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心灵情韵

蓝雪 作者:孙琳


第一辑 心灵情韵

蓝 雪

北方的二月,下了一场春雪。

那雪是蓝色的。

雨后之雪,注定让我的生命陷入一种寂静而微弱的梦魇般的境况之中。

蓝色的雪是一种病。

窗外,雪发着蓝光。我在家里坐立不安,他的影子在我的大脑里徘徊,始终不肯离去。电话始终是静静的,偶尔响起来,却是邻人、朋友的声音,害得我每每兴奋地跳起来,又失望地委顿下去,有气无力地回答电话里的声音。我开始焦躁,血液沸腾。

四面粉白的墙壁,毫无生命地伫立,安静而理所当然的姿态,更让我心跳加快。

难道它也要阻止我的思念我的梦想?

你在哪里呢?我问到处存在的他的影子。

雪停了,风还在狂叫。一夜的雨和一上午的雪包围着整个世界,那种危险的美感刺激着我不安的神经。站在门的一角,靠着窗,怅然地看深蓝色的天空盛开着诡异清淡的蓝色花卉,把本来白色的雪映蓝。

雪,满世界的雪,告诉我,你原本就是蓝色,还是天空的返照和熏染?

满地被雪压折的树枝,光秃秃的树干显露着突兀的伤口,以神秘的姿态,凝固成翠绿的渴望。我又一次闻到了汁液的清香气味,多像人不可捉摸的命运。

他的脸及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沉浮!

这个雨后的风雪终将过去,那么脸上洁净的爱情痕迹会永远存留吗?

我的心里燃起了熊熊的烈焰,它快把我烧化了。那即将毁灭的华丽很妖娆,轻轻地拥抱着我,留在记忆里的爱,仿佛是血液的声响,穿越地球的缺口,在蓝色的雪地上,盛开着大片的蓝色玫瑰花,深深浅浅,香气沉醉。

那是破裂的隐语。

远处,一家家正在营业的小店,似乎凝滞在蓝雪之上。饭店里,那些纵情喝酒的人们,吆五喝六地张扬着快乐和欢喜,那是浇了辣椒油的羊肉火锅沸腾的热情。马路上到处是冰雪和融化的湿漉漉的水。那灰黑色的水直接流进我的心里,破碎的失落,无声无语。

我的眼里,有蓝雪闪烁。

我的肉体和意志缓慢地沉落,被蓝雪覆盖。

那个下着蓝雪的日子,是2009年2月13日,黑色星期五。

兰说,这是最不吉利的日子。

这个不吉利的日子,我却被思念的孤寂和焦躁驱使,跑出门去,用血肉之躯,亲吻蓝雪。

黑色星期五,我看到蓝雪之上盛开着一朵红玫瑰。

踏着积雪走在路上,心里一片蓝光。树影与阳光交织的宽阔街道流淌着雪水,一脚踩上去水花四溅,发出凛冽的亮光,我尽量躲避着流水,寻找未化的稍硬实些的雪落脚。照相机在我的胸前摇晃,褐色的毛绒短大衣温暖着我的躯体,手里提着装满漂亮衣物的口袋,向等在公园门口的兰奔去。想象着那个站在雪地上幽雅而年轻的女人,我的心,就有一小团火焰在跳跃。

那是一束蓝色的火焰吗?

脚步零乱地穿过马路,走向梧桐树下的人行道,那叶的葱翠是记忆的海,她在那片蓝色的海洋里朝我微笑。我的血管里有激越的血液。

前面有一束蓝色的光,膨胀后的幻觉和阴影更加明亮,那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孤寂和荒凉。

兰,若我们因为寂寞和缺少爱而感伤,那么,谁来拯救我们不安的灵魂?

那钉进骨头里的渴望,像远处海面上澎湃的潮声,与这被风旋起的雪一起,扬起细微的粉粒,和着我的血液,一波一波地席卷而来。我藏在灵魂里桀骜的个性慢慢地被释放出来,在雪的蓝光中,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那蓝色的精灵与风的速度一样剧烈。

就是这样虔诚,无论是对爱还是恨。

远远地,我看见兰站在公园门前的一棵梧桐树下,她张望的身影苗条秀气,我欣喜地加快了脚步。

兰,我在爱。但这爱只给我无限的寂寥。

所以,我要与世间交会,与时空对峙。

我感觉,自己就是开满繁花的树木,临风招展,却哀怨至极。这种哀怨,只能低旋在心里,无法示人。

踏上人行道,我的步子迟疑起来。我知道,脚下的大理石上面一定有冰,冰上面覆盖着雪,搞不好要摔跟头的。但已经踏上来了,没有再退回去的道理,只有小心翼翼。我感觉头发和衣服在风中疾飞,储满了记忆的身体左倾右斜,发出被潮水拍打的微微战栗的声音。终于,脚下一滑,我一屁股坐在冰雪之上,右手本能地一撑,那破碎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我沮丧地躺在雪地上,用力控制发抖的身躯,茫然四顾,他的影子在蓝色的雪中闪现。

可是,你在哪里?

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淹没了我,我已无法呼吸。

那束神秘的蓝色之光,在时间的指缝中无声地穿梭,穿越无数磨难和痛苦,就如同他给我留下的细微的呼吸和肌肤的气味,渗透到血液里的印记,这是深刻的抚慰吗?

泪水顺着脸颊流进嘴里,咸咸的味道。

大街上寒风呼啸,阴沉的空气里有雪的芬芳和海的腥味。

报社的女记者辉正好走过来,她拉我起来,并给兰打了电话。

对面街上的兰,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轻轻地握住我冰冷的手指。她的手是温暖的。

这个不吉利的下着蓝雪的黑色星期五。

断腕之痛,这是我一生肉体经历的最大的伤痛了。

现实生活的确比浪漫的写意残酷得多,那无法探测的蓝光,又有怎样静默的寓意呢?

这空旷有一种心碎之感。所有的一切是那样的意外和诡异,我听到蓝雪在风中呼啸的声音,风卷起一股青翠的绿苔和呛人的尘土,我的灵魂伴着疼痛飞跃在蓝雪之上了。

我与兰趔趄着身子走在雪和融化的水流中,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路,湿润的空气没有声音,只有清冷,让人的血液在疼痛中流动的速度变得缓慢,我担心它会在万念俱灰中停顿。

我在沮丧中啜泣。

这粗暴的创伤,只在一瞬间发生。

“兰,苍天给了我一支笔,它还要我体验人生所有的痛苦吗?包括断腕这样的伤痛?”

我闻到了风中花粉、草丛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从心脏的每一条血管里弥漫出来的绝望的气味。

兰看着我,她揪心的眼神,如夜色般的潮水。

街道上行人不多,寂静中只能听见我们两个人的脚步声,那声音里有窸窸窣窣的节拍,那是命运前行的呼吸和隐语吗?

我的整个右臂在这奇异的景象中麻木,直直地垂在永远难忘的梦魇中。折断的手腕,像枯萎的花朵,垂下艳丽无比的头。

我回到家里,拿上医疗卡和钱赶去医院。

有人说,所有发生的一切,在发生的同时即消失,可我要忍受百天的躯体之痛——伤筋动骨一百天啊。那断裂之伤怎会马上消失?

“我将怎样忍受?”兰不回答我。

雪后的风很硬,我在刺骨的寒冷里哆嗦。兰跑去取X光片了,我坐在医院走廊里的蓝色塑料椅上,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右腕的疼痛,让我觉得正在真实地向黑暗的深渊滑落,故乡那纵横交错的河道及河崖上依附的苔藓,隐没在微淡的晨光里的老屋,在田间劳作的父老乡亲,还有他伟岸的身影……镜头在弥漫着药液气味的医院走廊中交替闪现,然后一格一格地凝固、凸现,变蓝,变模糊。

耳边响着的是“嚓嚓”的巨响,是飘落的蓝雪的声音吗?

啊!永远的蓝!

我的头发和衣服已被雪花淋湿,冰冷的水流进眼睛里,像我无动于衷的眼泪,肆意地流过脸颊,我听到什么东西在我的身体里缓慢破碎。

兰回来了,我看见X光片的报告:“右侧尺桡骨远端骨质断裂,断端错位,骨质未见异常,关节间隙适度。”

兰说:“医生说了,不重,没事的。”

我知道她在安慰我。不管怎样,我都得面对。

医生让兰使劲地抓住我的上臂,他用力拽着我的手腕,扭、捏、抻。我看见我的手被拽得长长的,我感觉到钻心的疼痛。我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呻吟,感觉每一根骨头都在哆嗦,忍不住轻轻地颤抖着身躯。接着,去照X光片,依然错位!

还要再次正骨。医生说:“不然你做手术吧。”

兰向我眨眨眼,说:“手术要打钢板,还会留下大疤,非常难看。”

医生说:“那就再正一次吧。你忍着点。”

果然,这次比上次更痛。

我的呻吟带着哭腔直冲出来,那是从我的灵魂深处散发出来的绝望的哀鸣。我的头紧靠兰柔软的胸膛,使劲地咬着牙,感觉到了她紧张的呼吸和灼热的眼泪,有温暖从我的思绪中升起。

兰,我爱得很沉重、很痛苦。他对于我只是一个影子,像雾,像雨,又像风,来来去去无踪影。

窗外,蓝色的天空不时移来厚重的云层,又被风吹走了。天空更加蔚蓝,蓝得清澈,像撒满花瓣的蓝色的湖。突如其来的伤痛,如同压抑已久的岩浆,突然冲出地层,爆发激情。我跌进这剧烈的浪潮里面,身体被痛苦、焦灼和悲伤笼罩。

终于,医生说:“好了,去拍片吧。”

兰说:“医生,你给她打上夹板吧,不然还得白拍。”

医生说:“可以。”

等片子的时候,我拿出手机给单位办公室打了电话,堂接了电话,我说:“麻烦你向领导说一下我的伤情吧。”

他说:“你自己说吧。”

我说:“我记不得他们的电话了。”

他说:“我告诉你。”

我心烦意乱地说:“我现在只有一只手,怎么记电话号码?”说完“啪”地关了话机,心里说,你随便吧!

半个小时后,X光片终于出来了。医生说:“还好,这次拍的片子行了。”他转身打开柜子,拿出石膏和纱布,铺开放好,然后又认真地捏住我的右手腕,抻、捏。疼痛又一次传遍全身,我把牙齿咬得紧紧地,使劲地闭上眼睛。锥心之痛后,我的右手小臂被石膏紧紧地裹住,外面缠上了厚厚的白色纱布。我真的像从战场回来的伤员了。

那是一种绝望的处境。

蓝雪上,他的影子在闪现,那炭火一样的眼神,在蓝色的烟雾后面盯着我,无声无息,像一轮遥远的沉静如水的落日,照亮了我的孤独和哀伤,那孤独和哀伤已成一片湖水。

我真的跌进那片蔚蓝色的湖水里了,而湖水被骄阳蒸发,还给大地的雪,竟是没有生命的残酷的蓝。

在这样的季节,我邂逅了姿势如此残酷而寂寞的春雪,它伸出血盆大口,在我命运之旅上咬断了我躯干的一部分。

我的孤独雪上加霜,若无其事的雪地,却开满了蓝色的玉兰花。

那长满蓝色玉兰花的二月,折断了我的一只翅膀。

我不知道该恨蓝色还是该喜欢蓝色,但我喜欢蓝雪。那狂风中的蓝色雪花已经堆满我的躯体,在岁月的雾霭中,结成琥珀项链,穿越苍凉和破碎的故事,阅读深邃的时间远处坚硬的爱情,我会用伤腕去捡拾曾写过情书的纸片的灰烬,走过蓝色的血液,将赤裸裸的相思,搁置到十八相送的亭台,让湿漉漉的蓝色影子,乘着劲风飞翔。

我有理由纪念蓝色的雪吗?我应该坚强地走下去,穿越痛苦和孤寂,在花开花谢中唱那首浸染千万年圣贤之气的《采薇歌》。让我无尽的相思和无涯的歌唱,摇曳着唐宋诗词的韵律,在袅袅的炊烟中起舞。

我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盘旋在理想的蔚蓝的天空。

蓝色的憧憬,已在我文弱的文人血管里积聚了许多年。那梦幻离唐宋很远,却离千古诗韵很近。

我摔伤后的第一个晚上,萍扔下女儿来陪我。她一进来就拥住我低泣,她的憨厚和真诚,为我逐步驱散寒冷和寂寞。

萍是一个柔顺的人,性格中有天然的素净和透明的东西,晶莹剔透到内心。我们常在明朗温暖的阳光下一起讨论诗歌。

我们躺在床上,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我知道,她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减轻我的疼痛。

她的纯真隐藏在浅浅的笑容里。

我有一句无一句地回应她的话,心里却盼着他的消息。在医院处理完我的断腕后,我第一个发短信给他,已经过去十个小时了,为何仍没有消息?

我的想念在蓝色的氤氲中穿行,把疼痛隐藏到岁月侵蚀的空洞里,芬芳的雪色已零落成泥,只有你与我的影子相重叠。为何在我伤了翅膀之后,让我的牵挂隔着重重的山与水?我只有落泪,而月夜已静得只剩等待了。

窗外,暗夜的天空浮着冰冷的云层,喧嚣了一天的城市,像落幕的戏院,在空旷中变得寂静。在呼啸的冷风中,有我不可承受的脆弱。伸出左手,抚摩缠着石膏和绷带的右臂,在满目的荒凉中微微地颤抖。在这惨不忍睹的憔悴中,我感觉自己在疼痛中一下子苍老了。

我最需要的应该是他的牵挂啊。眼泪在黑暗中悄然滑落。

晚上十点半,他的短信游进了我的手机:

琳,我刚看到你的短信,你在哪摔的?摔伤了那只手?严重吗?影响写作吗?真是急死人了!我在山西老家,我的姑姑去世了,她是我老家最后一位长辈。我抽出身就去看你。既来之,则安之。希望你增强信心,三个月定能痊愈。

握手!

接着,他又发过来四五条短信,关切的话语像兰花般开在我惨不忍睹的右腕上,掩住刻骨的疼痛。

萍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光。我知道,她在替我高兴。

爱真美,它会像烟花在寂寞的夜空绚丽地绽放再瞬间凋落吗?我根本无力左右自己的幸福和痛苦啊!

