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部分 如梦起点

余秋雨书系(传家典藏版)(套装共7册) 作者:余秋雨 著


第一部分 如梦起点

牌坊

童年的时候,家乡还有很多牌坊。

牌坊是一种石质门架,一般有两层楼那么高。每年乡间举行全民欢庆的“庙会”时,也会在寺庙门口临时用木条搭建一种牌坊,上面装饰得很花哨,几天庙会一过,就拆掉了。永远不拆的就是那种石质牌坊,最老的据说有五百年了。

在乡间的各种工匠中,石匠的地位最高。这是因为,其他工匠的活儿比较家常,而石匠的活儿都比较重要。石匠里边又分三等,最低一等砌凿墓碑,中间一等砌凿石桥,最高一等砌凿牌坊。

就像世间很多行业一样,活儿越多的等级越低,活儿越少的等级越高。这事又带来一番蹊跷,等级越低的日子反而越好过,等级越高的日子反而过得不好。

砌凿墓碑,与家家户户有关。各家各户在做丧事时也都舍得花钱,很少讨价还价,因此这种石匠特别富裕。只不过,大家都暗暗知道,这种墓碑石匠往往与盗墓贼有点往来。盗墓贼为什么总是选得很准?为什么连暗藏的豁扣、活砖也一清二楚?还不是这种石匠露了口风。盗墓贼在乡民口中叫“掘坟光棍”,方圆几十里最出名的掘坟光棍叫“夜仙”,因此乡民也就把墓碑石匠叫做“夜仙班”,又简称“仙班”。

名声最好的是牌坊石匠,乡里乡外都敬着几分。牌坊是让人仰望的,他们也就跟着让人抬头了,尽管他们总是十分清贫。

牌坊石匠活儿少,并不奇怪,因为立牌坊是一件稀罕事,多少年都碰不上。

与别的地方的“状元牌坊”“御赐牌坊”不同,这儿乡间的牌坊,几乎都是为女人立的,为一些已经亡故的女人。一座座牌坊,都在表彰这些女人“从一而终、寡而不嫁”的事迹,因此又叫“贞节牌坊”。但是,乡间寡妇很多,能立牌坊的却是极少数,需要有一系列苛刻的标准。这事情,连族长、村长、保长、甲长都定不了,必须由他们上报,让“乡绅公会”决定。

比较起来,那座远近闻名的“范夫人牌坊”最大。这个范夫人在丈夫死后,独自把几个孩子拉扯成人。其中有一个儿子考了科举,做了不小的官。正是这个儿子,在母亲过世时报请乡绅公会立了牌坊,立得相当考究。

其他那些牌坊,说起来都有点怪异。例如,男女还没有结婚,未婚夫却死了。按照当时的习俗,两人根本还没有见过面,未婚妻一听死讯就立即投井自杀。或者,女子刚刚守寡就有人来提婚,才提三次,便悬梁自尽。当然,这都是大户人家的事,穷人一般不这么做,做了也不会立牌坊。

范夫人的牌坊用的是白石,接近于麻灰色,摸上去很平滑;而那些自杀小娘子的牌坊用的是青石,摸上去凉凉的,一条条凹凸的纹痕有点硌手。

除了冬季,牌坊是乡民和路人歇脚的场所。牌坊总是靠着大路,有石基可以坐卧,有石柱可以靠背。因此,不少人喜欢到这里聊天。斜躺着,看白云,听蝉鸣,传闲话。

这天早晨,村里那位德高望重的牌坊石匠潘木公走出家门上了大路。他穿了一身干净的蓝布衫,肩挎一条长包袱,步子迈得不快不慢。邻居问他到哪里去,他说是昨夜受到一个外乡黑衫人的邀请,到山南镇去督建一座牌坊。

这可是一件大事,乡人们立即传开了,因为这样的邀请,两年来还是第一遭。山南镇在十里之外,但按当地风俗,只要是大师傅,每天还要回家来住。因此,傍晚时分,很多乡民就蹲挤在牌坊下,等他回来。

蹲挤的人中,最兴奋的是一位年轻的“仙班”,也就是很可能与掘坟光棍有勾结的墓碑石匠。虽说墓碑石匠与牌坊石匠向来交往不多,但这个年轻石匠却一直想拜师潘木公。以前托人传过话,都没有回音。今天听说潘木公早上出门时心情不错,就在牌坊下候着,看能不能套个近乎。

如果套上近乎了,就有一个疑问要向他老人家请教。这个疑问搁在心头已经很久,对别人,说也不敢说。

从走出山岙时的步态来看,潘木公今天很累。夕阳下的身影踉踉跄跄,与他早上出门时完全不同。

年轻石匠迎上去,搀着他在牌坊的基石上坐下。潘木公感谢地看了看年轻石匠,觉得有点眼熟。年轻石匠说:“我也是石匠,没出息,做墓碑的。”

“你也是石匠?”潘木公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说,“明天跟着我去山南镇,那地方,连个帮手也没有。”

年轻石匠一听,立即点头,说:“好,我跟着您,听您吩咐。”

在第二天去山南镇的路上,年轻石匠不断地找话与潘木公搭讪,最后,终于支支吾吾,把那个搁在心头的疑问说出来了。

“木公,您平生所建的那么多牌坊,多数是小女子的吧?”

“唔。”潘木公素来言词不多。

“那些可怜的小女子,我先给她们凿墓碑,您再给她们凿牌坊,也算造化了。”年轻石匠说。

“造化?”潘木公反问了一声。

“我说是运气。”年轻石匠迟疑了一下,又说,“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她们就上天了。”

“上天?”潘木公摇了摇头,说,“牌坊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自杀就是自杀,都那么年轻,总叫人伤心。”

“但是,只要您为她们造了牌坊,墓就空了,真的飞走了。”年轻石匠说。

潘木公猛地回过身来,捏住了年轻石匠的手,问:“什么?墓空了?你怎么知道?”

这一下,年轻石匠慌了。他每次完工后,确实有盗墓贼来威胁利诱,逼他说出墓葬情况。但是,只要是立了牌坊的自杀女子,盗墓贼去了,每次都空手而归,因此总会把他恶骂一顿。次数多了,年轻石匠就判断,那些女子们全都升天了。但这只是猜测,很想从潘木公这里听一个说法。

“你入伙盗墓了?”潘木公厉声逼问。

“没有,是夜仙那帮掘坟光棍说的。”年轻石匠连忙辩解。他看着潘木公疑惑的目光,干脆就把哪几个掘坟光棍分别挖了哪几个女子的坟墓,一一报了出来,态度十分诚恳。

“都是空的?”潘木公停下了步子,在路旁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自言自语。说着他又抬头问年轻石匠:“落葬时,棺材肯定放进去了?”

“我都在场,肯定放进去了,家人哭得死去活来。”

“棺材不是空的?”潘木公追问。

“那我怎么知道?但从抬的样子看,有分量。”年轻木匠说。

潘木公从腰束上掏出一支烟秆子,点火抽了起来。

好一会儿,潘木公断断续续地说:“我造牌坊时,也碰到过一些蹊跷事,一直想不通。……墓里空的?怎么会?……道士说升天,是说魂,身体不升。那坟墓里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

抽完烟,两人起身,向山南镇走去。一步一步,踏得散散的。他们又去建造一座新的牌坊。

潘木公坐下抽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个破败的小院子。外墙是泥砌的,已经多处坍塌。屋子顶上,长着杂草。那是一个废弃的尼姑庵。

听老人说,尼姑庵曾经很兴盛,后来随着尼姑减少,渐渐冷清。两年前,最后一个尼姑难以为生,也走了。到哪里去了,谁也不知道。

听老人说,原来尼姑庵的兴盛,不完全是因为香客。那些尼姑实在太好看了,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走了一个又来一个,来了一个又走一个,村民都轮着看。上街赶集,都要弯到尼姑庵里来看一看。一些地痞、懒汉,大半天就赖在那里了。因此当时传言,那些尼姑,就是被他们的贼眼粗话气走的。

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那里来过不少和尚。和尚和尼姑虽然同属佛教,但互相从不来往。村民知道,那是怕招来闲话。佛门清规,到了那么荒僻的地方也没有松弛。吴山庙每天都会聚集四乡八邻大量念佛的婆婆和婶婶,因此算得上是一个“旺庙”。庙里有两个外地来的老和尚,带着两个小和尚。还有一个本地的庙祝,管零碎杂务。两个大和尚一胖一瘦,瘦的那个是“当家和尚”,法号“醒禅”,据他自己说,来自甘肃一个叫武威的地方。

与尼姑庵坍塌的泥墙不同,吴山庙的黄墙前年刚刷过,显得比较精神。泥墙、黄墙,再加上那些牌坊的白石、青石,几种颜色,标示着乡人们的公共去处。此刻,只有黄墙最热闹,最通俗。其他几种颜色,太深奥了。

尼姑庵有了动静。

两个年轻女子,由乡长陪着,向那条小路走去。他们前面,村长领着两个年轻农民,撩拨开齐膝的苇草,算是开路。那两个年轻农民边上,还有一个挑工,挑着两个大箱子。这两个大箱子,自然是那两个年轻女子的。

走到尼姑庵歪歪扭扭的木门前,村长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大钥匙,去开那把锈得掉渣的老铁锁。摆弄了半天,木门吱吱嘎嘎地推开了。村长吩咐两个年轻农民:“先打扫出一个能下脚的屋子,再全部清扫一遍!”

