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喰
1
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讲到“讨喰”这个词。
“你们云落屯这些地方,大坪大坝的,好讨喰!”
“那时候啊,松桃这个廊场还没得马路,出去讨喰全靠这大河,你二伯伯当水手就跑船到过常德!”
父亲说的大河,是寨子前面的河——大河当然只是我们叫的,城里人都叫它松江河。顺着河流下去,是湖南茶峒、花垣、保靖,再一直下去一直下去,就到了常德,到了洞庭湖。
明晃晃的冬水田里,一只只鸭子伸着头颈,扁喙在泥水里“嘎嘎嘎嘎”挖撮。顾不得头上的碧空,顾不得田埂的稻草,也顾不得姜老者者。鸭子在搜寻谷粒、螺蛳和小鱼小虾——鸭子这是在讨喰!
父亲去无锡看二姐回来,给我写信——“你二姐那些廊场,地方平展得很!人家都在坝子中间……”父亲认为二姐嫁的地方好讨喰。
三妹、小妹一天天大了。女儿家,迟早都是出去的——只是,去哪里呢?父亲希望她们也能像二姐那样,找到一处好“讨喰”的地方,不要像大姐那样。
2
如果不算上我,二姐应该是最早出去讨喰的。
清早起来,二哥和弟弟就扛着锄头跟父亲去载阳坝上挖苞谷土,三妹下河边洗衣服洗菜,小妹也背着背篓赶牛去了河坝,只有二姐还没有出门。
以往这时候二姐早就已经进城去了,二姐卖菜——黄瓜豇豆,大蒜白菜,二姐用背篼背,用脚篮挑。但二姐今天没有出门,二姐一直在下面楼子屋,楼子屋在院坝边上,以前本来是我和弟弟睡觉的地方,寄婆有一次来我家,“姑娘家,生来就该住在深闺大院,没有姑娘家露天露地住边边角角的道理!”寄婆说,“我做主了,楼子屋腾出来给几个姑娘住,让老三老小去住仓屋边上!”这样父亲就把我们的房间换了过来。
这个早上,一直等到父亲、二哥、弟弟和三妹小妹都出门了二姐才出来。“星辰——”二姐叫我,“星辰,姐和你说个事——有人邀我去无锡打工。你在外边读书,见的世面多,你说姐是去还是不去?”二姐捋了一下耳边的头发,二姐的头发长,而且凌乱,同她这些日子的心绪一样。
二姐说是去打工,其实我们都知道,二姐很可能是一去不回头了。二姐没有文凭,没有手艺,就只有一种要奔出去碰运气的念头。二姐要走了,二姐这年已经二十四岁,二十四岁的姑娘,不管从哪一方面讲,都不能再守在家里了。母亲去世后的几年来,二姐一直洗衣煮饭,喂猪挑水,进城卖菜。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二姐接替着母亲。
二姐曾经有过一个对象,是烂桥那边汉寨子人,离岩脑壳七八里路。二姐的对象是小姑姑帮介绍的,家里只有爹和一个瘫痪在床的娘。姑姑到人家串门,说起这门亲事。“伯妈——”姑姑说,“你家三娃今年满十九岁了么?我给他总成一门亲事——是我娘家哥的二女……”
母亲那时已经不在了,姑姑来和父亲商量。父亲想二姐已经十九岁了,烂桥寨子好歹也算是河边坝子,吃饭不愁,就只是柴火艰难点——但这个年月,女儿嫁过去有口饭喰,也就很难得了……一番思前想后,父亲答应了下来。
但是二姐不愿意。人家上门来提亲、放炮火,二姐都躲着不见,连正月里拜年,二姐也不出来。父亲苦口婆心,但二姐就是犟着,“我不去!”二姐低着头,“又不是为了我,是看人家可怜,才叫我去!”而父亲认为,既然炮火都放过了,礼也过了,两家就应该算有这回事情。好端端的,平白无故退人家亲,太对不住人。
我考上大学,二姐的对象来我家,父亲留他吃饭,他说还要回去做活路,父亲叫二姐送他,二姐在灶房里装着没听见。最后,还是我替二姐去送。二姐的对象跟我同一年出生,但比我还要腼腆,父亲叫二姐的时候,他在旁边一直埋着头看脚尖。
出了门,我们一个在前边走,一个在后边跟。走过岩洞边,快走到载阳坝上,他才停下来,“毛弟——”他叫我,先前一直塞在裤兜里的手抽出来,竭力学着大人的口气,“毛弟!你考上大学,哥没什么送你——这几块钱你自己去买本书看……”我不接,他硬要给,我还是不接,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最后他把钱摆在路边石头上,掉头就跑。我捡起钱,在后面追,一直追到渡口,追到仙人借,也没追上他。