我侧过脸去,看着玻璃窗外的夜色,深蓝色的夜空中未来的命运是渺茫的。

我的心里,有一束火焰在燃烧,像是喝了烈性烧酒。有光射进屋里来,我和萍低下头,清冷的街道上,停着数辆出租车,车灯的光,穿透氤氲的束缚,散发着温暖的气息,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霖,在湿湿的红尘故事里,我的爱,溅起雪的蓝色水花,倾听你渐行渐近的脚步声,响在凋谢的蓝色雪花中。

孤独而漫长的等待,是这样的遗憾和伤感。我真想放声大哭,直到一片蓝色的雪花飘落,濡湿我鹄望的眼眸。

我只有等待,在炼狱般痛苦的绝望中等待。

睁开眼睛,天已大亮,太阳透过窗户温暖地照射进来,像一匹柔软的丝绸,覆盖着我和萍慵懒的身躯,几乎一夜未眠的我们,真想永远这样躺下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在那一缕细如微风的叹息中,回到无梦的岁月中去。天空泛着淡淡的蓝光,那千丝万缕的蓝纠结在一起,纠结在我的心里。那满世界的雪也融进这蓝的世界,透明的诗意,能否掩住刻骨的忧伤和疼痛?

萍伸出双臂,身子拧成麻花,她的懒腰伸得好痛快,我也想伸出双臂,可为什么右臂这样沉?为什么会有钻心的疼痛刀剑般地袭来?

我记起了伤腕之痛,那刻骨的哀绝是蓝色的。

短暂的睡眠短暂的忘却,但还是被疼痛惊醒,记忆才如潮水般涌来,泪水濡湿了绣枕。让我一直睡过去有多好,我会带走所有的苦难和忧伤。

萍急忙按住我欲抬起的右臂,说:“不要啊,很疼吧?”

我笑了,脸上挂着泪珠。“没事,我只是忘了。”使劲地爬起来,穿衣、刷牙、洗脸,拒绝了萍的帮忙。从今天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只能用左手自理,尽管别扭,却别无他法。包括两个月后我写这篇文章和组诗《鹄望一座城市》的时候,都是左手打字,打得飞快,键盘的“嗒嗒”声更让我自信。

我将洗脸的水倒掉,那“哗哗”的声音像千古的泪水在奔流,空茫的心,在未知的命运里翻腾。

那千古之水翻滚着蓝色的波涛,那沧桑之色清澈透明,弥漫着大地上生命的悲凉和欢喜。它不会停留,我也不会。

虽然命运多舛、思绪流浪,但那只能算人生过程中的疼痛,就像正在开放的花被风雨侵蚀的伤口,那优美的绽放和轻盈的凋零,也是一种自然律动。幸福中隐含苦难,纤细连接强韧,柔弱交织刚强,飘落的柔软的蓝雪之花,深藏着的美,令人震撼和战栗。

蓝雪赐给我的手腕之伤,就是鲜艳之花的伤口,也是被折断的娇嫩的树枝凄美突兀的伤口,那惊心动魄的疼痛,有一种穿透灵魂的快感。

蓝雪是我内心最本质的呼唤、豪情和象征。

萍弯腰叠着被子,她浑圆的肩膀和微胖的身躯及裸露的手臂自如地活动着,让我羡慕不已。两只手都健康的时候,我却没有这样的体会。她白嫩的双手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让我记起了漂泊路途中坚持的桀骜和流离,也让我感觉到了温暖。

萍的生活窘迫,她的外表异常朴素,但是她是快乐的。她对古体诗词的写作几近痴迷。她平庸的脸,就像深山里一朵充满水分的花,旁若无人地绽放。

“姐,如果没有爱,活着就像没有水分的花,枯萎和盛开都是如此寂寞。”她说。这一瞬间,她的声音明亮、表情娇憨、眼里闪动着洁白的光泽。

爱情是寂寞的安慰,在她的暗淡和残缺中,我感觉到了孤立无援的挣扎和无处逃脱的寒冷。

所有的情缘都被岁月注定,只有写作是唯一的安慰。

手腕受伤不会让一个人心死,那流血的伤疤,是幻觉破碎的时刻。我把左手放在右臂洁白的石膏上,独自微笑,那突如其来的伤痛,已成为我回望生活的最佳角度。谁都渴望温暖,都需要幸福和真爱,可时光在我的心底留下的纹路是黯然的。那带着荒凉和慵懒的企盼,是我灵魂深处的声音,它负载太多的前世和今生。

我在北方的二月,闻到蓝雪那浓郁的芳香。

时光苍凉,眼泪清澈。我已漂泊得太久,蓝雪却在这时给了我刻骨的创伤,这创伤会在时间的流动和疼痛中缓慢愈合,可我要在等待中惆怅爱恨的纠缠。

萍忠实地履行着她看护的职责,她在轻轻的叹息中做饭、打扫房间。她在厨房里做事的时候低声吟唱,声音细弱,却甜美明朗。这是我们两人在这特殊时刻的一次圆满的相聚。我的满足接近溢出,如蓝色的湖水,荡起阵阵涟漪。

房间里寂静清凉,一束阳光照在我的床上,我在疼痛中轻轻地呻吟,她走过来,轻轻地叫着我:“姐,姐。”从后面抱住我,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她的叹息,散发着淳朴、善良和春天的醇香。我背对她,彼此的意念,在心里涌动。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情深义重,别无所求。

谁能体会疼痛的深刻?这样的深刻,是一种心灰意冷。

我害怕宁静的房间弥漫着蓝雪和天空的悲凉。我的思绪在凛冽的寒风里流浪,像一片飘零的叶,被风的手指碾碎。我久久地凝望窗外的阳光和景致,那透明的蓝和白色,已经开始让我感到悲哀,脆弱得经不起一丝风、一粒沙的撞击。那朵云却从容地从蓝天飘过,并把它凝结成蓝色的美丽花朵,撒向人间。树也正在孕育嫩芽,花也在等待开放,世界在按照它固有的规律发展,它不会因我的手腕受伤而停留。

我的内心有像阳光一样透明的颜色,清晰明朗,那只心灵之蝶的羽翼坚定而蜿蜒地飞向缥缈、神秘的远方。神旨一样的蓝雪的花瓣,就像一本被春风吹开的书,每一页都流动着蓝色的血液,流满幸福或悲惨的人生,它们终将被时空的海洋淹没,就像月光从花瓣间滑过,冰雪也终将被阳光融化,变成明亮的流水。

这个沧桑的时刻,弥漫着优雅和谦卑、繁华和朴素、痛苦和忧伤,还有震撼和追求,让人不容置疑。在命运残缺的温柔中,我感觉到巨大的压力和悲痛,泪水在无边无际的雪色和苍茫中滴落下来。

萍在拖地,她那绘着蓝色花朵的衬衣,不断地因为她的动作而撩起,露出浑圆的小臂和雪白的腰部,显露生命的美好和健康的珍贵。

我躺在床上,仿佛看见天上的蓝和地上的蓝连成巨大的幕布,那旷世的璀璨和喧哗从四面八方飞溅而来,不用拉开这人生的幕布,我已经看到他的影子,那个晶莹剔透到心里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影子。

我的心一阵酸痛。

那巨大的幕布里面,一定有璀璨的珍珠宝石般的美景,像蓝雪一样发着光,那些细碎隐约的光又能照亮什么呢?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人生总是不完美。像我的寂寞和无助,在这样伤痛的时刻,我需要他在我身边,我不需要一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影子,尽管那个影子始终徘徊在我的脑海里。我曾在许多个瞬间羡慕依偎在爱人怀抱里的女人;我也曾在漫天蓝雪的时候,渴望命运之神的降临,盼着他来到我的身边。然而,我的神经里面有这样的人生图腾——信仰、事业和爱情——爱情只占人生的三分之一,可这三分之一对于人生是多么重要啊!

在无限的寂寞中,我只能在文字中度过时光。这正是信仰的姿势。

这种姿势是寂寞的,它像火星在梦的花蕾里轻轻地爆裂,也像美丽的恋歌落地。

我知道,人的梦想和生活是有一定距离的。

我要走过疼痛,渡过难关。沉入海底的我,多么需要出海面透口气,呼吸是我必须要做的。我知道,我得加油。

下午四点过,六十岁的姐姐赶来了,脸上带着坐长途公共汽车的疲倦。我望着她疲惫的眼神,想象着牛一样喘息着的公共汽车是怎样穿过冰雪覆盖的三百多千米的路途,把我的同胞姐姐和亲情的温暖带到这里来。放下旅行包的姐姐来不及喘口气,就问我的伤情,一张脸在暮色中闪烁着耀眼的光泽。她走过来轻轻地抱住我,用手心抚摩我的额头,眼里涌动着眼泪。“姐姐来了,你就不用怕了。”声音细腻婉转,在她温柔的话语里,我闻到了百合花醇郁的清香。那芳香的味道,打开了我被孤独、焦虑和悲伤封闭的身体。我的眼泪在苍茫的暮色里倾泻,闪着蓝雪的光芒。我聆听她起伏的呼吸,感受她深如大海的姐妹情。她总是在我需要她的时候,匆匆地赶来,帮我渡过难关后离去。

吃过晚饭,萍回家去了。我站在窗前,望着她慢慢消失在暮色里的身影。她的身影在蓝色的雪光中清晰分明,我的心里汹涌着怆然的温暖。

夜晚是神秘和美丽的,它是盛容梦魇的时间,当我邂逅它的时候,马路在灯的辉映下闪着蓝雪的光芒,苍白得令人沉醉,树枝上挂有雪化后形成的冰柱,空气凛冽又新鲜,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我伫立在窗前,在逐渐明亮起来的微光中回望,只有这个时候,我才有回望的心情和可能。人生多么需要不断地回望啊!我们可以站在死的角度回望生,站在苦难的角度回望幸福,站在烦恼的角度回望快乐,站在喧嚣的角度回望宁静,有了这样的回望,才会有清醒和明亮,才会以一种深刻的特立独行的形式,行走在生命的旅途。寂寞就是特立独行的生活永恒的舞步。那慢慢流失的岁月,就像叮咚作响的琴弦,发出悦耳的音乐,渐渐老去的青春伴着我的舞步,优雅而深沉地舞蹈,就像随心所欲的蓝雪,独享那流畅的生命的舞蹈。

享受寂寞,享受独舞。蓝雪带我穿越无限广阔的原野,穿越茂盛的森林和河流,在我灵魂深处那片荒芜的空白地上,栽上了神奇的花卉和树木。

我手腕受伤后的生命,闪着蓝色的光芒。

长夜漫漫,我握住姐的手,看见她眼里有怜惜的泪光,像月光一样闪烁。

我把右手手指蜷缩成寂寞的姿势,它和蓝雪一样,盛开着丰盛而剧烈的幻觉和回忆,激情无限。

这个时候,那个像雾像雨又像风的影子,又出现在脑海里了,与我的寂寞形成一样的姿势,那是肢体的伤和心灵的伤交织在一起的姿势。

那是我极喜欢的姿势。

人生的旅途注定是一条漫无边际的无法预测的路。

就像没有人知道,那个下着蓝雪的日子,我会摔断手腕一样。

养伤的日子凄惶而悲凉,经常有窒息的感觉进入骨髓。一想起手术要在骨头上夹钢板、钉钢钉,就吓得不得了。其实,如果当时做了手术,痛苦会很小,而且好得会很快,不会拖两个多月手还肿着。我端着裹着石膏的右臂,和姐姐跑遍了这个滨海小城里所有的医院,最后找到一位颇有名气的医生,他看过X光片后说:“你不用手术,好好养着吧。”我和姐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人是要学会珍惜的,珍惜当下遇到的一切。两只手都健康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伤了一只手会怎么样?现在我知道了,少了一只手,而且还是右手,生活是多么别扭。穿不上衣服;拉不上拉锁;打不开药瓶;用左手炒菜的时候大勺会乱动;一头秀发披散着,想梳上去也不可能;洗完衣服不能拧干,只能湿漉漉地晾上去,任水满阳台肆意流淌;更要命的是,左手一用力,伤的右手就刺骨地痛……

我变得异常脆弱和暴躁,想想自己的孤独和无奈,眼泪就簌簌地落,心碎得像凋落的花瓣和摔落在地上的露珠。

我的心,在这样的疼痛中煎熬。

姐姐来后,我的日子好过多了,她替我做好了所有的事情,穿衣、洗脸、梳头、叠被子、洗衣服……不着闲地忙碌在厨房和所有的房间里。屋子洁净了,饭菜备好了,她的手下,常常发出细微的声响,像音乐一样美妙。她替我记着吃药的时间,时间一到,她就端着冒着热气的水杯,先递给我红色的药片,然后,嘴对杯子吹着气,等她认为水温合适了,才让我连药一起喝下去。我像一个四体不勤的大小姐,接受着她的伺候,我还没有开口说出我的需求,她已经去做了。

我记起了父母对我的照顾和娇宠。

我在血肉相融的亲情里觉得安稳,慢慢地闭上眼睛,沉沉地睡去。那个夜里,我看见暮色中盛开的百合花,璀璨的花朵怒放在我的寂寞里。

爱是恒久的,而且,永不停息。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晨光正慢慢地洒进屋里来,淡白色的光芒一点一点地挪到床上,我看到姐姐坐在床头,看着我,眼神里的慈祥和怜惜散发着丝丝温暖,一股股灼热的情感浪潮逐渐包围了我,心底的疼痛和伤痕如潮水一样泛滥起来,落魄、流离、孤寂,压抑的哭声回荡在渐渐明亮的房间里。

姐姐立即紧张起来:“不要,不要哭。”她的呼吸急促,急急地说,“琳,我知道你难,我恨不得代替你去受伤。可是我无法代替你,我只能好好地照顾你。你要坚强。”她的眼睛湿湿的。

她慢慢地挪过来,轻轻地拥抱我,低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擦掉我的泪水。她清晰的心跳声,一下下地击打着我的脸。我感觉有灼热的露珠,一滴滴落到我的脸上,那是她的泪水。我像一棵幼小的树苗,在亲情的浇灌下,依靠身边的一棵参天大树,安稳下来。

窗外,天际涌起簇簇温暖的火焰。

上午十点过,单位的堂打来电话,问:“你住哪家医院?领导要去看你。”

我说:“我没住院,打了石膏在家养着呢。”

“哦。是这样啊。”

放下电话,我对姐姐说:“快,整理一下房间,领导要来看我了。”心里涨满了欢喜和温暖的浪潮——领导还没有忘记我啊!

姐姐迅速扫地、擦桌子和柜子,然后,又洗了一大盘子水果放到茶几上。她麻利的动作里,也渗进了欢喜和温暖的成分。“他们来了再沏茶吧。”她喜滋滋地说。

等待中,孤独溢满了沉静。我们坐下来,看着窗外渐渐到来的暮色和夕阳,心里的寂寞像潮水涌上沙滩。“怎么没有来呢?”姐姐惆怅地说。

夕阳落下,天际一片血红。无边的黑暗逐渐笼罩大地。

“不用管他们。来更好,不来也没有办法啊!”我幽幽地对姐姐说。脸上挂着装出来的笑容,心沉到漫长而寂静的回忆中。

那片海还在无限空旷中澎湃吗?我被迅疾赶来的荒芜感所包围。

两天过去了,我没有看到领导的影子,他们也许是忙吧。我只觉得疲惫和窒息。那种荡漾在内心的坚持,发出强大的声波。独行的道路,没有一个人,只有桌上朋友送来的紫色、粉色的花草在绿叶的衬托下,旁若无人地散发着泥土和新鲜花瓣的芬芳气味。曾遭遇的贬谪之痛加上骨伤之痛,从一个黑暗的洞穴神秘地喷射出来,足够我在寂寞中反复咀嚼。

从何时起,心里的激情已和痛苦相伴?像澎湃的血液一样涌动?