乡长看到后面跟来十几个农民,就转身对大家说:“这里要办一个小学了,这是两位老师,以后还会来三位。你们一起帮着打扫吧,今后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到这里来读书!”

村民们点头称是,眼睛只盯着两位女教师看。两位女教师非常害羞,低头转身躲着大家的目光。她们,漂亮得让人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女教师跟着两个年轻的农民跨进了一道门槛,进入到了里院。这下,轮到她们张大了嘴说不出话了。满满几垄鲜花,整整齐齐,一半嫩黄,一半浅紫,开得蓬勃而娇艳。

乡长、村长也跟进来了。乡长说:“门关了那么久,也没有人看见,也没有侍候,花怎么还开得那么好?”

村长说:“花这东西,躲人。离得越远,长得越好。”

一位女教师怯生生地问:“这花,谁种的?”

村长说:“尼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留下这么多花。”

两位女教师眼睛发亮,也顾不得乡民看她们了,只顾弯腰看花,嗅花,还伸出手指轻轻地拨动着花。在她们身后,村长指挥着村民们开始打扫院子和屋子。

“那些尼姑来的时候,也和你们一样年轻。”乡长对女教师说。

“也和你们一样好看。”一位大婶笑着说。

墙要补,屋要修,上课的桌椅讲台都要做,村长和乡长商量后,找来了乡里的木匠、泥水匠和石匠。那个陪着潘木公到山南镇去的年轻石匠也被叫来了,他一看事情太多,一时忙不过来,就把自己刚拜师不久的潘木公也请了出来。

潘木公一出场,事情就要做得像样一点了,乡长特意还拨了点钱。

不久,另外三位女教师也陆续到了。走廊墙上,挂了个手摇的铃。以后上课下课,都会听到铃声。

潘木公边干活边东张西望,却很少说话。他细细地看花,看当年尼姑们住的屋子,再看看女教师们的背影。女教师一回头,他就把目光转过去,再看花。

他抽烟秆的时间更多了,老是在想着什么,也不跟别人说。

不久,他找到了乡长,说:“我给小学砌一个石门吧,石料已经选好了,乡里出点钱。”

乡长满口答应。那位年轻的石匠又一次做他的帮手。

石门造好了,乡民一看,还是潘木公的老活计,活生生一座崭新的牌坊。只不过,他把毕生的功夫都拼上了,砌得比范夫人牌坊还要气派。

石门上方有两道楣梁,上一道,浅浅地用小字刻着尼姑庵的名字;下一道,深深地用大字刻着小学的名字。门基边上,全是鲜花,也是一半嫩黄,一半浅紫。

乡长和几个村长一起,帮着小学辛苦招生,一家家劝说,结果招来的全是男孩子,没有女孩子。

千说万说,每家农民都认定女孩子不能上学。女孩子从小就要学着纺纱、采桑、洗衣、带领弟弟,哪能两手一甩到小学里去与那么多男孩子瞎混?混了很多年,识了一些字,什么也不会做,以后还怎么嫁人?

男学生倒是不少,分了三个班。每天上课,女教师站在讲台上,男学生坐在课桌前,而每个窗口都挤满了村民。附近几个村轮着来,一批又一批,全是男的。他们嘴上说着看儿子、侄子、弟弟上学后是不是好好听课,其实眼光却离不开讲台。

女教师故意不看窗口,偶尔不小心扫过一眼,总是满脸通红。她们的脸很白,一红就看出来了。

那时这地方还没有见过铅笔和钢笔,一认字就用毛笔,就要磨墨。男孩子手上脸上全是墨迹。

“你看,又写歪了!”女教师手把手教男孩写毛笔字,轻声责备着。

其实男孩子没有在看字,在看老师长长的睫毛。怎么这么长,一抖一抖的。听老师一责备,才回过神来写字,但笔下也是一抖一抖的。

几个村的大人都在议论,这些女教师是从哪里来的呢?都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那么她们的“大户人家”在哪里?怎么老也不回家?父母亲为什么也不来看看?该是嫁人的年龄了,有没有说好人家?……这些问题,连村长也不知道,只好问乡长。乡长笑着说:“别琢磨了,我也不清楚。”但从他的笑容看,似乎知道一点什么。

谁也不敢问老师本人。她们像是一批降落人间的天仙,有云有雾,看不清才对。先是男人们着迷,接着,是女人们着迷了,而且比男人们迷得更细、更浓、更久。女人们几乎天天都用发呆的眼光注视着女教师的发式、衣着、腰身、步态。走近一点,再打量她们的笑容,她们的安静,她们的声音。看过了这一切,还在心里嘀咕,同样是女人,她们却识文断字,到哪里都有饭吃。这么一想,女人们觉得自己不是矮了半截,也不是矮了一截,而是整个儿都埋到地底下去了。女人们倒也不抱怨,觉得自己能够从地底下伸出头来看到这么一群仙女,已经算是好命。

小学里有一个老妇人给女教师们做饭,但这个老妇人也是从外地来的,不爱说话,说了也听不大懂。因此,女教师们是怎么吃饭的,也不清楚。

初夏的一天,一位女教师在离小学不远的集镇上买了一捧新上市的杨梅,用手绢掂着,回到学校。好像路上也没有遇到什么人,但第二天一早,每个学生的书包里都带来一大袋杨梅,红润润地把几个老师的桌子堆满了。这几个村子靠山,家家都有杨梅树,昨天终于传来消息,并且立即传开:女教师是愿意吃杨梅的。

为了满桌子的杨梅,女教师执意要去感谢。星期天一早,她们走出了校门,娉娉婷婷地进了村。每个屋子都开着门,但都没有人。终于问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说全村都进山采杨梅去了。顺着老婆婆的手指,她们走进一个山口。

全是树,满坡满谷的杨梅树,却不见房,也不见人。女教师东看西看不知怎么办,忽然树上传来呼喊声。一声带动好多声,都在叫老师,但还是看不到人。

“老师,我家的杨梅特别好,快到这里来!”

“我家的昨天刚熟,就在你们右手边两丈地的山坡上!”

“今年最甜是我们家,老师,西坡上招手的就是我!”

……

女教师们笑着,转身转乱了。越转,喊声越多。

呼喊的孩子们都在树上,下树下坡需要一点时间。终于,他们像小鸟一般飞到女教师们身边,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妈妈。妈妈们很想伸手来拉扯女教师,倒是女教师先上前,把手挽住了。

那天在杨梅山,女教师和村妇们说了很多,笑了很多,吃了很多。村妇们没料到女教师那么随和,那么有兴致。终于有一个村妇把一个女教师拉到一边,问:“你们小学,收女学生吗?”

“收,收!”几个女教师们都迫不及待地抢着说。

“我有一个外甥女,住在山南镇,潘木公到他们家做过牌坊。前些日子潘木公为你们学校造校门,带她来玩过。她回去后,天天吵着要来上学。”那个村妇说。

“山南镇?远吗?”女教师问。

“不太远,但进出要翻山。麻烦就在这里,如果来上学,就要起早贪黑,爬上爬下,大冷大热,一个人。”村妇说。

“过两天你带我们到山南镇走一趟,好吗?”女教师说。

女教师们的山南镇之行,招来了小学里的第一个女学生,叫河英。

她来上学实在不容易,每天一来一回要翻两次山。特别是到了冬天,漫山遍野都是雪,山路结冰,很容易摔跤。在山路上摔跤,非常危险。

一位女教师出了一个主意,让河英翻山时扎上一方红头巾。女教师说:“只要你翻过山,我就可以凭着红头巾找到你,盯着你看。如果你摔跤了,我会看到,会想办法来帮你。”

河英母亲说:“这主意好,上山时归我看。”

于是,这个河英上一趟学好气派。刚刚在那头山坡摆脱妈妈的目光,便投入这边山坡老师的注视。每个冬天的清晨,她就是雪岭上一个移动的红点,在两位女性的呵护下,上天落地。

其实远不止两位女性。

山这边,男学生们还都赖在被窝里不肯起床,大冬天清晨的被窝是孩子们难于割舍的天堂。母亲已经催了几次,都无用,便把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山。