后来,二姐到底还是将这门亲事给退了。再后来,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二姐继续料理家务,喂猪挑水,卖菜下地。二姐不光忙家务,还料理一家人的吃饭穿衣,空闲下来还给我们做布鞋、织线衫、缝鞋垫。我穿的第一双皮鞋是二姐给我买的,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是穿的解放鞋,读大学脚上也只是一双球鞋。放寒假我回家,二姐到街上卖菜,看到有人家卖减价的皮鞋,就给我买了一双,那是我穿的第一双皮鞋。
现在二姐问我,我说,姐,如果是打工,还是去广东、海南,工作好找;但是要考虑别的,恐怕还是要选择无锡,毕竟是苏南地区,平原地带,哪怕是农村也比我们这边要好。这附近团转,也实在找不出像样点的地方。长生伯伯家芸茵姐,嫁在牛角河,算是县城边上了,但是每家摊不到巴掌大一块地,全寨人起早摸黑靠磨豆腐、做点小生意过日子;大姐在盘丝营,饭是有得吃,烧的柴火也有,挑水洗菜就在屋坎下。但是一年到头,日子也是紧巴巴的……姐,就是不晓得邀你去的是哪些人?靠得住不?
二姐说靠得住,就是财政表哥家的凤英姐。想想,又说,应该靠得住吧,我们是去那边找菊仙表姐……菊仙表姐就是财政表哥的妹妹,宣明大舅的女儿,小时就没有了娘,十四五岁跟人到外面打工,福建、广东,到处都去过。前两年,才听说在无锡那边嫁人安了家。
二姐长到二十四岁,除了县城,从没出过远门,连附近的铜仁都没到过。二姐第一回出门,在火车上,不管是醒着还是睡着,都紧紧地抱着包袱。二姐的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就只有父亲买给她路上吃的饼干。二姐的身份证和一点路费钱在家里时就藏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了。
在火车上她们遇到几个去厦门的人,听口音是老乡。说是去打工,却又没看见带行李。先是一个女的坐过来,问二姐:“妹,你们到哪里去?”二姐没有回答。“我们到无锡!”凤英姐说。后来又一个男的坐了过来:“你们在那边有熟人吗?”“有,我妹家在那边!”两个人说你们其实不用去无锡,厦门那边工作也蛮好找的,工资也高,不如你们也在鹰潭转车,和我们一起走……女的拿东西给她们吃,二姐没有吃;女的又拿水给二姐喝,二姐也没有喝。
二姐紧紧抱着包袱,火车一路哐啷哐啷,从天黑奔到天亮,又从天亮奔到天黑,沿途的电线杆、灯火、山丘人家在暮色中后退。二姐下巴抵着包袱,二姐的脑海里,放电影似的浮现着故乡的河坝、腰滩、封龙坡、云落屯,还有披着蜜一样的晚霞在坝上挑水泼菜的父亲和弟弟……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二姐和表姐到了上海,然后转车赶无锡。那时的无锡,交通还不方便。二姐她们照着表姐的地址,出了车站就开始打听,问了半天,才问到开往表姐家方向的公共汽车。找到站牌,然后又是等,坐在路边石阶上,抱着包裹。好不容易来了一辆车,挤上去,将近一个小时,下了车,两个人又是一路走一路问。
找到离表姐家还有一里多路的时候,二姐实在走不动了。“凤姐!我们找人家讨口水喝,好啵?”二姐说着,在路边就坐了下去,也不管地有多脏,土有多厚。二姐蓬头垢面,两边嘴角起了泡,眼眶也陷进去了;二姐的眼睛看起来特别大,但是装满了惶恐和憔悴。表姐自己其实也和二姐差不多,几天几夜,火车汽车,担惊受怕,加上想家。一路上除了带的饼干外几乎没有吃过任何东西,也没有好好合一下眼,两个人都是蓬头垢面,风尘仆仆。
