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然科学的发展与玄学派诗歌的生成
17世纪,人类在天文学等自然科学领域所取得的成就极大地影响了英国玄学派诗歌的生成与发展。天文学、化学、力学、生理学等自然科学领域所取得的卓越的成就,使得玄学派诗人面前展现出一个崭新的世界,这极大地影响了他们的世界观的发展。尤其是在天文学领域,继哥白尼之后,自然科学家对宇宙继续探索,取得了一系列重大发现,从而激发了人们的探索精神,同样激发了英国玄学派诗人对宇宙空间的浓厚兴趣。英国玄学派诗歌受17世纪自然科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一是体现在独特的宇宙观和时间意识方面;二是体现在发现意识以及创造新词方面;三是体现在动态意象使用方面;四是体现在探索精神的形成方面。在玄学派诗歌中,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相互交织,玄学派诗人时常将无限放大的为个人所拥有的微观世界与航海家所探索的宏观世界相提并论,从而突出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的发现。
一、时空想象与发现意识
自文艺复兴起,人们的世界观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从1543年哥白尼《天体运行论》到1644年笛卡尔的《哲学原理》出版,在这一个世纪中,天文学和天文学家研究的宇宙都改变了”[1]。哥白尼的《天体运行论》一书的出版,“不仅是天文学史上的一件大事,而且在和宗教神学的斗争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从此自然科学开始从中世纪神学中解放出来”[2]。尤其是大航海,使得人类对于自己所栖息的地球的真实面貌有了本质上的理解。
同样,这一时代的诗人的宇宙观也相应发生了变化。一些诗人在诗歌创作的过程中,视野变得极其开阔,中世纪神学的阴影顿时消散而去,取而代之是诗人展开想象的羽翼,以宏大的视角在宇宙空间自由翱翔。王佐良先生认为,玄学派诗人意象新颖,“往往取自天文、地理、科学发现、海外航行之类”[3]。
当然,某些科学仪器的问世,也直接影响诗人的时空观。英国学者沃尔夫就认为:要论述近代科学史的最早阶段,就非谈到某些科学仪器不可。显微镜、望远镜、温度计、气压计、抽气机、摆钟和几种船用仪器,都是在近代之初以某种形式问世的。[4]尤其是显微镜和望远镜的问世,改变了诗人对物体实体的固定的认知模式。正因如此,“小小房间”和“大千世界”的界限才得以模糊,发生转换。
科学仪器的出现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诗人的思维方式也因此发生很大的变更。如在约翰·多恩的《告别辞:节哀》一诗中,恋人之间的分离已经不再限于地球上的距离,而是被形象性放大成了宇宙空间天体的运动,不仅将个体的生命与日月星辰相提并论,而且借助于自然科学的常识,认为星际之间的运动,属于天体运动的常态,不会像地球内部的地震那样给人类造成伤害。而在约翰·多恩的《早安》一诗中,诗人将恋人之间爱情的觉醒看成是灵魂的苏醒和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一次重大发现,将恋人之间的关系比作自成一体又相互拥有的新的世界这样一种新型的关系:
让航海发现家向新世界远游,
让无数世界的舆图把别人引诱,
我们却自成世界,又互相拥有。[5]
此外,在约翰·多恩的《早安》中,地图学和宇宙学的想象可以典型地发生在“引诱”(shown)和“拥有”(possess)这两个词的区别上。前一个词主要体现在地图学的想象上:无数的世界的舆图被人们描绘出来,一幅比一幅更贴近世界的表象,这对于居住在陆地的人们来说,无疑是航海发现的重要成果,人们得以了解所居住世界的真实形态。后一个词主要体现在宇宙学的想象上:追寻对一个世界或者一个球体的拥有,这是相互拥有而且又自成其一的宇宙意义上的世界,或者人类微观世界中的宏观世界。
正是从这一视点出发,诗中的热恋者想象他和他恋人的相互关系如同地球整体中的两个半球:“哪里能够找到更好的半球?”他们是别人在地图中所凝视的世界。读者也是以地图中的世界和情人眼中的半球来看待他们的。