“你看!”母亲终于欢快地叫了一声,男孩子也把头伸出被窝。都看到了,雪岭顶上的一个红点。一天一地都白得那么干净,这红点也就分外耀眼。它划破了雪岭,也把赖在被窝里的男孩子全都拽起来了。

河英的上学,成了一个示范。这以后,很多女孩子都来上学了,而且,学习成绩都比男学生好。两年后,小学里女生的比例,达到了三分之一。男教师,也陆续调过来几个。学校,已经越来越像样,对得起潘木公建造的那座很像牌坊的校门了。

我读完小学时才九岁,对于童年的事,并不明白。只是记得有很多难忘的片段,却连不起来。

直到长大之后读到一篇外国小说,才如雷击一般,蓦然追悟,傻坐半日,浮想联翩。

那篇小说叫《热冰》,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位姑娘跟着两个青年去划船,船划到半道上,两个青年开始对她有非礼举动,把她的上衣都撕破了。她不顾一切跳入水中,小船被她蹬翻,两个青年游回到了岸上,而她则被水莲蔓茎绊住,陷于泥沼,失去了生命。

她的父亲抱回了女儿半裸的遗体,在痛苦的疯癫中,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封进了冷库。

村里的老修女写信给教皇,建议把这位冰冻的贞洁姑娘封为圣徒。

她真的会显灵。有一次,一个青年醉酒误入冷库,酒醒时冷库的大门已经上锁。他见到了这块冰:“原来里面冻的是个姑娘。他清晰地看到她的秀发,不仅是金色的,简直是冬季里放在玻璃窗后面的闪闪烛光,散发着黄澄澄的金色。她袒露着酥胸,在冰层里显得特别清晰。这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像在睡梦里,又不像在睡梦中,倒像是个乍到城里来的迷路者。”

结果,这个青年贴着这块冰块反而感到热气腾腾,扛住了冷库里的寒冷。

小说的最后,是两个青年偷偷进入冷库,用小车推出那方冰块,在熹微的晨光中急速奔跑。两个青年挥汗如雨,挟着一个完全解冻了的姑娘飞奔湖面,越奔越快,像要把她远远送出天边。

我相信,只要读了本文前面叙述的朋友,都不难明白这篇小说为什么对我会产生那么强烈的触动。

我觉得,这位姑娘死后被封为圣徒,有点像中国女子死后被批准建立贞节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还是牌坊,姑娘,你难道真死了吗?

幸好有这位父亲,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儿冰封了。于是,这块冰也就成了“热冰”,埋藏着生命信号,掩饰着无限可能。

在冰库里,这姑娘依然美丽。甚至,更加美丽。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胆怀疑了——

为什么家乡那么多立了贞节牌坊的自杀女子,墓中却是空的?我怀疑,她们实际上并没有自杀,而是由她们的父亲悄悄转移了。

那些大户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着把一个葬仪立即变成两个葬仪。于是,半夜的小船,简薄的行装,无人的棺木,装扮的大殓……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亲的号啕大哭却是真的,泪滴溅在白胡子白发上。毕生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也不知道她会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怀疑,这样的半夜小船,装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没有死亡,而未婚妻却“猝死”了,“被拐”了,“失踪”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别小船的,总是父亲。因为母亲裹着小脚,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边哭出声来。父亲很少说话,步子轻轻,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与那位把女儿封进冰库的外国父亲,完全相同。

中国的小船没有封进冰库,那么,究竟划到了哪一个荒湖,哪一条小河?

我怀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经猜出八九。当初,他听年轻石匠说坟墓都是空的,为什么如此紧张地追问?他第一次来到废弃的尼姑庵,为什么在东张西望后很少说话,不断抽烟?他为什么自告奋勇,为小学建造了一个很像牌坊的石门?……

我渐渐明白了,我们乡间为什么留有那么多无言的牌坊,却又涌来那么多陌生的美丽,尼姑的美丽,女教师的美丽?

我渐渐明白了,女教师们为什么那么迫切地想要招收女学生,连翻山越岭也不在乎?

河英,雪岭上的一个红点,就像那束冰封的金发。

冰封的金发终于被两个现代青年用小车推出了冰库,那个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冻。一群黑发飘飘的中国姑娘并没有靠别人的小车,她们自己解冻了,解冻在四处潜行的安静中。

这些美貌绝伦的东方女子,也为一个个乡村解了冻,为一道道山梁解了冻,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冻。

我已经断定,在大地还在沉睡时悄悄出现的熹微晨光,与《中国历代失踪女子名录》有关。但是,这部名录,是山川之玄,岁月之秘。它无痕无迹,无符无字,却被天地铭记。

我只知,自己,就是从那解冻了的乡村走出。

寺庙

还记得吗,离尼姑庵一箭之遥的西北边,是吴山庙。

同是晨钟暮鼓,却一衰一荣,一静一动,一冷一热,对比明显。尼姑庵废弃时,风光全都到了吴山庙。等到尼姑庵变成了小学校,一切又都变了。衰的,静的,冷的,是吴山庙;荣的,动的,热的,是学校。

更大的对比,是在每家每户的每个早晨。

祖母出门了,到庙里去念经。邻居六七个老太太等在村里一起走,她们都缠着小脚,走起来一扭一扭的。与平日在家里干活不一样,到庙里去,就换上了一套干净的黑布褂子,褂子比身材大了许多,所以扭动在路上有点滑稽。出村一丈远就上了窄窄的石板路,别的村子的老太太也汇在一起了。石板路上留着昨夜露水,还长着青苔,老太太们扭动得更加当心,更加夸张,更加一致。远远看去,分明是一长溜黑衫蝙蝠舞,舞的名称叫“天天朝拜”。

祖母出门时,捋了捋小孙子的头发。小孙子已经背上了书包,但不与祖母一路,是朝东,走一条宽宽的泥路,去上学。上学的路也像念经的路,半道上不断有同伴加入。孩子们一多便又跳又笑,边玩边闹,直到学校。牌坊般的校门下,在一半嫩黄、一半浅紫的花丛边,今天轮值的何老师笑眯眯地站着。她在检查每个孩子的衣着,叫他们把纽扣扣起来,把裤腿放下来。有的孩子喜欢赤脚走路,用一根绳子把两只鞋子挂在脖子上。何老师就要他们把鞋子拿下来,穿上,再进教室。

上课的铃声响了,很巧,吴山庙那边也敲起了钟。何老师扬头往西边看,远远的,寺庙前那条石路上的黑衫蝙蝠舞,还在扭动。

女教师们不清不楚的神秘来历,使她们有了一清二楚的共同立场。那就是,不喜欢传统,不喜欢老派,包括寺庙,包括黑衫蝙蝠舞。

虽然不喜欢,何老师还像往常一样,看了很久。她从衣袋里拿出折叠得很小的手绢,快速地擦一下眼角,像是回想起了什么。

庙里的钟,又一次响起,还传来了清脆的木鱼声。紧接着,是吴山庙的醒禅和尚领着诵经,老太太们跟着一起诵。虽然听不清语句,但那音调,能把四周的田野稳稳罩住。

何老师已经在上课,课目内容是几个女教师一起凑的,今天的课名是“常识”,正讲着地球。听到了诵经声,何老师皱了皱眉,便走下讲台,来到教室的西窗前,伸手把那扇新装的玻璃窗关上了。诵经声,也就关在了外面。

最清晰的诵经声响起在晚上,那时全是男声,没有老太太的声音跟着了。照寺庙里的说法,这是和尚们在“做课”。居然,他们也用了一个“课”字,与学校黏着了。

那时,学校里的女教师们也正在做一件与“课”字有关的事,那就是备课。黝黑的田野里,只有两道灯光,吴山庙的蜡烛灯和学校的煤油灯。别的屋子,买不起蜡烛和煤油,天一黑就黑到底了。

村民们喜欢从自家木窗口,看这两道灯光。因为这地方山阻水隔,自古以来一到夜晚全都归属于土匪。土匪分两帮,头领分别是陈金木和王央央。陈金木比较有钱,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黑罩铁皮灯笼;王央央钱少人多,匪徒们夜间出来时提的是红纸竹篾灯笼。过去只要远远看到这两种灯笼,各村百姓就会赶快关门,在窗缝里屏息静听。

抗日战争爆发后,陈金木和王央央都曾让徒众扬言,愿意参与抗日,不再骚扰百姓。果然,夜间这两种灯笼也少了。

早在这两种灯笼还经常出没的时候,他们对于庙里的灯光也只敢绕道而行。匪徒都有点怕佛,不敢靠近。于是,多少年了,乡村夜间,只有匪灯和佛灯。一邪一正,一野一文,在进退交错、消长明灭。终于,匪灯渐黯,佛灯孤悬,幸而又加入了学校的灯。

村民半夜起身,朝窗外一看,即使睡眼惺忪,也笑了一下。

窗边竹几上,放着老太太念经要背的香袋;边上,是小孩子上学要背的书包。

庙里的和尚和学校里的女教师,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有一次,在学校西面的泥路上,两个正要回庙的小和尚看到一头小羊被石头一绊,差点跌到河里。他们慈悲为怀,“惜生护生”,立即撩起袈裟上前,牵起羊颈上的绳子,拴在路旁的一棵小树上。这时,泥路旁刚种下两排小树,伸向远方。

几个在旁边玩耍的男孩子看到了就围过去,那两个小和尚朝他们笑眯眯地点点头,又上了路。就在这时,从校门里气喘吁吁地奔出我们的何老师,胸脯起伏着,直奔小树跟前。她急忙弯腰解开拴在树上的绳子,对男孩子们说:“羊要把小树挣断的,快把羊送还给主人!”