他的影子又一次浮现在蓝雪之上,表情淡漠,眼神流转。哦,霖。亲爱的你呀,知道我正在满头大汗地寻找你吗?不要再躲我,只有你才是拯救我脱离黑暗和无望的桥梁。

拿起电话,心里潜藏的欲望是这样激烈和丰盛。野性、桀骜和落拓充满我颤抖的声音:“我去阜新养伤,请求单位派车送我。”

我的脸色,一定和右臂上缠着的石膏一样苍白,泪水顺着脸颊冰凉地流淌,它一定与蓝雪一样寒冷。

刘局的声音传过来,在寂静的空气里是那样的震耳:“本来,我们是想去医院看你的,一问,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

我的怒火腾地燃烧起来:“你所说的‘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是什么意思?是说我根本就没有骨折吗?”心脏激烈地跳着,似乎马上就要破裂。

“我是说你根本就没住院。”

我说:“骨折不一定都住院,住不住院也都是骨折了。不住院给国家省了多少钱!”

“你以后有事不要找我,找具体办事的人吧。”

冷漠已将我淹没。如果我不是用生命去坚持美好,如果我能理解一切似乎违反常规的现象,我能如此失意、落寞吗?我已带着淡淡的忧郁和悲剧的阴影,独自深深地潜入海底,我只听见黑暗的海底,有一只美丽的海豚在轻声地尖叫。我在这汩汩流淌的寂寞中,寂静无言。快乐和愤怒,都不能影响竞技场上战斗的人们,也不要指望这些人来关心爱护你。

火车轰隆隆地前行,窗外飞快地掠过荒芜的田野和闪光的蓝雪,阳光分外明亮,一个个小山村迅速地向后退去。我躺在火车的长条椅上,享受着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和旅伴们关切的问候。我蜷缩着身子,那姿势有点像躬起腰的龙虾,只有如此姿势,才能减轻断腕的疼痛。我的手机,不断地响起短信提示音,那是文友们的问候,我很费劲地用左手敲着手机键盘,传递着我的感激。

这是成人的方式,我要极力控制痛苦,要让它像一把发不出声音的刀刃,锐不可当地插进自己的身体,让所有的激情被岁月沉淀。

我是不能出声的,即使说了,又有谁来听呢?

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注定破碎的幻觉,那气氛适合沉默。

现在,只有姐姐的亲情和朋友们的关心和问候让我感到温暖。我走之前,兰送来一箱牛奶,说是为我补钙;火车开前,萍满头大汗地跑来为我送行,她的手里提着一兜水果,有苹果、橘子和香蕉。我看见所有的负重都在姐姐的肩上,嫌沉不肯拿。她急急地说:“这三样水果有寓意。”

我笑她:“几个水果有什么寓意?”

她更急了,右手拂去脸上的汗珠,说:“这是吉祥平安的意思啊。”

我嗫嚅着不说话,心里的感动如翻涌的潮水。

我沉在黑暗中的灵魂,被她的赤诚所淹没。萍,你这样朴实善良,你一定会获得幸福。

我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盈盈含笑的眼眸、白瓷般的肌肤,与她的善良一样让人感动万分。

这一瞬间,我的手心,热得燃烧起火焰。

这个春天的一场雪,像缠绵的蓝色的玫瑰簇拥在一起,当寒风刮起时,就有无数柔软细碎的花瓣,宛转着飘落,落在窗玻璃上。融化后像泪滴般蜿蜒流淌。

在这个到处飘着清醒而疼痛的空气里,我不是独自萧瑟。我只是在伤了右腕的时候,怀念双手健全的日子,那美丽而修长的手指曾带给我多少幸福?那个时候,我怎么没有感觉到一双手的重要呢?也许,人都是在失去的时候才懂得珍惜。

那个影子捧着蓝玫瑰向我走来。

我感觉到了,蓝雪在温柔地亲吻我的伤口,手腕和心灵的伤口上有蓝色的花瓣盛开。

蓝雪上闪着的光芒,是所有的灵魂都需要倾听的旋律,它是一条温暖的线索。

我知道,我已漂泊得太久了。

晚上十点半的时候,我和姐姐来到她居住的城市,这是个空茫、沧桑的城市,是我伤后停靠的一个角落。疾驰的车子,带着我和姐姐及简单的行李穿越霓虹和夜色,来到一栋黑黢黢的楼房前。我将在这个陌生角落里,度过养伤的日子。

可不安的灵魂,却无法找到停泊的港湾,就像一株开着花朵的树木,无法找到适合它的潮湿、肥沃的泥土一样。

外甥女玲亲热地拉我走进她的闺房,说:“我妈怕挤着你的手腕,你住我屋吧。”

我说:“那你呢?”

“我住沙发。”她表情娇憨地朝我笑笑,伸手去为我铺棉被。裸露的手臂,肌肤闪着柔润、洁白的光芒,灵魂里的寒冷在这一刻变得温暖,我忙屏住呼吸,不让眼泪流下来。

接下来的日子是愉快的,我几乎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饭桌上,我会比别人多一碗汤,先是外甥媳妇枝买了猪骨头,后是姐夫的一个朋友听说我在这里养伤,杀了两只鸽子,我喝完骨头汤喝鸽子汤。想吃什么,只要跟姐和姐夫说一声,餐桌上就会有什么。

姐姐给我洗头、洗衣、叠被子,替我做所有的琐事。我常常看着姐和姐夫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心里的不安日益加剧,我所能做的,就是忍受伤痛,尽量快乐。

我靠在床上,尽量让右腕舒服些。左手拿起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的小说《飘》,如饥似渴地读。异国那一个个凄艳的生命,以独特的方式和鲜明的个性燃烧着,以一种骚动和激越展现了美国南北战争时代的画卷,浓烈,朗明。我喜欢这本书,是因为它不是一般地描写战争,而是虚写战争,实写战争对人类心灵的影响。读累了,我就站在窗前,望深蓝色的天空,那种辽阔和寂寥让我激动。

在这个时候,心的每一条纹路都被梦想所覆盖。蓝雪又浮现处明亮的光泽,在我的心里闪闪发光。

那灵性带着智慧诡异的清香,在我伤感、野性、优雅的情绪里,慢慢地散开去,充满了诱惑。这个时候,我忘记了所有的痛苦。灵敏的灵魂,就像原野上繁盛的蓝紫色的野花,在风中烂漫。

生活对于我,从来都是艰难的旅行,激情常常烧沸血液,像大海的潮水一样飞涨,却在现实残酷的狂风暴雨中,压抑着昂奋奔突的水流,那喧嚣而空洞的声响里,有我被揉搓得痛苦的灵魂,在清新而寒冷的风中颤抖。我又看见窗外马路上蓝雪融化的水流在寂寞地流淌。

那坚硬的伤痕,在我的心里疼痛。

那个影子站在雪地上和暮色里,那深蓝色的天空好似破碎的丝绸,遮住了他明亮的微笑,那微笑里,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让我向往。

养伤的日子很难过,就像穿越一条弥漫着腥臭味的黑暗隧道。我趔趄着前行,脚下踩着泥泞的积水,挣扎在疲倦和寒冷中。右手手腕被沉重的石膏包裹着,像是卡在冰凉的水泥管子里一样,放在哪里都极不舒服。我时刻盼着拆掉石膏的那一天早日到来,姐姐和外甥女坚决不同意我提前拆掉那沉重的束缚和压迫。姐姐在我闭着眼睛躺着的时候,抚摩我的头发,她的手细腻而温暖,我睁开欲睡未睡的眼睛,在她的叹息声中蜷缩起身子。她的眼里,充满了焦灼的光芒。

窗外的路上,传来骑车急刹车的尖叫声,那是蓝雪制造的路障。

在这个清冷而空茫的春天,蓝雪送给我一个印象深刻的梦:克雷式骨折。这是我有生以来肉体上遭受到的最大的创痛,我在这样的创痛中,看到他的影子。

我已经好久没有收到他的短信了。无边无际的蓝雪,淹没了他的影子。

我在盼着他的消息。灵敏的耳朵时刻关注手机的声响。

这感情的需求太强盛了,以至于掰着手指头算日子,煎熬着所有的时间和伤痛,并在这所有的时间里,寻找喧嚣和动乱来填补空缺的灵魂。我听到了他困倦时细细的呼吸,他的蓝格棉衬衣在黑暗中散发淡淡的烟草味,他温暖的大手骨节突起,放到我的肌肤上,让我感觉到几乎窒息。

透过蓝色的梦,我看到一片阳光下,蓝色的雪花在风中融化。那里,有我的低音浅唱,光线一样的声音在空洞的灵魂里游刃有余。

窗外,细碎的雪花飘落,迅速融化,消失。远处的楼房在黑暗中伫立,只剩下山峰的轮廓。我的手指在手机键盘上“嗒嗒”地敲着,很快,手机发回报告,他收到了我的短信。轻轻地放下手机,跪在床上,左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淌,连同我的情感及屋外的雪水一起流淌,流到一片蓝色的世界里,那里广博而苍凉,有大片蓝色的花朵,繁盛而艳丽。

终于,盼到了拆掉石膏的日子。

姐说:“去哪个医院呢?”

姐夫说:“我来吧。”竟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小钢锯。

外甥女说:“爸,你不像医生啊。”

姐夫说:“是啊,没有白大褂子啊。”

外甥女说:“你到下面的粮店去借一件吧!”引起大家哄堂大笑。我知道,他们是在逗我开心。

外甥女走过来说:“小姨,不如我把黄大锤找来吧。”

我说:“一锤得八十元钱啊。”

外甥女说:“这八十元我掏了。”

我说:“如果一锤不行,砸个十锤八锤的怎么办?”

她挤挤眼,说:“没关系。”然后,穿上银灰色的长外套离开了。

在她的身后,有我们脱离现实的笑声昂奋、清朗。

人的一生有许多预料不到的事情。本以为拆掉石膏,我就得到了解放,伤也好了,我又像以前一样,什么都可以做了。然而事情完全相反。当我急急忙忙地跑回自己的城市,到医院检查时,医生说:“伤腕错位,你手术吧。”

所有的盼望在这一刻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我听到花瓣在风中飘落的声音,它和我一样在寒冷和疼痛中流浪吗?

霖,我需要你,我不要只是湿漉漉的影子,你从风雨中走出来吧,别让雾霭成为你的面纱,我要看到你明朗的容颜。

那来自心灵深处的呼唤,让我在灵魂深处的空白中,蜷缩成蓝雪一样寂寞的姿势。

我原来想象着一个月后,我的右臂不再受石膏的束缚,我将自由地飞翔。那时,霖会驾车来姐家接我回去,我会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度过美好的时光。谁知,他对我仍然是一个可望而不可即影子,我能看到雾、雨、风,却不能看到他。

我的右手仍然肿胀,不能做任何事情,独立生活还是困难重重。我将何去何从?

一个活着的人,每时每刻都在路上,虽然我们不去探询目的和结局,不管面对寒冷还是温暖,终究是要往前走。颓败、沉沦是不可取的,活,就要亮丽,就是烟花也要有瞬间的耀眼。

在喧嚣嘈杂的火车站,姐姐和外甥明与我挥手告别。转身的那一刻,泪水溢出眼眶。我将如何面对一只手的生活?凄惶地走进车厢,面对一群熙熙攘攘的旅客,和对面那个笑容灿烂的女孩,心里涌动温暖的潮水,那是姐姐一家留给我的阳光般的温暖,我将在这温暖中,穿过清澈的蓝天和幽深的山崖,穿过暧昧的蓝色,穿透生死两岸的苍凉,获得安宁和豁然。

不顾姐姐的劝阻,我像一条冷流里迁徙的鱼,带着蓝雪留给我的创伤,游回了大海。只有这里,才是我栖息的巢。我只有在内心的往事和文字的模糊及暧昧的蓝色中漂泊,才能感觉到那个影子的缠绵和粗暴,以及他的温暖。

远处,尚未融化尽的蓝雪散发着诱惑,像美丽姑娘的蓝色裙裾,飘在夏日的暖风和阳光里,那蓝色的花瓣也在风中飘落。我仅仅是暂时失去了一只手,我的豪气和意志一点都没有遗失。

我听到自己在行走时夹带着的流动的风声,绮丽、繁华。它正和我一起与生命的空洞对抗。

听从文友们的建议,我赶去省城的一家骨科医院看伤,主要的目的是对是否手术做出决定。我孤零零地坐上去省城的火车,三个小时后,我又踏上去姑妈家的公交车。

我左手拎着行李,站在摇晃的车厢里,怎么也掏不出零钱来,正着急时,司机粗暴地催促着,我告诉他:“我的右手骨折了,我得慢慢来。”

他说:“谁让你骨折了!”我哭笑不得,冷酷中,我的浑身开始冒汗。

有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大街上人头攒动,林立的大厦,伫立在灰暗的天空和微风之中,无所依靠的悲凉潜在心底。

一个小伙子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我,并替我买了车票。那一刻撞击灵魂的水珠,带着蓝雪的旋律,穿越了孤独和寂寞。

其实,我很喜欢这种起起落落的人生。虽然,人性的脆弱和复杂难以面对。

那个下午,我带着一大包中草药赶回家,心里充满了热切的期望。

伤痛中,我继续过着自己无法改变的生活。

那里,充满了我行我素行踪,沉默和恣意的灵魂,闪着清奇、淡泊和绮丽的光芒,那是蓝雪留给我的。

在深夜和凌晨的寂静中,我光着脚,将头发散开,乌黑的发丝乌云一样倾泻在肩上,左手不停地敲击键盘,我的灵感和思绪如潮水般涌上电脑屏幕,挤在一起的文字,刻录着生命里的爱恨纠缠。在无边无际的回忆中,诉说心底的温暖和寒冷,涉及诗歌、小说、散文等各种体裁的文字,蝌蚪般畅游在思绪里。

那些从灵魂深处奔涌而出的激情,蓝雪一样艳丽。我在未知的风声里狂奔,默默地向远方前进。

我自己做饭、洗衣,跟我的双手健康时一样操持家务。

我的左手毫无怨言地承担着本来右手应做的所有的事情。朋友们建议我找个保姆,我却觉得,家里再多一个人,就不能保持绝对的安静,就会影响我写作。离开写作,我的生活还有意义吗?

