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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领巾、蓝领巾的故事

追述中的拷问 作者:张抗抗


红领巾、蓝领巾的故事

夏的一日,阳光亮得晃眼,热风干爽。突发地就有了勤快的念头,决定翻晒衣箱。那箱子已有很多年不曾理会,掀开箱盖,杂乱的旧物扑来一股霉味。

旧物已很有些年头,都是百无一用却又舍不得扔掉的东西。我把它们一一摊开,晾在窗台外沿的阳光里——如我记忆的长卷一点一点铺展。我看见幼儿园老师的评语、小学的成绩报告单、中学的周记本、红底黄字的红卫兵袖章,还有北大荒的羊绒帽子狗皮护膝绑腿布家信……面对这些仅仅只属于我个人的历史文物,我确信自己已活得不算太短。

它忽然就从那堆东西里滑脱下来。几乎悄没声儿,如一片蓝色的云,飘过天际,荡过长风,擦过窗台,散发着一种遥远而陌生的童稚气息,落在我的脚边。

那是一条浅蓝色的三角形领巾。质地薄而透明,像是丝绸又像是府绸还像是尼龙绸,总之三十多年以前我就没弄清楚它到底用什么做成,直到三十多年以后我仍然弄不清楚。不过由此至少可以证明它是个比较少见的稀罕物,来自另一个友好国家。它似乎比我们的少先队红领巾要大得多,尤其是两边的三角,细细长长的,围着脖子系上一个扣,领角两端便重重地垂下来,胸口如飞起一只蓝色的大海鸥,两只翅膀呼扇呼扇的,飘飘逸逸地拂出一片早晨的天空。

轻轻将它捡起,亦捡起多年前第一次系上它时的兴奋与神气。自然是只有学校的优等生才有资格被选送去参加社会主义阵营的少先队国际大联欢。蓝领巾即是那次的礼物和纪念。很远的60年代初,也许更早。那个年代世界上有许多像我们一样刚刚新生的少年先锋队。

——老师,课文里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它是用革命烈士的鲜血染成。我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时候染的呢?我的一件白衬衣染上了鼻血,妈妈没时间洗,才几天工夫,血就变成黑色的了,像墨汁一样。可是红领巾染了血怎么会是红的……

——这是一个比喻。

——不,课文里没说这是比喻,它说“是用”,那么,战场上烈士牺牲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拎着一只桶在旁边等着接血呢?

——同你说不明白,你这孩子爱钻牛角尖……

我又问过父母问过同学问过同学的哥哥姐姐最后问过自己。我从没有得到过满意的回答。于是这个极其深奥的问题困扰了我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关红色的神秘来历曾经那么强烈地唤起过我的求知欲,也许是因为我一直固执地认定红色是世上的领巾惟一的颜色。所以直到30多年以后我从脚边拾起那块略略有些褪色的蓝领巾的时候,最先涌入我脑海的便是这样一个令今天的我哭笑不得的记忆。

但记忆中的蓝领巾却依然鲜亮如初。

我第一次见到它的那一刻,惊愕地张大了嘴久久不能合拢。我从来没有见过蓝领巾。我从来没有想过“红领巾”可以是蓝的。那天联欢活动结束的时候,大队辅导员拿来一大把各色各样的领巾让我挑,那一大堆领巾中除了蓝色,竟然还有粉红色和淡黄色。五彩缤纷如一群彩鸟飞舞。我眼花缭乱手足无措满脸放光,终于清醒过来时便毫不犹豫地挑了一条浅蓝色的。我至今并不明白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蓝色;后来这些蓝色粉色满校园飘扬,一时间竟掀起了一场五彩风暴,弄得全校不得安宁——也是饶有趣味的回忆之一。

事实上,首先是因为妈妈为我那天的活动准备了一条绸子的红领巾。我佩戴它走进学校时大概是昂首挺胸,难以掩饰自己的洋洋得意。这样非同寻常的骄傲吸引了老师的目光,没等我的红绸巾在我的脖子上出够风头,大队辅导员便用一条布的新红领巾将它换走了。我甚至来不及伤心联欢就已开始。联欢的其中一项活动是各国的小朋友互相交换领巾——

