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雕刻的时光
与小花
小花 “破土”于20世纪60年代初,在她之前,她家中已有五个孩子。小花是她母亲的收官之作。
一个大脸盘,圆溜溜的眼珠子闪着灵光,笑起来怎么也藏不住的小虎牙,百灵鸟般的嗓音,生动又有韵调的身姿,谁见了小花都喜欢。小花打小就是个吃货,每到傍晚,她就蹦跶着到家门口迎接自己的父亲。因为她知道,下班归来的父亲准不会忘了给她捎一些时新的糖果和甜点。
哥哥姐姐疼、爹娘宠,小花的生活被注入了五彩缤纷的理想化色彩。
二十六岁那年,小花步入婚姻的殿堂。新郎的家在城郊,较为贫寒。他一身清瘦,一副大眼镜霸占了脸部三分之一的面积,一本正经的读书人长相和气质。小花就这样出嫁了,没有穿婚纱,没有拍婚纱照,没有酒店里隆重的仪式,一点也不风光。她花了一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了条素雅的白色套裙,中间镶嵌着碧绿色的花纹,没有浓妆艳抹,她就那样站在道喜的人群之中,宛如池塘里一朵静静盛开的莲花。她用偷偷攒下的积蓄给自己买了嫁妆——一个箱式的集旧式唱片与磁带播放为一体的播放机,以及一对立式的半米高的音响。另有一些婚礼花销剩下的钱,小花兴奋地拿出来数了又数,顿时拍板要和丈夫来一场蜜月旅行。
我认识小花的时候,小花已经二十七岁了。
我认识的小花还是一以贯之地爱吃。家中的橱柜里总是塞满了各式零嘴,什么饼干啊、瓜子啊、花生啊、话梅啊。当我意识到这些东西我能吃、它们也确实好吃的时候,我便对橱柜里的零食展开攻击,以至于我的牙齿全线崩溃。有一阵子,突然发现橱柜里的零食不如往常一样多了,还在寻思和感叹小花是不是移情别恋又有了零食以外的喜好。一天,正和小花看电视节目,小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发光的屏幕,吩咐我去给她拿多味花生。“哪来的多味花生,橱柜里没有啊!”我凭记忆直接回复她,也没有起身的意思。她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转,透着些神秘,迎着我的目光说:“你去墙上挂着的菜篮子里找找,看有没有?”好家伙,我居然真的在毫不起眼的菜篮子里发现了一包多味花生,连同一起查获的还有一包果珍(用来冲果汁的粉)、一袋麦丽素(巧克力豆)!这下才意识到,原来小花竟然瞒着我偷偷吃零食呢!为此我生了气,半天都没理她。
又有一次,我陪小花去探望她年迈的姑姑和姑父。聊得正开心时,她的姑姑引我到房中,抽开电视柜的第一格抽屉,只见里面躺着一管糖果,棕色的包装,包装纸上印着簇拥成一团的咖啡豆。“西西,来,这个是进口的糖,很好吃的!你要不要来一颗?”她的姑姑悄悄对我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嗅到空气中有一股杀气,转头一看,小花就站在我们身后。“不要不要,谢谢了!”我马上答复。小花的脸立马转晴,又露出她那颗虎牙。“除了咖啡味,还有其他口味儿吗?”我最终还是坦白了自己的真实想法。顿时,除了我以外,其他人的脸都挂了三道黑线。再看小花,阳光朝她洒过来,黑黑的阴影映在墙上足足占据了半面墙。仿佛一个天大的秘密被揭穿了,我的脸一阵阵发烧。
小花三十多岁的时候,经历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国有企业改革。在小花下岗之前,她的丈夫先跳出了这个圈子,化身于茫茫大海中的一条小鱼,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还过得去的工作,却被告知要常驻外地。这下,我上学再也没人接送了,也没人给我们做饭了。我就成了小花那段日子里相依为命的人。
