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故乡的风
土坯、泥坯
在北方,盖房离不开土坯或者泥坯。特别是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之前,我的家乡大同地区。
那时的农村鲜有混凝土浇筑、砖瓦到顶的房屋,一般砌墙都用土坯或泥坯。好一点儿的人家最多在房子的四个角砌四个砖垛,人们称其“四角硬”。再好一点儿的人家,再在房子的后墙外单裱一层砖,而不是整堵墙全部用砖砌成,人们称其“后背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大哥早已到了婚娶的年龄,但由于家贫,虽有媒人往来,却没能达成一纸婚约。后来好不容易有一家同意结亲,却又提出苛刻条件,没新房不嫁。无奈,为了大哥的婚事,父亲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一部分,才勉强盖了三间“四角硬”,总算为大龄的大哥完了婚。那一阵子,父亲走在街头巷尾,腰杆明显比往日挺直了许多,人们看他的眼神,对待他的态度,也似乎多了几分敬重。可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焦虑和苦楚呢?我想,那一段时间,他的压力是很大的。作为男人,一辈子免不了遭遇几次压抑苦闷,看天天灰,看地地灰,灰的山河,灰的人烟。不过,有的人很快就走出这灰色的笼罩,而有的人却需要一生。
在我的老家东崖头村,无论谁家盖房,土坯都是自家打造。要是用泥坯,就得找一些人帮忙,尽可能在一两天内做好盖房用的全部泥坯。由于泥坯比土坯结实,因而用泥坯的人家比用土坯的人家多。但是泥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不如土坯平整规则,砌的墙缝隙小。还有,只要盖房不是很紧急,只要有时间,土坯能够一个人慢慢地做,没有做泥坯费钱。做泥坯还得找帮手,还得好酒好肉好烟招待人家。
泥坯之所以比土坯结实,是因为加了切碎的草秸。有加稻秸的,有加黍子秸的……最好的是胡麻秸。听老人们讲,胡麻秸耐沤,持年头。
村人称“做泥坯、土坯”为“脱泥坯、土坯”。不管是哪个,工序都很简单。脱泥坯通常要在傍晚前,先将土和切碎的草秸一层一层地铺开,然后再由中间往外翻掘成坑,并蓄满水。浸泡一夜后,于次日早晨用三齿钉耙把泥草搅拌均匀,再穿着雨靴在上面反复踩,直到踩得泥筋道了,就可以脱泥坯了。一般情况下,两人一组,一人负责给用木板做成的模子里铲泥,另一人负责用抹子把模子里的泥压实,抹平,启模。由于每次铲的泥不一样多,往往是平一块,凸一块,很难做到规则平整。
脱土坯更简单,只需要一个模子,一个石锤,一把铁锹,一个人就能完成。
那个用土坯盖房的年代,在我的家乡,从大地回暖到秋收之前,随便走进一个村庄,就能看到有人在土塘里脱土坯的情景。他们把石锤放在湿土堆前,再把模子放在石锤前,用铁锹把湿土铲进模子后,两手扶着石锤的手柄,赤脚把模子里的湿土摊平,多余的拨出去,反复踩几下,然后用石锤“咚咚咚”锤三下:前边一下,后边一下,中间一下,就可以启模了。之后,把土坯码到一边,一层又一层,跟砌墙似的,晾晒干就能用了。
脱土坯给人的感觉不是劳动,倒像是一种舞蹈。在夕阳的映照下,在微风的轻拂下,在稼穑叶子的伴奏下,他们娴熟轻盈地舞着,动作潇洒优美,干净利落,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一只只大鸟在土堆上不停地翻动着翅膀,让人浮想联翩。
我家盖房前,父亲也脱了几天土坯。有一天,趁父亲休息的时候,我也学着他的样子铲土,踩土,却不能像他那样麻利地提起石锤锤土,顶多吃力地把石锤提到模子上就不错了。看来,任何宛如跳舞一样轻松的劳作,皆是由气力和技巧做支撑的。
后来,随着盖房工夫的逼近,而父亲的土坯却脱了没多少,才连忙找了几个人突击脱了一些泥坯,凑够砌墙的原料。因此,老家盖的那三间“四角硬”,既有土坯,又有泥坯,实属少见。
到了九十年代,随着农村经济收入的日益提高,砖厂兴起,人们开始争相盖起了砖瓦房。自此,土坯(泥坯)房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成为一代又一代人辛酸的记忆。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整齐划一、窗明几净的红砖红瓦新房。
自此,那种像火苗一样跳动在原野上的力量之舞,在我的家乡逐渐消失,犹如那一缕缕升空的炊烟,渐行渐远,成为农民心中永久的诗行,成为村庄亘古的回忆。
有一种炊具,估计城市人听也没听说过,更别说见了,但是在农村非常普遍,以至于家家户户离不开它,离开了就做不成饭,就得饿肚子。起码在二十世纪之前是这样的。
它就是。一种用来给炉灶鼓风吹火的风箱。《贺新郎·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曰: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亏杀我、一星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椿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又成痴绝。天地洪炉谁扇,算於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
这首词出自宋朝陈亮之手,是淳熙十五年(1188)冬与辛弃疾互相唱和中的一首。词中提到的就是我们文中要说的。
由此可见的历史非常悠久,至于起源于什么朝代,无证可查。不同的是,古代的为皮制,而我们今天所见到的是木制。那么又是何时由皮演变成木的呢?