16世纪和17世纪自然科学的一些重大发现,不仅使得诗人们的空间意识发生变更,他们的时间意识同样有别于以前的作家,尤其是有别于中世纪的作家。
譬如在多恩的《日出》一诗中,诗人明确表现了爱情的永恒特性以及爱情超越时空的思想:“爱情呀,始终如一,不懂得节气的变换,/更不懂得钟点、日子和月份这些时间的碎片。”在此,作者利用时间概念的悖论,典型地表现了对超越时间的永恒的爱情的向往以及对生命意义的尊崇。而多恩在《遗产》一诗中,认为“恋人的每个小时都仿佛地久天长”。[6]
世界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更,不再像人们以前所设想的那个样子了。在安德鲁·马韦尔的《贺拉斯体颂歌》第96节诗中,诗人就表现了这一变化:
世界不再是原本的模样,
猛然一掷变成粗鲁的堆砌,
海湾和沙漠,悬崖和石块,
出于疏忽而全被颠来倒去。
你的小世界也不过是这样,
只是在更好的秩序中驯长,
你是天国中央,自然之膝,
唯一的地图通向极乐天堂。[7]
尽管世界恢复了本来的面目,但是,在安德鲁·马韦尔的笔下,人自身的小世界,尤其是费尔福克斯塑造并将在以后传给他女儿的世界,还是没有太大变更的,不仅在“更好的秩序中驯长”,而且,“唯一的地图通向极乐天堂”。
不过,在时空观方面,英国玄学派诗人并非自然科学家,而且他们对自然科学的理解也是落后于科学发展的真实情形的,他们关于空间的假定有时还依然属于旧的中世纪的传统,并非出于严谨的宇宙学的学科知识,而是出自于文学的关于宇宙空间的想象。他们的空间想象甚至依然充满着矛盾,其中包括宇宙学的假定以及相关的众多矛盾——宇宙想象中的新旧方法的矛盾、世界想象中的宇宙学与地图学的矛盾、空间想象和叙述声音之间的矛盾。
譬如在约翰·多恩看来,上帝的永恒是没有时间顺序的永恒,上帝的空间也是被他设想的不受限制的永恒的空间。他描述说,上帝是“天堂中数百万不可思议的空间”。这一思想则是属于古老的宇宙哲学思想,这一关于不受时间影响的空间的永恒意象,也正是霍布斯、笛卡尔和牛顿等自然科学家所反驳的一个观点。而且在《周年纪念》和其他一些文章中,多恩甚至表现出了对新科学的一种怀疑态度。
然而,约翰·多恩毕竟不是自然科学家,我们也难以从他的诗作中找到与自然科学相对应的学术观点。我们只是应该看到,他在自己的创作中,更多的是强调积极发现的过程,表现出了对固有的观点和诗学传统的怀疑,以及对探索人类新发现的热情。因此,多恩的诗歌“是对17世纪许多现实领域进行的新探索的反映”[8]。
英国玄学派诗人的创作显示出他们十分着迷于自然科学的新发现。同样,那个时代的自然科学中的一些新的发现,也促使了他们自身的“发现意识”的形成。而且,自然科学家和玄学派诗人也有互通的一面,在各自不同的领域表现自己的发现意识。
譬如,17世纪英国天文学家罗伯特·胡克认为:“已经在做直接和简单运动的所有物体,不管它们是什么,都要沿直线继续向前运动。只有在受到别的有效的力的作用下,才会偏斜或弯曲成用圆、椭圆或别的更复杂的曲线所描述的那种运动。”[9]同样,玄学派诗人安德鲁·马韦尔也有类似的发现。在《爱的定义》一诗中,马韦尔认为,真正的爱情是以直线的形式向前平行运动的,而婚姻等外在的作用,才使得这一直线发生偏斜和交叉。
这是同一种时代精神之下的发现意识在自然科学领域和人文科学领域中的不同的体现。
类似的发现在玄学派诗歌中是较为普遍的。甚至在一些描写性爱的诗篇中,这一“发现意识”也偶有体现。在多恩充满巧智的艳情诗《上床》(“Going to Bed”)中,男性主人公不断地催促他的情妇脱去衣服,解除禁欲,他像中世纪的侍臣一样恳求她给自己“滑动的手以合法权利”,抚摸她的身体,探究其中的奥秘:“我的美洲呀,我的新发现的土地。”[10]诗中时而赞颂他的情妇为所有欢乐乃至华贵的源泉,时而把她视为“人类即将开发和占有的土地”[11]。
英国玄学派诗人的这一“发现意识”也被精巧地移植到了他们的诗歌创作之中。创造新词便是其中的体现,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具有时代特征的“发现意识”,英国玄学派诗人才在自己的一些诗篇中十分乐意使用新的词语,或者善于通过多种构词方法来创造符合时代特征的新的词语。归纳起来,英国玄学派诗人使用以及创造新的词语主要包括以下几种方法:
一是借用自然科学的概念或学科术语,将它们巧妙地“转嫁”到诗歌创作的实践中。例如,由于自然科学的发展,各个学科领域所产生的一些新的术语,如“大千世界”“轨道”“舆图”“半球”“地动”“燧石”等天文学和地理学领域的术语、“滑轮”“杠杆”“轴心”“倾斜”等力学领域的术语、“炼金术”等冶金类术语、“总督”和“行省”等政治学方面的术语、“平行线”和“斜线”等几何学术语、“元素”“失衡”“黏液”等生理学领域的术语,都被恰如其分地运用到英国玄学派诗人的具体的诗歌创作实践中,从而增加了诗歌的独特的情趣。