小花照例要上班,而我要上学。起先小花每日中午都做一份饭送到学校里来给我吃,常常还附带一个时令水果。我难以集中注意力,吃饭的时候很容易分神,时不时东张西望,还常常和同学打闹,满教室跑。小花只得跟在我屁股后面给我喂饭。一顿饭吃下来,如同一场重大的灾难现场,课桌及教室地上都是饭粒。小花遗憾又无奈地摇摇头,收好饭盒,骑着自行车扬长而去。有时小花会命令我当她面把水果啃掉,倘若时间来不及,她就再三叮嘱我一定要吃。而我则偏偏厌恶吃水果,所以萌生假装吃了水果的念头。通过我细心观察,教学楼里的主楼梯一侧是做的镂空水泥墙,每一道缝隙之间的距离刚好可以放下一个水果,于是,不想吃的水果就被我悄悄扔进镂空的墙里,没有一百次也有八十次。后来小学翻新了,我一直担心拆掉那堵墙的时候施工队会不会发现有巨大一摊烂水果的惊天秘密,我犯下的滔天罪行会不会传到小花的耳朵里。当我站在焕然一新的小学大门口时,这才深深地舒了口气。
后来小花确实没有时间给我做饭和送饭了,只得给我钱让我和其他同学一样在校外餐饮店买饭吃。有天中午,一个同学带我去吃校门口转角处的八宝粥,我吃到一半,同学示意我往后看,我一转头,发现小花推着自行车站在我身后,一脸欣慰。原来她是专程翘班来调查我是不是有认真吃饭。
小花凭借着她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的萌像和如流水一样悦耳的声音征服了很多不同年龄层的人。我的同学都被她深深地吸引,一到周末便抢着到我家来,吃她做的饭。小花当然不排斥热闹,和颜悦色地给她们做好吃的。直到大学,连远在外地的朋友第一次到我家来见过小花,都会忍不住夸赞她,她则害羞地笑着。让我很惊诧的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子都喜欢向小花倾诉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肯透露的秘密,小花是被赋予了什么魔法吗?
小花结婚时候的嫁妆——那台播放机,最多的是被用来放鞠萍姐姐讲故事。她为我买来许多磁带,有歌曲的,但最多的则是讲故事的。小花也爱讲故事。她把我的姐姐们订阅并浏览完的书刊装订成辞海厚度的大册子,睡觉前就从床头柜里拿出来念给我听。小花的声音如音乐,我不需要看图画,不需要看任何影像,只要听到她的声音,一幅幅生动的图画便跃然眼前。小花可能是我认识的最会讲故事的人!
经历了国企改革,自己所在的工厂倒闭,下岗,失业,再就业,眼看着自己从事的行业由几年前的朝阳产业在这短短的几年内轰然坍塌为夕阳产业,小花和迷失在这座城市里的其他人一样,孤独又彷徨。周围的朋友有迎着改革开放的潮流经营自己的生意的,也有继续在其他单位寻觅自己的位置的,小花如同被置于万花筒中,如何也看不出个究竟来。我常常于睡梦中醒来,听见小花在笑,我问她笑什么,她说“我梦到你考上大学啦”!时光荏苒,多年后,我可是给她做了好多思想工作她才情愿让我读博士呢!
如果说,小花对我有期待,那么可能是希望我成为一名舞蹈家。
我八岁的时候,小花送我去舞蹈班。每到周末,雷打不动地骑自行车送我去舞蹈班。我跳舞的时候,她则坐在一旁一边默默帮我记下老师教的动作,一边观察我的动作以便课后指出。九岁的时候,我被她送到一个更专业的舞蹈班,基本功和舞蹈的要求是之前的强化版,对于我来讲则是严苛了好几个度。专业班离家就有点远了,骑自行车太耗时耗力,但小花还是一节不落地陪我坐公交去学舞。小花在我的舞蹈课堂算是一个旁听生,老师教的东西都被她学了去,课下就延长我的训练时间,按照老师的要求原模原样地让我绷脚背、压腿、倒立、打前桥。枯燥乏味的基本功让我失去了对舞蹈的兴趣,也因为吃不了这份苦,我以学业为重的理由央求小花放弃继续给我报名学舞蹈的念头。后来,在我不记得第多少次央求的时候,小花扫兴地垂着头,眼皮耷拉着,不看我一眼,长叹了一口气。这就算默认我以后再不用去学舞蹈了。
直到多年以后,小花被从小一起长大的闺密拉去老年大学的舞蹈班,在某一次无意间看小花的舞蹈演出视频的时候,我又仔仔细细辨认了一下我的小花,才意识到,原来舞蹈这片天地就是属于她的啊!她把她的舞蹈梦寄托于我,却被还以一万个不情愿,而最终,只能由她自己来实现梦想。小花的大脸盘被岁月打磨没了,虎牙也被拔掉了,她已经没有了我刚认识时的朝气。但是跃到舞台中央的她,带着起起伏伏的人生经历,释放着她积攒了半辈子的对舞蹈的情怀和眷恋,一颦一笑之间,勾兑着一幅生动灵韵飘然若仙子又弥漫着烟火气的画卷!
