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记忆的颤音
我对土地有着一份无以言表的感情,踩在那黑色的泥土里,便是踩在了母亲的辛苦和汗水里;跪在那土地上,便是跪在了母亲的面前……———题记
穿过被荒草覆盖到几近无处下脚的门前小路,我终于站在了这里,站在了属于昔日那个火热年代的集体合作社的打麦场一角。
梦中的打麦场,窘迫地望着我。没了昔日的平展,没了昔日像小山一样一座连着一座的麦垛,没了挥汗如雨劳作其间的众乡亲和那一大群跟大人一样汗流浃背追逐游戏其间的孩童。没了这一切,便是没了这打麦场从它成为打麦场的那一天起,鲜活地吆喝了几十年的生气。而今,它荒草遍地、蓬头垢面,满目沧桑,周围曾经当仓房使用的房舍和土坯窑洞,还有对过的粉碎机房和文化室,早已坍塌变成了荒草覆盖的一堆堆废墟,甚至连废墟都没留下……一切,就像是被这个世界无情地遗忘过三百年了。
可是,就在这一刻,就在我无言地望着这满眼荒凉的一刻,数十上百成百上千仿佛沉睡过去的记忆,在我安顿他们休眠的珍藏室里复活、苏醒。他们抖落封存着他们的尘埃,睁开惊异的眼睛望着我,望着眼前这个好像陌生又似曾熟悉之人。终于,我看到久违的她们留下了热泪,那是与亲人久别重逢的泪水。他们争先恐后拽着我的衣襟,不分先后次序地爬上我的心口———我明白,这是想要让我牵着她们的手,带她们来到外面有阳光的世界……
啊,人类这宝贵的记忆力呀,唯有你,方可以让生命里曾经有过的一切爱恨情仇,一切或幸福或痛苦的记忆存活下来,让她们永远鲜活永不褪色……
1 月夜,那对情人
“婆娘女子们不要只顾谝闲,大家手底下放麻利,不要偷懒,眼前这些活无论如何今晚都得干完。”———生产队长招呼大家的吆喝声。
朗朗夏夜,麦子刚熟的季节。男女老少大家伙面前堆满了一捆捆当天下午才运到场上的新麦等待脱粒。大家干得热情高涨,其实即便队长不这么吆喝,也没人偷懒的。有了这样的吆喝,就更是没人敢松下手头的活儿了,于是,噼里啪啦的摔打声响成一片,传遍整座月色温馨的小村庄。
中学毕业回乡务农刚半年,依然书生气十足的我,干这活儿真是有点吃不消。但是在这样月光明媚的夜色里和大家伙儿一同劳动,觉得蛮好。更不用说,还有县里来的两位正在帮助社员们“搞路线教育”的工作组干部,也跟着大家伙儿一同劳作,挺开心的。
那晚的月亮异常的明亮。河坝里的青蛙们蛤蟆们或许也喜欢这样月朗星稀的夏夜。你听听,河滩不远处的涝坝里,那些青蛙癞蛤蟆们,长一下短一下高一声低一声,有说有笑吵吵闹闹,叫得那个欢快热闹,好不开心。我后来从一位上了年纪人称“老顽童”的大伯那里,算是第一次长了见识———蛤蟆们这样欢叫的时候,大多是在享受谈情说爱的幸福和欢乐,当然也有别的一些不快活不幸福的干活。那不同的叫声里大有文章,包含着不同的“意思”:他们或求爱,或嬉戏,或热恋,或交配,或吵闹,或争风吃醋打架斗殴,其中可能也有一些不守规矩的盗贼强奸犯,名堂多着呢!