甚至在乔治·赫伯特的题为《致所有的天使和圣徒》这样的宗教抒情诗中,也同样采用了一些当时与宗教相悖的来源于自然科学的术语:“你是神圣的矿藏,产出黄金,/这是青年和老年得以复原/防止衰败的滋补剂;/你是贮藏宝石的橱柜。”此处的“矿藏”“黄金”“滋补剂”“宝石”等词语都是与17世纪科学发展密切相关的科技词汇。
由于英国玄学派诗人大多接受了良好的教育,有着丰富的古典文化或外国文化的修养,所以,他们也时常借用外来语来进行诗歌创作。如约翰·多恩在创作中就善于借用拉丁语词汇。西方有学者评述说:“多恩的拉丁语词汇的实例有:dissolution(分解)、vexation(恼怒)、discretion(判断力)、disproportion(不均衡)、corruption(堕落)、vicissitude(变迁兴衰)、idolatry(偶像崇拜)、simplicity(纯朴)、ingenuity(精巧)、correspondence(契合),以及prerogative(特权)。这些词汇说明,他所借用的外来语,无论是直接来源于拉丁语,或是经过法语的途径,都是一些抽象词语,多半是抽象的名词,其中大部分是以典型的后缀‘-ion’结尾的。”[12]
二是直接使用融合法来创造新词或新的词组。玄学派诗人善于将两个普通的词语融合在一起,既构成了新的词义,也体现了玄学派所特具的奇喻和夸张。以多恩为例,在《告别辞:节哀》中就有tear-floods(洪水般的眼泪)、sigh-tempests(风暴般的叹息)、inter-assured(互相保证)等词,在《早安》中就有good-morrow(早安)、sea-discoverers(航海家)、by my troth(真的)等词,在《告别辞:有关那部书》中就有out-endure(长久忍耐)、long-lived(长存的)、all-graved(所有雕刻的)等等。
三是使用拆分法。如果说使用融合法还适合英语构词法规则的话,那么,拆分法则更是具有独创性了。诗人通过拼写以及读音上的拆分,赋予该词语一种新的内涵。如乔治·赫伯特就具有把一个单词分解为单个字母的能力,在一首题为《耶稣》(“Jesu”)的小诗中,伤心的主人公发现耶稣的名字被分解了,相应地分解为I ease you(我使你感到安逸)。在这种独特的“创造”中,靠的便是玄学派所熟知的巧智。通过这种拆分,将原词所具有的深沉的意义独到地展现出来,从而用诗意的碎片传达了更为丰富的、完整的意义。约翰·多恩描述他的婚姻挫折,而戏称自己和妻子的姓名时,利用谐音,使用“John Donne,Anne Donne,Un-done”(约翰·多恩,安妮·多恩,破灭)[13],也体现了这一特性。
二、科学精神与动态意象
玄学派诗人的时空意识和探索精神不仅体现在创造新词方面,还体现在动态意象(dynamic image)使用方面。
《普林斯顿诗歌与诗学百科全书》的编者在总结各家关于诗歌意象的定义基础上,归纳出三类意象:大脑意象、比喻意象、象征意象。所谓大脑意象,主要是借助心理学家的观点,按照大脑感官所感知的意象进行分类,包括听觉意象、视觉意象、触觉意象等等;所谓比喻意象,是就语言修辞而言的,专指比喻,尤其是指比喻中的喻体;所谓象征意象,主要是阐述各种意象模式的功能。
我们在此所讨论的,主要是针对比喻意象。玄学派诗歌的一个重要特征是“奇喻”。而奇喻的特性。有两点比较典型:一是作为喻体的常常是动态意象;二是这些动态意象常常源自于当时的各门科学技术,在一定意义上体现了时代的科学精神。
首先,玄学派诗人喜欢使用动态意象。所谓动态意象,是相对静态意象而言的。“静态意象描述某个对象的外观、味道、香味、质地或者声音,这些特性,简而言之,被中世纪哲学家称为‘偶有属性’。动态意象描述对象或对象之间动作的方式。”[14]或许,多恩在《哀歌·变换》一诗中的陈述可以对此注解。多恩在诗中是贬低静态的,认为:“人在一个地方定居,等于遭受囚禁”,“水在一处久停,很快就会发臭”,因此他做出结论:“变换是个育婴堂,/培育着音乐、欢乐、生命和恒常。”[15]正是在这一“变换”思想指导之下,多恩等玄学派诗人乐于使用动态意象。也正是由于动态意象,表面上“毫无关联”的意象之间才有了本质的关联。譬如,在多恩的《上床》一诗中,用harmonious chime(和谐的钟击)来表示爱的召唤。