还是那个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小花,大概在二十年前,有一次被医院查出来后背上长了一颗肿瘤,医生建议她做手术切除。她以平时给我讲故事的口吻对我说:“西西,我明天要去做个手术,万一手术不成功,你能接受爸爸给你找一个新的妈妈吗?”当时我以为小花在讲故事呢,直到第二天坐在教室里回想起这句话,才开始紧张不安,手心发汗,焦灼、耳鸣,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只想着小花手术究竟会不会顺利。那天我在家等她等到晚上八点,直到门锁被拧开的那一刻,一个明晃晃、温柔又灵动的小花出现在我面前,内心忽地被塞满了踏实和幸福。
是的,那个小花,就是我的妈妈。
且以欢喜,且以永日
“我刚怂恿弟弟给他的心上人儿买束花来着!”雨点儿挣脱了夜幕撒了欢地往人头上蹦,我索性钻进了车后座里,冲坐在驾驶位的王老师说。
“你想要花吗?”他开了一天的车了,没有转头,疲惫地应着我的话。面对这样的问题,我还是走心了。我想要花吗?如果“要”是拥有,那么我不想要。我只愿窥见其美,却不愿目睹它凋零再埋葬,但是如果……车内空气好像凝固了。突然他把一只大长方形盒子朝我递了过来,我大脑有点短路,一时间有点惊,又有点喜,转而有些失落,却也不是滋味,他还是送花给我了,我暗想。终究还是下手去打开盒盖,只见九只穿戴可爱的玩具小熊被扎成一束,安静又羞涩地对着我,内心忽地柔软了起来。
忍不住再一次打量坐我斜前方的这个头发凌乱的男孩子。女孩子都爱花是常识,偏自己的女朋友是个怪胎,爱花却又拒斥花,于是送了一个形式讨人喜欢、内容又不会引起伤感的东西做礼物。这样的时候,我总是心生感激,上天是多么厚爱我呀,赐予我这样舍得花心思讨我欢喜的人生伴侣!
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朋友介绍我们相识,他出于礼貌,邀我及朋友小两口共进晚餐。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打上相亲标签的饭局,主角照说应该是我,可是我实在太不打眼了——只是穿了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衣衫和裙子,随手束了个马尾,就这样出现在他面前。他看起来也没刻意准备,眼镜片上灰蒙蒙的一层,上身一件白色衬衣,领口有些泛黄。整个过程他都与大家相谈甚欢,以至于我过分关注他的讲话内容及表达方式而将自己演绎成了一个安静的女子。
通过对他侃侃而谈的内容进行归纳、定性,我大致总结出他的如下特征:爱皱眉头、有点凶、古板、市侩。依我的判断,这样的男子大概是不会爱上一个成天不着调、不接地气的像我这样的女孩子的。不禁一喜,正好,我这种脱了缰的野马也没法爱上一个与我概念中的老领导形象完全吻合的人。
也是出于礼貌,他提出开车送我回家。从武昌到汉口,路不算漫长,话题却被生生地扯到婚恋观和人生观上,全是他在提问,逻辑清晰、针对明确、层层深入、环环相扣。念及朋友一番用心,我回答得还算严谨妥当,毫无敷衍之意。然而内心我全当他试图通过理性找到在感性上无法激起的对我的好感,那种难度,就像在海底打捞一只沉船。
整场谈话连唾沫星子里都夹着形式感,唯独聊到读书使我想多与他说几句,却因读书类别的差异、见地的不同,那一点好感又溜走了。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与第一次见面隔了三十来个小时。然而我没预料到的是,他在这三十多个小时里做了关于我的好多功课,以至于很长时间里,我一打开微信就发现他在我的某些陈年说说上点了赞、留了言。他买来我写的书,兴冲冲又有些懊恼地告诉我,看微信主页才知道我原来还写过书,所以第一时间买来一睹真容。他知道我要回学校了,所以开车来我家楼下接我。一切都不在我的意料之中,一切又有点顺理成章。
他是对我产生好感了?是什么让他对我产生好感的?那晚与他的对话将我塑造成了一幅值得交往、适合交往的图景?
