如它们的历史价值。它们主要的缺点,是它们不够真实。”国文先生却说:“既是历史小说,怎又可能不够真实呢?”一句话把我惊得目瞪口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站起来驳了几句,却是口才一向不好,一激动更是语无伦次,这个那个的虚字一大堆,面红耳赤地坐下之后,看先生还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好在乔又举手继续起来讲,乔的表达能力好,一下就把事情条理得清清楚楚,看着她和先生努力解释,不禁安心,却又生起一丝难过。就是到现在,绝大部分的人们还是视小说为纯玩玩的,更甚是种“玩物丧志”的东西。可是我总笃信爷爷的话“诗歌文章是民族的花苞在节气中开拆的声音”,一个大时代的兴起,必是在文事一片蓬勃之时,所以当有一回我听到一个别人公认很有才华抱负的男孩说,文章这些都是小道不足为,唯有治国平天下,当下我就瞧不起他,瞧不起他的目光短浅!

我又一直以为我们这一辈绝大部分接触现代文学的机会远比接触古典东西的机会多,所以自然国文先生在合上国文课本后,有很大一份责任指点我们该看些什么,一个看了三年琼瑶小说和一个看了三年张爱玲小说的学生,其间会有怎样大的一个差别?所以两年国文课我一直好失望先生除了琼瑶小说外,其他现代文学一概不提,伤心极!

想到於梨华又不禁难过,她和刘大任曾经是我很喜欢的两个作家。尤其是刘大任的《大落袋》比林怀民同样写青年人的《蝉》要广大深厚得多多。他的《落日照大旗》写那种遗老的味道则又比白先勇要冷静得多,人说白先勇是以一种很冷很静的眼光俯视这世界,我却以为他一直过分沉醉在自己那种浪漫悲剧感的气氛里,尤其以《思旧赋》最是糟糕。

於梨华的作品除了《雪地上的星星》十分糟糕外,其他都很有一种情调。我喜欢她书中每一个人那种成长的挣扎和世事变迁后能安于沧桑的勇气。我总不忘记高一下刚看完她那本描述在台大外文系四年生活的《焰》时那种心境,那时正是班上篮球队在为班际比赛加紧练习时,每次在台大练完球后,我爱一人在椰林大道上晃,晃累了就躺在椰树下唱“Yesterday When I Was Young”。看着一天的红霞映着黑黑摇动着的椰影,风凉凉地吹着,有男孩女孩轻笑的话语,有鸟儿振翅的声音,我想到曾在这校园里走过的莫迪、修慧、小汤,想到我只要青春!只要青春!我不要焰后的烛泪一片。等泪水把草地灌湿后才回家。我常想我只要那般地躺着,不要学校不要朋友不要爸妈,我只要扣紧草地,让地球停止转动,我只要这样躺一辈子。

高一的时候我只打算活到三十岁,因为正值青春活蹦的时候,然而我又对它却步,怕的是热闹过后的冷清,就像孩子时候一直怕看新年过后的一地鞭炮纸花。我曾在除夕夜偷偷地把电钟插头拔下来过,九岁的我自有一番想法,我是宁可不过巴望老久的新年,也不要年初二初三初四,听起来愈稀疏的炮竹声。高一时国文先生出一个“无题”,还记得我写的中间有几句话:“……年轻人轰轰烈烈的抱负,是一场洛阳三月花如锦的繁盛。然而,花儿终究是要谢得满山满谷的,成就的人们是些晚熟的花儿,虽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地矗立枝头,但终不免有些许孤单冷清,和惘然,而且还是要落。”结论是,既是富贵荣华原一梦,我是连过程都不想要了。

现在我则打算活到四十岁,不定长些。除了想到要陪爸妈老去,万一不小心结了婚的话,那必是有一份牵绊的,而且我还要等回我们的山东老家,除了看看黄淮平原外,再要走在无限的日月山川里听不尽的渔樵闲话。就是到了现在,我也从不认为高一时的那种想法是否是幼稚,或悲观。爷爷曾经说过日本有一个很轰动的事情,一个十八岁的女孩自杀,为的是面对这样一个大好的青春世界,她不知该如何来过,我想我是很了解她那种不是厌世而自杀的心境的,她的死亦是在一片灿烂无尽的阳光中!

进度快要结束了。各科先生也开始忙着赶着期考前给我们小考。

看看今天的课表,英数化护,倒是有三堂课都要考试。第二节下课,和橘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邓从座位上拉起来,去明德楼找小静。

小静乖乖地出来,笑笑,四人也不说话,沿着操场慢慢地晃。我知道邓很在乎化学小考,我也知道小静今天可能还有好几场硬仗,可是我更高兴我们四个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地方都能登高一呼,四方响应。

太阳无端地给云遮起来了,风凉凉的,把我胸口又灌得满满的,我说,“我们来发个誓……”“小虾又在发疯了!”邓是O型,难怪她在最浪漫的时候依然能冷静地知悉我。我笑看她一眼,继续我的语无伦次。橘儿只是低着头笑,她有一张少见的甜美的脸,此刻我知道只有她最了解我。我跟她发过千百个誓,打过万千个勾勾,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时候,黄昏绛红色的红砖路上,正午热热挤挤的衡阳路上,大风中的淡海沙滩,罗斯福路的木棉花下,砰砰贝斯鼓声的“我家”冰果店里,虽然我从记不清我们的誓言。

