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实和梦的两端——解读《玫瑰之歌》
看到《玫瑰之歌》的题名,我们能够联想到穆旦在1936至1937年之间的《玫瑰的故事》的写作。《玫瑰的故事》是一首以英国散文家L.P.Smith的小品The Rose为背景的叙事诗。穆旦曾花了很大的气力来写这首诗,并把它当做“一个大胆的尝试”。三年之后,穆旦再次回溯到这一主题时,其写作内部显现了诗歌意识的变化和观念的纠葛。
全诗结构整齐,由三首诗组成,每首三节,每节四行。其中,每首之前都有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标题,使全诗形成一种既独立成章又可连贯一体的灵活结构。下面分节解读。
第一首题为“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青年人”指代诗中的主体,这里存在着一个对立:“现实”和“梦”。而“桥梁”正处于“现实”和“梦”的中间,一方面是它们的延展之地,另一方面又是冲突和对抗之所,而“桥”只是一个短暂的停留地,也许可以说,由于这一语义的可伸展性,“桥”成为了一个适合于内心独白的舞台。
第一节开头写道:“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即是“青年人”,“疲倦”代表一种态度,对于现状的不满,力图摆脱某些事物的心境。这种态度是转化为行动的起因和动力,而行动则是“寻找”,在《玫瑰的故事》的前言中,穆旦提到写那首诗的目的是“以收异域及远代的憧憬之趣”,这和“异方的梦”有相近之处,下面的两行诗句对“异方的梦”有一个具体的展开,“那儿有碧绿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大野里永远散发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这是一个自然场景,而“皈依自然”是浪漫派的一个重要观念。穆旦用三个结构一样的短句并置,这样就使诗中的情绪从上句的慵懒中渐渐加快、上升,到第三行,形成一种开阔、明朗、充满生机的自然景象。“那时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酣睡。”这里的“自由”在无拘无束的状态中传达出一种惊喜之情,“酣睡”和“疲倦”、“寻找”相对,表达了到达“异方的梦”的满足和欣慰。
第二节穆旦进行了质疑,“谁说这儿是真实的?你带我在你的梳妆室里旋转”,起笔是一个问句,表达一种不愿认同的怀疑心理,指示代词“这儿”是一种强调,即诗人所处的此时此地,它不同于“异方的梦”。接下来穆旦用“梳妆室”来指代“这儿”,在一般意义上,“梳妆室”可能包含有狭小、不真实的印象,这和上句穆旦对真实性的疑问恰成呼应,“梳妆室”里的“旋转”,更显示了这种行动对于认识“真实”这一问题的无效;这一句和随后的两行,营造了一个精致、曼妙的情景,“告诉我这一样是爱情,这一样是希望,这一样悲伤,/无尽的涡流飘荡你,你让我躺在你的胸怀”,“你”在此处指意不明,但可理解成诗人的一个引领者,正是在这样的一个空间里,穆旦尝试着去认识“生活”,而且“你”和“我”之间的关系形成了短暂的稳定之感。但是这种稳定正处于不稳定之中,如同诗中不断出现的“旋转”、“涡流”,它们是构成这种稳定的要素,但又是造成不稳定的隐忧。在此处,值得注意的是“你”“告诉我”的内容,穆旦用了三个结构一样的短句,如此不厌其烦,实际上透露的是诗人的怀疑和厌倦(这似乎阐明了诗首的“厌倦”),而且,这几行的结构类似于某种戏拟式的反讽,就像鲁迅的《我的失恋》对当时诗风的戏拟,穆旦在此也可能运用了这一手法。“当黄昏溶进了夜雾,吞蚀的黑影悄悄地爬来。”相对前面暧昧的场景,这一行显得阴森,但它可能是上一状况的自然延续,并且暗示了其结局。尽管“黑影”只是在“夜雾”的掩护下“悄悄地爬来”,但对于“躺”着的“我”来说,被“吞蚀”正是命运。
在展示了两个场景的对比后,在第三节中,穆旦得出了某种“结论”。“O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O”,是穆旦惯用的感叹词,穆旦再一次提及第二节中的“这儿”,并描述成“一切都是枉然”,还重申了他的愿望“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接下来,诗人用一个比喻进行了强化。“落絮飞扬”是古典诗歌中的常用意象,在此也是诗人要走出的与“异方的梦”相对的地方。有意思的是穆旦又用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象征来形容他的变化,“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梅雨”的潮湿和“放晴”、“云雾的裂缝”,这些带有古典意味的修辞方式传达的不仅仅是某种“意义”,而更可能是某种审美机制,而穆旦最后用“像梦”而不是“梦”来代表“梦”,这种在传统中显得突兀的修辞则拉扯出两种审美机制转换之间的“裂缝”。
