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辑

废名散文 作者:废名


第一辑

我开始写这部小说是在十四年十一月,至去年三月本卷最后一章脱稿,这其间虽然还作了一些别的文章,而大部分的时光是写我的这个《桥》。上下两篇共四十三章刊成此卷,大概占全部的一半,屡次三番自己策励自己两卷一气写完,终于还是有待来日。本卷上篇在原来的计划还有三分之一没有写,因为我写到《碑》就跳过去写下篇了,以为留下那一部分将来再补写,现在则似乎就补不成。以前我还常常不免有点性急,我的陈年的账总不能了结,我总是给我昨日的功课系住了,有一天我却一旦忽然贯通之,我感谢我的光阴是这样的过去了,从此我仿佛认识一个“创造”。真的,我的桥它教了我学会作文,懂得道理。

这一卷里面有一章题作《塔》,当初也想就以“塔”做全书的名字,后来听说别人有书曰《塔》,于是乃定名曰《桥》,我也喜欢《塔》这个名字,不只一回,我总想把我的桥岸立一座塔,自己好好的在上面刻几个字,到了今日仿佛老眼有点昏花似的,那些字迹已经模糊,也一点没有意思去追认它了。至于《桥》的下半,兴趣还是始终未减,几时再来动笔写下去。

二十年四月二十日,废名。

第一回

我在展开我的故事之前,总很喜欢的想起了别的一个小故事。这故事,出自远方的一个海国。一个乡村,深夜失火,一个十二岁的小孩,睡梦中被他的母亲喊醒,叫他跟着使女一路到他的叔父家躲避去,并且叮咛使女立刻又要让他好好的睡,否则明天他会不舒服的。使女牵着孩子走,小孩的母亲又从后面追来了,另外一个小姑娘也要跟他们去。

这个小姑娘,她的父亲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他正在奔忙救火,要从窗户当中搬出他的家俱。

于是他们三人走,到了要到的所在。这个地方正好望得见火,他们就靠近窗户往那里望,这真是他们永远忘记不了的一个景致,远远的海同山都映照出来了,要不是天上的星简直天已经亮了哩。

这个男孩子,与其说他不安,倒不如说他乐得有这一遭,简直喜欢得出奇。但是,那个小姑娘,她的心痛楚了,她有一个doll,她不知道她把她放在哪一个角落里,倘若火烧进了她的家,她的doll将怎么样呢?有谁救她没有呢?

小姑娘开始哭了,孩子他也不能再睡了,她的哭使得他不安。

大家都去睡了。孩子他爬起来,对他的小邻家说道:

“我去拿你的doll。”

他轻轻的走,这时火已经快要灭了,一会儿他走到小姑娘的门口,伸手向小姑娘的爸爸道:

“亚斯巴斯的doll!”

亚斯巴斯的父亲正在那里搬东西,吃惊不小,荷包里掏出亚斯巴斯的doll给了他,而且叫他赶快的走了。

这个故事算是完了。那位著者,最后这么的赞叹一句:这两个孩子,现在在这个村里是一对佳偶了。我的故事,有趣得很,与这有差不多的地方,开始的掐花。

金银花

小林放午学回来,见了饭还没有熟,跑到“城外”去玩。

这是东城外,离家只拐一两个弯就到了,小林的口里叫城外。

他平常不在家,在“祠堂”,他们的学馆,不在祠堂那多半是在城外了。

初夏天气,日光之下现得额上一颗颗的汗珠,这招引一般洗衣的妇人,就算不认识他也要眼巴巴的望着他笑。

这时洗衣的渐渐都回去了。小林在那河边站了一会,忽然他在桥上了,一两响捣衣的声响轻轻的送他到对岸坝上树林里去了。

坝上也很少行人,吱唔吱唔的蝉的声音,正同树叶子一样,那么密,把这小小一人儿藏起来了。他一步一探的走,仿佛倾听什么,不,没有听,是往树上看。

这样他也不知道他走了多远。

前面一匹黑狗,——小林止步了。他那里会怕狗?然而实在有点怕,回了一回头,——你看,俨然是走进了一条深巷子!他一个人!