这一下,才走出几步的那两个和尚呆住了。他们主张的“惜生护生”,主要是指人和动物,却对植物不太在乎。他们为惜生而吃素,就是不吃动物,只吃植物。他们明白小羊要保护,却不明白小树也要保护。此刻他们心里有点乱,却又觉得女教师是对的。更添乱的是,他们没想到女教师竟是这么一位丽人,因此看过一眼后就不敢正视,只是直耳听着,眼睛只盯着孩子们。

何老师也没有看和尚,看了就要打招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对寺庙、和尚都很生疏,只能放轻语气给孩子们解释:“这树刚种下,还嫩。等你们毕业,这树也就长大了,这路也就成了林荫道。那时正是大热天,你们可以阴阴凉凉地到县城考中学。”

原来,老师心中的“惜生护生”,范围要大一点,包括树,包括林荫道,包括孩子们的成长,包括考中学。

一来二去,孩子们有点得意,觉得老师的水准比和尚高,学校的等级比寺庙高。早晨,看着祖母到庙里去念经,自己上学的步子也更欢快了。

老师还像往常一样,只要听到从寺庙里传来的诵经声,就会把教室的窗子关上。

但是,一个同学的一篇作文,使老师对寺庙的看法变了。

小学的作文很简单,老师出一个题目,让学生们短短写几句,就成。

这次老师出的题目是“一件奇怪的事”。这题目,如果让今天的孩子来写很可能大同小异,但对几十年前僻远山村的孩子们来说就不一样了,写出来都千奇百怪。一个学生写的是,他在四岁时被一个土匪抢走,村民追赶,土匪抱着他躲进了庙会,但从庙会出来后土匪变了一个人,把他送回了家。他回想起来,觉得这事很奇怪。

老师认为这篇作文有点意思,专门组织了一场课堂讨论。

老师问:“这个人真是土匪吗?”

学生说:“是。妈妈说他是陈金木的手下。”

老师问:“他抱走你,不是开玩笑?”

学生说:“不是。我全家大人,还有隔壁邻居,都去追赶了。他抱着我,拼命奔跑,跑不动了,才躲进了庙会。”

老师问:“庙会,人很多吗?”

学生说:“很多,人与人挤得密不透风。”

老师问:“那个土匪是不是见到了什么熟人?有没有人与他交谈?”

学生说:“没有。他只在人群里挤着走,走得很慢,比和尚念经还慢。”

老师问:“和尚一直在念经?”

学生说:“和尚念,所有的香客都在念,念变成了唱,合起来声音非常响,就像台风季节上林湖的潮水。”

老师问:“这么响的声音,没把你吓着?”

学生说:“没有,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看到他已经挤到了庙门口,看着一尊佛像发呆。然后,就把我送回家了。”

老师想了一会儿,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了。这个土匪,一定第一次进入寺庙。”

学生问:“那他为什么突然变了?”

老师一笑,说:“以前的他,被上林湖的潮水冲走了。”

老师要求学生,过几天,带她进一次庙。

老师也是第一次进庙,看得很慢。出来后,对学生说,那地方可以多去去。

那天,何老师教学生唱了一首歌。学生放学后就到了庙里,想开一个不小的玩笑,用歌声与正在念经的和尚们比赛。

那天念经,还是由醒禅和尚领头,别的和尚跟着,念得浑厚、绵熟、静雅。

学生们躲在香案外面,冷不丁地由女同学河英张口领唱,声音清朗娇嫩。其他都是男生,故意用稳重的声调,配上去。这歌声把和尚们吓了一跳。

学生们唱的是: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

和尚们的念经停止了,庙里只剩下了学生的歌声。

学生们唱完,听到木鱼边上传出一个声音:“等一等!”

随着声音站起来的,是醒禅和尚。他问:“你们刚才唱的是什么?”

孩子们以为要受训诫了,嗫嚅地背诵了一遍歌词。

“来,到我的禅房里来。”醒禅和尚说。

禅房很整洁,藏经箱成排壁立。醒禅和尚走到桌边举笔展纸,让孩子们一句句再念一遍,他跟着写。写完,他自个儿咿唔了一阵,点头说:“写得好,是你们老师写的?”

说着他打开桌上的锡罐,取出一些供果,分给孩子们吃。

第二天上学时转告何老师,和尚称赞她的歌写得好。

何老师一听就笑了,说:“我怎么写得出来?那是李叔同写的。人家可是有名的音乐家。”

几天之后,孩子们又来到庙里,醒禅和尚知道了写歌人的名字,便用毛笔写下了那三个字:李叔同。

写完,醒禅和尚嘀咕了一句:“这倒是与五磊寺的弘一法师重名。”他仰头想了一会又笑了,“法师持戒森严,对于这种歌舞娱乐,他一听就会掉头离去。”

“弘一法师?‘弘一’两个字怎么写?”孩子们觉得有责任把和尚的每句话,告诉何老师。

何老师听了孩子们的转述立即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咳,李叔同就是弘一法师!怎么,他到了五磊寺?”

五磊寺离吴山庙不远,却隔着几道山,一道山就是一个“磊”,翻过去太不容易。但是,五磊寺在佛教界地位很高,吴山庙只是它的“下属单位”,醒禅和尚常去。

趁暑假,何老师约着其他两位女教师,由村里一位大婶陪着,两个年长一点的学生跟着,辛辛苦苦地翻山越岭,来到了五磊寺,只想拜见弘一法师。但是,法师已经持杖远行。老师们向五磊寺里的和尚问法师的种种事情。和尚们笑的多,说的少。

回来的路上,三位老师越想越惊奇,越说越热闹。

“果然是他!我们的学生唱着他的歌去与和尚比赛,没想到他自己做了和尚!”

“那么精通现代的文化教育,怎么回过头去投向了佛教?”

“这是倒退,还是提升?”

“肯定是提升,只是我们还太浅薄,悟不了。”

……

毕业时,路边的小树确实已经长大,但是还说不上林荫道。

有四个学生要到县城考中学,到小学里来向老师们告别。他们没有告诉老师,今天一早,几位祖母已经领着他们到庙里拜佛,和尚还为他们的远行诵了三通经。

“读了中学,我们一定会回来。”学生向老师保证。

“不要这样保证。”何老师阻止,她笑着扬了扬手,说,“你看这村,这乡,原来土匪横行,幸亏有一批批外来人。和尚是外来的,尼姑是外来的,弘一法师是外来的,我们也是外来的。”

“来了还要走。”另一位女老师说着拍了一下何老师的肩,何老师立即脸红了。后来才知道,何老师已经有了对象,在很远的地方。当时她为了不让那位女老师说穿,故意对着学生,把话往大里说:“我教过你们孔子的话,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不要太黏着乡土。只有来来去去,自己活了,地方也活了。”

正说着,吴山庙的钟声又响起了,和尚们诵经声也响起了,悠扬而婉转,低沉又绵长。

何老师听了一笑,说:“好了,佛在说,动身吧。”

信客

我家乡和内陆农村不大一样,孩子们读完小学,有很大一部分会通过“投亲”的方式到城市去考中学。近一点,也要去考县城中学。这里的农民,能随口说出很多他们并不熟悉的地名。对他们来说,不熟悉,并非远行的障碍,而是今后的去处。

当然,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观念的改变,要归功于一批特殊的人,他们叫“信客”。

信客的产生,有一个大背景。十九世纪四十年代鸦片战争后,上海、宁波被列为通商口岸向西方列强开放。这一来,现代工商业的魔力就使封闭的农村生态快速凋敝,大批青年农民到城市谋生。但是,大地毕竟还是原来的大地,这些青年农民身后,有父母、妻儿、宗祠的无数条缆绳牵扯着。在城里赚了点钱,怎么能够及时地馈侍双亲、接济家人?家中长辈遭遇了病灾,又怎么能够快速通知在外子弟?当时的中国,还不存在邮政业务,那就呼唤出了一批行脚匆匆的人物,那就是信客。