新上场的麦子,三四个人围着一个碾场用的大碌碡摔打脱粒。大家有的是劲儿,心劲儿,因为一阵忙碌之后,各家各户明天就可以分到新麦子了。分到新麦子,也就意味着很快就可以吃到新麦面那香喷喷的锅盔和想起来就要流口水的胡麻油炝葱花的浆水面。
说归说,但这活儿对一个十六七岁没干过多少体力活的学生来说,毕竟是个费劲的苦活儿。没多久,我就累得气喘吁吁,有点吃不消了。我借口去撒尿,其实是想让自己歇息片刻。跟我一起干活的母亲望了我一眼,没吭声。一向关心我的邻家婶子很是理解,知道我累了,便指点着我停下手头的活儿,歇一歇。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撂下手头的活儿,晃悠着,去找一个自己觉得可以解手的合适去处。
我来到一座旧麦草垛子的一侧,刚想要动作动作,突然听见附近有响动。仔细瞅一瞅,啥都没有。再听,还是有声儿。声音是从旁边几步远的大麦草垛子后面传来的。幸亏我适才脚步轻,没有惊动了他们。从声音断定,是一男一女两个人。先听到女的声儿,声音很好听,而且从声音中都可以感觉得到那一刻她泛着红晕的脸上表情。她说话的声音很轻,有点羞涩:“再……一点”。紧接着是男的声音:“……”。听着他们的声儿,我有点紧张,心突突突地跳着,像一个受了惊的木头桩子一样定定立在那里,丝毫不敢挪动一下脚步。就这样,我立了有足足两三分钟这才反应过来,然后蹑手蹑脚地悄悄离开了。听了人家“解手”的动静,自己解手的事儿,早都忘到月亮背后去了。
回到原来干活的地儿,像是无事一样,手里攥着一把麦子,用劲噼里啪啦摔打起来,可心里依旧替别人热热闹闹折腾着,全是事儿。人啦,年轻好事!根本没法不好奇的我,不由自主地留心着周围的动静,看看会有什么人回来。不大一会儿,我终于看到了———先是那女的,从一个方向。过了一会儿,是那男的,从另一个方向。我发现原来是那一对儿,心里莫名其妙有点乐。后来想想,我乐得并非莫名其妙,因为我觉得他们还真是蛮般配的一对儿……
明晃晃的月光下,他们若无其事地干着各自手头的活儿,我也若无其事地干着我手头的活儿。有人轻轻唱起了歌,歌声那么悦耳,那么动听,那是从来没有过的悦耳动听。我想了想,或许是因为在如此迷人的夜色里,或者是因为我的莫名得只想笑的好心情……
那一对相好,女的生得眉清目秀甚是俊俏,尤其是洁白的牙齿,笑起来可是好看。她结婚才一年多点时间,按当地的习俗,还应该称她新媳妇;那男的好像小女的一岁半岁的,还没有结婚,是一个很是干散利索的小伙子。人,有时太能干、太干散利索就会有麻烦……
2 地震来了
那年初冬季节,突然传来消息,说我们那一带将有八级至少是七级地震发生。上面郑重提醒各家各户务必预防,不可掉以轻心。
这一消息传来,对于所有生来从未经历过地震,完全不知道地震是啥个感觉的人来说,新奇热闹的心情大大地高于多于恐惧,尤其对于我们好热闹的孩子们来说,就更是如此。
大麦场中央最安全的地方,用柳木椽子亚麻杆子很快搭起了一座不大不小的防震棚,棚子里铺上厚厚的麦草,让女人和孩子住里边。大跃进人民公社时期,大家一起吃过大锅饭,大伙儿吃在一起劳动在一起,对集体化的生活并不陌生。可是像眼下这样不同家庭的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住在一起,还是前所未有的,蛮新鲜。躺在这样的防震棚里,大人聊天,小孩嬉闹,大家伙儿睡意全无。更不用说还有那几个小伙子大姑娘,虽说大家都是和衣而眠,但这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混在一起的睡法,实在太新鲜,新鲜得令人兴奋让人心跳。热热闹闹说说笑笑中,唯有姑娘小伙儿看上去最是安分最是平静,实则谁都明白,他们的心里是最不平静的。特别是平日里相互心仪,想不够看不够的男女,这一阵算是有了偷着笑的好机会。躺在一个草棚子里,比躺在自家的热炕上舒服多了,所有的快乐和暖和全在心里……