诗人在第9—10行写道:“Unlace your selfe:for that harmonious chime / Tells me from you that now t’is your bed time.”[16](解开自己吧,因为你那和谐的钟击/告诉我,现在是你的就寝时间。)中外学者对诗中harmonious chime做出了多种解释,如布斯(Roy Booth)认为是指“女士戴有发出谐音的表”[17]。我国学者也认为:“当时贵妇人常在胸衣上戴一块自鸣怀表。”[18]海伦·加德纳更是确切认为拥有这一物件表明该女子是贵族或富人之妻。[19]还有一些学者,如洛桑(Louthan)、萨阿伯尔(Shaaber)、肖克罗斯(Shawcross)和埃玛(Emma)等,则认为harmonious chime是指解开胸衣时所发出的声音。[20]而彼德·狄克逊(Peter Dixon)坚持认为:“许多17世纪后期的胸衣镶有金质的或银质的饰边,可能会发出金属敲击般的声响。”[21]其实,此处的“和谐的钟击”只是一个喻体而已,一个动态意象,表现了较为含混的爱的召唤的意蕴。
当彭斯等诗人将恋人比作玫瑰,或是莎士比亚在十四行诗集中将恋人的嘴唇比作珊瑚时,其实,女性与玫瑰、嘴唇与珊瑚并无实质性的相似之处,除了颜色和固有的传统概念。可是,玫瑰、珊瑚这些静态意象对于读者的想象力来说却更容易接受,也更容易被一些诗人和评论家所选择和称道。玄学派诗人所使用的动态意象,虽然初看起来显得牵强,好像“生拉硬套”,但是在内在思想上却更加准确、更加有力。譬如,马韦尔将太阳喻为“时间的飞轮”,乔治·赫伯特在《大炮》(Artillery)一诗中,将上帝的仁慈比作从大炮中“射出的一颗星辰,落入我的怀抱”,而作为回报的“我的泪水和祈祷”也如同星辰一般地发射。乔治·赫伯特在《约旦》(“Jordan”)一诗中,将思绪比作“火焰向上空升腾”。亨利·沃恩在《引导》(“The Shower”)一诗中,将不虔诚的祈祷比作从湖泊中蒸发出来的水,“太粗糙,难以被上苍接受”,随后这水便以雨的形式被重新返回地面。在多恩的《告别辞:节哀》一诗中,为了表述将要分别的情侣之间的精神关系及其相互影响,所采用的四个独特的奇喻,即四个主要意象,也全都是与外在运动相关的动态意象,包括圣洁的灵魂脱离躯体而去、地震和天体的运动、金子被打到薄薄的一片、张开又挺直的圆规。正是这一系列意象所产生的一系列运动清楚地说明了抒情主人公内在的精神状态。
如在《告别辞:节哀》的第三节至第五节中,作者以天体的运动来比喻情侣分离的无害。第三节中以地面上的较小的然而有害的运动(moving of the earth)和空气中更大的然而无害的运动进行对照:
地动会带来灾害和惊恐,
人们估计它干什么,要怎样
可是那些天体的震动,
虽然大得多,什么也不伤。
按照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的天动学的观点,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天体运行的轨道有九圈。Trepidation(抖动)这类天体的震动是指第九重天或第八重天的运行发生变化(被人们认为无害)。
诗人接下去在第四节和第五节中强调,这种离别是不同于凡夫俗子的离别的,并且把离别比作是庞大的天体的偏移,显得神秘、重大,但又极为神圣,不为凡人所道:
世俗的男女彼此的相好,
(他们的灵魂是官能)就最忌
别离,因为那就会取消
组成爱恋的那一套东西。
我们被爱情提炼得纯净,
自己都不知道存什么念头
互相在心灵上得到了保证,
再不愁碰不到眼睛、嘴和手。[22]
第四节诗中出现的sublunary(月下的)一词表层的意思是“earthly”(世俗的)。因为天际的九圈中,离地球最近的一圈为月球轨道,是第一重天。这一节诗所要表明的是:月下的凡夫俗子的爱是由感官所组成的,而约翰·多恩所歌颂的则是精神上的圣洁的爱,这是凡人所不能理解的。
