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骡车迎着太阳走上山头,木质的车架上堆放着铺盖、水壶和一些杂物,车头车尾各挤着一人,皆包着头巾,走近了可辨出是一个妇女和一个少年,两双眼睛格外明亮。牵骡的男人走在前面,个子不太高,肩膀很宽,隔着灰色的宽布衫依然能辨出粗壮的臂膀,他的裤腿向上卷起,露出壮实的脚腕,一双灰色布鞋深深扎在褐色的土地里。
男人走得很缓慢,骡子也走得很缓慢。
空气中的风沙染上黄色,沙粒不大不小,但密密麻麻,吹得到处都是,入秋后太阳走得比夏时快,不等骡车走多远,天色又暗了些,远处大片大片的金黄渐渐变红,没有了先前的刺眼,柔和的红晕把苍黄的土地和起伏的山坡染上一层桃色,稀稀落落的树木兀自埋在山峦里,深绿的叶片还沉浸在燥热浓烈的季节里。
落矮的双肘枕在两个弯曲的膝盖上,手掌撑着半边晒得微微发热的脸颊,伸手将紧裹的黑布头巾扯了扯,竟没扯动,许是先前绑得太紧,他发黄的手指解开最外面的一个结后再用力一扯,总算松动些,面巾这才缓缓滑至鼻下。和手指一样发黄的脸上没有多少棱角,两侧浅色的汗毛密疏不均地覆盖在上面,鼻梁算挺拔,五官和大多数北方人一样分明,眼睛不算大,又不至小到一道缝那般,黑白分明的眼球在沙尘弥漫的空气里逐渐模糊起来,深蓝色布衫和布裤洗得发旧,膝盖和手肘处磨得泛白,两条胳膊比袖子长出一截,露出干瘦的手腕。
他在发呆,看着眼前陌生的地方,晶莹的球体纹丝不动,倒映出大大小小起伏的山峦。身后的女人,深紫色的头巾与身上的衣服融成一色,头部被严实包裹着,看不见一根头发丝。女人一条腿搭在车架子的侧栏上,另一条腿则盘坐在铺盖上,双手揣在怀里,时不时微合上疲倦的双眼。
土地的颜色和空气的颜色不同,黄里泛着白,恍惚间更偏白。从山坡下来的路还算平坦,土质较硬,车轱辘没有遇到太多碎石形成的障碍,因此走起来还算顺畅,小路直直向前延伸,逐渐被夹在两座起伏的山峦中间。这里不管多高的山峦都与土地的颜色完美融合,隔得远了甚至分不清山与路,像大把的色块堆砌在一起,模糊成一团。近处的一座半山坡上,除了杨树还有几颗零散的杏树,不太高,尚属幼年阶段的枝条随风舞动,搅拌着周围的沙粒,发出细微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视野逐渐开阔,天色也终于完全黑了下来。远处的村落在黑乎乎的山峦上戳出一些细碎的小窟窿,闪现出影影绰绰的光,氤氲着深邃复古的气息。
“落矮,我们快到了。”
一路上沉默的男人忽然发出粗哑的声音。少年双脚一探跃下骡车,走至男人身边。“爸,统万城到底是个甚地方?”
“你爷爷他们住的地方。”落守忠摇摇头。
“你经常去吗?”
落守忠摇摇头,他出生后就被抱养走了,对这里并没有过多的了解。落矮转头问车上有些疲惫的妇女:“妈,你去过吗?”
赵珍漆黑的发卡紧紧裹着深紫色的头巾,风快停了,她也丝毫没有摘下来的打算,她收回一路向外搭着的此时有些酸软的左腿,说 :“我咋能去过哩?这又不是我老家!”虽是给落矮回话,但话说到一半视线又转向了拉骡子的男人身上,男人绷着脸没有理会,气氛再次沉默下来。半个月前,落守忠收到老家妹妹落姜的来信。信上说父亲落有名近来身体不大好,一连吃了两个多月的草药,依旧不顶事,这几天连神智也不大清楚了,经常在半梦半醒中叫着儿子落守忠的名字……
落矮没有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回过头来继续向前探着。
不一会儿,村落的影子被遮挡住了,夜色吞掉了地面上的大部分景观,远处一两声狗吠随着周遭的一切偷偷掩了声迹,一股诡异的气息在身边弥漫开来……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挂在了黑色的幕布上,那么高、那么远,在空气逐渐变冷时泛着银色的寒光,让人不敢靠近。半个月前,落矮第一次听到统万城这个名字,那里有个村子,叫白柳村,是他们的老家,于是落矮第一次有了老家的概念。印象里,老家就是每年过年都要回去的地方,他从小就知道父亲一生下来就过继给了五爷,从此再也没有回过老家。可是,这些他并不关心,他对那个地方的好奇差点搅乱了他平静的生活。