凤英姐领着二姐,两个人走进路边人家讨水喝。院子里,一个男人在埋头修三轮车,男人告诉她们,井在那里,你们自己用吊桶打水就可以喝了。二姐在家洗菜、挑水、煮饭,用的是水桶,扁担钩一挂,去河沟水井边,舀满两桶水,扁担再一钩,挑了就晃悠晃悠往家走。现在这里却是用的吊桶。二姐和表姐都是第一次看见吊桶,都不会用,手忙脚乱了好半天,才终于吊起来小半桶水。打起来的水,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喝,再去打第二桶的时候,就把人家的桶给落到井里去了。人家说你们要去哪里?走亲戚啊?你们去吧,等会我自己把桶捞起来。
从老家到江苏,坐了汽车再转火车。火车开过湖南,开过江西。二姐抱着包袱,望着车窗外缓慢地、一直不停地往后退去的大片稻田和低矮的砖房,望着头顶烈日辛勤劳作的男人女人,二姐心里除了越来越重的乡愁,还涌起了一种深深的失望。二姐想,这些地方和老家又有什么区别!这些地方连老家都不如!在家里还有爹,还有弟,还有妹,还看得见河那边的云落屯,这里什么都没有……二姐打定主意,到了无锡,如果一切也像火车两边看到的这样,就回家,回家去嫁人,一辈子不出来了……但是二姐没有回家,因为遇到了二姐夫。
二姐刚到,就有人帮忙介绍对象了。刚开始介绍的一个,二姐没答应。到介绍第二个,才是姐夫。姐夫和表姐夫他们一个村,只有父亲没有母亲,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父子俩将日子过得有一搭没一搭,姐夫家在村子里差不多算是最穷的人家了。但是二姐自己也没有挑选的余地,人家到表姐家来一说,二姐说别的我不选,我就先看看人。看了人之后,二姐就答应了。
二姐到无锡才一个星期,就把自己嫁了。一个月后,信送到家里来,父亲读了没几行,就哭了。父亲手蒙着脸,泪水从松树棒一样的指间渗出来。
“爹!我找到人家了……”
二姐告诉父亲。
“男方比我还小一岁。家里只有爹没有妈,看上去还算诚实,在无线电厂上班,是个临时工。爹,我在这边生活什么的都比老家要好,爹不要担心我,我就是想家,挂念爹……”
读了信,父亲去扳鹰咀把二姐的事讲给母亲听。第二天,又去县城,给二姐拍照片寄去。
第二年田里地里的庄稼刚收完,父亲就挑着两只编织袋,装着花生、核桃和几件换洗衣服,照着信上的地址,千里迢迢去看二姐。
找到二姐家,父亲没看到光鲜齐整的洋楼,父亲只看到九十年代江南的黛瓦粉墙:青砖的地面已经破损,墙角堆着木桶和锄头,一张油漆剥落的木桌,吃剩的饭菜罩在竹篾罩子下,黄豆大的苍蝇在伺机飞舞,旁边墙上的祖宗神位蒙着厚厚的一层灰……面对一屋的窘促和凌乱,父亲扶着门扉,眼里就涌出了两泡泪,父亲回过头看二姐。
“爹,这里只是嘁饭、放东西的地方——房间在上面……”二姐见状,连忙领着父亲上楼去。
第一次出远门,旅途劳顿,水土不服,父亲在二姐家住了一个星期,也病了一个星期,回到家又卧床休息了几天。但父亲心情很好,父亲写信告诉我:
“你二姐那里地方平展得很,人家都在坝子中间。他们住的是两层楼的砖房,也有沙发家具,不比我们街上那些干部家里差。”
父亲认为二姐那里好讨喰,二姐嫁得比大姐要好。
3
“喰”
拼音:cān, sūn, qī,笔画:12,释义;古同“餐”,吃;古同“飧”,简单的饭食;爱饮食。
解释1:喰cān,古同“餐”,吃。
解释2:喰sūn,古同“飧”,简单的饭食。
解释3:喰qī,爱饮食。
词条标签:汉字 生僻字 字典 汉语 字。
讨喰——谋生,找饭吃,寻一条活路……
小时候,最早给我展示讨喰不容易的,是姜老者者。
老者是对上年纪人的尊称,但是再加上一个“者”字,味道就变了:
——老者者!你勾着个脑壳,找哪样卵喽?
——老者者,你今年多大啰,有搂屎喰(六十七)了不?
姜老者者又在包家岩坎那里看我们了!姜老者者又在那里喊冤一样喊了!姜老者者……我们叫姜老者者,都是在背后叫。玛伟不怕,玛伟敢当面就这样叫他。
玛伟和姜老者者骂架很有看头。
你个老不死的!老断子绝孙绝根绝代的!玛伟骂得顺嘴顺舌,嬉皮笑脸。
姜老者者咬牙切齿,脸色铁青,下巴上几根山羊胡子翘起来:你个有娘养没娘教的!短命死嫩砍点点的!