“给我一支笔,我让世界哭泣。”远方的一位朋友看见我在聊天软件上写的这句话,说无论怎样一定要认识我,看看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做到让世界哭泣。其实,那只是我的目标而已。

因为理想,我只能独行。

我只有在寂静中不停地写。我的思想,就像我的眼泪与融化的蓝雪一样流动。

我的朋友华美丽的容颜又浮现在我的眼前。她失去右手的胳膊很自然地垂落,袖口插进衣服口袋里。以至于我认识她许久,都不知道她失去了一只手。直到有一次,朋友请我们吃饭,她约我去她的家,说是给丈夫做饭。她的左手灵活得如蝴蝶飞舞,一饭两菜很快端到桌上,又去换衣服,我说帮她,被她拒绝。所有的家务都是她用左手完成的。她不上网,剧本或小说,但都用笔来完成。她左手写的字很漂亮。

她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况且,我只是右手受伤而已。

生活是无奈的,意志却是不可摧毁的。

于是,我的左手承担了生活全部重任,写作、操持家务。开始时真的很别扭。双桥好走,独木难行啊。遇到难解之题时,我会用牙齿帮助左手,比如打不开酱油瓶盖。

左手对右手情深意长,就像兄弟。外出时,它小心翼翼地托着它;每天三次用中草药熏洗它,碰药水的次数增多,以至于它也被药水熏染,手指呈褐黄色;晚上睡觉时,它温柔地抚摩右手,垫在它的底下;早起出去散步时,左手给右手带上手套,而自己却置身于寒冷之中……一个个感人至深的镜头,那亲情就像姐姐对我。

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坐在窗前温暖的阳光里,喝着巴西椰奶咖啡,看城市碧蓝的天空、尘烟和风景时,左手拿几个垫子放在膝盖上面,轻柔地将肿胀的右手放上去,让它有个舒服的位子。

我的右手,在这兄弟姐妹般的情谊中感到温暖,那温暖驱逐了我灵魂深处意味深长的伤感。

春寒料峭,北方葫芦形的滨海小城灰暗寒冷,风景单调。我用棉衣紧紧地裹住自己,坐在电脑前让想象驰骋。我的左手,每天要敲击两千多个字来。休息的时候,它又去灶台或洗衣间忙碌了。在沉思的时候,它就握住右手,或揉搓它的每一个骨节,或握紧它的腕部,用力握拳,恢复它的功能。

我的荒凉之感,竟在这忙碌中,像蓝雪一样融化。

2009年春天的一场雪,湿而凉,那雪是蓝色的。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时间已经进入四月下旬,窗外大雨如注,雨滴打在玻璃窗上,如帘流动。一种激越的情绪飞跃在明亮而愉悦的色彩中,那色彩是蓝色的。

那么大的雨,是蓝雪被太阳蒸发后,凝聚成云的泪水。

生命的疼痛,是幸福的出口,像这场大雨,痛快淋漓。

破碎带来愉悦,绝望带来清醒。

那个站在蓝雪之上的影子啊,你蓝色的目光已不再空茫。

我的灵魂,已在蓝雪中重生。

孤独地写作

坐在那里,听时钟的时针“咔咔”的转动声,感受置身于时间之中的宁静,它的不可停留让我忧虑,让我渐渐地忘记了诉说。面对一个人的日子,睡眠、阅读、煮饭、吃东西、上网,然后,观世间风月,把身边发生的事写下来。

在夏天的风里,书写只是我个人的事。灵魂、意志的沉落,密密麻麻地沉落在干净的白纸上。笔尖在纸上轻轻地摩擦,发出声响,写下温柔、暗淡、昂奋的只言片语。一束神秘而明亮的光线,带来华美盛大的撞击,其中的感觉让人无法言语。

生命的光束里,飞舞着无数细微的尘埃,随风起落,像一块大海绵吸满了水,再一点点地挤出。变成文本后,就得接受他人的阅读和评判,永无止境。

在这个过程中,我会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孤独地写作,落寞,难熬。非常清晰的文字,却更为直接地面对日常生活。人们与事物、时间与地点,简单,却如星辰般难以捉摸。

写作是一个人的事,它是孤独的,但它更是一种精神的活动,因为需要独立思考,意味着生活与某种虚幻联结,需要长期认真地面对自己的内心并与当今社会呼应。

在耀眼的阳光中,我打开电脑,写什么呢?在这样一个无雨无风的夏天,我望着被阳光照耀的书房,我已经感觉到一种写作的幸福。

曾几何时,写作是我认定的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式。这种方式其实是一条带血的漫漫长途,它是我最终走向自己并实现自己的路线。

明亮的阳光或者子夜的台灯已经将我彻底照耀,我在这种照耀中感到幸福。

我有时因写作忘了时间,任窗外的太阳升起和降落,任厨房冰锅冷灶。我的时间,却在思考和文字中得以蔓延和扩展。这就是全部的意义所在。

千年一遇

2007年7月7日,是一个千年一遇的日子。

这是一个7与另外两个7相聚的日子。

那是一瞬间的惊动,含苞的蓓蕾绽放了,树的枝叶舒展了。2007年7月7日,是一朵粉红色的蔷薇与另外两朵浅白蔷薇的告别。

这一天,与其他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就像碧草一样,在夏日习习的风中舞蹈。

我却在遗忘了所有的事情后,记住了这个日子。

在晨曦中醒来,窗外有清风吹过梧桐树叶的细碎声音,床帘在轻轻地舞动。远处有隐约的狗吠和鸡鸣。我蜷缩在铺着白色床单的大床上,沉醉在充足睡眠后的幸福里。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像鱼儿一样游进彩屏:“今天是千年一遇的2007年7月7日,祝你,今顺明顺,日日顺,月月顺,年年顺;心顺气顺,工作顺,生活顺,事事顺!”

落款是一位接触不多的异性朋友,名叫海涛。

我已没有时间概念的头脑,却记住了这个日子。

三七相会,千年一遇。

朋友,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提醒,这一天我会稀里糊涂地度过。

虽然这一天对我的余生没有什么关系——我曾失去多少比这更重要的日子。

可是,我别无选择地要度过这一天,就像我不能轻易地改变现状。

拿起话筒,拨号,那位不太熟悉的异性朋友海涛,那充满磁性的声音就从话筒里传了过来。聊后忆起两年前那个会议上他伸出瘦弱的手,使劲地握住我的手,然后,对我说:“我叫海涛。”眼神坚定通透地看着我,带着笑容。他的眼眸里有一束温暖、灿烂的阳光。

烈日当空,透蓝的正午,孤独的生命,竟在这样千年一遇的一天里灿烂起来。

记得小时候,在牛郎织女相会的那个夜晚,和姐姐躲在葡萄架下,偷偷地听他们的絮语。点点雨滴落下,母亲说,那是织女的眼泪。从那时起,我心里就刻下了爱的痕迹。

是那个留下粉红记忆的夏天吗?

在超市里,我买了一盒蒙牛的冰激凌,杏仁奶油口味,这样的好滋味,让我觉得好快乐,仿佛看见屈原的香草美人款款地走来,西施、貂蝉也迎面走来。对于一个刚刚从沼泽里爬上来的人来说,我已经不相信爱情,呼吸夏天清新的空气就足够了,它可以让我对抗生命的空洞。

三个七重逢的日子,海涛脸上那憨厚的表情,已经足够让我在寂寞中反复咀嚼了。爱情是一朵耀眼的烟花,灿烂绚丽,留在黑暗寂寞的夜空中。

颤抖着手,拿起笔,心里的激情和痛苦像血液一样涌动,人性深处的情感总是震撼。无限感慨中,稿纸上清秀遒劲的字迹,蝌蚪似的游动着。

把自己关在屋里整整一天,我的长篇小说的一整章诞生了。

晚上,雨点敲打窗户的声音,真像海涛发来短信时手机的提示音。

这真是夏季独特的一天。

腿疾与舞蹈

清晨,一直在跳舞。

那次,与朋友琴同去商场购物,商场的老板说:“你们是母女吧?”

朋友琴涨红了脸,问:“那你看我们谁是母亲呢?”

我忙给老板使眼色,可她不看我,说:“当然是你啦。”

琴沮丧地说:“我老,七十岁了!”

我连忙说:“不是的,你搞错了,她是我的朋友,只大我几岁。”

那老板尴尬地向琴道歉,我也莫名地尴尬。

那天我一身牛仔装,戴着白色遮阳帽,步履轻盈,自我感觉很清爽。

回家时,坐出租车,下了滨海立交桥,我跟司机说:“能稍微停几分钟吗?”

司机停了车,说:“可以。”

我奔出去买牛奶。司机问琴:“她多大年龄?”

琴说:“你猜。”

司机说:“四十岁出头吧。”

琴说:“她五十多岁了。”

“她真年轻!”司机感慨。

我手拿一袋牛奶,钻进出租车。司机说:“大姐,你真年轻,气质真好。我姐才五十岁,好像比你大十岁呢!”

我的心里很自豪、很骄傲,挺起胸脯。

这一切,得益于我常年坚持的晨舞。

晨舞让我步履轻盈。当我款款移动脚步、轻轻摆动腰肢、双臂随婉转的旋律舞动时,我的身心会散发出浪漫的气息。晚上,我常常一个人随舒缓的音乐舞动身躯,那时,心情就会豁然开朗,快乐如潮水般涌来,觉得自己年轻了,浑身充满了活力。我曾写过一篇散文《舞尽风流岁月》,记录了我的舞蹈。

谁会想到有一天我的腿出了问题,不能再舞了呢!这对我真是残酷的打击!

春天的时候,晨起去舞,每次都是大汗淋漓。为了少出点汗,我早早地就把衬裤脱掉了。虽然有点凉,但开始跳舞后,出了汗就特别舒服。进入夏季,腿就开始痛。我不管它,仍然跳舞,腿就有了意见,肿得很粗,只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晨舞广场,一个人寂寞地坐在阳光下,看着窗外夏日的风景,眼泪成串地流出。那种心到腿不到的悲哀,是刻骨铭心的。

躺在医院洁白的理疗床上,任超短电波温暖我的双膝。腿上的水肿很快消失了,我迫不及待地出现在晨舞广场上。这个靓丽的新兴城市是我宿命中美丽的辞藻。站在清新的空气中,舞动着肢体,感受那种酣畅淋漓的会感觉和久违了的浪漫,就像时光在我心底留下渴望,它负载今生欢乐的灵性。

我听到自己畅快的心跳。

渐渐地,我的舞步开始迟缓,腿又开始刺痛了。

咬牙坚持了七天,不得不再次离开心爱的晨舞广场。

每天,我都在晨舞的时间醒来,却不能出去,只能无聊地躺在床上,时钟的指针“咔咔”地转动着,一点点舔舐心脏的疼痛。有时,我站在窗前,看玻璃上的雨滴滑落的样子,急促、破碎、短暂,像我烦躁的心。

舞蹈,我心爱的舞蹈。

寻遍名医,每日用三块五一斤的散酒和着草药面糊到膝盖上,再用白色的纱布缠住腿,像个伤员似的在家里一跳一跳地做家务,就是不能下楼。朋友琴每天给我送来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裙子是不能再穿了,穿着一条厚厚的衬裤,外面再穿一条厚牛仔裤,紧紧地裹住我的双腿,在炎热的三伏天中,浑身的汗肆意地流淌,实在不舒服。

整个夏天,我的房间里都弥漫着中草药和酒的味道,不知道的人会怀疑这是一个酒鬼的家。

人生有太多的遗憾是我们不能控制的。我的腿疾,却是因为我没有遵循春捂秋冻的规律造成的。我们是不能违反规律的,违反了,它就会惩罚你。

在这个热闹的夏天,我停止了舞蹈,舞蹈情结也在盛开的鲜花中枯萎,赘肉迅速在腰部和腹部生长,心在脆弱、寂寞中徒劳地挣扎。

告诉你,我是多么留恋那旋转的动作。

花香满屋

端午节那天,我的腿剧烈地疼痛。我龇牙咧嘴地躺在床上读莫泊桑的小说,电脑里循环播放着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进来,寂寞的房间里流动着沉醉的气息。吃下药片,“咕咚咕咚”地喝下一大杯白开水,体会这位文学巨匠的小说的深层意义,以及那些距离我们的时代较远的人物。

夏风轻轻地吹进来,窗幔舞动着它难以释怀的激情,发出只有它才有的声响。

电话响了,听筒里传来航燕的声音:“孙老师,听说你病了,我去看你。”

我说:“别麻烦了,你挺忙的。”

航燕说:“别客气,我二十分钟后到,等我。”

当有节奏的敲门声终于响起来时,我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打开门,我看到站在门边的女孩航燕,乌黑的头发、细腻而白皙的脸庞、一条玫瑰红的长袖丝裙紧裹着她苗条的身躯,手里捧着一束鲜艳的粉白的百合花。

“你好,孙老师。”她的声音很轻,头发上红色的蝴蝶发卡闪着光,像一小团火焰,柔和,温暖。

我去沏茶的时候,看见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客厅里,看着墙壁上挂着的那横条狂草字幅:“所有的火焰都充满激情,但光芒却是孤独的。”

她直愣愣地看着说:“真好!这话是谁说的?”

“阿莱克桑德雷·梅洛的名言,是诗友为我写的。”我递给她冒着热气的茶水,说,“谢谢你送我的花。”我把那束粉白色的百合插进花瓶。

她眨眨眼,精巧的五官掠过婉转的柔情:“孙老师,你是我的偶像,你是最配这束鲜花的。”她抿了一小口茶,沉静地坐在那里。

航燕是情感类散文作者,也许是爱情不顺的缘故吧,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不在身边。她在等待的时候,就有凄婉、零落的文字出手,用语婉转情深。

我望着开得如火如荼的百合花在夏天的微风里轻轻颤动,像是航燕等待爱情中沉静的笑容,那笑容里隐藏着她情感生活里怎样的秘密呢?

我送她我的新诗集《花开不寂寞》,她惊喜地接过去,细声说:“谢谢你,孙老师。”她的皮肤触到我的手,我仿佛感觉到她的血管里血液流动的声音。她安静地翻动书页,一目十行地读着诗句。

“我喜欢这书名,寓意深刻,真好!孙老师,为何起这样的书名呢?”

我换了一张CD,放爱尔兰音乐给她听,音乐柔和,我在那单纯的节拍里吟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她的眼中有晶莹的泪在闪动,好像夏天丛林里碧绿的水洼,漂着粉白的花瓣。落花流水总是情啊。

“孙老师,谁的诗?”