据材料统计,那时的上海,人口增长是全世界各大城市人口增长平均数的十倍。上海的人口,主要来自浙江、江苏的乡村,因此,信客是这些“新移民”的生命纽带。如果没有信客,“新移民”就很难在城市留下来。因此可以大胆说一句:没有信客,就没有那么一个快速膨胀的大上海。

但是,信客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城市缔造者”的影子。他们惯常的形象,非常狼狈。

例如我家乡的那个信客,每次从上海回来,乡人就能判断他是走了东路还是西路来的。走东路过来,显得极端疲劳;走西路过来,则显得特别窝囊。总之,都让人看不过去。因此,才四十出头,已显得比村里的同龄农民苍老。

走东路,比较简单。先从上海坐海轮到宁波,再从宁波挑担到家乡。从宁波到家乡有上百里路,当时没有长途汽车,只能步行。那时路上挑担步行的人很多,大多是挑着菜豆柴火的农民和小贩,而他却挑着大包小包的行李。仔细看去,他身上还捆绑着很多物件,那是一些比较值钱的绸缎、药品。路上如有强人,见到他的这副模样一定不会放过,他就只能撂下担子奔逃。如果强人只有一两个,他也可以抽出扁担抵抗一会儿。因此这上百里路,必须步步小心,眼观八方。这条路,走得快一点,两天可以到达,中间在一个叫沈师桥的地方找一家熟悉的小客栈过夜。挑着担子快步流星地走两天,劳累的程度可想而知,因此当他终于出现在我乡吴山庙台上时,早已浑身湿透,步履踉跄。

走西路,那就不坐海轮了,从嘉兴、杭州、萧山、绍兴、上虞一路过来。这中间,倒是没有长达百里的挑担路途,而是一会儿雇乌篷船,一会儿搭短程马车,一会儿蹚水,一会儿越岗,断断续续、疙疙瘩瘩,很是麻烦。这条路费时更长,要外宿三夜。虽然遇不到强人,但被各种扒手盯上的可能性却很大。因此,当他从这条路走到吴山庙台的时候,总是两眼深凹,上下疲沓。

这位信客,个子比村里的农民高,瘦瘦的,走出去很有样子,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单身。听说他是外省人,从小失去了父母,就由外婆收养,外婆就住在我们邻村。外婆很有见识,也有点钱,很早就把他送到鸣鹤场的一家私塾读书。他很聪明,成了远近几十个乡村中识字最多的人。

外婆去世后他外出闯码头,没做成什么事。在上海几个同乡间转悠时,发现大家都迫切需要信客的活儿,就承担了,而且越来越忙。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找一个安定的营生却偏偏做了最辛苦的信客,他的回答是:“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两头都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对方。我是帮他们跑跑腿。”

此刻,他正站在吴山庙台上。眼下,一个女人的村庄正炊烟缭绕。

他知道,村里的很多小木窗都向这里开着,应该有很多眼睛看着自己。那年月,野地里人迹稀少,一个人高处一站,能牵住很大一片土地的目光,何况,这次他的出现,大家早就知道。因为五天前有一位叫余木典的同村人从上海回乡奔丧,已经有过预告。本来信客是想让余木典也顺便带一点货品回来,但在上海的那些同乡都摇头,因为这里的风俗,让奔丧的人带货品很不吉利。因此,余木典回来时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包袱,走到吴山庙台上时,他从小包袱里取出麻质孝衣,披在身上,然后便号啕大哭进了村。木典在丧仪上,告诉各家,信客过几天就回来,各家都有货品。

信客觉得,木典家的丧事已过,这下该由自己带来一点喜气了。他在吴山庙台上放下担子,故意伸了一下手臂,再捋一下头发,就像在老戏台的入场口亮相。然后,叉开双腿,从头顶取下草帽扇扇凉,站一会儿。晚霞在他身后。

如果是村里的年轻男人见了他这个样子,都会赶过来帮他提担子。但是,眼下一个个木窗里只有女人,正在灶头做饭。她们一见到他,就转身去梳头了。梳头时还要抹些从树汗浸泡出来的“生发油”,然后换一件端正的布衫。如果信客还在村子里,她们一点也不会在意,但现在他是走了那么远的路回来的,又在上海见过了自己的丈夫,身上还带着丈夫托交的东西,因此要快快梳洗一下。

信客估计她们打扮完了,就弯腰挑起了担子。刚才歇过了脚,又有了力气。他摆正姿态,跨出了尽可能轻松的步子,让扁担两头颤悠起来。从庙台到村子,三百多步,换两次肩,换的时候脸带微笑。每换一次肩,都要颤悠三下,每一颤悠迈一步,然后就有板有眼地走向村子。

已经闻到焖饭的香味,他肚子早就饿了。今天在半路上只吃了一个茶叶蛋和一碗光面,是用两盒火柴换的。一盒火柴能换一个蛋或一碗面,这是当时的工业和农业之间的一种“等值交易”。因此从上海出来,行李里塞一些火柴等于带了一袋干粮。但他这次出来,没有带够火柴。

信客在行李换肩时略有犹豫,先到哪家。到哪家,就在哪家吃晚饭了,这是规矩,大家都知道。

今天应该到余叶渡家,理由很简单,这次他家带的东西最多。而且,刚刚从村口看到,叶渡嫂已经在木棂窗口向自己招手。信客脚下犹豫,是因为叶渡嫂斜对门是月桥家。余月桥在南京,因此信客这次肩上没有他家的货品,但月桥嫂做的菜最香,今天肯定有韭菜炒鸭蛋,已经闻到了。对饥饿的人来说,菜香,是一种难以拒抗的力量。更有一个暗暗的理由信客不能说,也不能想,那就是月桥嫂太漂亮了。

漂亮是一种很大的麻烦。信客对月桥嫂不存在什么杂念,只是想多看几眼,又觉得不好意思。月桥嫂并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却像一切漂亮女子一样,特别容易害羞脸红。这一来,本想多看几眼的男人也就更为难了,似乎人家脸红是自己的“偷看”造成的,因此连自己也觉得不正经了。

其实这个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好看,方言叫“齐整”,也就是一种不灼眼的漂亮。其中更出色一点的也有好几位,像村西的鱼素嫂、村南的满城嫂。她们的丈夫都在上海,都是信客的朋友。

信客马上要见到的叶渡嫂,稍稍有点特殊。她长得比别人矮一点,胖一点,自嘲是“杨柳林下的扁冬瓜”。她很开朗,嗓门很高,经常大笑。她的丈夫余叶渡在上海生意做得不小,外出的人中算是最富裕的了,因此她也就笑得更响亮。她的表情,从来不会惹上“害羞”,别人对她也没有忌讳。自从她生孩子后两个月就在大槐树下敞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全村的目光对她更放松了。

叶渡嫂家的门,除了晚上,都不关。信客还没有进门,叶渡嫂已经拉住他担子的一头,大声说:“木典说了,你今天到。货品慢慢再点,先吃饭!”

说是“货品慢慢再点”,但她的声音还是落到了货品上。她兴奋地叫了一声:“又是一只热水瓶!”

信客说:“为了这只热水瓶,我一路上轻拿轻放,就怕摔坏,受大苦了!我在上海就对叶渡抱怨,去年已经带过一个了,今年怎么又带。他说,去年那个是竹壳的,今年这个是铁皮的,不一样。你看你老公!”

“那匹红缎呢?”叶渡嫂轻声问。

“又是木典通报的了。”信客把竖绑在担子上的一个长包袱解下来,搁在矮桌上,麻利地打开包袱。一片灿烂的红色,把叶渡嫂的胖脸照得更亮了。她抱起那匹红缎,搂在胸前,走进了里间。

“好了,吃饭,你也饿了!”叶渡嫂从里间出来后立即到了灶头,端出几盘早就准备好的菜肴放在桌子上,让信客坐下,递过来一双竹筷。

“这碗糊货,我加了你上次带来的东洋味之素!”她边说边去盛饭。

叶渡嫂所说的“糊货”,是指卖海鲜的货郎每天剩在筐底的杂鱼杂虾,很便宜,又很新鲜。

吃饭的时候,门还是开着。才吃几口,叶渡嫂的眉毛抖了几下,因为有一股韭菜炒鸭蛋的香气从门外飘来。这香气很轻,却很浓,就像一个女子最含蓄的媚眼。信客似乎没有闻到,埋头狠狠扒饭。叶渡嫂却看了对门好几眼,每看一眼都要回过头来看信客。

叶渡嫂笑着说:“听我老公说,他有一次与你搭伴从上海回来,你每个码头都有相好。据说绍兴那个眉眼最重,这次又见到了吧?”