每家的大多数男人尤其是老爷爷老奶奶们,听说要地震,只是笑一笑,没人去住防震棚,依旧待在家里。我爷爷奶奶就是这样。为了引起警觉,不至于地震都跑到自家炕上了,人还熟睡梦乡———按照上面的指示,爷爷在供桌上倒立一只玻璃瓶子,为的是地震来了,瓶子倒了人就可以惊醒逃命。那一夜,地震没来,我家那只大狸猫却半夜三更轻手轻脚地来了。谁知道,这捣蛋的猫也有跟主人恶作剧的时候。只听得“咣当”一声———玻璃瓶子倒了。
地震了!这是从睡梦中惊醒的爷爷的第一反应。黑暗中睁开眼睛,等一等,没动静,啥都没有。划根火柴点亮煤油灯,发现那只干了坏事的老狸猫,正蹲在那儿捂着嘴一个劲儿地笑呢……
受点惊吓不打紧,那只玻璃瓶子摔坏了可是大事。第二天晚上,爷爷小心翼翼在瓶子底下垫了一条毛巾,悉心将瓶子保护起来,然后放心地睡了……
我和另外两位发小三个人,想出一个防震的绝好主意———在偌大的麦草垛子里抽开一个草洞,这样一定是又舒适又暖和。草洞子很快打理好了,宽宽绰绰,我们哥儿仨抱来家里的被褥,有铺有盖,住在里面有如远古先民的宫殿,好不舒适。可一切全都坏在了我一哥们手上———他在草洞里点起来了煤油灯,我一看吓坏了,我说麦草垛子点着了咋办?话音未落,发现有两条腿像巨人一样站在了我们的洞口,一看,队长,铁青着脸。
美好的草洞子生活是断然没戏了。没办法,只好住到集体大棚里去。刚刚躺下没三分钟,睡在近旁的刘大妈一把扯过来一只陶土烧制的尿盆子,在离我一米不到的地方“刺———啦啦啦,刷———啦啦啦”,肆无忌惮地开始撒起尿来———尿没多骚,可是那个举世无双的吓人的尿盆子,我的天爷爷!那个骚!惊天动地!气势太压人,直接逼得人晕头转向喘不过气来!我呼哧一下翻起身来,说啥都不睡了。跑到棚子外面,挺冷的,转来转去实在有点无聊,咋办?找点事儿做做?做啥呢?寻思半会儿,发现棚子旁边立着一副缺胳膊断腿儿老掉皮的胶轮架子车。想都没想,跑过去,像老师傅抓汽车方向盘一样,双手把好了车轮子,使足了劲儿来了一下:“轰隆轰隆轰隆隆隆隆隆……”
“地震!地震了!地震来啦——————”
伴着一片惊叫,棚子里所有的人全都跳了出来,瞪着惊恐的眼睛东张西望。地震没望见,望见了我———就像爷爷前天晚上望见的我家那只干坏事的大狸猫……
3 打麦场上的号子声
打麦场上最忙活的时间在秋冬两季。
秋天收割完毕,所有的庄稼都上了场。各种各样的五谷杂粮摞起来的粮食垛子,是这个季节打麦场上的一大景观。扁豆、豌豆、小麦、谷子、糜子、胡麻、荞麦……不同的粮食垛子不仅大小不一,而且形制也不一。摞粮食垛子绝对是一门技术,也是一门艺术,每个垛子不仅要保证不能灌水,而且看上去还要造型美观。摞得七歪八扭的垛子,是要丢整个生产队的人的。爷爷在世的时候,是队里摞粮食垛子的好把式,尤其是那种在我幼时心目中高耸入云的大麦垛子,从来都是由爷爷和几位技术过硬的能手把持着摞起来的。父亲虽说常年在外工作,但是干起带技术的农活也是一把手,他摞的垛子也是一流的漂亮。作为一道风景,摞好的粮食垛子在打麦场上要度过好几个月的时光。
深秋和初冬时节被称之为农闲季节。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完了,这时摞在麦场上的所有庄稼开始打碾。所以这个季节的所谓“闲”也是相对的。
像大大小小的山包一样静候了几个月的粮食垛子,被陆陆续续拆掉,摊在场上开始打碾、进仓。碾场是一件看似简单实则有学问的伙计。第一关是摊场,这项活儿通常都是从大清早开始。从场心开始,浑圆如同太极图一样放射型摊满了整个打麦场的庄稼粮食上,性情温顺的耕牛们,拖着一只只足足两百斤重的大碌碡以环环相扣的方式,一圈紧套一圈开始碾压。吆喝那只头牛的一个人很重要,得有经验,得上心,因为弄不好就会碾成了“花场”,粮食碾不干净了。