其实他已经快要穿过了这树林,他的心立刻随着眼睛放开去了——

一边也是河,河却不紧捱着坝,中间隔了一片草地,一边是满坂的庄稼。

草地上有一位“奶奶”带着一个小姑娘坐在那里放牛。

她们望着小林哩,还低声的讲些什么。小林看牛,好一匹黄牛,它的背上集着一只八哥儿。翻着翅膀跳。但他不敢下去,截然的一转身,“回去”。回头走不过十步——

“呀!”

抬起头来稀罕一声了。

一棵树,不同那密林相连,独立,就是道旁,满树缠的是金银花。他真不知怎样的高兴,他最喜欢金银花。

树是高高的,但好像一个拐棍,近地的部分盘错着,他爬得上去。他爬,一直到伸手恰够那花藤,而藤子,只要捉住了,牵拢来一大串。一面牵藤子,一面又抹汗。

树上的花不形得少了,依然黄的,白的,绿叶之中,古干之周,小林的手上却多得不可奈何,沿着颈圈儿挂。忽然他动也不动的坐住——

树脚下是那放牛的小姑娘。

暂时间两双黑眼睛猫一般的相对。

下得树来,理出一串花,伸到小姑娘面前——

“给你。”

“琴儿,谢谢。”

那位奶奶也走上坝来了。

“哥儿,——你姓程是不是?今年——十二岁了罢,吃过饭没有呢?”

“我还没有吃饭,放学回来我出来玩。”

“那么到我们家里去吃饭好不好呢?”

“你家在哪里呢?”

“那坂里就是,——哈哈。”

小林的手已经给这位奶奶握住了。他本是那样大方,无论什么生人马上可以成为熟友。金银花绕得他很好看,他简直忘记了。

琴儿一手也牵祖母,那手是小林给她的花,两人惊讶而偷偷的相觑。奶奶俯视着笑,矇眬的眼里似乎又有泪……

这是两个孤儿,而琴儿,母亲也没有了。

“同你的父亲一般模样,你那父亲,当年总是……”

听得见的却是:

“哥儿,你叫什么呢?”

“我叫程小林。”

“那么,琴儿,叫小林哥哥,小林哥哥比你大两岁。小林哥哥,你叫琴子妹妹罢。”

“琴子妹妹。”

小林就这么叫。立刻他又回转头去把草地上的牛望一下——

“你的牛没有人看哩。”

“不要紧的。”

琴子妹妹说。

这样他们下坂走进那绿油油的一片稻田上一簇瓦屋。

史家庄

小林每逢到一个生地方,他的精神,同他的眼睛一样,新鲜得现射一种光芒。无论这是一间茅棚,好比下乡“做清明”,走进茶铺休歇,他也不住的搜寻,一条板凳、一根烟管,甚至牛矢黏搭的土墙,都给他神秘的欢喜。现在这一座村庄,几十步之外,望见白垛青墙,三面是大树包围,树叶子那么一层一层的绿,疑心有无限的故事藏在里面,露出来的高枝,更如对了鹞鹰的脚爪,阴森得攫人。瓦,墨一般的黑,仰对碧蓝深空。没有提防,稻田下去是一片芋田!好白的水光。团团的小叶也真有趣。芋头,小林吃过,芋头的叶子长大了他也看见过,而这,好像许许多多的孩子赤脚站在水里。

迎面来了一个黑皮汉子,跟着的正是坝上遇见的那匹黑狗。汉子笑闭了眼睛,嘴巴却张得那么大。先开言的是牵他的奶奶:

“三哑叔,我们家来了新客。”

“哈哈哈,新客,这么一个好新客。”

“街上的小林哥儿。”

“小林哥儿?——金银花,跑到我们坝上来掐花?”

“我自己上树掐的。”

“琴儿也是哥儿给的。”

“哈哈哈。”

那狗也表示它的欢迎,尾巴只管摇。小林指着芋田问:

“这是吃的芋头吗?”

“是的,吃的芋头,都是我栽的,——认得我三哑叔吗?”