递给她一个苹果,我说:“唐代才女薛涛《春望词》,她的诗细腻婉转、感情炽热,有时间读一读吧。”

“我会的,真羡慕你的知识面那么广。”她从黑色的皮包里掏出两页纸,递给我说,“这是我写的散文。孙老师,帮我修改一下吧。”说完后站起来告辞。

送她出门,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阳光照耀的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风将百合花的清香送过来,让人沉醉。

在满屋的花香中,我突然觉得眼睛里有泪珠在滚动,这是一瞬间的幸福。

面向北方

“我叫炎雨,炎热的雨季。”他在网上给我留言。

在夏天轻柔的风里,我渐渐地记起他棱角分明的脸。诚实、忠厚,眼睛里有一束温暖、灿烂的阳光,额头、嘴唇、下巴的轮廓隐于暗中。臂膀和手指掠过微薄的光线,朝我伸过来。

我在他请求加我为好友的提示信息里,点了确定。

键盘的敲击声在空气里轻轻地摩擦,只言片语跳到屏幕上。那束光里,有无限的惊喜。是因为在苍茫的大地上,那遥远的黑河边,有一个人与我并肩而立。

他是我的光。

我找来地图,铺在床上,膝盖跪在地板上,寻找那个叫黑河的地方。那是一个寒冷的地方,夏季很短。一年中,大部分时间是在风沙和冰天雪地中度过的。

“我想到你那去。”在语音聊天时他告诉我。

抬眼望去,玻璃窗外面是起伏的山峦、延伸的丘陵、深深浅浅的绿,它们连着那个叫黑河的静静地伫立在边境线上的遥远城市。天上的云朵,还有远处海涛翻涌的声音,艳丽得让人觉得有无限的惊喜。

我端坐在那里,面对闪动着荧光的十七英寸的电脑屏幕,阅读电邮,然后,一封一封地删除,触摸着他的情感,却不曾见面。

分不清是哪个夏夜,我在空荡荡的家里,打开电脑,却寻不到他充满激情的电邮,他的头像也没有闪动。我无法入睡,彻夜地亮着灯,他的脸隐于暗影中。我蜷缩在被窝里,抱着头,听厨房的水龙头发出“吧嗒,吧嗒”滴水的声音,隔壁传来邻居洗麻将牌的哗哗声和小孩子的哭闹声。

窗外是夜色中寂静的葫芦型的滨海城市,我却恍然不知身在何处,又在何时。

一阵轻柔的夜风吹进来,窗幔舞动,我的手指在手机的键盘上敲击。然后,点击发送,默默地等待,直到东方发白。

我听到自己的呼吸沉重而有力。我在夏天清润的气息里,感到对这个世间无所依傍,亦无所需求,只剩下自己用右手握住左手。

我觉得寒冷,来自北方的寒冷。

我在这夏季的寒冷中失望并且坚韧。

窗外,阳光灼热。我在寂静中,望着深渊般的蓝天,在寂寞的电脑上敲出一行字:“你怎么像断了线的风筝,杳无音讯?”

雨天昏暗的暮色中,他的脸靠近我,非常逼真,好像整个人安静地站在我身边,触手可及。

夏夜的雨声里,他的聊天软件的头像在跳跃,我点击了一下,一行字出现在对话框里:“因某种原因,我不能去你那里定居了。”

音乐响起,是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我被震住了,手中的笔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随着乐曲的深入,整个人沉浸在音乐中不能自拔,那著名的抒情主题是那么凄婉、哀怨,在定音鼓如命运的重锤敲击的背景下,那高吁长叹、肝肠寸断的无尽呻吟是心灵的啜泣,充满了真挚的精神力量。

黑暗沉落,我逐渐地沉没至大海。咸涩的海水包裹着我的眼睛,有气泡升腾。屏住呼吸,面向北方,向那束光线游去,向那个叫黑河的地方游去。

这永久的感情缺失所带来的渴望,他使我流离失所,找不到归宿。

想了想,我在对话框里敲上去几个字:“猜到了,祝你幸福。”

略微停顿,对话框里又出现了他的一行字:“花落自有花开时,蓄芳待明年。”

炎雨,我喜欢真诚而浓烈地活着,即便那只是我的幻觉。我觉得自己在轻轻地哆嗦。

接着,对话框里,有我敲上去的最后一行字:“待到明年花开时,能否携君归?”

然后,我关闭了聊天软件,打开留言板,删除了他给我和我给他的所有留言。双手捂住脸,眼里流出滚烫的热泪。

我猝然离开屏幕,不让自己继续看下去。

碰到喜欢的人,总是要留一分清淡的余地,才会有中正的情缘。若即若离是因为希望存在并长久地自制,绝不容许自己沉溺。

北方雨季的雨滴,在我的血液里激越。

小令一样的女人最美

岁月轻浅,过往如烟。

冬去春来,谁留下的痕迹如此鲜活?如同那首浸染千万年圣贤之气的《采薇歌》,穿越痛苦和孤寂,在花开花谢中,走过无尽的相思和无涯的歌唱,摇曳着唐诗宋词的音律,那是女人如花的姿势吗?就像一首小令,从宋词的意境里款款而来。

未来的憧憬,已在女人的血管里积聚了许多年。那梦幻离唐宋很远,却离千古诗韵很近。

我在一半明亮一半斑驳的桌前读一首小令,抑扬顿挫,平平仄仄,五十八字以内的小令,内容竟然如此丰饶,如花蕾初绽、鸟儿歌唱,让春天火焰燃烧,让夏天清风明快。好似女人款款的脚步声,走出一个又一个晶莹的故事,不安的灵魂,试图拂去沧桑,续写黎明和黄昏的篇章,点亮眺望的眼睛。

时间在暗处,谁与岁月为伍?如花朵一样绽放,又如花朵一样凋谢。

刘索拉,小令一样的女人,著名音乐家、小说家,她的音乐作品和文学作品散发着小令的韵味和意境,眼镜片后面的眸子闪着熠熠的光,她以中篇小说《你别无选择》一举成名,在旅居英国后定居纽约的生活中,穿越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创作自己独具特色的作品。1997年,她在纽约成立自己的音乐制作公司,使中国传统音乐以一种新形象进入世界音乐界。回国发展后,脚步款款,韵味十足。她的小说,在读者中产生了巨大影响。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九十九引《类编草堂诗余提要》曾记载:“词家小令、中调、长调之分自此书始。后来词谱依其字数以为定式,未免稍拘,故为万树《词律》所讥。”

穿过尘世的喧嚣与繁华,那小令一样的女人清逸优雅,在春秋岁月中波澜不惊、平静安然,有一种天然随兴的淳朴与雅韵傲立,不染铅华。抚琴、浣纱、读书、撰文、商场打拼……小令一样的女人,徜徉于幽雅与灿烂边缘的心境,像极了天上的仙子,是这个世界一道亮丽不可或缺的风景。

读过许多著名词人写的小令,特别喜欢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那意境美得让人叫绝: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下,

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的这首小令先是写萧瑟的景色让人产生满目凄凉的心境,再用安详、温馨的小桥流水人家反衬,使愁情更为凄厉。写景之妙衬托着路途跋涉之艰辛、求功名之困苦,这样催人泪下的场景,使这首小令流传千年。

女人就如同一首小令,是独立的个体,她们像小令一样,活出了优美的意境,徜徉于人生的场景中,却被赋予飘逸、清雅的内涵。梅花和雪花一样一起装点冬天的情韵;莲花一样,卧在绿叶丛中,让世界更加洁净淡雅;芍药花一样,让世界绽放如火的热情;牡丹花一样,让人生充满高贵淡雅的风韵。

特别喜欢李清照的《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整首小令显示出大词人的教养,以及温文厚道的大家闺秀性格。

当我沉醉在小令的意境中,忽然想起辛弃疾《粉蝶儿》:“昨日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教花瘦。”

明澈如水的语言含有无限意蕴和情思,这是小令的最高境界。美妙华美的词句,犹如丹青画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

当女人在诗一样的夜晚,捧一杯香茗,在氤氲的茶香中,融进唐诗宋词意境深处,吟哦那个素淡的女子“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情愫,将心靠岸,那是多么雅致美好的时光。

我听到了一首小令,和着花一样的女人的心声,绽放在锦瑟流年。

兰心蕙质的李亦非曾获1977年全国武术比赛青少年组冠军,出演影片《神秘的大佛》和《火烧圆明园》。毕业于北京外交学院国际法专业,于1985年赴美深造,获得贝勒大学国际关系硕士学位。1987—1990年,李亦非于美国纽约联合国总部公共信息部任职。1990—1993年,李亦非在美国纽约市专业律师事务所担任中国业务顾问。1994—1999年3月,李亦非在美国博雅公关公司担任中国区董事总经理,现任MTV全球音乐电视台中国区总经理,负责MTV全球音乐电视台中国地区的业务。成为美国《财富》杂志及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评选的“亚洲最有影响力的商界女性”之一。

这个小令一样的女人,款款的脚步闪着宋词一样的光辉,花一样盛开。

我也曾写过《如梦令·秋》:

霜染秋山红遍,叶落人间幽怨。寂寞对残荷,醉眼蒙眬问艳。

不见,不见!一曲旧歌弦断。

虽登不上大雅之堂,却沉醉其中,不亦乐乎。

写这样的小令,仿佛站在鲜花盛开的门前,不忍心触摸那圣洁的花瓣,却赢得了一分懂得和一分洒脱,淡看人情冷暖,写下心间暖意。

小令是那遥远的妩媚吗?每一首都是我悠长的牵挂。

我拿笔的手指,写下小令的每一个字,心灵的感动溢于言表,那是将善良的花蕊、雨后的天空,都看作世间最美的风景,如微风吃过女子的发髻,是一种微颤的感觉。那粉白色的嫩蕊滋润着心扉,不由得湿润了双眸。

在旧书漫卷的时光里,将新词旧梦写成无字的歌,那个如同小令的女子,从宋词的韵律中款款而来,看阳光爬满青藤,随着光阴的脉络,思索、执念,多也好,少也罢,深也好,浅也罢,从从容容,坚定地前行,那是兰花的清雅、山菊的恬淡、草露的清澈,那是曾经的执念、不懈的坚持,渴望生花之妙随心而舞,独处中不慌不忙,沉淀中不紧不慢,直把三千冷暖读作寻常,在指尖上落定。

一笺心语一生梦。

同样的词牌,同样的小令,李清照写得风生水起,情义绵浓,而我却是在婆娑之中牵强起舞,恰似春花明月各半,明媚而忧伤,喧嚣而沉寂。矛盾中,走进跌宕起伏的生活,看此生彼长,来来往往,看似无常,却是有常。

小令一样的女人通透、灵秀,宁静淡泊地为生活留白,即使打捞心底的记忆,也能与心河潺潺对酌,安之若素,聆听草木低语,拥抱暖阳,即使梦想已渐渐湮灭、牵挂已渐渐斑驳,也不会阻止行走在风景里的脚步。

时光如梭,如白驹过隙,又是灿烂的春夜,明月辽阔,搁浅的那一抹乡愁,在孤寂中燃烧,我在相思的语境里,感受到了细微的苍茫。那词与词之间升起的炊烟,是藏在心底里的闪电。又吟哦出一首小令,不管是《天净沙》还是《如梦令》,活跃的思维,在那一杯香茗的氤氲中,如素淡、优雅的女子,迈着小令一样的步伐。

她是在寻找自己的前生,还是寻找梦想的翅膀?

沉醉吟哦中,宋代词人璀璨的小令,在春花盛开的季节里、夏花烂漫之时,荡漾着亘古以来的风华。

不论是秦少游的“指冷玉笙寒,吹彻小梅春透”,还是向镐的“野店几杯空酒,醉里两眉长皱”,抑或李清照的“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无不如诗如画。夕阳斜照、渔舟唱晚、灯火闪耀、酒香四溢,恍若世外桃源,人间仙境。仿佛莅临寒山寺外,倾听令游子断魂的钟声;犹如看到苏堤六桥烟柳,孤山风雅处留下的梅花;抑或当年被送到敌国去的美女貂蝉、西施,体会到了王昭君临行前心中的悲凉;南齐名妓苏小小埋骨于西泠桥时那种孤单寂寞,必然不同于绝世而独立的李夫人离别武帝时的心伤,更不同于荆轲刺秦王所怀的必死的决心。

小令的特质,内容和浪漫相容,艰辛与向往饱含其中。

书香久远

在岁月中跋涉,想象不到没有书相伴是什么样的情景。

近期看到一篇文章,一个外国人说中国人读书者甚少,中国的城市,麻将馆多、图书馆少。

是人怎能不读书?的确,部分国人不看书,真的让人忧虑且不解。但愿这篇文章能够起那么一点作用,唤醒沉溺于灯红酒绿中的人们。捧起书本吧,开卷有益!

我从小就养成读书的习惯,一天不读书就像少了什么。近年经常伏案疾书,读书不如以前多了,心,杂草丛生,不免有些荒芜。闲暇之余,伫立在书橱前,目光游移在静静伫立如士兵一样整齐的书本上,它们静若处子,永远庄重地站在那里,将过去的生活铺陈在文字里。久久品味,顺手拿一本,翻开来,仔细辨认较为细密的纸上那些暗黄的宋体字,体会着语言的激情和张力。时光仿佛一下子凝滞,恍若隔世,体会书中人物在他们的那个时代的喜怒哀乐,以为拥有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那些铅字变为发黄的文字,承载着岁月的负荷,在光阴流转中永远地存在;文学作品中的那些人物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面前;捧着书,就能感受到那些书、那些字里深藏的生活、包含的艰辛,甚至能触摸那个时代的生活气息。

我像赶回故里的旅人,在那密密的文字里漂泊,长久的收留和慰藉。一颗不安的心,安放在家一样温暖的汉字巢穴里,孕育着更遥远的脚步,行走希望,停泊力量。工作后,我怀揣文学梦想,边工作边学习,手不离卷,笔不离纸。

那一年,年轻的我在出租屋里,捧着《红楼梦》,眼睛在文字间跳跃,心的满足、欣慰难以言表。忽闻敲门声,房东大惊小怪地嗔怪我:“还要不要你的锅?”原来是我读书竟忘了锅里蒸着馒头,待我慌慌张张地跑去厨房一看,新买的大铝锅底部烧了个大洞,完全不能再用。为了看书,这样的事不知发生了多少次,那种生命的形式,唤醒身处市井的我,在安静一隅,实现自己久违的、心灵深处的对知识的皈依。我零散的、破碎的知识体系也逐渐得以整合,西方史诗的壮阔与唐诗宋词的典雅,莎士比亚悲喜剧与李、杜的浪漫豪放风格,给了我一个放大的纯净的知识氛围和不甘的、奋进的、期冀的方向。

青灯如豆,捧一卷书,任时光将空空的大脑填满知识,就像绿洲一片片地扩大,将岁月深处的珍贵东西珍藏。

从第一本小人书看起,如今,我已经读过多少本书无从记载。倒是我现在已经写了几本书了。那年,我在书店发现了钱锺书的《围城》,如获至宝般买回来,一气读完。那种精神的畅快淋漓,不亚于赴一次盛宴,尽管《围城》曾给过我无与伦比的惊艳,但我还是认为钱锺书首先是一位学者,其次才是一位作家。我佩服他始终保持着那颗赤子之心,鲜为世事所左右。他的《人·兽·鬼》《写在人生边上》都是大智慧、大写意,他是能够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上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围城》更是被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评为民国最优秀的小说。其才学于此可见一斑。还有,我曾在月下读乱世才子毛泽东,领略他浪壑飞舟、读遍诗书、指点江山、投身革命的雄才大略和睿智从容;我曾在火车上读鲁迅的奋笔疾书、唤醒国民,有感他的坚韧和果敢;我曾在葡萄架下读徐志摩的风流俊雅、花前月下,感叹他诗如莹玉;我曾坐在河岸边读中外文学名著。书籍让我明理,让我豁达,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在文字里行走,在文字里永恒如行路,一路艰辛,一路风景。

我特别喜欢在安静的房间里看书、写字。最好窗外飘着雨或者雪,迷迷蒙蒙的,在回荡着的音乐里,我的双眼对书里的文字,绽放着热情的火花,我敏感的心会被书中人物的命运所撞击,带给我无限的灵感,我笔下的文字会深厚得如同夏天的草地,如绿如茵。我的心,会在思考人生意义中,独享读书的寂寞,品味孤独的滋味。

写作夺去了我读书的时间,我会像挤海绵里的水一样挤出时间来,如饥似渴地读着各种书籍,汲取精神营养。我在睡前、做饭的间隙,都会读上一章,那种孤独和寂寞中的满足和慰藉,真是妙不可言。

是人哪能不读书?

