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室九床
退休后,他教的几个拉小提琴的小学生里,属力力最让他吃惊。他问过她,既然是女孩子,为什么那名字写出来不是丽丽、莉莉、俐俐什么的,而是这么两个字?她回答说:“妈妈喜欢这两个字。”
别的几个孩子,每天总有家长接送,或母亲或父亲,有的间或还由袓辈或姑姨陪同,对他极为热情,嘘寒问暖,送些小礼品,他却总报之以不咸不淡的温开水般的回应;而且,他一开始就立下规矩:琴盒一定要让孩子自己背来,如果让他看见是家长替背来的,则不但那家长会遭他白眼,对那学生也会格外严厉;当他教授时,严禁家长在场,甚至站在窗外聆听让他发现了,也会惹得他停止授课,直到那家长知趣躲开。起初,教完后家长总缠着他问:“我们孩子进步大吗?”他总淡淡地回答:“您回家自己听,如果听不出所以然来,我说了就算数吗?”
家长们后来都不再问,因为随着课时的积累,回家一听孩子练琴,最迟钝的耳朵也能感觉到,那琴声不仅愈见优美,里头还一点一滴地渗入了让人感动,而又难以说出来的那么一种音韵。都传说这位教授退休后不在自己家里收徒,也不在自己任过教的那所学校开设的业余班授课,非跑到离其居所颇远的这个民营学校来担任课程,是出于一种很纯净而浪漫的原因,但究竟是怎么回事,传说的版本不一,谁又敢去直接问他呢?关键是都知道他教得好,其门下的桃李,获得过各种奖项的,已不下十个。
虽然学生不多,他却记不大清他们各自的家长。尽管有的家长给他留下了颇深的印象,比如一位母亲身上总是老远就冒出一股浓洌的香水味,一位父亲跟人离近了说话时,总是很优雅地用手挡住嘴里的呵气……但他们究竟是哪位学生的母亲和父亲,至今还是有点拿不准。力力让他吃惊,也是因为有一天他忽然问她:“你妈妈呢?”力力说:“没来。”“她为什么不来?”问题一出口,对视中,他感到力力在吃惊,他自己其实也吃惊,他不是一直在强调“你们不是为家长而学琴,你们是为自己的灵魂而亲近音乐”吗?
“她来不了。她……在医院,在病房里……”力力这样解释,他不由得再问了一句:“很久了吗?”力力回答:“好久了,一直在……”她说出那医院的名字,并且更具体地说:“内科病房,三室九床。”他就对力力充满了同情,他想,这孩子只提妈妈,不提爸爸,估计是父母离异了,而她妈妈又长期住院,她能坚持自己来学琴,也算难能可贵了。那次问答后,他对她的指点,比对其他学生,就略多些略细些。
那天他去医院探视一位老友,探视完心里觉得软软的,有柔曼的琴音,他款款走出那长长的走廊,都走到前面的圆厅了,忽然,他想起来,这也就是力力告诉他的那所医院啊,而内科病房的标识,就指向另一侧的廊道,瞬间他作出一个决定,他往那方向走去,去往三号病房,去跟那位长期卧在九床的母亲说,她的女儿现在不仅指法、弓法都趋娴熟,而且,丝丝缕缕的灵气,开始从弦上旋出……也许,他的出现,他的报告,不啻灵丹妙药,能够大大促进她的康复?
他找到了三号病房,三个床位,七床和八床的病人大概还能走动,去花园里散步去了,九床上是个一下子看不清面目的妇女,一位护工正在谨慎地帮她翻身。
他努力地想从那病人身上发现出力力的哪怕是很淡的影子,那侧身的病人似乎发现了他,并对他微笑,他觉得心中的琴音和诗意戛然中止,但既然来了,也就还是报告吧,他就告诉她力力最近琴艺确有长足的进步……但他刚把话说完,就立即觉得不对头,那床上病人脸上的微笑,细看竟是一种病态的懵然,而且,其年龄作为力力的母亲,似乎也过大,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忽然一声欢叫响在了耳边:“力力真有那么好吗?谢谢老师,谢谢啊!”他偏头一看,惊呼热中肠的,是那位护工!那是一位黑红粗壮的妇女,但眉眼间,分明有与力力相通的韵味!
这些天,他的心弦一直颤动着。他知道了,医院里的护工,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全是外地人,但力力的母亲,却是那属于极少数的本地下岗职工,作为护工,他们的工作极为辛苦,特别是接屎尿洗便盆和为病人擦身按摩对付褥疮,全天候地侍候,晚上只能支个折叠床,在病房里迷瞪一时,侍候到病人出院或者去世,才能回家暂歇一时,但也焦急地等待着医院的通知,好再去侍候一位挣到点钱……
他一直在构思一阕小提琴曲,原来乐思只在小时候记忆深刻的那首儿歌的素材里转悠,现在,他觉得仿佛泉水涌出了泉眼,那些活生生的蝌蚪,跳跃在了他谱纸的五条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