三哑叔蹲下去对了他的眼睛看,又站起来,嘴巴还是张得那么大,奶奶嘱耳他几句话,他走了。走了他回头望,忽然一声喊,比一个手势——

“奶奶,我在河里摸了这么长一条鲫鱼哩。”

“那好极了,款待哥儿。”

这时小林站住,呆呆的望着这位奶奶。

奶奶也立刻站住,但她不能知道小林心上这陡起的念头——

“奶奶,我的妈妈要寻我吃饭。”

到了小林说出口,奶奶笑哈哈的解释他听了,刚才三哑是去牵牛,已经嘱咐了他,叫他先进城去,到东门火神庙那块打听姓程的,见了那家主母,说小林哥儿被史家庄的奶奶留住,晚上就打发人送回的。这原不是唐突的事,素来是相识,妇人家没有来往罢了。

奶奶的笑里又有泪哩,又牵着两个孩子走。

绕一道石铺的路,跨上台阶,便是史家奶奶的大门。

小林家所在的地方叫做“后街”。后街者,以别于市肆。

在这里都是“住家人”,其不同乎乡村,只不过没有种田,有种园的。

从他家出来,绕一两户人家,是一块坦。就在这坦的一隅,一口井。小林放学回来,他的姐姐正往井沿洗菜,他连忙跑近去,取水在他是怎样欢喜的事!替姐姐拉绳子。深深的,圆圆的水面,映出姊弟两个,连姐姐的头发也看得清楚。

姐姐暂时真在看,而他把吊桶使劲一撞——影子随着水摇个不住了。

姐姐提了水蹲在一旁洗菜,小林又抱着井石朝井底尽尽的望,一面还故意讲话,逗引回声。姐姐道:

“小林,我说问你——”

“问我什么?”

他掉转头了。

“你把我的扇子画得像什么样子!我又没有叫你画。”

“画得不像吗?”

“像——像一堆石头!”

“我是画石头哩。真的,我是画石头。”

说着窘。姐姐笑了。

“人家都说我的父亲会画画,我看父亲画的都是石头,我也画石头。”

“你的石头是这地下的石头,不是画上的石头。”

“那么——它会把你的扇子压破!”

笑着跑了。姐姐菜已经洗完了,他提了菜篮。

母亲忖着他快要回来,在院子里候他,见了他,却道:

“怎么今天放学放得早?”

“我怕是饭没有熟罢——放得早!”

姐姐也已经进来了。

“拿来妈妈看,姐姐说我的石头是地下的石头!——石头不是地下的那还有天上的?”

“什么石头,这么争?”

“就是那扇子,他说他是学父亲画石头。”

“画石头?这些画我都藏起来了,你怎么也翻见了?——不要学这,画别的好画。”

“先生告诉我,我的父亲为得画石头,跑到山上,跑到水边,有时半夜也出去,看月亮底下的石头。”

“是的,先生是告诉你要那么用功读书。”

母亲说着给钱他叫他去买馒头吃。他一口气跑到城外去了。

一个庄家汉进门,自称史家庄的长工,不消说,是意外的事。

史家庄离城有三里之远。

“淘气东西,跑那么远,那是你父亲——”

正在吃饭,姐姐不觉停了筷子,端首对母亲——母亲知道的多了。

“你父亲的一个朋友,也多年亡故了,家里一位奶奶还在。”

落日

太阳快要落山,小林动身回家。

说声走,三哑拿进了小小的一根竹子,绿枝上插了许多红花。

“哥儿,你说奇不奇,竹子开花。”

“不是开的,我知道,是把野花插上去的。”

但他已经从三哑的手上接去了。

“是我们庄上一个泼皮做的,我要他送哥儿。”

“替我谢谢。”

笑着对三哑鞠了一个躬。

至于他自己掐的金银花,放在一个盘子里养着,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三哑叔,你送哥儿过桥才好哩。”史家奶奶说。

“那个自然,奶奶。”

大家一齐送出门,好些个孩子跑拢来看,从坂里朝门口走是一个放牛的、骑在牛上。

骑牛在他又是怎样好玩的事,望着三哑叔他也要骑牛了。

“我把你的牛骑了走好吗?”

“那好极了,有我不怕的。”

牛就在那阶下稻草堆旁,三哑牵来,他就骑。

孩子们喝采,三哑牵牛绳,牛一脚一脚的踏,空中摇曳着竹枝花。

渐渐的走进了稻田,门口望得见的,三哑的蓬发,牛尾巴不时扫过禾,小林则蚕子一般高出一切。

他们两人是在讲话。

“哥儿,我还没有听见你叫我哩,我自己叫自己‘三哑叔’!”