上下寨子的放牛娃,没有哪个不怕姜老者者。你才把牛赶进大河坝,他就在包家岩坎那边防贼一样盯着你。傍晚你背着一捆柴赶牛回家,他早早地就守在沙坝咀路口,阴阴地等着你。
但就是这么一个让我们又恨又怕的姜老者者,那次竟然被大人们当祖宗一样请进寨子,而且还是在玛伟家!而且还给他坐上八位!大人们围着他,又是烟又是酒地敬。
气归气,我们也只敢聚在村口,看大人们在那里吃肉喝酒,听着他们那些赶场天猪市牛市上一样纷纷嚷嚷的说话声。在这些声音中,姜老者者那倒过嗓子的人才会有的声音硬是像破铁锹在水泥地上摩擦,让人牙根发痒发酸。
“来!来!来!不和娃娃一般见识!不和娃娃一般见识!来来来,喝酒!喝酒——”
大家才发现姜老者者是不能喝酒的,尽管他端着碗,架势拉得很大,但才两口下肚,脸就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姜老者者脚步发飘,酒碗端不稳。坐在椅子上,身体直往桌子下溜。“跟你天宝大爷讲!”他抓着天宝大大的手,像是抓着一截柳树根,使劲抖。“我跟你天宝大爷讲!”一张吃酸菜吞杂粮唾沫横飞的嘴巴都快咬在天宝大大的耳朵上了。
“这个事情,你放心!没事!没得——事!”摆摆脑袋,像马打响鼻似的吹酒气,两片嘴唇和腮帮子上皱巴巴的皮肉抖得像破布。
“跟你天宝大爷讲,这个事情没得事!都包在我身上……包在我身上了!”
也就是这次,大家才知道,原来他是县城西面粑粑坳的人,小时候就没有了爹妈,后来又没有老婆崽女。“你怕不造孽喔!”酒醉迷糊,两粒猩红的眼珠子挤在那堆皱纹里,“才筷子大点,就自己讨生活了;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哪有我的今天噢!”
大家想今天怎么啦?今天你又有什么啦?田没一丘,房没一角,崽女都没有个!就只有你那个卵鸭棚!河坝?河坝这些树,这些水,这些田土,又不是你的……心里是这样想,但是大家都鸡啄米一样点头,“对嘞!对嘞!是造孽咧!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哪里得有我们今天哦!”
喝了,吃了,也说了,又恭恭敬敬把他送回家。姜老者者前脚才出寨子,我们这些先前一直憋着、忍着的孩子就又嘻嘻哈哈地吵闹开了,连那些十八九岁嘴唇上已经长了一层黑黑茸毛的小后生也跟着我们一起嬉闹。
“你怕不造孽喔!”我们马着脸,搭着嘴唇,学姜老者者的样子,“才筷子大点,就自己讨生活了;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哪有我的今天噢!”