这首诗的最后三个诗节更是通过源自自然科学的动态意象传达了三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说圆规的两只脚是互相牵连的,当圆周脚在外面漫游的时候,圆心脚(定脚)总是与它心心相印,哪怕对方去了“天涯海角”,也会依然对它牵挂,只有等到它回到“家”中的时候,这一圆心脚才会放心地“挺腰”;第二层意思是认为圆规的两脚分久必合,分离是暂时的,聚合是永久和必然的;最后一层意思是说明由于其中的一只脚坚定,另外一只脚才能画出完美的圆圈(圆是完美的象征)。这里,圆心脚象征着妇女的坚贞,而这种坚贞又赋予圆周脚一种力量来完成圆圈,使得圆周脚在画了一个圆之后,能够回到自己的起点。如果说第一层意思和第二层意思是表达对妻子的安慰,那么,诗中的第三层意思则是对妻子的告诫了。该诗通过圆规这一玄学的比喻使得诗人对待妻子的复杂的心理体验极为形象性地表现了出来。此外,该诗共有9个诗节,每节4行,全诗恰好36行,这也在一定的程度上令人联想到圆的360度的概念,使人觉得这并非巧合,而是形式上的关于完美的一种象征。
其次,这些动态意象常常源自17世纪的自然科学和技术术语。如多恩诗中的“流星”“地动”“黄金的延伸”、乔治·赫伯特诗中的“滑轮”、安德鲁·马韦尔诗中的“平行线的延伸”。西方学者拉戈夫(Milton Rugoff)对此做出了中肯的评论,认为:“多恩从疾病而来的意象,主要由医学理论、解剖学、外科学衍生而来;他的几何学和数学的其他分支派生而来的比喻和类比;他的由音乐的技术性方面、钟表的构造和运行、手工艺人的操作和战争用的机器得到的意象——这些都表明他对事物的技术性或机械性方面的着迷程度很深,这就解释了他时常从科学中寻求意象的倾向。”[23]
可见,多恩著名诗篇《告别辞:节哀》中所采用的四个动态意象,源自于自然科学,也全都与外在运动相关,构成了玄学派诗歌中独特的奇喻的重要内涵,在相当程度上说明了自然科学对玄学派诗歌生成所产生的作用。
三、圆形意象与探索精神
在17世纪,天文学家“已经能够通过仪器来扩展人类的感官,观看自古以来一直隐藏着的天体。他们也拓宽了目标,他们的研究不仅包括天体是如何运行的,还包括为什么——即对行星运动反映出来的力学的考察”[24]。由于受到天文学发展的影响,约翰·多恩等英国玄学派诗人常常喜欢使用球体、圆圈、中心、星辰、环境等一系列与空间相关的意象,以此来表现自己独特的玄学思想以及对世界的领悟。
我们可以看到,约翰·多恩的作品中充满着圆圈的意象,包括象征的、爱情的、社会的以及精神的等各个层次的。我们可以在他的不少作品中看到,他总是很善于用空间术语来表达他的思想观念。然而,由于我们与他关于空间方面的假定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距离,我们很难理解他这类意象所揭示的奥秘。其实,他的很多太空语言也是从传统的太空概念中获得形态和意义的,这对我们今天说来显得非常奇特。空间对约翰·多恩来说不是没有个性的抽象,而是物质的、充实的、排列成同心圆的,而且是有运动轨迹的。这是新哲学引起怀疑的空间概念。多恩思考太空时,会产生丰富的宇宙想象。然而,关于太空的传统的概念却形成了他的太空想象的背景。
还有大航海的影响也不可忽略。在航海过程中,人们所看到的远处船只的出现不是简单地由小到大的过程,而是仿佛从远处海平面以下钻了出来。于是人们开始对海平面以及地球形状展开种种猜测。15世纪至17世纪,欧洲通往印度新航路的发现、美洲的发现、环球航行的成功以及其他航海探险活动的完成,使得人类对地球的认识产生了一个质的飞跃。这些通称为地理大发现的一系列事件,对于人类认知大自然的奥秘,产生了革命性的影响。
英国玄学派诗人也不例外,他们深受地圆之说的影响,并在自己的创作实践中,努力体现这一思想所产生的影响,表现相应的审美观念和具有时代特性的探索精神。同样,思考宇宙空间时,玄学派诗人也是根据他们有限的太空知识,并且充分发挥他们的太空想象,从传统的语言和圆形概念中勾勒太空的轨迹,获得太空的形态和自身的意义。
一提起圆的意象,首先映入我们脑海的自然是约翰·多恩在《告别辞:节哀》一诗中所使用的圆规意象。圆规意象不仅表现了分离中的男女双方相互依附、相互牵扯的关系,同时,终点便是起点的圆圈象征着完美。在玄学诗人多恩看来,圆是完美的象征,在圆规画出圆圈的过程中,其起点就是终点。只要圆规的定脚坚定,另外一只脚才能画出完美的圆圈。这里,定脚象征着妇女的坚贞,而这种坚贞又赋予诗人力量来完成圆圈,达到完美的理想境界。多恩也在这首诗中,利用空间意象来与时间抗衡,利用圆规所画的圆来抗衡恋人的分离,否定时间改变恋人关系的能力。
约翰·多恩在一首题为《告别词:哭泣》(“A Valediction:of Weeping”)的抒情诗中,也同样大量使用了多种“圆圈”的意象,既包括人类日常生活中的“钱币”(coin),也包括“地球”(earth)、“月亮”(moon)、“球形天体”(sphere)等天文学词汇。在其中一节写道:
在一个圆球的上面
有一个工匠,身边备有摹本,能够布置