读书吧,你会走进绿荫和花海,你的日子会变得从容、芳芳。

一种凝望,抒发你内心的沧桑;一种等待,闪动你若有所思的沉默;一种语言,酿造你散落满地的诗句;一种思绪,收藏你久远的记忆。

而读一本书,你会思绪万千,胸有诗书气自华。

书香芬芳,弥新久远。

心灵的花园

——纪念我在搜狐建立博客一周年

我的博客是我灵魂的栖息地;是我心灵的花园;是我血液潺潺流动的河,日夜不停地流向梦的远方。

这里,居住着梦幻者,从李清照的《声声慢》中走出来,用爱恋的渴想,装点、栽培各种鲜花;在酒后惆怅的时候,去做一个采薇女,倚着那株桃花树,瘦了西风,绿了芭蕉;在寂静的月色中,与清风一起翻读《诗经》,吹皱一池春水;梦想唐朝的河上,独钓寒江雪,钓几片诗句,把酒临风,挥毫长短句,斩断无尽的哀愁;在无萧、无笛、无箜篌时,把盏交欢笑语盈舟,那唯一的古月,挂在唐宋的残风里,我在半边墨迹的渤海湾,犹似醍醐,高歌呦呦,锋芒毕露,而夜已埋伏了千年。

一年的今天,我接受近古堂先生的建议,在搜狐开博客,认认真真地写作。按照日志的规则,定期把自己认为像样的文章贴上去,像一只刚刚学会飞翔的鸟儿,抖动翅膀,飞翔在蔚蓝的天空,让美的元音回荡在我灵魂的国度。

几年前,我还不懂什么是博客,只听朋友说,博客就是你自家的客厅。还有朋友说,博客就是你的个人网页。当时真的感觉有点云山雾罩般的神秘。懵懂中在一家大型网站开通了博客,发上去数篇文章,竟被残酷的现实撞击得粉身碎骨。近古堂先生告诉我,在搜狐上开博客的人,大都是学者或高级知识分子,人文环境极好。于是,我与他脚前脚后地在搜狐找到了这片心灵的花园,开始认真地经营这片情感的世界和心灵的自留地,让流浪的思想有了歇息之地。我的日子,也不断地使沉重的日常生活逃离平庸。

当夜晚的风声响起,我在台灯下敲击键盘的声音,让我与每一个鲜活的汉字互相燃烧,留下一行行感情真挚的血性文章。博文让我沉睡已久的心猛然苏醒,我怎甘愿在习惯性的命运转轴中继续前行?于是,博文便成了我不间断的自然分泌。我时常感觉自己腾挪于变幻的世界里。笔下的风沙,将生活给予我的感动,变成地心里沸腾的岩浆,演化成我充满生命激情的文字,我像一个做着刺绣活的手工女子,用手指,抑或用嘴唇、舌尖、心脏和血液,来经营我梦的故乡。我变成一只鼓胀的水囊,不断被思绪之针扎出小孔,让我的文字之水涓涓地流出。

我在喧嚣而迷乱的城市,静静凝望自己的灵魂,在这片心的花园,找到了那根内心与世界息息相通的火线。我在西窗那孤独的剪影,与各地的博友共度美好时光。

博客成为我现实生活中的月光,照耀着我略带忧郁的心灵,让我的语言,有了白银的光芒。

相逢是首歌。我像个辛勤的劳作者,常常在自己的花园里锄草、浇水、栽花;也常常去别人家的花园赏花,看到博友的花园有好花,也像喝牛奶一样吸吮那甘甜芬芳的馨香,借鉴一番,并抽空去跟帖,写下自己的心得和感悟。我真的是受益匪浅。

我看到一个个生命个体与世界紧密联系的温柔地带所发生的对命运和存在的思索。同样是一种远古长留的龙的子孙的风景,却有当代人与众不同的各种情绪,有现代人对个人体验的强调、对人性的关爱、对内心的挖掘,以及对意境的营造、对语言的修炼、对抒情的重视,都在博友的博文里得到了展现。就像一片片叶子里住着一个神灵,显露出每个人对世间万事万物不同的感悟。无不印上现代人的生存境遇、知识状况与精神结构的痕迹,实现生命的集结式的爆破和情感瞬间性的释放,震撼和刺激我的神经,成为我思想的起点和契机,成为我诗情燃烧的点火棒。

我的阅读是愉快的,常常看见一个个具有独特的价值观和生命观的个体,在生命主体与描述对象的生命对话和心灵交流中迸发才智。

我听到他们的心跳和血液流动的声音,我也听到那一首首醍醐灌顶的圣曲。

我在那一篇篇蕴涵深刻寓意的博文里,汲取了丰富的营养,回头再来经营自己的花园时就得心应手多了。那精神启迪的意义是无可估量的。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得到了众多博友的支持、关注和厚爱,我的每篇博文的后面,都有他们热情如火的帖子,那些火辣辣的语言和鼓励的话语,以及对我文章和诗歌中肯的点评,常常让我感动和惭愧,那眼潮心动的时刻,真是永生难忘。

在这里,我谨向支持、帮助和鼓励我的博友表示深深的谢意!

在这里,我借用博友苏忠的话,来表达我对博友的情感:“我用笔为他们拓下一抹剪影,贴在日作月息的纸上,作为过客对过客的纪念。”

当华美复杂了你的灵魂,你会喜欢这心灵的花园的淡雅和朴素;

当你风尘仆仆地追求过辉煌,你就会选择在这纯净、优美的花园里栖息;

当你有了对自由和尊严的体会,也是在你有了心灵的花园之后。

问候所有的博友,祝你们愉快、健康、幸福!

永远的搪瓷缸

暮秋的夜晚,清凉如水,我却睡得大汗淋漓,爬起来,在客厅的茶几上准确地摸到了那个白色的搪瓷缸,在窗帘透进来的月光中,搪瓷缸闪烁着熠熠的光芒,这一幕触摸到久违的记忆。我打开灯,搪瓷缸上那个能激起人无限遐思的图案映入眼帘——一棵枝繁叶茂的榕树上有一个结实的鸟巢,鸟巢旁有一句富含哲理的话“我们都是文学小青年”。这一句话,是我前进的动力。

我喜欢搪瓷缸子里的水,温暖且能滋润肠胃。

我握着杯子熟睡过去。仿佛看见一群文学小青年在崎岖的山路上前行,而我就是其中的一员。是的,文学让我们年轻。此时,我大口喝掉了缸子里的水,一种旱地得到雨的快感油然而生。

有一年的暮春时节,在朋友的介绍下,我认识了独上月楼大姐,她引领我来到雀之巢。雀之巢是中国最大的中文网站下的一个文学社团,独上月楼为社长。我进去后,受到大家的欢迎。那种有了精神之家的感觉真的很美好!

不久,中秋节来临了,雀之巢发出了中秋征文的信息,我的散文《故乡月》获了优秀奖。独上月楼大姐给我寄来奖品。接到单位取邮件的电话,我急急忙忙地跑到单位,看见这一个有历史性纪念的奖品——一张大纸包着一个纸盒,迫不及待地打开一看,一个白色的搪瓷缸呈现在我的眼前。

雀之巢是以独上月楼大姐为首的中老年人组成的文学团体,如今,我们就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年轻的雀,在大榕树茂盛的枝丫上放飞思绪,在枝丫上的巢里让领灵魂得到栖息。岁月的磨砺、生活的洗礼,浮躁的心渐渐地被一篇篇精彩的文章平复。那只搪瓷缸从此佳茗飘香,陪伴我走过春夏秋冬,迎着清晨的朝阳和黄昏的暮霭,在美妙、浪漫、深沉的文字中,在尘世间,躲进精神家园——雀之巢休息养生,任“声喧乱石中,色静深松里……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饮一口搪瓷缸里的茶,看着那句“我们都是文学小青年”,刚刚还觉得喧哗,还有人间烟火熏染的点点浮躁,刹那间如临清溪观碧石,整个意境都安谧了,生命也在那虚无缥缈中激发出无边的遐思。

望着眼前的搪瓷缸,似飞雨洒轻尘,情思爽朗满天地,无限的情思纠结成了搪瓷缸情结。

记忆中的少年时代,扎着两只羊角辫,跑去离家不远的小商店打酱油,看见绘有牡丹花案的搪瓷缸摆在柜台上,随即若有所思: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搪瓷缸呢?

初冬的一天,放了学,回家伏案写作业,忽听自行车铃声清脆地响起。

“爸爸回来了。”我欢叫着跑了出去,只见父亲跳下自行车,拎着一个纸包走进屋。他喊着我的小名,我急忙跟着他进屋。父亲一脸喜色,将一张大红的奖状放在桌上,上面写着爸爸的名字和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的字样。他郑重地坐下来,打开纸包,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搪瓷缸!

“丫头,给你了。”我急忙接过来,看见搪瓷缸的一面是一朵鲜艳的牡丹花,另一面用鲜红的漆写着“先进工作者奖”。

我高兴地跳起来:“噢!我有陶瓷缸子了。”

母亲在一旁说:“丫头,那可是你爸的奖品啊!”

我忙说:“妈妈,你放心吧。我长大了一定像爸爸一样努力工作,当先进工作者,得好多好多的搪瓷缸。”父亲伸出手,摸摸我的脑袋。

从此,我的小书包的带子上就挂着这个搪瓷缸。它一直陪我走过小学,直到中学毕业。

1971年12月,17岁的我工作了,被分到煤矿的工程处打井工地上做播音员,我的前任播音员每天只是到时打开音响,放样板戏和革命歌曲。我接任后,学着县广播站的样子,办了工地新闻节目。每天上午去工地采访,然后写成稿子,再拿到事迹发生的单位找领导审批,第二天上午十一点,我把茶叶放进爸爸送我的搪瓷缸里,倒满热水,喝一大口水,滋润一下嗓子,然后打开扩音器开始播音:“现在是工地新闻节目。”然后,一条一条地播工地上发生的好人好事及工程进度的新闻。

领导和工人师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一个小小的姑娘,竟然搞起了工地新闻节目,竟然把自己的事迹在大喇叭上播了出去。附近农村的人也说:“大井工地上来了个广播员是个小姑娘,你听,她在播工地上的事,她的声音多好听啊!”

大家纷纷跑到广播室门前,要看看播音员长啥模样。

三个月后,我被调去处宣传部,任新闻干事。到年底时,我被评为先进工作者。单位的颁奖大会一结束,领导就带着军乐队穿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小巷,到我家门口送喜报。领导声情并茂地当众宣布了我的先进事迹,然后,授予我奖状和奖品。我红着脸站在我家的黑大门前,低着头,不说话。领导的话一讲完,邻居们热烈鼓掌,羞得我把头低得更低了。那天晚上,母亲特意改善了伙食,给我炸了鲭鱼、炖了鸡蛋糕、烙了白面饼,还炒了木须肉、做了小米水饭,家里过年一样喜庆。我拿出单位奖给我的大搪瓷缸,递给父亲说:“爸,你的水杯都掉漆了,你拿去喝水吧。”

父亲高兴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接过缸子,看着上面鲜红的大字“先进工作者奖”,说:“瞧我闺女,都当先进工作者了。好!爸爸做纪念啦。”

从那以后,我年年获各种奖励,三八红旗手、优秀通讯员、先进工作者等,大大小小的搪瓷缸不知得了多少个。

那是我做新闻干事的第二年的春节,我得知劳动模范翟鸿儒年三十下井值班,我跟领导提出要求,要跟踪采访劳模事迹。领导同意了,但很不放心,一个十八岁的小丫头,大年三十在千米井下过,真是闻所未闻,就派了梁副处长跟着我下井,保护我。晚上六点,我来到矿灯班取了矿灯,在更衣室穿上防水工作服和大水靴,戴上矿工帽,提着矿灯就上了马可尼人车,车子轰隆隆地朝井下奔去,风也在耳边呼呼地刮着,当车顺着斜坡箭一样越下越深的时候,我害怕起来。

梁副处长跟我开玩笑说:“孙记者,我今天不是处长,是你的保镖。”同车的工人们哈哈大笑。

翟鸿儒说:“了不起呀,孙记者,梁大处长给你做保镖,啥级别能享受这待遇啊!”