男男女女组成的连枷队跟随其后。连枷队形人少时可单行排列,人多时可双排。双排时必须面对面劳作———前排倒着边打边退,后排则是顺着来。退打的通常是男的,顺打的则往往是女的,顺着打的感觉更为舒适方便,再说女人进男人退,看上去舒服,感觉也更合适。打连枷绝对是技术活,不能使蛮劲儿,要有悟性,手臂和身体活动的协调性要好。检验你的连枷功夫,不用看,只要听听连枷拍下去的响声,就知道你把那家当使唤得对不对。劲儿使得巧,不仅人轻松,而且打的效果也好。当然家当本身是否得心应手是否好使,也是十分关键的因素。有好几回,我也在连枷队里混过,当然是在事先单独试活习练了一番之后。入了连枷队,开始有点别扭有点提心吊胆,三两回下来也就顺手了。跟着连枷队,就不是你一个人随便使唤那家当的事儿了。你得心身跟大家伙儿协调配合,不仅要跟你对打的那位配合默契,而且要跟整个连枷队保持节奏和步调的协调一致。打连枷是一种富有艺术性的劳动,尤其是伴着节奏整齐而不失悠扬的连枷号子的时候,就更是如此。连枷号子你得不轻不重悠着唱,随着连枷的起落节奏,气息通畅歌声悠扬,再加上碌碡队的阵阵吆喝,这号子就更是显得生动有趣,于是劳动的乐趣也就有了……
公社化时期,如此这般集体劳动的热热闹闹还真不是表面上的,那是发自每个人心底的,即便是这些庄稼人时常饿着肚子。人的适应性真是太强了。那个时候,虽说大家经常吃不饱,但干起活来没听见有几个人抱怨。世上的事儿就是这样,那种看似愚昧的接受,看似愚昧的适应,带来的却是心头敞亮敞亮的欢乐,尽管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时候,大家难免伤悲,难免抱怨。有一天人们终于不愚昧了,啥都明白,啥都清楚,啥都不愿接受,啥都不想适应,可那个时候,心上的痛苦就铺天盖地地来了———此痛苦非彼痛苦啊。有了吃有了穿的一天,你发现人们的怨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感到欢乐,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觉得痛苦,不是绝对的。
4 那一粒粒珍贵的麦子
合作社时期是漫长的饥饿岁月。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农民们,尽管大家也真心地歌唱和快乐着,但是在无情的饥饿伴随下的痛苦和哀叹,肯定是不可避免的。
那年月,土地是生产队的,耕牛也是生产队的,当然种的粮食也是队里集体的。整个生产队的社员们一年四季九成以上时间的集体劳作,是当时最基本的劳动形式。一年辛苦下来,等待年终的口粮分红,是每个人心头最漫长的期盼。
除了集体的土地,每家每户都有一份数量有限的自留地。我家也一样,也分得几亩山地。比起生产队,每家自留地里的收成要好一些,因为各家各户的积肥都上在了自留地里。但是自留地毕竟太少,庄稼长势再好,也打不了多少粮食。更不用说那些贫瘠的山地,如果遇到干旱缺少雨水的年成,欠收是必然的,所以那年月农民们的饥饿几乎是注定了的。
我家的情况比较特殊。父亲大多时候在外地工作,孩子在学校读书,祖母年迈,常年没日没夜辛苦在地里的,只有母亲。母亲在地里挥汗如雨辛勤劳作过程,也是她心中感到欢欣快慰的过程,因为她心甘情愿地在这土地里播种着为了每一个亲人的希望。家里的那几亩田里的粮食,是全靠母亲的汗水浇灌长出来的,是全凭母亲的一双手刨出来的。我对土地有着一份无以言表的感情,踩在那黑色的泥土里,便是踩在了母亲的辛苦和汗水里;跪在那土地上,便是跪在了母亲的面前……
自留地里的庄稼生长的时候是母亲满怀希望的季节,而到了收割打碾的时候,更是母亲满心喜悦的时候。