我很爱发誓,就如同我的从小爱立志。五岁的时候,我坐在妈妈的膝前仰头跟她郑重地说,我长大了要当个农夫,为的是农夫们老在黄昏里悠哉地乘着牛车,蹄踏蹄踏嚣张地过马路。可是妈妈说我太懒,要睡到日头晒屁股的女孩是不可以当农夫的。后来我要当旅客,也就是车掌小姐的意思,她们总是穿戴整齐地站在车门口收票撕票,好好玩的。

八岁的时候,我觉得我该去当炮兵,一个勇敢的军人,因为附近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敢跟我一样玩不拉长须须的大龙炮。小学快毕业时,则是受了许金木的影响,我要到威廉波特去!大些时,就改了,当个新闻记者要好些,像盛竹如、杨楚光,我可以爱跟杨清珑说话我就跟他说,除了像傅小波报摔跤外,我还可以报溜冰对抗赛,像傅达仁油嘴滑舌一般地诌,一丈青扈三娘。

新闻记者的志向维持得较久,差不多一直到高中,虽然中途曾想过要当上帝,为的是“我要每一个人都永远活在他最喜爱的时光里”,初二时我哭着在日记上这般写下。那时养了十年的老狗阿狼刚死,死在一个凉凉风里的秋天,然而我总不忘记的是一个黄昏,他衬着红霞趴在山上凸起的一块大石头上,鬣毛被晚风轻轻地扬起,他像个王,整个世界都臣服在他的脚下。

初三时看了一场《深宫怨》,我总不忘记史帝华葛兰杰那双湛蓝漂亮的眼睛。我幻想我是正当豆蔻年华叫他惊艳的小贝斯,而我立志我将是个伊莉沙白一世,我将和她一样叱咤风云半个世纪,然后一身黑衣站在大风的山岗上,挺挺的,看着臣民们向我欢呼,然而在我脑海的深处,则是我那亲亲爱爱的年轻恋人。

看过《麦克阿瑟将军传》后,我又决定我得当个将军,在下一场战事中。我不定是要成功的,然而我定是孤独和悲剧的,我将写下美丽忧愁的诗篇,世人也将不了解我,但是我是依然要向这个世界说,老兵不死!

现在,我又拿不定主意了。虽然跟卡洛两人发过誓将来要读新闻,可是我刚学会吉他,我想当《劫后英雄传》里云游四方的吟游诗人艾凡荷,我将永远荡在日落的那一边,不过我常想到数学,想到“反攻大陆”,想到“反攻大陆”时我也要上战场,而且这世界似乎已没有苔绿了。

骑马是件累人的事,立志也是件累人的事,不过我还是不担心,风起的时候,我自又会有番大志的。

做了一个噩梦。爸爸妈妈是吸血鬼,全世界都是。妈妈要吸我的血,爸爸较理智,不许,虽然他也很馋,但是最后妈妈干死了,爸爸也不知怎的没有了,只剩下我,和一片晴朗的天空。我不会圆梦,不懂得它的含义,怕是我也要变成《狂人日记》里的狂人了,这是一个吃人的世界!

最后一次上语言课,最后一次听“American Short Stories”了,会很怀念那女孩黏黏的甜嗓子,男孩冒失唐突的声音,温馨得让人睡去的音乐,和我们的“罗”先生。语言教室的英文先生长得十分漂亮,老是敞着领口的时髦衬衫,撇着嘴角的笑,和一双老带着嘲谑笑意的眼睛,我们私下叫他保罗纽曼。一回放学回家和橘儿在路上荡,迎面正好碰上他,我匆匆地向他道了声:“罗老师再见!”当下橘儿和老师都愣住了,一会儿我才想起先生姓夏,不姓保罗的罗。我和橘儿足足笑了一条街。

坐在47路公车上,看台北灰灰的雨天,好不可怕,一时又想到那本《十五岁的遗书》。灰色的雨天常会让我想到自杀之类的事,有时烦心事实在太多时就会想想死的方式,我可是绝不找那种要窒息的方法。吃安眠药可能要舒服些,但一次买那么多药似乎又还得有什么医生处方之类的,太麻烦!就算了。

我是顶爱大太阳天和起风的日子的。大太阳天是像去年夏天,每天下午我都跨上单车骑过熙熙攘攘的罗斯福路去金门卫找橘儿。也不知为什么,一吃过中饭后就有那种执意,抓顶草帽拎着单车就走,蹬快着车,太阳在后头追逐,大车也叭叭地在后头追赶,汗水刺得人眼睛好痛,整个世界变成了酒精灯上的晶亮试管,我是个小分子在管子里蠕动着,险险的,太阳再热上万分之一度我就会蒸发不见,一向如此,将来也如此,庸庸碌碌?……反正我还年轻,管不得这许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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