据说,的制作要求很高,不是一般木匠能做得了的。做好了,推拉轻松自如,风力十足;做不好,劳神费力,纵然累得大汗淋漓,风也是细若游丝。
我姥爷家世代木匠,除三舅吃了公家的饭,没学木工外,大舅、二舅及表兄们皆子承父业,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表兄们的悟性很高,只要见过式样、图案后,没有做不来的。我结婚的家具就是二舅和表哥打造的。那时,我在大同当兵,托人捎回当时城市时兴的组合家具和双人床的画图后,他们就动工了。等我婚前回到家,家具早已打造好,而且与城市商城里卖的无二,我顿感惊讶,对表兄们的手艺佩服得五体投地。后来,由于成品家私市场的繁荣,加之木工工钱偏低养不了家,表兄们纷纷改行去做别的活计了。
我母亲虽然没有正式学过木工,但生在木匠世家,耳濡目染,也多少会些。家里有个小板凳就是母亲做的,榫卯严丝合缝,高低恰到好处,颇得前来串门的邻居们赞赏。听村里人讲,水平一般的木匠是做不好小板凳的。母亲没学过却做得很好,可见任何技能抑或艺术都是需要天赋和悟性的。
小时候,我没少在灶前帮母亲拉。特别是做水饸饹之类的玉米面食时,如没人帮助烧火,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
由于我人小力薄,加之做得不好,以至于每推拉一次,如不使出吃奶的劲就难以完成,因而每每怨声载道。于是,母亲打开修了几次,没想到竟然越来越轻巧好拉了,不太费力气,我就很乐意在母亲做饭时去帮助拉。拉着拉着,就觉得发出的嗒嗒声和呼呼声,像一种音乐,谈不上婉转悠扬,却也给枯燥的做饭时光增添了无限情趣。看来境由心生,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种颠扑不破的真理。
改革开放后,随着电动鼓风机的兴起和应用,老旧的渐渐退出了厨房,被弃置在杂物间的角落,从此哑口无声,沦为一堆烂木头。
再后来,随着电磁炉、电饭锅、微波炉等厨房电器和燃气灶的推广和普及,农村的灶台和大铁锅也不复存在。但年纪大些的人家还有所保留,留着做水饸饹,或者客人多时蒸糕用。
而彻底消失了。就像那匆匆飞走的雁阵,只留下它的啼鸣在农村上空回响,偶尔随着雨滴、雪花飘落在我的心头,或者随风吹入我的心间,醉了一池心湖,潮了一颗心,吹也吹不干。
钯钉碗
儿时,经常见钉碗师傅风一样穿过街巷。他们身穿粗布衣衫,拿一把手钻,拎一个马扎,背一条褡裢,步履轻快,飘忽不定,犹如一位江湖游侠提剑行走在坑坑洼洼的长街上,颇具武士风范。
一旦有人召唤,就停下疾走的脚步,坐定后,先铺一块帆布在腿上,接着从褡裢里取出各式各样的钯钉摆放在身边。钯钉有大有小,大的足有一拃长,是用来钉大瓮大缸的;小的还不到半厘米,黄豆粒大小,是用来钉小碗小碟的。
那时碗破了,甚至打成好几块,都舍不得扔掉,还要钉补好继续用,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穿补丁衣服,用钯钉碗,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师傅接过破碗,并不急于修复,而是上上下下仔细端详一会儿,才将破片置于两腿之上,选好合适的钻头开始打眼,根本不用尺子量,全凭眼力。
钻好钉眼后,直接取了钯钉并蘸点儿唾沫安上,丝毫不差。那时,观者没有不由衷佩服钉碗师傅手艺的。最后,师傅用小斧把钉腿轻轻打倒锤平,就算修好了。有的妇人不信不漏,当场盛了水测试,等一会儿无水渗出,才会付了钱兴冲冲地离开。