小时候每年的打碾场是最不能忘记的一件事。爷爷奶奶招呼几个孙子早早起床帮母亲到打麦场里干活。这时候,母亲早已经在打麦场忙活好一阵了。全家人母亲起得最早,摊场之前,她会把偌大的打麦场仔仔细细用心清扫一遍,包括周边那些根本不用摊粮食的地方,也是一概扫得干干净净。被母亲扫过的打麦场,干净得跟家里的院子家里的炕一样。等起过了场的一刻,你就知道,母亲为什么一大早要把周边清扫那么干净。
起场之后,母亲会把周边很远的地方都仔细地扫上一遍,担心打碾的时候,可能会有粮食飞溅到那些地方。只是这样扫过还不行,母亲还要在适才扫过的地方和更远的周边,一粒一粒地去捡拾打碾时溅到那里的颗颗麦粒,直至她认为那些地方没有一粒粮食为止。母亲捡拾麦粒的动作非常麻利,俨然就像今天那些电脑程序控制下的人工智能的敏捷动作……
看母亲汗流满面那么专心地寻找着、一粒一粒地捡拾着,我心里一疙瘩的不愿情,轻轻嘟哝埋怨着:干啥嘛?那样能捡回来几粒粮食?眼睛都看花了,老半天也捡不到够吃一口的粮食。
母亲一边捡一边督促着我和弟弟妹妹,可我和弟弟妹妹总是难得发现哪里会有麦粒。后来等我长大了,有一天,我突然于一夜之间懂了。我懂得了母亲的可怜,懂得了母亲的一片苦心,懂得了属于那特殊年月的饥饿。我一次次地不能原谅自己那个时候的少小不醒事。从此,打麦场上母亲跪着一粒粒捡拾的情景深深刻在我的心头,永远不能忘记了……
属于那岁月里的贫穷,想起来应该痛苦,应该心酸得流泪才是。可对于母亲,对于我们家的老老小小每一个人来说,那个时候是我们心中欢乐最多的时候……
现如今的人们,非特殊情况下是不用忍受当年那般饥饿的。没有忍受过饥饿的人尤其是今天养尊处优的娃,根本不懂得那个年月的人们忍受过的饥饿。而今,无论是家里的家常便饭还是在某个豪华的酒店享用大餐,我始终强调吃多少要多少。我习惯于把自己碗里的米粒吃得干干净净一粒不剩———因为看着那白花花的米粒,我就看见了母亲,看见了母亲跪在打麦场上捡拾那一粒粒粮食的情景。
这,就是我至今为什么不愿浪费一粒粮食的原因……
5 小木匠
打麦场的场边里,紧挨着仓房是一间土坯箍起来格局不大的窑洞,专门供轮流值班看麦场和仓房的人住。窑洞里除了一铺两间的土炕再没有别的。但就是这样一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去处,却成了我记忆中一处令人难忘的地方。说难忘,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总有讲不完的故事,而且这里也时不时地会发生一些让你不想忘记的故事。
冬天里,粮食一半打碾进仓,一半仍堆在场上的时候,是必须要轮番看场的。外面落雪的日子,炕洞里煨上足够的牛粪,一整夜炕上始终是热冬冬暖烘烘的。这个时候,若是遇到了讲故事的能手马大叔轮班,我一定要陪着他一同看场,为的是从大叔那里听到好听的故事。他那脑袋就像是个装满了各种故事的仓库,什么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什么三国英雄梁山好汉,杨六郎的故事,孙悟空的故事,听啥有啥。我是个天生胆儿小的,到了晚上根本不敢独自出门。书里的即便是鬼怪故事听着也不是太怕,最怕的是讲距离我们身边不远处———场边上那个牛圈坑里的故事。
牛圈在紧邻打麦场边的一个两三丈深、三两百平米的大坑里。马叔说:有天夜里,月色朦胧,轮值看场的人半夜里出去巡场,来到场边,不经意朝那牛圈里瞥了一眼,你猜怎么着?他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穿一身白衣服的,慢悠悠,从一个窑洞出来,走进了另一个窑洞。值班员立马警觉起来,心想,会不会是来偷牛的贼?值班员是个生来不怕鬼神的大胆子。他扛了把铁锨,咳嗽两声,进了那窑洞,可是里边除了两头老黄牛,什么都没有。