大河坝在莲晖峒峒下去一里多路的地方。一展平的河滩地,草肥水美,白杨、水曲柳,这里那里一簇簇的荆条灌木;靠河的一边是花边似的鹅卵石沙滩。对岸,隔着几丘高粱面窝窝头似的丹霞山丘,就是县城了。
这里是天然的放牧场所,猪啊,牛啊,人啊——绿茵茵的草地,中间大片大片的树林,槐柳、荆条、刺梨和其他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密密麻麻,郁郁葱葱。别说人、狗,就是牛钻进去了都不容易找到。树林的边沿,包家岩坎下的麦田和苞谷地,一年四季青葱翠绿。一条人工开挖的溪沟,把大河水引进去,灌溉岩山下的肥田沃土。水涨水落,留下一串珍珠似的池塘,池塘里小鱼小虾、螺蛳河蚌,还有涨水时随波逐流误入其间的鲫鱼鲤鱼,鲫鱼大的有手板宽,鲤鱼则长得红尾红鳍。
姜老者者就在大河坝放鸭子,稻谷收割的时节,就把鸭子赶到空荡荡的稻田里去觅食。他很少把鸭子赶到大河滩上来,一是河宽水阔,鸭子多,照应不过来。他的鸭群多的时候有上千只,少的时候也有四五百只,浩浩荡荡,前呼后拥,是大队伍,鸭子到了河里就撒欢兴奋,“嘎嘎嘎”扑腾翅膀,划着水面,满河满天飞去,他根本就拢不成群。常常天都快黑下来了还看见他舞着根竹竿,站在河坎上,“饵顽,啦啦啦——”“饵顽,啦啦啦——”招呼鸭子聚群组队,上岸回家。但到了大河里的鸭子一个个见异思迁、忘恩负义,根本就不听他的召唤。任他在岸上喊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一个个仍然没心没肺地在河面上“嘎嘎嘎”地乐不思蜀。
姜老者者不敢把鸭子赶进大河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姜老者者没有崽女,没有老婆,没有家人,孤零零的一个老头。鸭子是他的崽女,是他的家人,是他的衣食来源。赶场天,他花五只十只鸭蛋请人来给他照看鸭群,自己挑积下来的鸭蛋上街卖。回来的时候买回人和鸭子都需要的谷物粮食,还有鸭子可以没有但人却绝对缺少不了的酱醋油盐。人和鸭子的口中食除了田里水里的小鱼小虾、螺蛳河蚌,其他都得靠从鸭屁股里挤出来,我们一直搞不清楚是鸭子养活他,还是他养活鸭子,是他放鸭子,还是鸭子放他。
天黑了,姜老者者把鸭群圈上塘坎,关进半人高的竹栅栏,自己睡在栅栏边上。鸭群关在野地,常常招来那些昼伏夜出的小野兽。鸭子对这些野兽的声音和身体上的骚臭气味极为敏感。夜半三更,鸭子炸群了,“嘎嘎嘎”乱叫,在竹栅栏里波浪一样东奔西涌,姜老者者就得披着衣服爬起来,“噢吼”“噢吼”喊着,光着脚,提着马灯围着鸭棚到处乱照。一照,一吼,小兽就跑走了。过了一息,又悄悄地潜来……一夜到亮,姜老者者难得睡上个囫囵觉。
他的屋不能称屋,连个窝都算不上。一张小小的木床架子,上面撑起两根竹竿,竹竿上盖一张塑料薄膜。这样,屋也有了,家也有了,瓦也有了,床也有了;搬家的时候,竹帘子一卷,捆在窝棚上,人钻到架子下,肩膀一扛,赶着鸭子,就上路。
姜老者者自己活成这样,可偏偏还要管天管地管我们。他不许我们的牛碰着地里的一点点庄稼,连牛走近土边他都要喊。他还不许我们折树枝,连手指粗的一根都不让我们折。似乎,这些稻田、麦土和庄稼、树林子是他家的自留地,是他的私人财产,是他的婆娘和崽女!
“它才筷子大点点嘛!它还要长大的嘛!”板着脸,歪着个嘴巴,像是谁都借他白米还他糠壳。我们放牛,勤快的女孩子会去树林里捡枯枝,拿回家当柴火,姜老者者远远看见了,就要走上来,看你背上的柴捆是不是生树枝,看枯枝的茬口是不是有刀砍的印子。
有一回玛伟骑在柳树上荡秋千一样摇晃着跟我们赌:“你们相信不?老子敢惹他,老子一个人都敢惹他!”我们坐在地上,仰头望着他说不相信。
“老子们来打赌——敢不敢?”我们说好!“赌什么?”“赌一只水鸭子——下回吃水鸭子的时候我们都不吃,我们看着你吃!”
“好,不许反悔,是你们自己讲的!”玛伟“哧溜”“哧溜”两下,从树上梭下来,跑到姜老者者的鸭棚边,把树条掰弯,把嫩枝折断。
太阳很好,天气融融,蜜蜂嗡嗡,鸟儿在灌木间落下又飞起。姜老者者本来是坐在窝棚里,穿针引线,笨手笨脚地缝补衣服。听见外面的响动,就伸出头来看。看看,再看看。看了玛伟又去看被弄断的嫩树枝,看折断的树枝茬口上淌出来的血液一样的绿色汁液。心子都痛落了!然后就又开始骂。他越是骂,玛伟越是折腾得欢。到后来,终于把他彻底惹毛了。老家伙扔下手里的衣服针线,舞着竹竿撵出来。
“摆倒摆倒砍!一棵都莫留,一棵都莫留!”他气急败坏,甩手摔脚,一脚踢在一棵树干上,一把也去折断一棵嫩树秧子。满池塘的鸭子被他撵得“嘎嘎嘎”乱叫,真个是鸡飞狗跳,天下大乱……
大河里,鱼多虾也多。鹅卵石下,翻开来,有时候还有铜钱大的小龟小鱼。牛到了河坝,自己会找草吃。我们就把衣服脱了,跳进河里去摸鱼,摸到的鱼,用柳条串子穿起,衔在嘴巴边。一个个光溜溜黑黝黝泥鳅一样的小身体泡在水里,撅着屁股抓得正起劲,忽然岩山脚下就是一串炸雷似的声音:
“放牛的!跑到哪里去了?哪家的牛?牛是哪家的?有牛啃麦苗了——”
喊得火烧屁股,声嘶力竭,杀气腾腾。
抬起头来一看,浑身激灵,头皮发麻:妈嘢!可不是?牛已经跑到人家麦苗地里了!