一个欧洲,一个非洲和一个亚洲,
并且很快将原来的空无化为实体。
你眼中的每珠泪水
也会是这样的情形,
它会成长为一个球体,对,一个印有你影像的世界,
直到你的眼泪与我的眼泪汇合,在这一世界泛滥,
于是我的天国被源自你的洪水所溶解。[25]
这一节诗,使人联想到从地理学意义上理解的圆形的球体以及从生理学意义上理解的人体的圆形的眼泪,再使人联想到自然界的洪水。诗中正是凭借智性,进行自由的切换,从而表现出色的艺术才华。
在安德鲁·马韦尔著名的抒情诗《花园》中,无论是葡萄、仙桃、玉桃、苹果等植物类的意象,还是日晷等来自天文学学科的自然意象,其中都包含着“圆圈”这一内涵。而在他的《致他的娇羞的女友》一诗中,男女恋人们则想象他们自己交融成了一个“球体”,诗中的抒情主人公声称:“让我们把我们全身的气力,把所有/我们的甜蜜的爱情揉成一球。”在该诗中,太阳并不是恒星,而是运动的,体现的也并不是17世纪的自然科学的概念,而是传统的宇宙观,即地球是宇宙的中心,太阳只不过是围绕着地球进行旋转的一颗行星。尽管在约翰·多恩的其他一些诗篇中,如《世界的解剖:第一周年》这首诗中,这一观念早就已经被打破了,已经被“新哲学”所取代了。但是,他的思想却是不定型的,受到传统宇宙观的影响甚至是根深蒂固的。“按照亚里士多德-托勒密宇宙的构成,有形宇宙的主要特征是圆形。位于宇宙中心的、静止不动的地球是圆形,地球外围的所有星体都是圆形,各重天也一圈套着一圈地环绕地球作圆形运动。柏拉图说,神以自身的形象创造宇宙,把它做成了圆形,这是所有形体中‘最完美、最自我相似的形体’……圆形是传统宇宙结构中占支配地位的形状。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人大多数是以圆形对世界上的一切进行观察和思考的。”[26]
以“圆圈”意象表现永恒性,这与古老的宇宙哲学以及相应的物理学密切相关。圆圈可以战胜时间,因为它的反复的自我运转,使得每一个终点成为新的起点。而且上帝也正是这样使得信徒的生命成为一个圆圈(圆寂)。因此,多恩写道:“上帝自身是一个圆圈,他也让你成为一个圆圈。”[27]可见,“圆圈”的意象不仅体现了诗人的时空观,而且也在一定的程度上折射了诗人的宗教观。
至于探索精神,也是与当时的自然科学的发展密切相关。在约翰·多恩的《早安》和《告别辞:节哀》等诗中,圆的意象是探索精神和完美象征的结合。尤其是《早安》一诗中的“两个半球”的意境,借地理大发现的概念,表达了诗人对理想爱情的憧憬。圆的意象在《爱的成长》一诗中表现得尤为美丽,在这首诗歌中,他将时间本身转换成一个扩展的同心圆。
[1] 米歇尔·霍斯金主编:《剑桥插图天文学史》,江晓原等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页。
[2] 耶日·岑特科夫斯基:《哥白尼传》,董福生译,北京:新华出版社,1988年版,第199—205页。
[3] 王佐良:《英国文学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75页。
[4] 亚·沃尔夫:《十六、十七世纪科学技术和哲学史》,周昌忠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年版,第46页。
[5] 多恩:《早安》,参见飞白主编:《世界诗库》(第2卷),广州:花城出版社,1994年版,第149页。
[6] 约翰·但恩:《英国玄学诗鼻祖约翰·但恩诗集》,傅浩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5页。
[7] Paul Negri ed.,Metaphysical Poetry:An Anthology,New York:Courier Dover Publications,2002,p.110.
[8] Thomas N.Corn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nglish Poetry:Donne to Marvell,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29.
[9] 霍斯金主编:《剑桥插图天文学史》,江晓原等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138页。