“三哑叔。”

“哈哈哈。王家湾,老儿铺,前后左右都晓得我三哑叔,三哑叔就是史家庄,史家庄就是三哑叔,——三哑叔也有他的老家哩,三哑叔!”

三哑叔忽然对谁发气似的。

“你不是奶奶自家屋的人吗?”

“不是,不是,我也不叫三哑,我是叫老三。”

“是的,这个名字不好,三哑叔——”

“哈哈哈,叫罢,就是三哑叔。三哑叔是个讨米的哩,哥儿,正是哥儿这么大,讨米讨到奶奶门口,讨米的有什么话讲?看见我只晓得吃饭,不说话,就说我是哑巴!”

小林竖着耳朵听,三哑叔这样的好人也讨饭!立刻记起了他家隔壁“村庙”里也有一个叫化子,回去要同姐姐商量瞒着母亲偷饭那叫化子吃。

他家隔壁确乎是一个村庙,这是可以做这个故事的考证材料的。

“哥儿——你看你这眼睛是多么玲珑!你怕我吗?哈哈哈。不要怕,三哑叔现在不是讨米的,是一个忠心的长工,除非我家奶奶百岁升天,三哑叔是不离开史家庄的。”

小林又有点奇怪,讨米的怎么又变到长工,他急于想问一问底细,舌头在那里动,觉得这是不好开口的。总之三哑叔是再好没有的一个人。

“三哑叔,今天你就在我家过夜好不好呢?我上街买好东西你吃。你喝酒不呢?”

“哈哈哈,我的哥儿,不,不,我送你过桥我就回来。”

一大会儿没有言语,牛蹄子一下一下的踏得响。

要上坝了,三哑叫他下来,上坝不好骑。

下得牛来,他一跑跑到坝上去了,平素习见得几乎没有看见的城圈儿,展在眼前异样的新鲜。树林满被金光,不比来时像是垂着耳朵打瞌睡,蝉也更叫得热闹,疑心那叫的就是树叶子。一轮落日,挂在城头,祠堂,庙,南门,北门,最高的典当铺的凉亭,一一看得清楚。

“这牲口,我一吼它就不走了,我把它拴在树上。哥儿,它跟我有十几年哩,奶奶留我放牛,二十五年共是三条。”

小林望着三哑。

“你先前到我家你怎么会找得到呢?那有绿鼎的是火神庙,庙后边那房子就是的,——三哑叔,我说你还是一路到我家去。”

三哑笑着摆头。

“你不去你就牵牛回去,我会过桥的,我总是一个人过桥玩。”

“那么你走,我看你过去就是了。”

小林一手捏竹枝,石桥上慢慢的过去,过去了,回身,三哑还站在这头望他,笑闭了眼睛,小林只听得见声音——

“走,哥儿。”

小林并没有一直进城。

这里,我已经说过,小林的口里叫“城外”,其实远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这么称呼,提起来真是一个最亲昵的所在。这原故,便因为一条河,差不多全城的妇女都来洗衣,桥北城墙根的洲上。这洲一直接到北门,青青草地横着两三条小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但开辟出来的,除了女人只有孩子,孩子跟着母亲或姐姐。生长在城里而又嫁在城里者,有她孩子的足迹,也就有她做母亲的足迹。河本来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涨,不另外更退出了沙滩,搓衣的石头捱着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关于这河有一首小诗,一位青年人做的,给与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我梦见我的爱人,

她叫我尽尽的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爱人照过她的黑发,

濯过她的素手。

小林现在上学,母亲不准他闲耍,前四五年,当着这样天气,这样时分,母亲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么青,头上碧蓝一片天,有的姑娘们轻轻的躲在他的背后,双手去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着我不放。”

这一说话,是叫他猜着了。

然而他最喜欢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边,北城墙高得多多,相传是当年大水,城里的人统统湮死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用乱石堆成,(错乱之中却又有一种特别的整齐,此刻同墨一般颜色,长了许多青苔。)站在高头,超度并无罪过的童男女。观世音见了那凄惨的景象,不觉流出一滴眼泪,就在承受这眼泪的石头上,长起一棵树,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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