一个个连滚带爬跳上岸,抓着裤衩套着蹦着就跑,跑拢了捣娘捣妈地骂,雨点般的石头砸。胆小脸皮薄的牛,乱奔乱窜,跑出来;胆大皮厚的,不理不睬,临要出来了,还不忘记叼上一口,连麦苗带根,慢腾腾地边走边嚼。
牛是轰出来的,姜老者者还在岩山脚下骂:“看牛不好好看!牛在一边人在一边!牛在一边人在一边!阳春都吃了多少了?!看到没有饭吃的时候饿死你们这些小杂种的些……”
姜老者者骂,骂得扒筋刮骨,骂得两边嘴角喷着白沫,骂得我们和牛都一个个讪讪的,瘟头瘟脑。全部的放牛娃,只有玛伟不怕他。他骂,就和他对骂——“吼吼吼,你吼我个卵子!牛吃麦子,又不是吃你家的!你个寡老者者有个哪样卵?你卵都没有一个!”
玛伟一骂,姜老者者就气得说不出话了,白着个眼珠,哆嗦着嘴唇,下巴上的山羊胡子一翘一翘。
他骂我们,我们也骂他。在玛伟的带领下,我们想着法子报复他。我们故意在他扛着鸭竿从边上走过时,大声武气地学着过年时人家放鞭炮放焰火:
姜老者者,寡老者者,嘭吙——
姜老者者,寡老者者,嘭吙——
玛伟说他有一次看见姜老者者在塘边洗澡,他说姜老者者以为周围没人,就脱光了身子,试探着走向池塘里。姜老者者那样子就像一只老狗,朝四下里看一眼,又看一眼,身上肋巴骨一根一根的,瘦得很!但是姜老者者的那个东西却很大。啷个!啷个!玛伟用双手比着。硬是有黄牛卵子那样大!而且他前面的那个东西还是像狗一样,弯弯的,长着倒刺……
连比带画,我们都笑得在地上打滚。从那以后,每回我们折了树条子,或是牛跑到了庄稼地里,姜老者者再骂我们,我们就跑到他抓不到的地方,站成一排,跳着脚一齐朝他喊。
没有崽女,没得婆娘,这是最毒的骂人话。恰恰这两条他占齐了。姜老者者气得很,硬是气得手脚发抖,眼睛发绿。
我们佩服玛伟,佩服得不得了。玛伟会带我们下河摸鱼,会带我们找东西吃。苞谷熟了我们跑到地里掰苞谷,红薯熟了我们跑到地里扒红薯。掰来的苞谷扒来的红薯我们塞在衣服里,塞在裤筒里。到了大河边上,大家捡柴的捡柴,垒石头的垒石头,围在一起烧着吃,烤着吃。
玛伟还会给我们煎鱼。河里摸来的鱼,大家全部放在一起,挖腮去肠,躲在柳树丛里,用锅煎着吃。至于煎鱼的油、盐和锅是哪里来的,我们全部不管。到天快黑下来,快赶牛回家了,看见姜老者者骂骂咧咧满河坝找他的锅,我们都低着脑壳捂着嘴笑,开心得不得了。
有一次我们煎了鱼,用手抓,用木棍夹着吃,连鱼骨头都不剩一点了。到后来,玛伟还突发奇想地往锅里放了几块河坝岩,说是给姜老者者做夜饭。
我们煎鱼,烤苞谷,我们最喜欢吃的还是泥烧水鸭子。鸭子不退毛,就从屁股后面挖一个洞,把内脏掏干净,往肚子里塞上大把大把的香葱大蒜和盐。再把整只鸭子用黄泥裹起来,糊成一个篮球大小的泥团团,然后大家捡来柴火,把泥团放在火里去烧。然后大家围着火堆,边吞饿口水边守着。烧一两个时辰,才用树枝把烧得像陶瓷一样邦邦硬的泥团从火堆里刨出来,放放冷,最后把泥团砸开,鸭子毛被黄泥裹掉了,一个光溜溜香喷喷的肉团团就展现在眼前。吃鸭肉的时候,论功行赏。功劳最大的吃鸭腿鸭翅膀,功劳第二的吃鸭头鸭脖子,功劳最小的,就只能分到靠近鸭子屁股部位的肉了!每回吃鸭子,玛伟都分到鸭腿鸭翅膀。
大家把分到手的自己的那一份吃得干干净净,连骨头渣子都嚼嚼碎,连油乎乎的手指头都要一个个地给舔遍。鸭子好吃,但是也不能经常吃。最多最多,我们一两个月才能吃到一回,有时候还要半年才能吃到一回。