回到场房窑洞,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那一定是鬼……
听到这里,我吓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怵溜一下钻进了被窝,只觉得那鬼此刻就站在门外。马叔说,这故事里的那个看场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爷爷。爷爷的胆识我是知道的,可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也时常陪他来看场,他从没有亲口给我讲过这个故事。
鬼的故事到此为止,让我说说发生在这窑洞里的人的故事吧。
刚刚中学毕业那阵,仲夏时节,请来一位眉清目秀又心灵手巧的小木匠,给生产队的小学堂做一些桌椅板凳什么的,就住在这场房窑洞里。小木匠我此前就认识,虽说长我五六岁,可我们算得上是无话不说的好哥们。做木活的那些日子里,我一有空总跑到这里跟他聊聊天,而且有好几个晚是在这里跟他一起住的。一旦住下来,我们就会大半夜地天南海北聊个没完没了。
有天晚上,我看他情绪好得异常异常的,还没盘问几句,结果他就把自己的“老底儿”全部与我分享了。
他告诉我,那天下午,“好看得要命”的小芹来了这里。
实话,小木匠说得不算夸张。小芹姑娘的好看那是没得说了,人所公认。按小木匠的说法,小芹那是比电影《英雄儿女》里头的王芳还要好看的。小芹姑娘若是生在城里,不知道会有多少有出息的小伙子喜欢上她呢。
小木匠说,已经十好几天了,小芹在场上干活,一有机会就溜进来跟他说话。他能看得出,小芹的神情里那是很喜欢很喜欢他的样子。但人家越是这样,他就越是不敢往别处想。可是打心眼里,他真是太喜欢小芹姑娘了。小芹不仅性格温顺,会体贴人,而且长得又是那么好看。他说只要小芹盯着他看,他的脑子就乱得没个样子了,说话也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而越是这样,小芹像是故意似的,就越是瞅着他不放。小芹笑的时候,会露出她那洁白整齐的牙齿。只要望一眼那好看得粉嘟嘟的脸蛋,还有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的心跳得就像是孙猴子一样要从腔(kang)子里蹦出来。可是有一阵,他死活再也忍不住了———问题完全出在小芹那:她在跟他玩笑着推了他一把的那一瞬,他看见小芹那萱得像是刚出笼的馒头一样的乳房,在花花衬衣下面小兔子一样轻轻蹦了两下。这一蹦,他脑子“嗡———”的一下,什么话都没说,顺势把小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他觉得自己突然间就像狼就像小老虎一样,一下子变成了这世上最胆大的下家。他真是豁出去了……小芹闭上眼睛,整个人完全瘫软在他的怀里,只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粉嘟嘟的嫩脸蛋顿时变得绯红。他抱着她亲着她,他亲她好看的嘴唇,他抚摸她那又萱又好看,好看得能让人丢了魂儿的雪花奶子。别忘了,这可是在大热的夏天,没多久,他们两个人全都浑身冒汗,身上像水洗了一般。可是,她们俩谁都不愿意松开。他只觉得这辈子永远抱不够亲不够这个身上绵软得像绸缎像棉花团子一样的姑娘。他说,过后想想,真是有点后怕,那一阵,若是外面进来个啥人,那就彻底完了……
他说,这是他有生第一次狗胆包天地抱着亲一个姑娘。小木匠那年二十三岁不到,小芹十八。我知道,小木匠爱小芹爱到失魂落魄,他央求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给他做媒提亲,小芹也是愿意得不得了,但最后俩人的一切努力全都付之东流,原因只有一个:两家的成分不合。