钉碗师傅除了钉碗、钉瓮,还钉瓷盆、瓦罐等陶瓷制品。他们宛若技艺精湛的外科医生,不管是残肢还是断臂,经他们精心手术,没有不恢复原样的,技艺真可谓出神入化。
记得我家有好几个钉过的碗,一道道疤痕有的像蜈蚣,有的像河流,有的像翅膀……浮雕似的,呼之欲出,甚是惹人喜爱。其中有一个豆青色的碗,钉子一个紧挨一个,细密整齐地排列着,好似一只只振翅欲飞的白鸽,组成一个倒“人”字,特别讨我喜欢,以至于有好碗我也不用,非要用这只破碗。即使弟弟和我抢,也不相让,因此常遭父母呵斥。
改革春风吹到农村后,人们的生活水平日益好转,家家户户吃穿不愁,碗更是不缺了。在我的故乡广灵,人们爱吃黄糕、面条、水饸饹之类的饭食,如果用城市人用的精细小碗吃饭,恐怕费事也别扭。因此,乡亲们多用粗瓷大碗,吃一碗顶一碗。即使端着上街看下棋,看“狼吃羊”,看“跳房子”,也不碍事,很舒坦。
我家也不例外,破碗逐渐被淘汰掉,要么丢弃,要么放在院子的角落里,任阳光照耀,月色辉映,风雨侵蚀。其中有一只就放在院子的窗台上,记不清是我的豆青碗,还是四弟的浅粉碗,一放就是十来年,雕塑一般卧在那里,任岁月从身边悄悄掠过,任年华礼花似的一年美过一年,不为所动。
有一次,我探家归来,有位朋友来看我,看见了窗台上的那只破碗,就说,现在这种碗不好找了,快成古董了。我觉得也是,但当时没太在意。过了几日,快归队了,忽然想起朋友那天说的话,寻思着将那只破碗收藏起来,谁知它竟不翼而飞。
但是也不怅惘,觉得任何美好的东西,拥在身边,固然赏心悦目,但并不能保证永久,总有分别的一天。不如藏在心里,无形亦有形,时不时地观摩一番,回忆一番,抑或和朋友们谈谈,分享一下感受,未尝不是一种拥有,未尝不是一种情趣。
石磨、石碾
我小的时候,村里就不用石磨磨面了,有专门的磨坊。磨坊里有一台磨面机、一台碾米机,整日里隆隆轰鸣,即使在村庄附近的农田里,也能听到它们的嗡嗡声,紧邻的村民更是不堪其扰。
在没有磨面机和碾米机之前,村里有石碾坊。石碾坊紧挨着我们学校,没有门,我们常进去玩耍。
石碾由一大块青石做成的圆形磨盘和碾子构成。碾子固定在木架上,木架固定在磨盘的立轴(插在磨盘中间的粗钢管)上,然后再在木架上横绑一根圆木做推杆,推着或牵着碾子滚动就能碾米磨面了。
在我的印象中,绝大多数时间石碾都沉寂着,默默地听风沙穿过窗棂,穿过门厅,穿过街道;静静地望着壶流河水哗啦啦地从眼前流过,消了冻,冻了消;悄悄地数着学校周边的柳树叶,绿了几枚,黄了几片……任村庄魔术似的变了模样,任岁月悠然飞过,如同盘旋在村庄上空的鸽哨,一圈转过来,又一圈转过去。
或许,它在回忆以往的门庭若市和车水马龙,回忆村民排队碾米的场面,回想那时的青年男女打情骂俏的情景,以及那吱吱嘎嘎的推碾声,如夜色一样朦胧、蚕丝一样越抽越多……
听说有的村庄有过石磨坊,我并没见过。但是常在豆腐作坊见到石磨,上下两片,浑身刻满纹路,中间有洞,跟车轱辘似的,用其磨黑豆,有时也磨黄豆,制作豆浆。豆腐坊为了省人省力,多用驴子拉磨,给它套上套靷子,再用一块红布蒙上眼,轻拍驴屁股,驴便拉起石磨转起来,周而复始,从不偷懒。
石磨坊磨面的情况同豆腐坊磨豆浆的情况是不是一样的呢?从原理上说应该差不多。
渐渐地,进入新世纪后,豆腐坊也不用石磨磨豆浆,改用机器了。也是的,用石磨费时费力费成本,又占用地方,的确不如机器方便。
从此,石磨在我的老家再没有用武之地,成为一块没有多少实用价值的普通石头,有时被用来拴牲口,有时被当作砂石磨几下铡草刀,更多的时候,被弃在厕所或者墙角,慢慢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