姜老者者每天晚上把鸭子圈进竹帘后,都要举着马灯数一遍。三五百只鸭子,圈在那么小个地方,密密麻麻。有时候他数出来多了,有时候数出来的又少了。数出来多了,他就不数了。数出来的少了,他就要举着马灯一遍又一遍地去数,一遍又一遍地去数了,结果数出来的还是少了。第二天他就要满河坝去找,看沟坎下,看灌木丛,看这里那里有没有鸭毛,然后他就要一连几天阴阴地看着我们。而我们,就一个个偏着脑袋,望着河坝上的草坪,望着草地上的牛,一脸纯洁,一脸无辜,一脸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最让姜老者者恼火的还是玛伟的那把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玛伟弄来了一把刀。刀是人家切菜的,用得久了,刀身窄窄的,只剩下两根手指头宽。刀有一尺多长。玛伟把刀磨得亮晃晃的,还弄了个木壳子装起来挂在屁股上。走路的时候,刀壳子就在他屁股上一甩一甩的。玛伟就这样背着刀像个鬼子军官,故意在姜老者者面前走来走去。有时候还“呼”的一声把刀拔出来,“咔嚓”一挥,一棵手指大小的柳树条子应声而落,栽在泥地上,像是新长出来的一棵小树。
“哪个要是敢再惹老子,就是这个下场!”玛伟说得恶狠狠的。
这下姜老者者怕了,软了,不敢再管我们了。但后来不多久,苗寨子有个在公安局工作的人就悄悄地递信给天宝大大了。
“他真去备案了?”
“真备案了!”
“备案是个啷样意思哦?”
“就是今后他伤了死了,公安局要来调查,看他是咋个死的!”
“他自己滚岩了,吃饭噎死了,放屁崩死了,也要找到我头上来?”
“就是这样……”
天宝大大把手里的饭碗搂底就是往地上一砸,“好事情不做,尽给老子闯祸!”
原来姜老者者已经在一个赶场天,悄悄地去派出所报案了。姜老者者给人家说有人要整他,说自己无儿无女孤寡老头一个,放在过去哪天死了摆在屋里臭了都没有人知道……姜老者者说着说着就哭了,站在捏着笔做记录的民警面前哭得稀里哗啦满脸泪水像个三岁娃娃,好在——他抬起手背擦眼泪——现在是新社会,如果自己哪天死了,肯定和“岩脑壳寨子那个头上长着几块疤的放牛娃娃”有关,到时候请政府给做主好好查查案情让自己死得个明白。
天宝大大到处求人,请来大队干部,请来龙满队长。大酒大肉,三人对六面,给说合,想办法让姜老者者去销案。
后来,不知道哪一年,姜老者者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4
巴胜大叔讨喰也是很不容易。
巴胜大叔是响水坳人。那时响水坳苗寨子跟岩脑壳还是一个生产队,父亲是保管,常常到青黄不接的春三月,就有人捏着龙满批过的条子来借储备粮,巴胜每年总是这些人中的一个。巴胜老实本分,沉默寡言,满腹心事——说他沉默寡言满腹心事那是后来的事,其实先前他并不这样。
巴胜死的时候,我跟着父亲去送他。人已经停在堂屋门板上了,旁边摆着一口破铁锅,铁锅里燃着几张纸钱,边上一盏桐油灯。见了父亲,他也不坐起来,也不咧着大嘴巴笑,他直直地躺在那里,右手握着一卷煎鸡蛋,左手捏着去阴间路上打发小鬼用的香烛和纸钱。堂屋里阴晦幽暗,香火袅袅,棺材还没有准备好,阴阳先生也还没到,只有他一母同胞的老姐——一个悲悲切切的老太太守在灵前。见了父亲,巴胜的屋头人就哭:“老保管啊,他走了啊!巴胜他走了啊——”
哭过之后,大家才坐下来,说起走了的人。快过年了,家家都忙着砍白菜、洗胡萝卜——头天巴胜还进城卖菜,回来打年糕,帮着磨豆腐,一切收拾停当,他又去地里砍了挑了白菜,一天都没听说有哪里不舒服。早晨起床的时候,他说胸口有点紧,到中午就去了。说起巴胜的这一辈子,落到头来连顿年夜饭都没吃上,大家都嘘唏不已。