“什么相好!”信客连忙声辩,“都是一路上必须求靠的小掌柜,馒头铺掌柜、车马店掌柜,不认识寸步难行。”

“怎么都是女的?”叶渡嫂笑问。

“男的都像你老公,外出谋生了。少数留下的,也开了大铺子,我们付不起。我们一路,只能找女子小店。”信客说。

“绍兴那位有点意思了吧?”叶渡嫂还是追着问。

“她女儿拜了我做干爹,这次要结婚,事先也不知道,我倒是匆匆忙忙在当地备了一份礼。”信客说,“你看,认识人多,开销也大。我直到这次送礼,还不知道干女儿的大名叫什么。”

没有酒,饭也就吃得很快。信客告别叶渡嫂,挑着担子到自己简陋的住所去了。本来也想当夜一家家去送,但今天实在太累了,想早点休息。更主要的是,信客喜欢看到家家户户都挤到他屋子里来领取货品的热闹情景。女人后面跟着老人,老人手上又牵着小孩,整个农村都在企盼着来自城市的礼物。这是家门大事,村庄大事,桑梓大事,全都由自己来送交执掌,信客享受着这种重要。但当时农村还没有电灯,这种重要场面只能出现在白天。白天,应该是明天下午吧?上午醒不过来。他要把一路上的无限劳顿脱净在长长的酣梦中,只等明天下午,容光焕发地接受村人们的环绕和感谢。

信客这一觉睡得实在太沉,醒来,已是第二天傍晚。西晒的阳光很明亮,他揉揉眼,看了一眼屋子里的那副行李担。但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两个竹竿窗外挤满了人。

他想,睡的时间太长,让村人等急了,便霍地一下从床上起身,嗬嗬地笑着,去开门。但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村人们脸色怪异地后退了一步,并没有要进门的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他捋着后脑勺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说时迟那时快,一位年迈的族长在村长的搀扶下,进门了。

信客不知所措地请族长和村长坐下,用眼睛询问着他们的来意。窗外,村人都在旁听。

族长先开口。

老人说:“我们见过面,不熟。今天有几件不好的事情要问你一下。”

“不好的事情?”信客满脸疑惑。

“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给叶渡嫂带来一匹红缎子?”族长问。

“是啊。”信客说。

“这红缎子非常贵重,是他们家用来嫁女儿的,这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信客说。

“那么,请你老实说,有没有在这匹红缎子上动过手脚?”族长直视信客。

“动手脚?没有啊。”信客答得很快。“动手脚”三个字,在这乡间的意思特别恶劣,类似于偷盗、破坏,信客当然在第一时间否认。

“这就麻烦了,”族长说,“叶渡怕你做手脚,特别在红缎子的头上画了一个小圆圈,托前几天回乡的木典告诉叶渡嫂。叶渡嫂昨天晚上细细查看了,没有小圆圈,那就是,红缎子被人剪掉了一幅,那会是谁呢?”

原来是这样!信客立即回过神来,说:“你看我都忘了这件小事。前天过绍兴,得知我那干女儿要结婚,匆忙间临时买了些礼物,看着太素,就剪了一条红缎带子下来捆扎,图个喜气。那带子很窄,没想到剪到了小圆圈。”

族长说:“你说剪得很窄,何以为证?小圆圈没了,这货品就残了。我建议,你这次回去时,能不能到绍兴把那条红缎带子要回来,到上海让叶渡看看,有没有他画的小圆圈?”

这一下,信客完全被打蒙了。

他闭起了眼睛,首先想起的是叶渡和木典。

他们与自己,不是一直“情同手足”吗?那个小圆圈,就让一切都变假了。

这假,假得痛彻心扉。但是,窗外的村人一定反着看,只认定信客用剪子剪坏了手足之情。他们也许还在称许叶渡聪明,揭穿了信客的手脚。

在刚才族长问话的时候,村长一直没开口,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信客。现在,他把木凳子朝前移了移,对信客说:“上午听说这事后,村人聚集在晒谷场边议了议。大家觉得,既然有了一件事,一定还有两件事,三件事。他们问,去年夏天你说在上虞被强人抢劫,三件行李丢失,是真的吗?前年冬天你说在新浦沿木船翻沉,一个包袱漂走,也是真的吗?还有……”

信客打断了村长,问:“这些,都是大家凑出来的疑问?”

“对。”村长说。

这时,族长站起身来,把信客拉到一个角落,压低声音说:“还有私下向我递话的呢,听起来更不好听。”

“什么?”信客问。

“我这么大年纪也不忌讳了。说你虽然单身,却处处投情。绍兴那个赖不掉了吧?就是本村,你也有不少想头,像月桥嫂、鱼素嫂、满城嫂……”

“族长!”信客愤怒地喝断,“你老人家可以糟践我,却不能糟践这些女人!这个村,很干净!”

村长站到了族长前面,对信客说:“别争了,你把昨天带来的货品先分一下,完了就赶快回上海吧。”

“回上海?”信客想,“回到叶渡、木典那里去?木典今天还在村里,他回上海后会把红缎子的事情到处讲,我难道要向上海的同乡一个个解释?解释了,大家能相信我吗?不相信了,我还能做信客吗?”

他对村长说:“让大家都进来取东西吧,我分发。上海,我不回去了。”

这天晚上,信客没吃晚饭,一个人在木板床上坐着。

犹如五雷轰顶,他的世界突然崩溃了。

很长时间他什么也想不了,只是浑身发冷,微微颤抖。朋友散了,村人走了,而且永远叫不回来。

晕眩颠倒间,他渐渐有点苏醒,开始梳理事情。起点很小,就是那把剪子,那条窄窄的红缎带。为什么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因为绍兴的婚礼太急,又把叶渡当作了兄弟,自己准备回上海后向他说明白的。但这个起点确实有错,不管是不是兄弟,不能忘了自己是信客。信客有信客的规矩,逾越一步就不可弥补。

想到这里他拿起木桌上的那把剪子,咬牙向左手截去。流血了,他看着。流得有点多,他起身找块手帕包扎了一下。自己的错就在这一点,小得不能再小。其他错处,都不在自己。既然流过了血,就不再自责。

他回想着刚才族长和村长的话,好像一切都“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过去的所有行程,全都有了疑点。而按照乡人的习惯,天下没有疑点,只要疑心一起,就是铁板钉钉。

最让人感到恶心的,是族长说自己与那么多女人有染。这肯定是叶渡嫂搬的口舌,她昨天晚上刚刚说过。

叶渡嫂对族长说了,当然更会对叶渡说。叶渡和木典有暗约,木典也会听到,也会传播。但是,这样的事情,谁能撇清?自己不能撇清,那些女人也不能撇清。撇不清就是事实,撇不清就是罪证,这又是乡人的定见。

一群固守空房的女子,一个随时可以登门的男子,当然是谣言的腌缸。况且,每次送货,总有一些东西不能给别人看到,总有一些小话不能给别人听到。窗一闭,门一关,没有荤传才怪呢,解释得了才怪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站起身来。如果断定我与那么多女人有染,而她们的丈夫都在外谋生,听到了传闻会是多么忿恨?妻子一次次含泪自辩,丈夫一次次粗声诅咒,每一个家庭都蒙上了阴影!信客想立即去找那个木典,估计很快要回上海,要他千万不要把这种传闻带到上海。但是,自己怎么说服木典?木典怎么会听?那个小圆圈的烂招不也与他有关?……

想到这里,信客颓然坐下,变得像一截木头。

转眼间,自己已经去不了上海,也留不了村里。几个站不住的谣言,已使自己无处可站。

夜里下起了雨,他的心情稍微清凉了一点。半夜,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村北安徽人宋家的儿子,好像叫宋达吧,在上海见过,还是自己把他送到轮船码头回乡的。小伙子二十出头,人不错,也有文化,在上海没找到工作,想回家务农。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信客高一脚、低一脚地摸到村北宋家,果然,宋达在。

宋达满眼同情地捧住了信客的手,一看就知道,他已经全部听说。

信客说:“不用同情我,我也不会向你解释。但这些村子不能没有信客,你来接!”

