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钱塘潮

杭州:烟柳画桥中的写意时光 作者:孙晔 著


钱塘潮

乐维华

在地图上只是那么一丝,在眼前却是水烟浩渺。钱塘江吞波吐浪,缓慢地流贯东西,草原、山丘、乡村、城镇,吴山点点,飞鸟淡淡,它说:它时常想看看两岸的子孙。

江潮啊,忘不了人们,人们也忘不了江潮。金风送爽的秋天,就是江潮和人们相会的日子。于是,人们就沿江而望。美好的相会,自从数百年前的南宋起,每年的农历十八日……

秋天,带着满满的月亮来了,据说今年是六十年来罕见的大潮,沿江许多乡村和城镇住满了观潮人,山湖好友,异国宾客,都兴致勃勃地慕名而来,我呢,也怀着对大自然的虔诚来了。那是一个清凉的秋夜,我踏碎满地的月光,拨开密密的芦苇丛来到江边。风波、水影、月色,淡淡的,是天边的远山,呆呆的,是泛光的月亮,轻轻的,是水波在拍岩,这秋夜的景色呵,真是画不尽的画中画,写不尽的诗中诗。我看得那么专一,满目的空旷清淡在胸中化为诗情画意的饱和。我真羡慕大江,在这充满幻想的秋夜里,它得到了永生。

农历十八日是“潮魂”的生日,春秋、战国,七雄、五霸,东流水轻轻的一个波纹,把我的思绪送得那么的遥远……

早就听说了,钱塘江的潮水常年咆哮翻卷,是伍子胥和文种这两人不散的冤魂在倾诉不平。一个屡谏吴王,却落个皮囊裹尸,埋骨大江的结局。一个立下了汗马功劳,却得了个伏剑而死,狗烹弓藏的下场。这两个敌国之将,由于共同的冤屈,死后携手归好了。《水经注》里说:伍子胥背着文种日夜在江河上遨游,还常常摆动清静的秋江,扬起连天的雪浪。所以潮水一到,前面的浪就是伍子胥,后面的浪就是文种了。人们称之谓“潮魂”。每当潮起的时候,浪潮两面就涌起了人潮,浪潮奔腾,人潮鼎沸,汇成惊天动地的呐喊,一直冲向天际,可见人们对忠魂受屈是愤愤不平的,这种愤慨借助伍子胥和文种的故事,溶化在吞天卷日的大江之中,一直奔流到今天。于是我就想了:无情的历史可以演出人们的种种遭遇,却无法把人们的感情垄断……

平静灰暗的江面披上了一层红红的光,我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岸上已经聚满了观潮人,人们乘着潮水未到前的幽静,有的把酒临风,听涛谈笑,有的席地而坐,说古论今,也有人沿江点起一堆堆的篝火,映红了一草一木。依着火光,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到一座塔影。这座塔名曰“镇海塔”,明朝万历年间就矗立在江边了。飞起的檐沿,静卧的椽梁,飘荡的铜铃,坚劲的吊链,塔顶塔身斑斑驳驳,野草杂生,偶尔还有几只小雀喳喳地从里面飞出来,有人说它像风度翩翩的郎君,有人说它像亭亭玉立的少女,有人说它俊逸潇洒,有人说它风韵神秀,俯瞰百媚秋色,威镇千里大江。我却不以为然,溢美之词是毫无价值的,不过是随波逐流的野草罢了,“镇海塔”,顾名思义吧!忠魂受屈,既成事实,不过吹来一丝风,兴起一簇浪罢了。

其实,造塔也是徒劳的,不过几百年的风雕雨蚀,这塔已千疮百孔,奄奄一息,显得那样的苍老了。月光和火光相映生辉,我再看这塔,仄歪着,摇摇欲附了,而钱塘江依然是汹涌澎湃,势不可当,依然是潮魂和人们会心的相会。据说文物管理部门要修复这塔,也好,留着做个见证吧。

风平浪静,侧耳细听,千里大江没有一丝声息,举目眺望,一江秋水呆呆地泛着白光。我呼吸着秋夜清凉的空气,穿过嘈杂的人群,来到一座亭子前,这是观潮亭,早年孙中山先生曾经在此观潮,吞吐天下风云,所以又名“中山亭”。我不由得肃然起敬。这亭子虽然造型简朴,没有过分的修饰,却显得稳健踏实,落落大方,长年来为观潮人遮风蔽雨,做尽了好事。我斟满一杯酒,一饮而尽。天地一色,水月互相弄影,幽静的夜笼罩着幽静的江,也笼罩着幽静的亭子,这亭子没有半点夸耀和表功,默默地陪人们等待着潮魂的到来。

我又斟满一杯酒,送到嘴边又放下了,不知道该把这酒敬献给谁。

“来了!潮来了!……”人们惊叫起来,翘首东望,乱云飞渡,白光微微地泛起,有细小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嘤嘤的如同蚊蝇嗡叫,是真的!人们左呼右喊,携老扶幼,跳的,跑的,滚的,爬的,一起涌到江边,啊!黑蒙蒙的水天之间,一条雪白的素练乍合乍散地横江而来,月碎云散,寒气逼人,人们惊叹未已,潮头已经挟带着雷鸣般的声响铺天盖地地来到眼前。惊湍跳沫,大者如瓜,小者如豆,似满江的碎银在狂泻,后浪推着前浪,前浪引着后浪,浪拍着云,云吞着浪,云和浪绞成一团,水和天相撞在半空,沙鸥惊窜,鱼鳖哀号,好像千万头雪狮踏江怒吼,乱蹦乱跳,撕咬格斗,你撞我,我撞你,一起化为水烟细沫,付之流水。波涛连天,好像要和九天银河相汇,大浪淘沙,好像要淘尽人间的污染,潮水腾跃,好像要居高临下,俯瞰风云变幻的世界,天地间三分是水,三分是云,还有三分是阔大的气派!我解开衣襟,让江风吹入胸膛,突然,我觉得我的身躯在散开,我的心胸在升华,大江冲进了我的胸膛……

两岸的观潮人齐声叫好,许多人追着潮头狂奔,欢叫,腾跃。有人点起了纸团,叉在芦秆上投入江中,火光随着流水飞也似的去了,一会儿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被沉下深渊,黑漆漆的夜空中,点点火光跃跃沉沉,飘飘浮浮,好像江底翻起了许多普光的夜明珠。

潮头哗哗地过去了,它又匆匆地回首看顾,飞云已经在遥远的烟波中了,无情的流水,多情的潮魂,秋风飘拂,被洗净了的月亮显得更白,飞云显得更轻,水影月色,清空疏淡。篝火旁,有人在诵诗:“……城上吴山遮不尽,乱涛穿到岩滩歇,是英雄未死报仇心,秋时节……”

浩瀚的钱塘江沉浮起伏,一喷一吸,我知道:这是潮魂在呼吸。四望皆空,我把满满的一杯酒酹入大江,算是对大江的安慰;人间已擒得恶虐,满腔的冤气化为倾盆的泪雨了。秋风秋水,我的心在江上盘旋;潮魂呵,这故事虽然古老,却也新鲜……

江水易流,心潮难息,现实,往往是以历史来充实的,历史呢,又是靠现实来生辉的,现实和历史,生活的航船就是用这两支桨划动驶向彼岸。

“岁月消磨人自老,江山壮丽我重来。”我沿着铺满月光声影的江岸踱步,念着古人的诗句,作为对潮魂的良好祝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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