这之前,响水坳曾经发生过一起恐怖、凶残的杀人案件:一个看守山林的民兵在簸箩屯被人杀了,一颗脑袋被斧子砍得稀烂。这件事给人们的生活蒙上了厚厚的阴影,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都不敢大声说话,不敢一个人走夜路,不敢再去簸箩屯。
事发的那天,我在坡上挖树蔸。挖着挖着,一抬头,看见有个人蹲在不远的田坎上,悄悄盯着我,估计他已在那里看了我好长时间了。
后来,这个人咳嗽,站起,对着我走过来。赤着两扇大脚,荷着锄头,头上戴着斗篷,衣服披在肩上,后面还跟着一只黄狗。这个人“扑”“扑”“扑”地走上来,摘掉斗篷,甩开衣服,朝手心“呸”“呸”唾了两口,便帮我挖树蔸,挖出来后,又背起背篓,将我送出山林。那天的这个人就是巴胜。
凶杀案发生,人们赶到现场,凶手已不知去向,只有倒在草丛中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尸体旁边横着已经砍倒的树。从现场看,凶手肯定就是来山林里偷树子的人。
公安局在附近几个寨子挨家挨户地调查,查了有半个月,都没查出来。又过了几天,忽然听人说,凶手已经抓到了,就在下面大河坝的柳树林里。公安局的人从四面围上去时,他还枕着树根睡觉。被人推醒,看到抵在胸前的黑洞洞的枪口,他小声嘀咕了句:“我就知道是跑不脱的!”说着,便伸出两只手来让人家绑他——一双手的指甲缝里都还有没洗净的泥褐色血垢!
我放学回来,正好在路上遇到。我看见几个荷枪实弹的警察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后面跟着一大群人,有穿警察衣服的,还有不穿警察衣服的。
杀人犯跟这附近寨子中的人没什么两样:也是光头,穿一身洗得褪了色的皱皱巴巴的衣服,裤筒管高高地吊在膝盖头上,脚上是一双用半截电线系着的破解放鞋。
一群人走过好远了,我才忽然想起以前在哪里看见过他。这是个劁匠,劁猪,骟牛,医治牲口,常年鼓起腮帮吹着一把小小的黄牛角走乡串户。
看守山林的人被打死的悬崖下离我那天挖树蔸的地方不远,那是省里直接接管的“国防林”。那里的山坡上、悬崖顶,漫山遍野长的都是值钱的树木,随便砍上胳膊粗的一根,扛进城里去,都可以卖个十块八块钱。
但从出了那起人命案后,大家就不敢再去那山湾了。砍柴的人不去,割草的人不去,捡菌子的也不去那里。年长日久,崖坎下草青青的,林密密的,原先能过人过牛的一条小径,茅草丛生,藤蔓密布,连撵山赶肉的狗都钻不通了。
敢去那里的只有两个新来的护林员。这是两个年轻人,整日挎着枪转悠。看见打柴割草的人,远远地便高度警惕着,如临大敌。
还有一个敢去那个地方的人,就是父亲。父亲引水看沟,每年有几百个工分的补助。水沟要从那山湾经过,每天别人下工回家,父亲都还要掮着锄头,带着老歪去那里。有时是下午,有时是晚上。
那时,队里工分都很低,劳动一天,常常才有几分钱的收入。但巴胜很会寻开心,生产队出工,大家坐在田埂上磨时间,总爱摆些龙门阵,开些稀奇古怪的玩笑,巴胜也不例外。他先是咬着旱烟袋在旁边听,抽完一袋烟,在鞋底上磕磕烟灰,再慢条斯理地装上一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