[10] 约翰·但恩:《英国玄学诗鼻祖约翰·但恩诗集》,傅浩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14页。
[11] Thomas N.Corns ed.,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nglish Poetry:Donne to Marvell,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3,p.134.
[12] Frances Austin,The Language of the Metaphysical Poets,London:St.Martin’s Press,1992,p.22.
[13] Reported in Izaak Walton,Lives(1640—1678),George Saintsbury,ed.Oxford:The World’s Classics,1927,p.29.
[14] Alice Stayert Brandenburg,“The Dynamic Image in Metaphysical Poetry”,PMLA,Vol.57,No.4,December,1942,p.1039.
[15] 约翰·但恩:《英国玄学诗鼻祖约翰·但恩诗集》,傅浩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页。
[16] Donald R.Dickson ed.,John Donne’s Poet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7,p.35.
[17] Roy Booth ed.,The Collected Poems of John Donne,Ware,Hertfordshire:Wordsworth Editions Ltd.,1994,p.309.
[18] 约翰·但恩:《英国玄学诗鼻祖约翰·但恩诗集》,傅浩译,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215页。
[19] Helen Gardner ed.,John Donne:The Elegies and the Songs and Sonnets.Oxford:Clarendon,1965,p.49.
[20] Theresa M.Dipasquale,“Hearing the ‘Harmonious Chime’ in Donne’s ‘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ANQ,Vol.21,No.3,Summer,2008,p.20.
[21] Peter Dixon,“Donne’s ‘To His Mistress Going to Bed,’ Lines 7-12”,The Explicator,Vol.41,No.4,1983,p.11.
[22] 该诗引自卞之琳的译文,参见王佐良主编:《英国诗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94—96页。
[23] Milton Allan Rugoff,Donne’s Imagery:A Study in Creative Sources,New York:Russell & Russell.Inc.,1939,pp.220-232.
[24] 米歇尔·霍斯金主编:《剑桥插图天文学史》,江晓原等译,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页。
[25] Donald R.Dickson ed.,John Donne’s Poetry,New York:W.W.Norton & Company,2007,p.96.
[26] 胡家峦:《历史的星空——文艺复兴时期英国诗歌与西方传统宇宙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2页。
[27] Lisa Gorton,“John Donne’s Use of Space”,Early Modern Literary Studies,Special Issue 3,September,1998,p.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