第二首题为“现实的洪流冲毁了桥梁,他躲在真空里”。这里,诗人的舞台从“桥”转移到“真空”,“真空”和穆旦在前面探讨的“现实”和“真实”显然有所关联,指的是一种非现实、非真实的状态,“躲”意味着一种逃避的姿态。“他”即是第一节的“青年人”,也是诗中的“我”,在“他”和“我”之间,存在着一个视角的分裂和移动,或者说,在“我”之外还有一个“我”。
这一首诗中存在着一个“生命”与“真空”的对立,“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百合”是“大理石似”的,有“忧郁的芬芳”,这描述了“真空”里的景象。而“裸露而赤红的”“土壤的欲望”,这具有生命力的事物,却是“我们的仇敌”。“当生命化作了轻风,而风丝在百合忧郁的芬芳上飘流。”生命在此并未成为打破“真空”的力量,反而成为营造这种虚假情景的同谋。
由于这种原因,接下来当然是“自然我可以跟着她走”,“自然”形容了这种行动的状态,这是虚假逻辑之下合乎情理的行动,也可以说拥有这种行动的“我”,是正在抉择中的“我”,仍然陷身于“我们”之中,仍然听从“你”或“她”的引领。诗人“走进”的是“一座诡秘的迷宫”,而在“迷宫”里,穆旦用了两行诗句来描写这种情景:“在那里像一头吐丝的蚕,抽出青春的汁液来团团地自缚”,这一句用了“吐丝的蚕”这一意象,可以看出,穆旦把“破蛹”的含义从这个意象里弃去了,只留下“织茧”这一含义,原来是“青春的汁液”,没有成为解放的力量,反而成了营造狭小的空间、限制自我的手段,这就是作茧自缚的本意吧。下一句“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这描述的未来生活的景象,也是一种处于“自缚”的“茧”之中的生活,这种慵懒闲适的生活方式对前面的“梳妆室”的生活作了呼应,而且诸如“体面的家庭”、“最懂礼貌的朋友”含有反讽意味。不容忽视的是此处和艾略特的《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中上层社会女士生活情景的相似,在此我并不想涉及穆旦所受的影响或模仿等问题,也不想据此对穆旦的价值作评判,只想表明,和艾略特相似,穆旦把此种生活作为一个虚假的象征,一个和真正的生活、思考的对立之物。“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这里出现的“然而”表明了诗人的意愿,实际上是接着“自然”的,“自然”不仅仅表示了某种逻辑,而且是在这种逻辑下的想象,也就是说,诗人并非身处“迷宫”之中,而是对这种“迷宫”生活的想象和判断。所以,可以见到,诗人仍然处于一种中间状态中,就像在第一节中的“桥”,仍然是在两种对立的挤压中的内心冲突和独白。“然而”之后,就是和“远方的异梦”一样的,“野性的呼喊”、“无尽的乡愁”,这是和“真空”相对的。而“乡愁”也是一个和“皈依自然”相关的浪漫派观念。
第六节中,第一句“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描写了一个富于生命力的季节的消逝,“而”焊在两段之间,是一个情绪的转折,“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是对“溽暑”的赞美,“这么快”表明了惋惜之意。我注意到,“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是从前半句中抽取出来的,穆旦把它单独放置,除了保持句式的整齐和语调的平稳外,也是一个对句意的凸现。与这种“生命”状态相对,又是一个“而”带来的转折,接下来的两行是一个对“老”、也就是未来的想象场景。这一场景和叶芝的诗《当你老了》相似,描述的是“老年”的孤独状态,就像诗里比喻的“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而对于“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梦寐似地喃喃着”的老人来说,“回忆”是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可是,由于在“真空”中,回忆也将成为“一片空白”,就在老人对记忆的缺失中,穆旦描写了在“真空”中受限制的“我”面临的巨大悲剧,最后一个比喻让人悚然,“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这种寒意显然不是来自外物,而是来自内心。
第三首题为“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他会健康起来吗”,它的语意是上首诗的延伸,“真空”中“透过”“新鲜的空气”,那么“躲在真空”里的“他会健康起来吗”?这个标题引发一个疑问。一个更大的疑问在于,在“透进”“新鲜的空气”这样一种处境中,“我”的变化会怎样?“健康”这个病理学上的隐喻是否意味着“我”的完成呢?