那个时刻有一个面色黧黑、高颧骨厚嘴唇的小女孩向我走来。她踮起脚尖,细细黑黑的手臂环上我的颈子。我垂下眼睑,眼角的余光扫过胸前。我看见一条同我赠送给她的红领巾几乎一模一样的红领巾,有些发硬的布角往一边翘开去。我想我当时一定非常失望。因为就在我的旁边,一个高年级的女孩儿,在互相交换了红领巾以后,她竟然把自己衬衫口袋上别着的一支钢笔,摘下来送给了对方。于是,就发生了以下叫人简直不敢相信的事情——站在她对面的那个高个儿男孩,竟连眼睛也不眨,就把自己手腕上戴着的一只小小的手表解下来送给了她。这个恰恰让我亲眼目睹的场面在日后的许多天里一直使我羡慕得坐立不安。那个有着一头金发、白皙的面孔上散落着芝麻似的雀斑的小男孩第一次使我学会了关于“痛苦”的造句。这种与生俱来的人之嫉妒的恶劣天性,很快在所有参加了那天联欢活动的好学生中蔓延扩散,所有的好学生都一致为那只手表忿忿不平。这种愤怒的情绪一直持续到校长终于下令将全部礼物都收归交公为止。

同我旁边的幸运女孩相比,我自然有了强烈的受委屈感。尽管后来在大队辅导员把蓝领巾换给我的时候,我发现那个厚嘴唇的女孩送给我的布红领巾——在背后的领角那儿,居然用金色的丝线绣着一行弯弯曲曲的字母。这行无人能解的字母所带来的神秘欢欣顿时极大地提高了礼物的价值。大家纷纷猜测它来自与我国南方疆土相邻的那个兄弟国家。我把这条绣字的红领巾在手心里攥出了汗,但我最后还是把它还给了老师。

也许是为了我“赞助”的那条红绸领巾,也许是为了安慰我——那天的结局很辉煌,我得到了一条漂洋过海而来的,这儿从没人戴过的蓝领巾。

其实那时候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我还从没有标新立异的愿望,但是我喜欢这条蓝领巾。许多年以后,我站在窗外的阳台上,手捧着薄如蝉翼、蓝似远天的三角绸巾,恍然明白自己对于大海和蓝天的向往,早已源于我的少年时代。

然而那个五颜六色的领巾在校园里神采飞扬的日子,却结束得过于仓促。很快就发生了一连串因这些“远方来客”而招惹的“风波”。先是课间操时许多人围着拥有这些蓝色粉色的“红领巾”的同学,好像进了动物园,以至于对哨声铃声都置若罔闻。发展到后来,竟有高年级的大同学在放学后,把戴着与自己不同颜色的领巾的人,围堵在厕所里、墙角下,蛮横地强摘下蓝领巾,抢了就跑。毕竟没有得到蓝领巾的人是大多数——我惶惶地想:原来别的人也都喜欢蓝领巾呀!

宁静的校园在那些日子里乱成一团。校长终于第二次下命令:不许在学校里佩戴除了红色的即用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种红领巾以外的“红领巾”。我本来就很担心自己的蓝领巾有一天会被人抢去,这道及时的命令便把我的蓝领巾送进了抽屉。后来最终又送进了封存的箱子。

学校在解除了蓝领巾之患后很快恢复了平静。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戴过蓝领巾。毕竟,我已习惯了我的红领巾和臂上的“三道杠”。

但是由于蓝领巾的出现,那个关于红领巾的红色来历,从此却越发地使我苦恼。我至今记得,我和那几个拥有蓝领巾的同学,在终于从老师那儿得知蓝领巾来自东德少先队之后,我们曾异常严肃地讨论过以下的问题:

——你们说,他们的蓝领巾是不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呢?

——当然是。他们和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国家呀。

——那么,他们的烈士,烈士的鲜血难道是蓝颜色的吗?

这个问题难住了所有的人。大家互相看来看去都说不出话来。

想了很久,终于有个比大家都聪明的人找到了一个满意的答案,他告诉我们:

——我想,可能他们的血就是蓝颜色的。

大家都很惊奇很怀疑地看他。那个年龄的我们还没有学过生物课。

他抓着头皮,非常肯定地补充说:

“当然。你们记得他的眼睛吗?那个金黄头发的男孩,他的眼睛就是蓝颜色的。如果他们的血不是蓝的,眼睛怎么会是蓝的呢?”

再也找不到理由反驳他。我们大家都被他的重要发现“镇”住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并且从此都坚信蓝领巾的故乡人,血管里流着蓝色的血液。就是嘛,为什么鲜血非得是红色的呢?

世界这么大,怎么可能把每个人的血都抽出来看一看呢?

那个关于蓝领巾的故事,晾晒在夏日的阳光下,如一片蓝色的烟雾,渐渐消逝在蔚蓝色的天空里。连我也不明白,怎么会想起这些我实际上从未想起过的往事。进了中学以后,不知是不是由于我这种爱钻牛角尖的恶习,我从“三道杠”降到“二道杠”,最后到退队时已什么都不是了。

但我依然珍藏着我的红领巾,还有散发着阳光香味儿的蓝领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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