天下的受屈人都无法自辩,但当他们放弃自辩后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没几句话,宋达已经跟在信客后面了,踩着泥水来到那间小屋。

信客对宋达说的,还是那句老话:“一头是没有了家的男人,一头是没有了男人的家。两头都踮着脚,怎么也看不到对方。”停顿了一下,他说:“总得有人帮他们跑跑腿,尽管两头不讨好。”

宋达没有点头,没有言语,只是听着。

此后整整两天,信客细声慢气地告诉宋达,附近几个乡村有哪些人在外面,乡下各家的门怎么找,城里各人的谋生处该怎么走。说到上海、杭州、宁波、绍兴、苏州、南京这些城市的街道时,信客显得十分艰难,他只得拿出纸来,画出一张张简单地图,再把乡人的落脚处一一标出。

宋达从小在外读书,对附近乡村外出谋生的人很陌生。信客不厌其烦,说出一个个人的大名、小名、绰号、年龄、长相、肤色、高矮,顺便,把各人的脾气和习惯也都作了介绍。

“这个人让你带一包东西,就像带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要唠唠叨叨说上一个时辰,你逃也逃不掉。说少了,他不放心。说完了,刚走,他又会大声把你叫回去。”

“这个人的脾气刮辣松脆,塞给你一个包裹,三句话就了结。你再想问一句,他已转身走了。”

“这个人最小气,叫你送东西,他要又称重量,又算距离,精细得像一个账房先生。但你不要讨厌他,这么多年来,唯一不拖欠劳务费的,就是他。”

“这个人有点刁。请你送一次东西,他要捎带上沿途各地的很多亲戚朋友,一件件小零碎,他都不算在脚头费里了。帮他走一次,等于帮人家走三次。但他倒也是个热心人,乡人有了七灾八难,找他,一定管用。”

……

把这一切都说完了,信客又告诉宋达,沿途可住哪几家小旅店,旅店里哪个茶房比较仗义。还有各处吃食,哪一个摊子的大饼最厚实,哪一家小店可以光买米饭不买菜。

信客在说一路食宿的时候,表情最为丰富。一些点心让他赞不绝口,一些伙计让他笑逐颜开,又不时轻轻加一句:“这个掌柜是女的,那才叫漂亮。”说的时候,眼中有一种特别的光彩。

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所有艰辛和美丽的旅程,就此了结。

这两天,宋达很少说话。他一直没有表明,自己是不是答应接班。信客也不想让他开口,怕他拒绝。如果宋达早早地拒绝了,这些村庄怎么办?那些外出谋生的人怎么办?因此,信客故意用滔滔不绝,来堵宋达的口。

当他在纸上画出几个城市的简单地图,看见宋达凑过来细看的时候,他知道,事情有门。

最后,他站起身来对宋达说:“天下祸害全在封闭。一封闭,处处可疑,处处防卫,大家就像刺猬一样。只有把那么多路都走通了,日子才会好起来。我走得早,摔倒了,你接着走,会走得比我好。你的名字也好,宋达,就是把一切都送到。”

宋达说:“我回去想一想。如果接手了,我会接济你的生活。”

“不用,”信客说,“我到上岙看守坟场。原来的看守老杨刚去世,我补上,能糊口。我也走累了,正好由大动归大静。上岙坟场在南边深山里。”

宋达上路后,一路都遇到对老信客的问询。大半辈子的风尘苦旅,百里千里都认识他。宋达在半道上遇到任何麻烦,只要说是“老信客的徒弟”,总能换来很多笑脸,事情就好办了。

一个风韵犹存的女掌柜看着宋达说:“什么徒弟,该是儿子吧,都长得那么帅!”

另一个正在与女掌柜说话的女子接着说:“你说他们帅在何处?除了身材,就是步态。他们两辈人走路,既有城里人的分寸,又有乡下人的劲道,合在一起,就入眼了。”

宋达一笑,就走开了。他由此知道,师傅大半辈子所走的路,有风沙泥泞,也有桃红柳绿。

这时,在上岙坟场里的老信客,正夜夜失眠。他在黑暗中睁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回想着一个个码头,一个个店铺,一个个面影。

听到屋外响起来风声雨声,他会立即起身,手扶门框站一会儿,暗暗叮嘱宋达一路小心。山间的风雨总是特别狂暴,如山呼海啸,惊天动地。

早晨,风雨停了,信客会在崖口巨石坐一会儿,看着那条小小的黄泥路。山外有人进来,远远就能看到。

逢到过年、清明、重阳、中秋、冬至等等节气,熟识的村人都会来送一点食品、蔬果。那些最漂亮的村妇也不怕翻山越岭,一次次由孩子们陪着来探望。老信客以前最赞赏的月桥嫂、鱼素嫂、满城嫂都来过很多次。她们年岁已经不小,却依然婀娜多姿。从她们一进山,老信客就远远地看到了,看她们婷婷袅袅地提着大大的竹篮子行进在苍茫的山林之间,向自己走来,老信客喜不自禁。

有一天,他看到两个男子进山了,看了一会儿他就回身到住屋,关门,再从外面锁门,自己则翻到上一层的山峦中去了。他已经认出,这是自己过去“情同手足”的余叶渡和余木典。他们听说那个红缎子小圆圈伎俩已经使老信客失去工作,十分震惊和后悔,多次写信、托人祈求原谅,老信客都没有回答。这次他们不知道怎么一起回乡,到坟场来登门请罪了。

老信客不想见他们。并非还在记恨,而是害怕尴尬。世上很多昔日老友的心结是没法解的。即使内心已无障碍,却也找不到语言程序和表情方式,那就只能放弃了。信客此刻躲在高处的山隙处,看着叶渡和木典高喊低呼、徘徊往返。他心里说的是:“下山吧,别喊了!”

信客最盼望的,是宋达。

宋达每次回乡,总要想办法进山来看望信客。信客催逼似的急问着山外情势,各地老友。宋达的回答使他一次次大笑不止,但又神情黯然。总的说来,坏消息比好消息多。这路,比以前更凶险了。

宋达说,根据师傅的经验,加上自己的体会,他制定了几项行为规则。例如,在每个城市聘请一位同乡做“保人”,收接任何货品,必须有“保人”在场,而且立下明细清单;货品送达时,也必须由一个成年乡人作为“第三者”在场;永远不与接收货品的女主人单独长谈和餐食,见面时须有婆婆或孩子在场……

信客一听就笑了:“这不是我的经验,而是我的教训。”

“这职业,可能长不了啦。”宋达说。

“怎么回事?”老信客问。

“大城市已经有了邮局。现在还只是城市与城市之间寄送,一时还到不了乡村。但迟早,会散布开来,至多二十年。”宋达说。那时的时间估算,都比较缓慢。

“二十年?我等不到了。”老信客说。

“你在深山白云间,一定长寿。问题是我,好像不能光给城乡夫妻做跑腿了,要做点别的事。”宋达说。

“有苗头了吗?”老信客问。

“有两件事,都很大,也很险。我已做成一件,另一件正做了一半。”宋达想说下去,却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

“这里尽管说,十里之内没有耳朵!”老信客笑着说。

宋达所说的第一件事确实又大又险。金山卫的一小股土匪,俘虏了一名小汉奸,说出了日本侵略军的一个动向。土匪也爱国,知道这个情报必须送给国军将领,但他们没有路,就通过一个熟人找到了住在金山旅店里的宋达。宋达立即赶到上海市区的一个国军司令部,送上了这个情报。

“这次送达,使你这个宋达变大了,我为你骄傲。”老信客说,“另一件呢?”

宋达所说的第二件事比较复杂。他在上海逛书店的时候见到一部十分畅销的历史通俗演义,一看署名是浙江萧山一位蔡先生写的。他那次正好要送货品到萧山,顺便去拜访了蔡先生,才发现,上海书商完全把蔡先生蒙在鼓里了。蔡先生是一位传统的乡间书生,完全不知道市场运作,也不知道如何交涉、投诉。宋达出于公道,帮着做了不少事。

“势头怎样?”老信客问。

“事情大有转机,但书商还不爽快。”宋达说。

“好!”老信客又点头了,“我们信客,平常送小信,但有时也送大信,那就是天下公信!”