小木匠结婚是在文革结束以后,那时他已经老大不小了。媳妇能干,人也是蛮贤惠,但在小木匠的心里,这辈子永远没人能和小芹相比,小芹是他今生活活长在心里的一个扯不掉。更不用说,小芹又是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她后来嫁了的那个人,根本就跟她不般配,太不般配……
6 祖母的身影
此刻是正午时分。
两天或三天前,一定是下过一场雨的。山里的空气异常清新,天蓝得出奇,云白得出奇,满眼绿色的四周静得出奇,空气就像是无声流动着的山泉。这是只能属于这样的山里才会有的明媚和安静。如此没有丝毫污染和吵扰的明媚、空寂和宁静,让人感觉到这里似乎不曾有人居住。其实并不是这样,附近依然有主人暂时离开或有留守老人居住着的六七户人家。曾几何时,他们都是我的好邻居。
我突然发现,我突然意识到:并不是漆黑的夜晚才是宁静的,其实大山里阳光明媚的正午时分也是非常宁静的,而且会比漆黑的夜里更加宁静。身居这样的宁静之中,你是可以静静地想一些事情的。
我静静立在打麦场的一角,站在由着自己的性子胡乱生长的青草丛里,站在已经坍塌了的、俨然过了一百年的一溜废墟边,这里是原来生产队的仓房所在地。它的近旁,就是轮值看打麦场的那间土坯窑洞,现如今也是早已变成了一堆坍塌得如同坟墓一样的废墟。废墟埋掉了过去那个饥饿的年月,唯一没有埋住和埋不住的,是我少年时听到的各种故事和我那无边的幻想……
就在我此刻站着的地方,我仿佛听到了祖母拄着拐杖缓缓走来的声音。我望见了她的身影,我望见了那双让我永远觉得没法稳稳当当走路的三寸小脚。我看到她的衣襟在风中飘动,我看到她稀疏的白发在风中飘动……
我家的院落就在附近,距离打麦场二三十步远,中间只隔着一户人家。沿着门前小路,两分钟就可以到了打麦场。因为离得近,打小开始打麦场在我的心目中始终亲得不得了,简直就像是我家的一样;因为离得近,打麦场也成了奶奶时常出门散步的地方。沿着场边低矮的围墙,奶奶看河坝里树冠茂密的大柳树,看圈里悠闲地吃草的牛群,看四周或是河岸对面山上的庄稼,听对面回族近邻们漫个不停的花儿,当然,最重要的是,站在这里朝山顶上瞭望,那是她一生望了几十年的地方。我说不清,奶奶的后半生,把多少的时间望在了这座满是期盼的山梁梁上。在奶奶的心上,那是怎样的期盼啊……
对晚年的奶奶来说,岁月的孤独和孤独的岁月,真是太漫长了。父亲和我们几个孙儿常年在外工作念书,家里只有奶奶和母亲相依为命,而母亲又是每天都在地里忙活,于是家里只留下奶奶。她帮着母亲做饭做点家务,一个人待家里没人说话,所有的孤独都是她一个人的。一天又一天,她靠看玻璃相框里父亲和我们的相片过日子。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没法打电话,即便写信,也是没法确定我们回家的具体时间,或者说压根想不起给奶奶和母亲定一个具体的时间,然后写信告诉她们。寒暑假回家的时间,从来都是个大概。于是,到了那个“大概”的时间,母亲和奶奶就开始等了。夏天,母亲在挥汗如雨的田间劳作中等,奶奶在炎炎的日头下定眼瞅着山卯卯的遥望中等;冬季里,母亲夜以继日紧赶慢赶把一切该做的家务活儿全都做完,开始在期待跟我们团聚的喜悦中等,奶奶在凛冽的寒风里冻得手脚发麻,依旧定眼望着山卯卯等。那时,年少不懂事的我们,很少想到这些,既是想到了,也觉得那是应该的……
其实,即便不是寒暑假我们该回去的时候,奶奶平日里也会习惯性地往山顶上眺望,因为她知道,那是我们父子的身影每年假期都会出现的地方。那山顶顶上,有她今生深深的心疼、牵挂和希望……
2015-09-21简要提纲
2016-01-31开始写作
2016-02-04完成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