梁副处长说:“老翟,还不是为了你。这丫头的工作干劲没比的。”

到了井下,黑乎乎的,只有几盏矿灯闪烁着光芒,岩壁湿漉漉地流着水,脚下除了岩石就是工具和哗哗流淌的水。翟鸿儒带着工友们抱着上了钻头的电钻枪上了掘进面,我走过去,想跟他们一起干,但梁副处长说什么也不肯,让我在离掘进面十米外观看。不一会儿,掘进面上布满钻眼,他们装上炸药就撤离了,梁副处长带我走到另一条巷道躲避,只听一声巨响,巷道里布满了烟尘,待烟尘散去,我和梁副处长走过去,看见翟鸿儒他们已经在掘进面上往车上装矸子石了,我忙抓起一个铁锹,弯下腰去,往车上装矸石。这样反复了两次,巷道又往前进了一大截。这时候,马克尼人车来了,我看见井口大食堂的赵师傅带着人送来饺子和各种炒菜及热水。工人们呼啦一下子上去,拿起盛着饺子的饭盒,蹲在地上吃起来,吃得好香。梁副处长给我拿来一盒饺子,说:“吃吧,丫头,恐怕这是你一生中最有意义的年夜饭了。”我点了下头,端过来,学工人们的样子,用手抓起一个饺子塞进嘴里大嚼起来,忙活了半天,还真有些饿了。快吃完的时候,一个工人师傅端着一个大号的搪瓷缸走过来说:“喝吧,孙记者。”

我抬起头,看见那黝黑的脸庞上,两只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再看那搪瓷缸子黑乎乎的。我接过来,喝了一口,知道是饺子汤。那师傅说:“喝吧,原汤化原食。”我又喝了几口,感觉心里暖暖的。我将缸子递给他,他接过去就喝,完全没有嫌弃我。后来,在是否评我为当年的三八红旗手时,有人提出:“今年的三八红旗手是不是给别人,不能年年都是她。”

梁副处长激动地站起来说:“你说,哪一个小姑娘大年三十不在家过年,跑去井下和工人同劳动、同吃苦,第二天,就让劳模新纪录的事迹在矿工报上刊登出来,谁去过就换谁。”那人不吭声了。

说起来,也许有人不信,我至今仍用搪瓷缸喝水。尽管当今社会水杯已经更新换代了,我家也有漂亮的磁疗杯、青花瓷杯、水晶玻璃杯等,但我依然钟情于搪瓷缸。我的朋友到我家来,说:“看你这杯子,啥年代了,谁还用啊?”说着就要给我扔掉,我急忙拦住她,把缸子放回茶几。这么多年来,一直舍不得丢掉。

没有想到,时隔四十年,榕树下雀之巢给我的征文奖品竟然是搪瓷缸。捧在手里真的又惊又喜。惊得的是没想到,喜的是又一次圆了我的搪瓷缸情结。

榕树下雀之巢的社长独上月楼大姐给征文奖品确定为搪瓷缸,这一创意,让我的思绪翩跹。心由物显,物由心知。缸内浸满了欣喜振奋,思绪里放飞了所有的热情和奔放,这一瞬间找到了雀之巢里无尽的欢乐和精神归宿,精神和情感也升华了。

和副社长天山鹰谈起我的感受,他也说:“搪瓷缸的确引起我们许多美好的回忆,仿佛回到了过去的岁月,无限的意境,在余香袅袅、回味无穷中绵延。”

哦,永远的搪瓷缸!

巢里乾坤大,缸中日月长。

痴迷搪瓷缸,不经意间,我就拥有了很多很多。

河边浣衣

黄昏,在农人们热闹的生活闭幕前,静静地来临。

女人吃完晚饭,利索地收拾碗筷,喂完鸡和猪,回屋从土炕上把男人脱下的充满汗臭味的衣服拣到盆里,又扯下全家人的被单、床单、枕巾和门帘子放进盆里,端起来走出屋去,来到院门前,伸出右手,用力推开梨木大门,在吱吱呀呀的门轴的转动声中,歪着身子,端着衣盆朝河边走去。

远远地,她看见,河对面大柳树下的石蓬上,已经有几个女人在搓洗衣服,一阵阵的笑声遥遥地传过来,她加快脚步,静悄悄地来到河边的一块石头上,放下盆子,抬头望一眼天的西边,那一抹晚霞挂在天空上,绚丽得像她刚结婚时化妆用的胭脂似的。女儿灿若云霞的小脸出现在眼前,那张粉红的脸白里带红。唉!天边太遥远了,那一抹红霞她只能看看而已,女儿却天天在身边,她脸上的那抹红霞她是天天看得到的。可是,女儿要出嫁了。

她摇摇头,低下头去,叹了一口气,把脏衣服倒出盆子,放盆子的时候,盆底与岩石相撞发出“当啷”一声,惊得柳树上的几只喜鹊扑啦啦地飞跑了,噢,七只喜鹊呢。她边数喜鹊边把贴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去。心想,七是个吉利的数字,看来明天女儿相亲一定顺利。女儿二十二岁了,就像一只小喜鹊,成天乐呵呵的。喜鹊在院子里天井边的那棵老槐树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女儿从白天到黑夜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嘻嘻哈哈地笑闹着,跟一只小喜鹊似的。如果明天女儿相亲顺利,她就要出嫁了,要嫁到百里外的王家村去,就像刚才惊飞的喜鹊一样飞走了。

她的心里涌出不舍的浪潮,像脚下翻卷着浪花的河水,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闺女,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走了,娘咋受得了!唉!我一定会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的。她狠狠地抽了一口气,把眼泪压了回去,狠劲儿地搓洗起衣服来。这时,就听见有人叫她:“张家二嫂子,你咋悄悄地杀上来了?过这边来呀。”

女人抬起头,远远地望见河那边的几个妇女在互相撩水笑闹,洗好的衣服静静地躺在盆里,她挥挥手说:“不了,我得赶快洗。”说着忙把衣服泡湿打上肥皂,一件一件地搓洗起来。儿子娶媳妇、女儿出嫁,有多少事要忙啊!她做娘的不张罗谁张罗!

女儿走了,家里除了老公还有婆婆和儿子,就算添了新人,那也冷清了不少。女人的心里空落落的,还是孩子们在身边好啊,她叹了一口气:“女大不可留啊!”

女儿的婚事是换亲。大儿子是个聋哑人,快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当家的就在王家村给大儿子找了个姑娘,女方家提出要让女儿嫁给他哥哥,她才肯嫁过来。她以为姑娘的哥哥肯定也是残疾人,谁知那男孩长相端正,身体好得很。女儿一见就看中了。这两门亲事,自家是不吃亏的。可怜儿媳了,嫁个哑巴。虽然,哑巴是自个儿的亲骨肉,但她还是替儿媳惋惜,想起来心里就不好受。

河面上飘荡着肥皂沫子,像是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腻腻的东西,一群小鱼摇着尾巴朝远处游去。她赶紧伸出胳膊捞漂浮的肥皂沫,越急越捞不到,眼瞅着被更急的河水冲走了,忙了半天,也没有捞回肥皂沫子,有米粒大小的汗珠挂在脸上,她懊恼地甩了甩手臂,自言自语:“明天不能来河里洗衣了,把水打上来洗,有肥皂沫的脏水倒远处去。鱼呀,今天对不起了。”

头顶的柳树枝上响起喜鹊的叫声,她抬起头,看见喜鹊无忧无虑地在枝丫上跳来跳去,弄得枝丫都在摇晃了,一只小喜鹊掉到不远处的草丛里,她赶紧跑过去看,树上的老喜鹊一定很着急,那应该是它的女儿吧。还没等她走到跟前,黑尾巴白肚皮的小喜鹊就展开黑翅膀扑啦啦地飞了起来,唧唧地叫着飞远了。

她想起女儿说的:“妈,我不嫁人,我要陪着妈。”

她搂过女儿,说:“傻孩子,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再不嫁就不值钱了。”女儿哭了,她也哭了。她拿起女儿给她绣的花手绢轻轻地为她擦泪,又抹了抹自己的红眼圈。

“唉,闺女,咱俩哭啥呀,你出嫁是喜事啊。”她拿起女儿绣的花门帘子,那上面有一棵老槐树,树上有两只喜鹊并肩站着,也是白肚皮、黑尾巴、油亮亮的黑翅膀,跟真的似的,“丫头呀,你早晚得离开妈,人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的吗?”说着又有泪水溢出眼眶,她不去管它,任它慢慢地流过脸颊,手轻柔地搓洗着那个绣着喜鹊的门帘。那是女儿刚学刺绣的时候绣的第一个门帘,有的地方针脚不是很匀称,她却一直宝贝似的留着,直到女儿问她:“妈,你怎么不挂门上?挂吧,我再绣啊。咱家的门帘我包了。”她才拿出来挂上,每天都要瞅几眼心里才踏实。

她低下头去,用劲搓洗这一个被单,那是婆婆的。婆婆年纪大了,容易出汗,被单油腻腻的,她反复地打上肥皂,反复地搓洗。洗赶紧后喜滋滋地放进盆里,心想,这回婆婆盖着会舒服些。又拿起一条炕单,是公公婆婆的,油腻腻的很不好洗,她把它放进水里浸泡,泡透了才好洗呀。

她抬起头,看见几只喜鹊站在河边喝水,一边喝一边把水甩到身上去,然后,支棱着小脑袋,抖着全身的羽毛,很享受的样子。她停下手来,看着小喜鹊倚在老喜鹊的身边撒娇,又想起女儿依着她的情景,那情景多么难忘啊!她弯下身子,使劲搓洗手中的衣物。

山里的秋天透着凉意,河边的叶子一片一片染上了金色,逐渐泛开来,染透了一树的叶子,再也无处染了,就一下子红了。她抬起头,望了一眼晚霞辉映下的树林,金灿灿的,秋天真美啊!当年自己出嫁的时候,不也是这样舍不得爹娘,爹娘也舍不得自己吗?她伸了个懒腰,低头把洗好的衣物装进盆子。她看见喜鹊绕着她飞来飞去,报喜似的叽叽喳喳地叫着,和她抢着呼吸河边的空气,小鱼呢,它们游到哪里去了呢?

往家走的时候,她已经不再伤感了,得赶紧回家替女儿准备嫁妆。喜鹊跟着她,前呼后拥地护送她回家。河对岸的女人嘻嘻哈哈地嚷嚷:“张家二嫂子,你家有喜事了?看喜鹊都围着你转呢。”

她挥挥手,大声喊:“少不了请你们捧场呢。”

春 雪

春雪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中飘然而至。

置身于一片银装素裹中,欣赏那一片圣洁,平静的心竟涌出丰收的喜悦——瑞雪兆丰年。

踏上冰雪之路,脚下一滑,身子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兴奋变成了担忧,出门时父亲嘱咐:“千万别滑倒。”

从街上回来,走在通往自家楼前的小径上,忽见有人挥舞着铁锹铲雪,几百米的路径已无雪痕,一份感动油然而生。走近一看,是邻居已六十多岁的金大姐,寒风中的她只穿了件毛衣,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在春阳的照耀下和雪花一样晶莹剔透。

“扫雪呢。”我与她打招呼。

“嗯。”她微笑着站到一边给我让路,“大家出行方便些。”

“真不好意思,就你一个人扫。”我看着路边的雪堆说。

“你们都忙,我只当锻炼了。”她抬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说。

一股暖流像晶莹的白雪滋润了我的心。

正月十六是我们健身舞队歇冬后的第一次复练。下楼走出家门外寂静的街口,朦胧的晨曦中,雪泛着白色的光芒。远远地,我看见有一个人推着自行车踽踽而行。车前一把大铁锹,车后挟着一把大扫帚。我以为是清洁工,却听见她喊我的名字。走到跟前一看,是七十五岁高龄的莲姨。她去年秋才参加健身舞队的。

“你这是?”我问。

“我想把咱跳舞的广场上的雪清理一下。”她说。

“噢。”我的心又一次受到震动,那股久违了的感觉冲击着我的心脏,“这么多人的年龄都比你小,可……”我轻轻地呢喃着。

“你们住楼房的哪有工具啊!”她真诚地笑了。

到了广场,她拿起铁锹铲起雪来,我怎么要她都不肯给。看她那生龙活虎的猛劲,哪里像七十五岁的样子。我拿起扫帚把铲下的积雪扫到场边。过了一会儿,我与她换工具,我铲她扫。我们在大汗淋漓的劳动中,看见逐渐扩大的场地,想着她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个性,我的心被飘飞的雪花净化了。其实。我是被莲姨的高尚情操和美丽的心灵所所净化了。

那天铲雪后,我们站在干净的广场上,随着优美动人的音乐,踏着轻盈的舞步。

谁知,第二天,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我去老区大药房给父亲买药,被雪花打湿了脸颊,那舞蹈着的精灵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一会儿,我的帽子和肩上就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花。迎着春雪在街上漫步,真的别有一番情致在心头。

无风无日,绒绒雪片轻柔地飘来,似九天仙女撒下的朵朵洁白的花朵。那花朵挂在树上,覆盖在房上、路上,晶莹似玉,让人不忍心去碰它。

午后,我站在窗前,轻撩窗纱,看到雪下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飘飘洒洒地从天而降,带给我们一种苍凉的美。太阳出来后,雪花还在飘,那美丽难以形容。它们就那么轻轻地降落,没有方向,没有目的。走出家门时,我又一次惊呆了。雪中,我的那个邻居金大姐正拿着铁锹回来,一条干净的水泥路呈现在眼前,路的两边是洁白的雪堆。我的眼睛湿润了。

“乘雪还没化把路扫出来。”她微笑着说。

我在单元门前不知说什么好。她看见我脚下的雪,用力铲了几下。

第二天早晨。我们害怕摔跤,没有出去锻炼。当我们再出去时,广场上又是洁净的了,雪被堆在路边的草坪上。一打听,才知道又是莲姨用上午时间清除了雪。她是拖着一条有伤的腿为大家扫雪的,她的这一义举,导致腿伤犯了,那肿得很粗的腿,让人看了很是心疼。

其实,无论这个世界怎么变化,总有一些美丽的心灵如出岫的云,清爽得如新抽的柳丝,晴朗、洁净,让人的心,在希望和憧憬中得到净化。

永远忘不了这两场春雪中发生的故事,忘不了那春日雪后的黄昏,两位老人春雪般晶莹剔透的心灵,洗净了虚伪和造作,扫净了伤感和惰性,执着地闪现着深沉的情感之光,呼唤着真善美。

何处觅鸡晓

“喔……喔喔……”一只硕大的雄鸡站在高高的鸡舍上,颤抖着红红的鸡冠,昂头一阵鸣叫,农人听见后就起床下田,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这是中国山村最亮丽的风景之一。

“狗吠深巷中,鸡啼桑树颠。”那嘹亮的鸡鸣,是报时的钟声,一鸡先鸣,群鸡响应。“峨峨赤帻先群辈,喔喔长鸣盖四邻。”随着时代的发展,金鸡报晓已不是城里和大部分乡村报时的工具,但仍是人们不能忘怀的记忆。

钟声叮当,睁开睡眼,冬日灿烂的阳光已洒满神州大地。我们带着昨天的执着和期待,以及珍贵的回忆,伫立在城市的钟声里,开始了新的踌躇满志的生活。在温馨团聚、欢乐祥和的爆竹声中,分明已看到春姑娘在鸡鸣声中走来,绚丽的春花已散发着幽幽的清香。

没有了鸡鸣,我们在广阔的时空里,应该怎样去实现雄伟的理想和期待?在千姿百态的春华秋实中,怎样让心灵的波光热情而浪漫?金鸡就像时间老人,注定为人们报晓。

头上红冠不用裁,满身雪白走将来。

平生不敢轻言语,一叫千门万户开。

小时候,住在辽西老家的小山村,家里养了一大群鸡。我常常帮助妈妈拌鸡食,看着鸡拼命争抢食物,心里总是盼着它们快长大、多下蛋。鸡蛋、鸡肉的味道,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是很诱人的。看着鸡吃得香,我心里就别提多高兴了,每次都是快步把水端来,放在鸡食槽边,心满意足地伫立在那里,看吃饱后的鸡喝水的样子。

平时,顽皮地拿个小木棍伸进鸡窝,逗得鸡咯咯乱飞,我也高兴得又蹦又跳,给鸡挨个起名“小金星”“大冠子”“杜鹃红”“小白鸟”“曹操白”等。说来也怪,每当有强壮的鸡调皮,欺负弱小的鸡,不让它们吃食,或啄它们,我就叫着它们的名字训斥,它们就会老老实实的了。

那时家里喂鸡,是为了吃其蛋、肉,有时也用其换油盐酱醋、针头线脑什么的。我常常跟着妈妈去集市卖鸡蛋再买回所需要的东西,还跟着妈妈四处寻找爱丢蛋的母鸡,为了让它们恋自家的窝,把下蛋的鸡窝铺上柔软的细草,看着它们趴在暖暖的草窝里下蛋,心里就非常高兴,往往不等它们暖好蛋,就伸手把热乎乎的蛋从鸡肚子下掏出来,惹得母鸡咯咯乱叫,狠劲啄我的手。我抖着被鸡啄疼的手,大声叫着妈妈,妈妈忙跑来,一把把我拽到她的身后,一边用棍子拨凶神恶煞地护着蛋的母鸡,不让它们再扑上来。一边安慰我说:“妞,别怕!”