后来我们常常见面,以我推脱不掉的理由。我几乎下定决心不和给我留下这样的第一印象的男孩子恋爱,于是想狠下心与他保持距离,可是始终又为自己对他的冷漠态度感到可憎与愧疚。
想想他除了一口官腔,一身领导范,古板了点、俗气了点,也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缺点。他有着无人能及的厚脸皮,你尽管说不讨他欢心的话,他顶多耷拉着脸,不到十分钟就又笑嘻嘻了;他也有无人能及的细心,你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全收在眼底;他好像也很会关心人,你的小伤小病都被他视作大任务、大问题去攻克、去解决;他总有使不完的力气逗你开心,说的句句话都能到心坎里……
最重要的是他善良、坦诚,他并不恶意欺骗,甚至很多故事、想法会真诚地拿出来分享,哪怕并不总是好听的故事。
刚认识的时候,他总有意无意坦白他前女友,那个和他经营了五年感情的女孩子。我总当故事来听,不痛不痒。不知道从哪个时候起,我发现自己不能像原来那样平静地听他的故事,然后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来了,我甚至想还原更多细节,我找来他前女友的照片,看他们经历的那些过往,回味他对前女友悉数的好,种种这些都会使我在不经意间心情变得沉重,有时也如打翻了醋瓶子,心头一股酸涩味儿。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的心已经一点点地被他侵占了。
意识到我开始喜欢他的时候,我就有点排斥他对我毫无保留的好了。这种好,好得歇斯底里,好得没有进路也无路可退。这种好只能活在一个人拼命追求爱情的时候。尽管它有时让我陶醉,可更会在我清醒的时候意识到它是一种消耗,消耗着未来人生伴侣的精力,消耗着他的时间。于是我亲自结束了它,结束了这种消耗式的考验,我们就这样在一起了。
我认识他才一个月的时间,就被他领回了家。那一天,他家一楼超市正常营业,二楼属于家的私人空间堆满了人,空气被一种混合了兴奋与激动还有好奇的东西搅拌着。那是我人生中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兴师动众,也是头一次体验到身处超级大家庭的热闹和温暖。
就在今早,离开他家的时候,他的母亲趁我在超市里晃悠,把准备好的布袋拿出来,麻利地将货架上她稀罕的东西往袋里装,一边装一边询问我:“西西,这个洗发水你拿回去用好不好?省得再上超市买去。”“西西,阿姨觉得这个饼干怪好吃,我也给你装一袋……”就这样,不到五分钟的时间,袋子已经塞满了。这样的待遇,实在过于隆重了。
他们家在地理格局和生活状态上不算是典型的中国农村家庭,20世纪90年代他们就迁移到离高速公路不远的一条小街,从此过上不依傍田地的日子。我无法想象他的父母亲是如何将一间小杂货铺开成一家超市的,更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生养他及小他一岁的弟弟、小他三岁的妹妹长大成人、读书求学的。我在他父母亲及家人眼中挖掘的善良本质,以及感知到的吃苦耐劳的精神,让我对这个本来陌生的家庭充满了好感。
他总是以家族长子嫡孙自居,言是这样,行也不例外,样样事情他都毫不含糊地揽在身上。我起初讶异于他这样强烈的家族使命感与责任感,我从没见过一个男孩子承担着与他年龄完全不相称的压力。也是这份担当使我的自私与逃避显得相形见绌,把我的黑暗暴露无遗。暴风雨袭来时,他只是站在我面前,虽然他的身高和体型都不能为我遮挡什么,却让我感到温暖和踏实。
爱情总叫人矛盾、纠结,也自怨自艾。他于我,是互补型的另一半:我在生活里所有不擅长的技能,于他都是强项;他所缺乏的,却也正是我在发展的。他总有对人和事操不完的心,为了各种大小事奔忙辗转,像一只陀螺。我却很吝惜自己的时间,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两耳不闻窗外事,活像一株小草,扎根在土里。