第七节首句“在昆明湖畔我闲踱着,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温暖,/莺燕在激动地歌唱,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燃烧”,联系到1940年的穆旦仍然在西南联大的校园之中,这可以看做是生活实景,不过在第二句,开始显示出象征意味,“新绿”与“旧根”的对比,关于“新与旧”的对立,穆旦给了一个鲜明的画面。“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变”代表着某个契机,“然而”以后穆旦对“旧”进行了具体化的呈现,我们可以看到,“旧”是由“古老”的“爱情”、“颓废列车”、“苦恼”、“古诗词的山水”、“太古老”的“太阳”、“单调疲倦”等特征交织起来的,这些表征刻画出一个“旧”的世界,和“梳妆室”、“迷宫”具有同质性。在第八节的第三行,穆旦来了一个诗句的回旋,而且表明了一个行动——“突进”,第四行中的“车站”、“最炽热的熔炉”这些工业化的意象和前面使用的古典意象迥然相异,而且和那个世界的无时间相比,“一九四○年”也表示了其当下性,这些描述指向的是同一个观念——“现实”。
不过这种表述和第九节中的前两句,似乎带着一种左翼诗歌的味道。如“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热烈地喊过同志”、“流过同情泪”、“闻过血腥”等,不仅是左翼诗歌表达的内容,更是左翼或大众化运动中的诗歌的表达方式。对穆旦来说,这存在双重矛盾,一是这种“现实”于他是陌生的,是追求的对象;二是这种抒情方式是他很难接受的,这关系到穆旦对自己诗歌追求的定位,象征派的诗歌(也就是“真空”里的写作)是穆旦所要摆脱的方式,而左翼诗歌的方式他又无法接受,那穆旦的化解之道是什么呢?最后两句表达出穆旦对自身诗歌风格的期望,也就是将“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熔岩的心”予以“深沉明晰的固定”。正是借助于这种心智上和诗艺上的成熟,旧的世界才能转换成新的世界,“一颗冬日的种子”才有了“期待着新生”的希望。
再回到第一首的标题,三首诗实际上都在描写一种“现实”与“梦”的冲突状态,虽然诗人要“寻找”的是“梦”,但由于“现实”的压力,而“突进”到“现实”。而且,三首诗写的是三种不同的情景,这类似于英语诗歌中小型诗剧的体式,由于这三个场景的递进,显示了诗人“诗歌意识”的发展。至于“玫瑰”,在全篇诗中,并无玫瑰出现,那么“玫瑰”何来呢?在《玫瑰的故事》中,“玫瑰”是一个美好的象征和一个人生故事的见证,而且构成诗篇中的神秘气氛。我们很难判断穆旦为何再次使用这一意象,或许“玫瑰”是一个对于“我”的总体象征,或许是穆旦借助于“玫瑰”这一符码重新编码,再一次回溯到以前的写作;正是在这种残存和变化中,诗歌的“秘密”被意外地泄露。
(陈均)
玫瑰之歌
1 一个青年人站在现实和梦的桥梁上
我已经疲倦了,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
那儿有碧绿的大野,有成熟的果子,有晴朗的天空,
大野里永远发散着日炙的气息,使季节滋长,
那时候我得以自由,我要在蔚蓝的天空下酣睡。
谁说这儿是真实的?你带我在你的梳妆室里旋转,
告诉我这一样是爱情,这一样是希望,这一样悲伤,
无尽的涡流飘荡你,你让我躺在你的胸怀,
当黄昏溶进了夜雾,吞蚀的黑影悄悄地爬来。
O 让我离去,既然这儿一切都是枉然,
我要去寻找异方的梦,我要走出凡是落絮飞扬的地方,
因为我的心里常常下着初春的梅雨,现在就要放晴,
在云雾的裂纹里,我看见了一片腾起的,像梦。
2 现实的洪流冲毁了桥梁,他躲在真空里
什么都显然褪色了,一切是病恹而虚空,
朵朵盛开的大理石似的百合,伸在土壤的欲望里颤抖,
土壤的欲望是裸露而赤红的,但它已是我们的仇敌,
当生命化作了轻风,而风丝在百合忧郁的芬芳上飘流。
自然我可以跟着她走,走进一座诡秘的迷宫,
在那里像一头吐丝的蚕,抽出青春的汁液来团团地自缚;
散步,谈电影,吃馆子,组织体面的家庭,请来最懂礼貌的朋友茶会,
然而我是期待着野性的呼喊,我蜷伏在无尽的乡愁里过活。
而溽暑是这么快地逝去了,那喷着浓烟和密雨的季候,
而我已经渐渐老了,你可以看见我整日整夜地围着炉火,
梦寐似地喃喃着,像孤立在浪潮里的一块石头,
当我想着回忆将是一片空白,对着炉火,感不到一点温热。
3 新鲜的空气透进来了,他会健康起来吗
在昆明湖畔我闲踱着,昆明湖的水色澄碧而温暖,
莺燕在激动地歌唱,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地燃烧,
播种的季节——观念的突进——然而我们的爱情是太古老了,
一次颓废列车,沿着细碎之死的温柔,无限生之尝试的苦恼。
我长大在古诗词的山水里,我们的太阳也是太古老了,
没有气流的激变,没有山海的倒转,人在单调疲倦中死去。
突进!因为我看见一片新绿从大地的旧根里熊熊地燃烧,
我要赶到车站搭一九四○年的车开向最炽热的熔炉里。
虽然我还没有为饥寒,残酷,绝望,鞭打出过信仰来,
没有热烈地喊过同志,没有流过同情泪,没有闻过血腥,
然而我有过多的无法表现的情感,一颗充满着熔岩的心
期待深沉明晰的固定。一颗冬日的种子期待着新生。
1940年3月
(选自诗集《探险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