这天,老信客看着宋达下山的背影,很是满意。但是心头也泛起一阵苍凉,你看这个宋达,走路也不利索了,真是长途催人老,岁月不饶人。

已经是深秋季节,刚才问了宋达身体状况,说是风湿病、胃病都不轻。这是信客的职业病,自己早就有了,但现在毕竟年迈,又多了几种,连心脏也不好。这一想,老信客又有点自我庆幸,早早地安顿在这半山上了。如果一直还在路上,突然因病而止步,那就悲凉了。

宋达在办完那两件大事后,日常还是在做城乡夫妻间的跑腿。这事儿,年轻时做做还可以,待到自己也已经两鬓斑白,就有诸多不便了。

这年,在南京谋生的一位同乡突然暴病而亡。他在家乡只有一位没有出过远门又不识字的妻子,还有两位老人,都不可能到南京料理后事。而在南京能叫得应的同乡帮手,又比上海少得多。因此,只能选一位最有办事能力的年长者去。选中的,就是宋达。

你看,宋达在同乡眼中,已经是“年长者”。

宋达对南京也不熟悉,料理完种种后事已经累得筋疲力尽。好不容易扶送棺木到了乡下,停在一处,他还要充当“报丧”的角色。

“报丧”是穿一身黑衣,手夹一把黑伞,伞柄朝前,低头快步朝死者家里走去。据说,“客死异乡”的人如果没有这么一位报丧的人,灵魂就不能回乡。宋达来到死者家里,满脸戚容,尽量用委婉的语气代表“外乡”向家门通报噩耗。可怜的妻子和老母哭得昏厥过去,宋达都不能离开。等到妻子回过神来,便咬牙切齿地咒骂城市,咒骂外出,连带也对宋达大声讹斥。宋达只能低眉顺眼,听之忍之,连声诺诺。

过一会儿,宋达还要把死者的遗物送去。死者的妻子和两位老人都会把这堆简陋的遗物当作死者生命的代价,怎么也不相信只有这一点点。红红的眼圈射出疑惑的利剑,宋达浑身不自在,真像盘剥了多少财物一般。直到他流了几身汗,赔了多少罪,才满脸晦气地走出死者的家。怪谁呢?信客,肩上挑的不仅仅是货品,而且是家家户户的死生祸福。你,推不掉。

尽管,当时宋达的年龄,已比死者大好几岁。

这事总算过去了,宋达想换换心情,为村子里最漂亮的少妇送一封信给上海的丈夫,顺便带一点新采的茶叶和竹笋。最漂亮的少妇,就是月桥嫂的女儿。她们母女俩,撑起了方圆几十里地的美女支架。性格也差不多,羞涩,脸红,笑多,言少。女儿的丈夫在上海做得不错,据说已经是一个小老板,宋达还没有见过。

宋达在上海按照地址很快找到了小老板的住所,但敲开门发现,主人正与另一个女人同居。

宋达一下子就愤怒起来,为了乡间的美丽和羞涩。但这毕竟是下一代的事情了,他很克制地用男低音说:“我是宋达,从家里给你带来了茶叶和竹笋。”

小老板早就耳闻宋达的名字,知道他一来就必然坏事,居然开口就说:“什么宋达,我不认识,你走错了!”

这下宋达真来火了,说:“我没走错,这是你妻子写给你的信!”

信是那位同居女人拆看的,看罢就大哭大嚷。小老板为了平息那个女人,就说宋达是私闯民宅的小偷,拿出一封假信只是脱身伎俩。说着,还把他扭送到了马路对面的巡捕房。

宋达向警官解释了自己的身份,还拿出几个同乡的地址作为证明。传唤来的同乡很容易把他保了出来,他却关照同乡,不要把事情传回乡下。在当时的中国农村,妻子很难因丈夫的风流提出离婚。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让她知道。

宋达经历了这两件事,报丧的事和进巡捕房的事,实在深感疲惫,几乎疲惫得站不起身来了。

他经过几天思虑,郑重地决定不再做信客。好在现在他的离职,比多年前老信客的离职已经很不一样。交通便捷了,人流通畅了,城乡夫妻间的信息传递、货品往来,有了更多的路。

正是在他思虑的几天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个把宋达扭送到巡捕房的小老板,受到了警官和同乡的训斥。那位同居女人知道真相后也已快速离去。他在极度后悔中几度向家乡试探,如何让妻子能够原谅他。得到的消息让他大吃一惊:妻子压根儿不知道。

“宋达回乡过没有?”他问上海的同乡。

“他现在就在乡下!”同乡说。

这一来,他不能不对宋达高看一眼了。他自己,也产生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他时时想着宋达,这个从巡捕房铁门走出的男子,被众多同乡簇拥着,消失在上海的闹市间。

小老板的生意正好有一宗与邮局有关。他好说歹说,再三让利,终于使浙江邮政通向余姚乡村的时间,大大提早了。

我乡小镇百货店的柜台上,出现了一个绿铁皮箱子,上部有一条横口,可以把信件投进去,寄到四面八方,这叫“邮箱”。

如果要寄物品,也可以在这家百货店办理。

这一来,宋达不再做信客,就顺理成章了。

这乡间熟悉他的人多,正好县政府决定要在乡间办一批新式小学,他被推荐去做了教师,要承担国文课、地理课和常识课。

终于要走一条全新的路了,他立即想到了深山里的上岙坟场。老信客已经去世好几年,就落葬在那里,他要去祭拜。

坟场由上海一批同乡集资,进行了一次规模不小的修建。现在已经很成气象,管理人员也有七八个。

管理人员说,坟场修建的集资者中,有余叶渡和余木典的名字。他们本想让自己抱愧终生的老信客能有一个更像样的居息之所,但在投资和规划时,终于明白,这也是自己的归息之地。

余叶渡和余木典都是在冬天去世的,先后隔了一年。

当余叶渡的棺木运来的时候,满山都被大雪覆盖。老信客拄着拐杖,到山口迎接,他浑身也被大雪遮了个银白。在那个红缎圆圈事件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

一年后,余木典的棺木运进山口的时候情景几乎相同。浑身银白的老信客为这种巧合惊呆了。“明年,该是我了。”他说。

果然是这样。他的葬礼的主持者,是宋达。乡人来得极多,在山道上看不到尽头。

今天宋达向老信客的墓奉上三炷香,然后说:“师傅,我去教书了,我知道你会点头。”

宋达在小学教书,上下称誉。他不仅知识丰富,口才无碍,而且眼界开阔,深察人情。遇到事情,又善于处置,敢于担当。这种种优点,都来自于信客生涯的历练,而现在却成了这所中心小学的主心骨。不久,他被任命为校长。

在他担任校长期间,这所小学的教育质量在全省属于上乘,毕业生身心健康的程度,也令人喜悦。其中不少人,后来在各个领域成果出色。

有一次,省教育厅召集校长开会,一位新来的副厅长在报告中以自己的经历来说明文化传递的魅力。这位副厅长是中年女性,一眼看上去极有气质。

“我十八岁就结婚,已经三十年了。”副厅长微笑着说,“结婚那天,一位信客正好路过撞着。他以前曾把我戏称为干女儿,因此就要送礼了。急急忙忙间,你们猜他送了什么礼?他居然到书店捆了一叠开明书店、商务印书馆的优秀读物给我。因为是结婚礼物,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条红缎带,把那叠书捆扎得漂漂亮亮。我真要感谢这些书,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居然在结婚后还去考了大学,这在当时不可思议。因此,我一直把捆书的红缎带留着,有时还用来扎头发。因为,它是文化传递的信号。”

说到这里,副厅长站起身来,把头一扭,说:“这么多年了,今天,我还扎着它!”

台上掌声一片。

会议结束后,宋达找到了副厅长。

宋达说:“副厅长,你是绍兴人吗?”

“是啊,你怎么知道?”副厅长饶有兴趣。

“我还知道,在你这条红缎带上,画着一个小圆圈!”

这下,副厅长一下拉住了宋达的手,说:“宋校长,我每次拿起这条缎带时都要看一眼这个小圆圈,但别人都不知道,你……”

说着,副厅长把缎带从头上解了下来,翻出了那个小圆圈。

宋达细细看了看那个小圆圈,心想,正是这个小圆圈,断送了老信客的大半辈子。但是,老信客自己却从来没有看到过。

宋达抬起头来对副厅长说:“这事说来话长,一时说不清。下午,或者明天,我会告诉你。”

宋达觉得这件事情太巧,自己还需要从心里消化一下。

秋雨注:

《牌坊》《寺庙》《信客》,都是原版《文化苦旅》中的老篇目,这次进行了改写,列为全书第一部分的“如梦起点”。

不错,这正是我全部苦旅的起点。

那是我生长的土地,自然意义上的土地和精神意义上的土地。对它的记述,包含着大量童年的回忆,而童年的回忆,总是与传说相伴随。因此,一切童年都“如梦”,一切起点都“如梦”。能说穿这一点,至少是一种诚实。

我的这些文章收入《文化苦旅》,当然应该称作散文,但其中包含的传说成分和如梦成分,又渗搀于小说。当年《文化苦旅》在台湾出版后,隐地先生的尔雅出版社在编选“年度小说”时居然也把《信客》选入,所说的理由是:“虽然置身于散文名著,却具备小说的一切要素。”这种眼光,超越了简单的分类框范,我很喜欢。

童年可以是“如梦”的,长大后就要一步步跨实了。由此为起点,读者将要逐一看到,我以成年人的目光和脚步所抵达的“中国之旅”“世界之旅”和“人生之旅”。

同一本书中,包含着几个不同“阅读视域”的剧烈转换,这是我要请广大读者配合和谅解的。多谢!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