我们都有凸起的眉头,小山包一样的,他比我更明显,使得我常想拿电熨斗熨平了它。我有时也徒生苦恼,他这样分散精力地对每个人好,会不会我得到的爱就被他人瓜分完了?这是一个不能计较的问题。然而最终我心底给出的答案是,我还是希望他这样子为很多人操心,因为这样他就会获得很多人的关心、爱心,我、我们也会被更多他疼惜的人疼爱着。
我承认自己很多时候很无趣,不喜欢频繁地交朋友,不喜欢花时间逛街,不喜欢参加聚会,大多数时间都宅在屋子里,与书对话,与自己对话,喝茶,听音乐,保持内心的充盈。他这只陀螺竟也会偶尔停下来,钻到地里,推掉酒局、麻将局陪我一同虚度时光,躲在车里听雨,或者去书吧读书。
我们的性格如出一辙地执拗、顽固,于是常有意见不合,他的情绪如一颗子弹,只冲一处去。如果能避开,倒是万事大吉,不过我常常往枪口上撞。我的情绪来了,则如山洪奔袭、楼宇坍塌,无人幸免,他往往要使自身脱难,还要用心“灾后重建”。这可是个大工程!
从前我常幻想,我定要找一个玉树临风、飘逸俊朗、让人嫉妒得咬牙切齿的男子。是遇事能独当一面的有魄力的汉子,也是有才情会写诗作画予我的才子。憧憬就像远方隐约闪烁的灯火,引我向前,催我成长。
真正有所成长以后,才发现,原来那灯火不是目的地,只是一种指引,它用它的虚幻照亮了现实,带我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狭隘走向世俗的通途,抛却不切实际的念想,关注当下,脚踏实地,却也守得星光满天。
渐渐发现,他就是我的憧憬,引我接地气,观照现实。他也保护着我的幻想、我的憧憬。他不能赠予我满天星光,却能陪我守候星光满天。
虹
从中国澳门启程前往深圳的轮渡,客舱内是静谧又庄重的白漆,座位中规中矩地分别依两侧窗户而排开,一侧四列,紧密衔接。我坐在近过道处,身旁是几位前几日出席活动初识的朋友。此前行程积攒的疲惫被释放在这个宽敞的空间里,船舱里时不时响起一阵阵鼾声。我也着实疲惫,坐姿有些慵懒,只是大脑如上了发条的机器,格外清醒,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上就要见到虹了——那个曾经占据了我大部分的喜怒哀乐,现在和我异地,偶尔在我生活里冒泡的大学室友。
毕业后第二年,我们因参加室友小雨的婚礼聚过一次。这是毕业后的第三年,我从中国澳门返回,路过深圳,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在她所在的城市停留几日。
她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眼前有些波浪起伏般影影绰绰,一袭暗粉色的改良中式旗袍罩住了她脖子以下脚腕以上的有些圆润的身体,脸蛋儿和脖子白得如从池塘新鲜采摘洗净的粉藕,蜷曲而有光泽的长发海藻一般垂下来,像极了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留过洋的女先生。只见她右肩挂着一只黑色印有某书店字样的布包,左手又提了个被撑得奇形怪状的塑料袋,袅袅婷婷地朝我走来,走近了才发现那塑料袋里装的是提前为我的朋友们准备的饮料。
“不好意思,我只知道和茜同路的还有你们几位好朋友,却不知如何称呼,亦不知你们的喜好,所以就按我的心意挑了这几样饮品,别见怪!”她一边腼腆地把水瓶往外掏,一边细声说道。
她还是那样,招待朋友总是全心全意,姿态低到尘埃里,我为自己有这样的朋友自豪,心底又生出一丝心疼。
“茜,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呢,是我每次去都会想到你,想必你也会喜欢来这里的。”她替我买好地铁票,握起我的手,她的手软绵绵的。
我们就这么并肩走着,就像2008年的那个秋天,我们并肩走在从宿舍楼去开水间的路上。
“我叫杨虹,我家在福(湖)南楼底(娄底),我们同宿舍还有两位山东和两位陕西的女孩,山东的那两位好像分别叫郭慧方和李莎,还有一个家就在学校附近的红旗厂,叫慕小帆;另一位叫王雨泽,家在咸阳……我知道你是武汉的,你叫董什么茜来着?嗯,以后我就叫你茜好了!”