我忍着痛,龇牙咧嘴地让妈妈看我又红又肿的手,说:“妈妈,鸡妈妈好坏!”

妈妈笑了,说:“谁让你去招惹她的孩子?”我低下头不吭声了,想想也是,鸡妈妈护蛋也是母爱,挺令人感动的,谁还会忍心再去惩罚它们呢!这时的妈妈满脸慈爱地为我洗手,用热水浸泡毛巾后,将毛巾敷在我的手上,让我以后千万别在去招惹鸡妈妈了。晚上,妈妈煮了鸡蛋给我吃,吃了鸡妈妈的宝宝,我还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大年初一的早晨,我和妈妈来到院子里,用木棍画一个大圈,逢有雪的日子,我会用扫帚清理雪,再把米撒在圈内,把鸡从鸡笼子里放出来,鸡就撒着欢地跑进圈子啄起米来。那只红羽毛大冠子的雄鸡望着黄羽毛的母鸡咕咕地叫着,献殷勤地将米啄起,又放在地上,看着它心爱的黄母鸡吃,不时轻轻地啄黄母鸡脖颈上的羽毛,高兴地在母鸡的前后左右地跳着。黄母鸡便撒娇般依偎在雄鸡的身边,心安理得地吃米。看到这一幕,我的心,也会被小动物的爱情所感动,再撒一把米,让它们吃个够。

最让人感动的是母鸡抱窝。妈妈找出一个大筐,铺上细软的嫩草,放在炕头的角落里,选出最好的蛋放在筐里的草上,然后把母鸡抱进筐里,浑身火热的母鸡就心满意足地爬在筐里的鸡蛋上,不再出窝,专心致志地孕育它的下一代。我去给它喂食喂水,它会用温情的眼神看着我,咕咕地叫,然后才吃食喝水,像是在感谢我一样。当我顽皮地将手伸进它的肚皮下摸鸡蛋,想看看是不是有了变化时,它立即狠狠地啄我的手,直到我知趣地躲开,它仍警惕地做随时战斗状,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叫声。它的母爱,正像高尔基说的:“爱孩子,是连母鸡都会的。”

二十八天后,奇迹发生了,母鸡不停地咕咕叫着。再看它身下的蛋,有的蛋壳已被里面的小鸡啄破了个洞,洞口在逐渐扩大,先是钻出湿漉漉的小脑袋,不到半天工夫,黑黢黢湿漉漉的小鸡就出壳了。母鸡轻柔地啄小鸡身上的湿羽毛,梳理着,像是在给它的孩子做出生后的洗礼。看着还没破壳的蛋,母鸡耐心地等待,绝不帮小鸡弄破蛋壳。两天后,全部蛋壳都破了,小鸡叽叽地叫着围在母鸡的身边。

我和妈妈拿米喂母鸡,母鸡慈祥地望着它的孩子们,啄起米又放在地上,咕咕地叫着——它在教小鸡啄米。几天后,母鸡昂首阔步,率领它的孩子骄傲地在院子里散步。她绝不容许任何异物侵犯她的孩子,不论是猫还是狗,只要靠近鸡群,它随时准备对来犯者进行还击。夜晚,雏鸡钻进母鸡的羽翼下静静地睡了。

那年,我家搬进县城,在艰苦的生活中,妈妈总要养几只鸡。刚开始是买小鸡,后来也让母鸡自己孵小鸡。记得有一次,卖鸡雏的人说,他带来的鸡雏都是母鸡,妈妈就信了,买来养大后,却都是公鸡。此后,妈妈在买鸡雏的时候,都要千挑万选,仔细辨认。小鸡长大后,她留住母鸡,挑一只雄壮、声音嘹亮的公鸡留下,其余的公鸡则全部杀掉。她在窗户朝阳的位置垒了个大鸡窝,窝上再垒几个下蛋窝。为了让鸡能多下蛋,给我们姐弟增加营养,她每天到市场拣菜帮子,回来把菜帮子剁碎,掺上谷糠拌匀,咕咕地叫鸡吃食。鸡下了蛋,她舍不得自己吃,我们姐弟三人吃外,剩下的就放在小筐里,等攒到十几个时,她就洗净放到锅里煮,然后让我们给奶奶送去。每隔十天半月,我和弟弟或姐姐就拿着妈妈给奶奶煮的十几个鸡蛋去看奶奶。

那时,做着厂长的父亲每月收入只有四十五元,养着五口之家,生活的艰难可想而知。一个月也不见荤腥,而鸡蛋对于我们就是最好的营养品了。当时妈妈的身体不好,患着支气管炎和肺气肿,急需补充营养,我却从来没看见她吃一个鸡蛋,养了几只鸡却只想着我们兄妹和高龄的奶奶。我长大后听说,妈妈做媳妇时,没少受奶奶的气,就说妈妈傻,为什么不知道心疼自己。

妈妈却说:“你奶奶养育了八个儿女,也不容易。再说,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也要孝敬她老人家。”这就是善良的妈妈。我十九岁那年得了肺病,整个人骨瘦如柴,边工作边治疗。妈妈怕我吃不消,每日给我煮两个鸡蛋,那是当时最好的营养品了,同样病着的妈妈却舍不得吃一个。

鸡年正月十五花灯展中,看到最大的灯是一只芦花雄鸡,它站在灯展显眼的地方,被里面的灯光辉映得栩栩如生。那雄鸡让我浮想联翩。上小学后,学了一篇课文,叫《高玉宝》,里面的故事也与鸡有关。地主周扒皮为了让长工多干活,半夜钻进鸡窝学鸡叫,结果被聪明的长工把他当作偷鸡贼地狠狠打了一顿。

我喜欢鸡,一个和鸡有关的故事至今让我不能忘怀,每次想起,都要大笑。1984年春,我参加广播电视大学入学考试,设有考场的小学离我家有半里之遥。上午,我顺利地考完语文就回家吃午饭。饭后,换件衣服再进考场,准备考数学。开考前的几分钟,监考老师检查准考证时我才发现,我的准考证在换掉的衣服口袋里,忙向老师请示:“你在上堂考试已经认识我了,我不是替考,不回去取准考证行不行?”

监考老师说:“不可以,没有准考证不行。”我一看,非回去取准考证不可了,忙奔出教室,老师冲着我的背影说:“开考后半个小时内有效。”我连头都没回,几步冲到大街上。经过闹市时行人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狂奔,非常惊讶,我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只顾拼命跑。当时还没有出租车,一心只想快去快回,因为半个小时后不能回到考场,就会被取消考试资格。跑进家门前那条长长的小巷时,一群鸡正在悠闲地散步,看见我跑来,大惊,片刻就飞到墙上树上,“咯咯……喔喔”叫成一片,扑腾起阵阵尘土。我开门进屋,以最快的速度抓起衣服,掏出准考证,又奔进巷子,那只金红羽毛的大公鸡站在墙头上,看见我跑来,立即抖起鸡冠,一副要与我拼个你死我活状。我哪里管得了它,一路奔去。等我赶到考场,还差五分钟开考。我满脸大汗地坐下定定神,开始答卷,顺利地考上了广播电视大学。

住进城里的高楼大厦后,我们不再养鸡,不再听金鸡报晓。鸡报时的时代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买了一个上弦的金鸡闹钟,每当报时铃响起时,红羽黄毛的鸡就不住地磕头,我就想起唐代徐夤的诗。

名参十二属,花入羽毛深。

守信催朝阳,能鸣送晓阴。

峨冠装瑞璧,利爪削黄金。

徒有稻粱感,何由报德音。

远离了柴桑门扉,我们的心却留恋田园风光,盼那鸡鸣再次响起。

金鸡鸣叫了,天已大亮,难道我们还不该开始新的跋涉吗?时代在进步,我们对于没有鸡报时的时空,大概都已赋予了崭新的意义吧!

元宵的味道

我喜欢吃元宵。

那透明的圆圆的吃食,入口是浓浓的蜜糖香,在嘴里软糯甜腻,那种味道难以言述,连呼吸吐气都如兰香。这让我想起大门口那副鲜艳的红春联“除夕除旧,春节春临”,在大红浓烈的滋味中,遒劲的墨迹带着无限的绿意姗姗而来,像老屋后墙根杂生的毛毛草和三叶草。

今年闹胃病,实在不宜吃元宵,因为这吃食是糯米做的,有黏性。母亲生前没少叮嘱我,胃不好,少吃或者不吃黏的东西。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的炸响,春节很快过去了,元宵节来临了。我决定,为了自己的胃,今年不买元宵了。走在街上,年味正浓,红对联、红窗纸、红灯笼,红红火火的一片。红得似火,红得浓烈。正月十五应该是年的又一个高潮,满大街的喜庆气氛,飘荡着团团圆圆的味道:大红灯笼高高挂,映出团圆笑脸庞;彩色元宵热腾腾,现出团聚好年华。

正月十五这天,早起去市场,看见卖元宵的摊位一家挨一家,摊位上方挂着“现做元宵”的字样。卖元宵的商贩站在一个类似搅拌机模样的机器前,里面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白色小元宵正翻滚着,摊位上摆着十几个敞口纸盒,里面装着加工好的各种馅料的元宵,有五仁的、枣泥的、草莓的、菠萝的、芝麻的等,心里骚动起来,买吧,吃一顿也不见得把胃吃坏。在侥幸心理的支配下,终究没有抵挡住元宵的诱惑,买了一斤五仁和黑芝麻馅的元宵,美滋滋地回到家。

这天晚上,月光如水,我穿着碎花棉睡衣,舀了水倒进锅里,然后,打火,看着旺燃的火苗,一种幸福感油然而生。待水烧开后将元宵下到里面。旋即跑到客厅,打开音响,贝多芬的《月光鸣奏曲》回荡在屋子里。我站在炉灶前,等待锅里沸腾。终于煮至汤白白的、黏黏的,锅里飘出阵阵香气。我拿起不锈钢汤勺,舀起一个个元宵,盛到碗里,又盛了些汤,放几片菠菜叶子作为点缀,然后迫不及待地拿来筷子,将一个元宵拦腰夹开,破裂的元宵立即流出褐黄色的或者黑色的糖液,那褐黄色的是五仁的,黑色的则是黑芝麻的,不论是五仁还是黑芝麻,都与红糖紧密纠缠,像一场生死之恋。赶紧吸溜着嘴,吹了几下,避开热烫,咬一口软糯、甜腻的元宵,立刻满嘴喷喷香。

我七岁那年,正月十五的时候,母亲早早起床,炒了自家种的葵花籽和南瓜子,叫我和姐姐剥皮,然后,她把炒熟的瓜子放进捣蒜缸,捣得细碎,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红糖倒进去,捣了几下,攥成小团,放进盛着一点糯米粉的竹编笸箩里摇动,左三圈,右三圈,直到一个个小元宵成型。她点燃炉灶,将元宵下到锅里,沸水里,小元宵晶莹剔透。

父亲则点亮大门口的大红灯笼和土屋内的彩灯,瞬间,土屋里温暖、恬静,华光流转。

我们姐弟接过母亲递过来盛满元宵的碗,欢呼着:“吃元宵啦。”看着小小的元宵,全家人团团圆圆地围坐在一起,真是幸福。看月亮、吃元宵,那元宵的味道也就非常香甜了。

饭后,土屋内灯光微弱,窗外月光如水。父亲问我:“知道元宵的来历吗?”

我摇摇头。

父亲说:“元宵节是中国的传统节日,在两千多年前就有了。赏灯、吃元宵的习俗始于东汉明帝时期。那一盏盏精巧、多彩的灯笼,是春节期间娱乐活动的高潮,吃元宵也就成了一种习俗,一直延续至今。”

“那为啥叫元宵节呢?”我穷追不舍地问。

“哦,这里有许多传说故事,相传很久以前啊,有个名叫元宵的姑娘,被选进皇宫做侍女,因为长年见不到父母,要自杀,被宰相救起,为了让元宵姑娘见到亲人,他用计骗过皇帝,说是为了辟邪,十五的晚上皇帝要点亮灯,煮元宵给百姓吃。这样,元宵夜,所有的百姓都到皇宫前吃元宵,元宵姑娘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父母。”

“哦,真是个美好的故事啊!”

当我想到这里时手机响了,原来是一条短信息:

圆圆的元宵圆圆情,

圆圆的十五圆圆梦,

圆圆的月亮圆圆镜,

圆圆的佳节圆圆庆,

圆圆的真情圆圆升,

圆圆的祝愿圆圆成,

祝你元宵节快乐!

碗里的元宵、朋友的祝福,像轻风夹带着浓浓的深情把我包裹起来。

此刻,我看到,雪花拉着春风的手,裹着梅花的香,踏着春歌的鼓点,和着中国梦的节拍,以空灵静美的神韵,徜徉在欢腾的人海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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