不知道她是因为提了两个开水瓶还是因为收拾了一天床铺而有些倦怠,她弓着身子走在我身边。湖南妹子确实五官清秀,月光下,她的额头也显得格外饱满,就是话匣子一旦打开就如那机关枪一样,实在有些恐怖。我暗暗思忖。
“喏,把水壶瓶盖打开,挪到水龙头下,接着呢,嗯……”她将手伸进口袋里一阵摸索,一张卡片飞旋到地上,她冲我咧嘴一笑,旋即弯腰捡起那张卡片,插进感应槽里,“嗯,就是这样,把卡放进去,水就会出来,然后快打满了你就把卡抽出来就好啦!千万要小心哦!”
我有些看呆了,一时间觉得她话多,然而又不那么像机关枪了,像紧凑的鼓点,不对,更像潺潺流水,上善若水。回宿舍的路上,月光刚好洒在她的头顶,恍惚间觉得她居然有点像天使。
就在入学当年的中秋夜,寝室里其他姑娘回家的回家,聚餐的聚餐,只剩下我和虹,于是相约去逛校园。那时候离军训结束才没多久,两个黑黢黢的人儿在夜色中基本不具备什么辨识度,唯有絮絮叨叨地各叙来路的过招划破夜色。后来走累了,我们找一个花坛坐了下来,一时间竟接不上话,于是我提议就坐在这里唱歌,唱儿歌。我起先小声起头,她随即便投入进来,她的歌声被注入无忧无虑的旷达,声线空阔而明亮却也温柔,我们唱“小燕子穿花衣”,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不知不觉中双手在天空中挥舞起来。间或有人路过,在我们面前驻足停留,我们也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浑然不知自己作为被围观者的窘态。
我们约好报名加入学校的广播台和学院辩论队,一起参加一轮又一轮的笔试和面试。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广播台面试通过的短信,而那条短信过后的两三天她都对此事浑然不知。我竟有些怯懦,不敢告知任何人,生怕此事会拉开我们之间的距离。后来我收到她的信息:“茜,我知道你应该被广播台录用了,虽然我没有,但是我真的特别开心,可能比我自己被录用还要开心,我果真没有看错人,我的茜就是最棒的!”我心底的大石头终于落下了。之后戏剧化的是,她以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被辩论队录取,而我则被拒。她参加的每一场辩论赛我都有去现场观摩、学习、为她加油鼓劲,目睹她文思泉涌、刚柔并济,打了很漂亮的嘴仗,还拿了好几次最佳辩手。
我印象中的虹,就是那么见识广博,任何陌生的、熟悉的人与她交谈,历史、文学、娱乐她都信手拈来,以当仁不让让世界充满爱之势。她非常绝的一点是,能时不时打捞起我们从未听过的歌,俨然活在20世纪。一次我们谈起20世纪90年代风靡大街小巷的歌曲《小芳》,考究到其歌词中的辫子究竟是粗又长还是细又长之处,我认为细长才是更匹配的形容词,而她从审美出发,坚定地认为辫子一定是粗又长,于是我们就此打赌,谁输了请对方吃一个礼拜烤肠。在我第二次掏钱请她吃烤肠的时候,她以更快的速度把钱掏给了老板。“你知道错就好了!”她还来不及擦掉嘴上的油就对我说。
过完年后返校,我们都胖了一圈儿。在家的生活态度被虹沿袭到学校,每天都要去超市买一大堆火腿肠、酸奶、巧克力,有时我爬上床铺掀开围帘,还会摸到一整块德芙巧克力!有一次不小心看到虹的电脑桌上有一个崭新的红包,里面似乎有点鼓,也看虹去超市之前拿出一张大钞来,看来她父母和哥哥过年都有给她塞压岁钱!真是个受宠的小姑娘!
爸妈疼,哥哥宠,虹身上的理想化气质和随性的风格就更浓郁了。有的时候她会收到爸爸的来信,宿舍全员到齐的时候,她会将她爸爸对我们问候的那一段念给我们听。这种与人分享家书,尤其是传递亲情的感觉是极好的。她的受宠也会上升到任性,听她说,她大姨家的一间客房里有一个冰柜,里面常常有吃不完的雪糕。一次她和表妹睡那间房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吃那雪糕,直到睡着,第二天早上发现雪糕汁儿沾满了枕头!
那段时间,我们有些黏滞,生活、观点彼此浸透。我以为时间的推进会固化我们的关系,所以有时候肆无忌惮起来,并不似当初那么小心翼翼。她细小的缺点一旦被我攫住,我便会毫不遮掩、不分场合、不加修饰地道出。起初她只是略微显得有些尴尬,后来硬生生还嘴,再后来,她也非常介意我的毛病,煞有介事地以牙还牙。
我们兴许也知道,如此这般斤斤计较,可能也是在乎对方的一种极端化表达。
任何细腻的感情,越是深入,排他性就越强烈。这种一一对应的关系,若是中间插入第三、第四、第五、第六者,也将被挤压得无法喘息甚至崩溃。
我爱结交朋友,学生、工作的伙伴、老乡、志趣相投者,我都舍得花时间在她们身上。常常在校园里走一段路,就要识出好多朋友,热情地寒暄,甚至将一个话题聊到白热化以至于忽视了走在身边的虹。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了:“茜,为什么你总给我一种每次在路上遇见相识的朋友都比我们的感情好的感觉?这种站在一边被忽视的感觉非常糟!”她几乎用扯的方式将她床上的围帘合拢,然后很久不出声响。
虹晕各种交通工具,除了飞机和俩轮子的,她都晕。她应对这个的方式是极少外出,所以一旦出门,就会把一个月要买的东西都搬回来。我陪她逛街的次数不多也不少。她的审美非常特别,往往会选中最少人倾心的物件,鹰一般审度到东西的缺陷,然后反复琢磨对比,打漫长的内心持久战,总希冀理智霸占感情,最后还是感情不战而胜。认清这一点后,我由被动到随同她的看法,到常常站在店主、售货员那边,积极怂恿她少犹豫果敢行动。惹得她恼火我为什么向着店家而不是维护她的权益,她终究为此感到困惑和伤神,几次我们一同坐车返校,她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也不以为然。
彼此伤害的次数多了并未成伤疤,也未结茧,仿佛总有新的争执和分歧割裂着愈演愈烈的伤痕,旧伤又迎新伤。最麻木的法子只有不产生摩擦地躲避,躲避同行,躲避聚会,躲避话语撞击,躲避可能发生的眼神交汇。我身边依旧围绕着那些朋友,她也和很多朋友有往来,关系一点也不浅的样子。
照说摆脱了烦恼,自然应该迎来很多快乐。但是快乐深深浅浅,终究抵不到心尖儿。每日都在发生故事,每日还是要与她打照面,那些冷战的日子竟有些担心我会错失她精彩的故事而遗憾,遂找机会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