这几天,他总是走神,神游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他想象着那里应该有巍峨的高山,山峰高万丈有余,直挺挺插入云霄;山的深处有高深莫测的庙宇,庙门紧闭,终日不开,庙里可能是世外高人,也可能只是个神祇。找不到源头的顺流而下的白色溪流绕过一棵棵青松,包裹着整座大山。山脚下的屋子与山峦连成绵延的弧线,通身包裹着石灰般的颜色,夏天的风是轻柔的,夹杂着绿草的香气,吹进山谷,阳光跟着错落的山石折射到石壁一角,浸润着温热的水雾……恍惚中落矮听到熟悉的名字,随之而来的是数学老师犀利的眼神。她是个严肃的中年女人,常年穿着一成不变的深色衣服,还有那大框的黑色眼镜反射出内容永远相似的光,不上课时镜片后面无神的眼睛周围凝固着不会流动的空气。他认为这个女人大概是生活不顺,因为她从不注意打理自己枯黄的头发,而是任由它们野蛮生长,半年也不修剪一次,其他差不多年纪的老师即使条件艰苦,也会时不时修理发梢,向后梳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她曾到家里来告状,落矮记得当时母亲的表情,说不上喜怒,只是沉默了足足有十秒钟或者更长时间,落矮从门后的位置看到夕阳的光影瞬间从她的脸庞移到了另一边,在脸盆架的右半角停下,发出金灿灿的光。不知是什么样的情绪驱使着落矮从门后面飞似的逃走了,他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突然不想知道她们最后的对话。从那天后,落矮对这位老师多了一种奇妙的情绪,甚至有些害怕与她直接视线接触。教室里金色的光从西边窗户探了进来,裹挟着一种似曾相识的压抑感,这种感觉强迫落矮低下了头,因为他猛然意识到那天母亲脸上的表情其实是窘迫和不知所措……
出发的前一晚,赵珍拾掇出一只大木箱子放在桌上,地上堆着一些杂物和几捆麻龙绳,虽然家里没有多少东西需要费大力气打点,粮食也只够支持一家三口勉强度日,但零散的生活用品仍满满当当塞了一箱子。不一会儿落守忠回来了,手里提着拿粮票换来的两斤玉米面,为防止漏掉,他又在玉米面的口袋上多套了一个布袋,然后把布袋绑在大木箱子上,做完这些后他又出去把门外的骡车架好,并抚了抚它头上的长毛。这头骡子是家里最宝贵的东西,比人都金贵,一点马虎不得。收拾妥当,一家人坐下吃饭,饭桌上放了几个玉米馍馍,三碗稀饭和一碟苦菜。三人都不说话,除了吃饭声,还有隔壁嘀嗒嘀嗒的钟声。钟表是个稀罕货,那年头吃饱饭不饿肚子已经很不错了,有钟表的人家更是凤毛麟角,落矮好几次趴在门缝上偷瞧,都被主家逮到,愣是一次也没看真切过。
直到睡觉前,落矮耳边还有那嘀嗒嘀嗒声。即使把被子蒙在头上也无济于事。嘀嗒嘀嗒—没有变快,但比吃饭时更具节奏,好像最后那个音节加大了力道重重地砸到下一个位置,再下一个位置,没有终点一般走向永无止境的环形迷宫。在这样循环往复的梦里,落矮又开始重复白天关于统万城的幻想,只是这次梦里他真的到了那个地方,找到一条长满杂草的陡峭小路,沿着缝隙往山上走,越往前越陡峭,到了四五十米的地方,山路几乎是耸立着,先前的杂草也变成一棵棵不大粗壮的树,根扎在硬生生的土里。落矮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轻易就能从挺立的山脊爬上去,又走了百余步,映入眼帘的是更加稠密的树林,土地变得湿润,还能听到汩汩的流水声,但看不见溪流隐在何地。“寺庙!”落矮瞬间的反应是去找那座高深莫测的寺庙,树林里不时传来雀子叽叽喳喳的叫声,这声音很尖锐,在幽深的林子里伴着回音显得有些可怖,随即几抹灰色的影子从树枝上跃起,一眨眼又钻进了树林的更深处,只留下细长柔软的枝条在轻轻颤动。不知过了多久,落矮闻到一种从未闻到过的奇妙的香味,起初并没感觉,闻得久了觉得鼻腔刺刺的,很浓烈,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让人晕乎乎的……
“落矮,起来了!”是母亲的声音。落矮睁了睁眼皮,勉强眯成一条缝,四周黑漆漆的,空气中轻飘飘的话却压得人很沉。
他猛地起身跳下车去,跟落守忠四下打量,面前是一个白色的石牌坊,八九米高,在黑夜里仍能看到通体泛着的白光,许是石灰材料里某种物质在月色下反射出微弱的光,上面有些大大小小的凹凸,看不清具体的花纹和雕饰。
“上面是甚字?”赵珍问。
“看不清,太黑了。”落矮揉揉眼睛,想看得更仔细些,但仍看不清,黑色的字迹自然而然地与黑夜融为一体。“还能是甚字,肯定是统万城嘛!”落矮的话还没落地,落守忠便开口道。
“问你了?就你能行!”赵珍恼道。
“不是统万城是甚?都到了统万城还能写别的地方名儿了?”落守忠有些不耐烦。
“咋不是白柳村?”
三个人再次沉默。
落守忠记得落姜在信上说穿过石牌匾就是白柳村,那座名为统万城的古城墙就在村子的最西边,城墙方圆五六十里地只此一村,穿过白柳村往东走四五十里地是三河村和县城所在。虽说叫统万城,但其实是指白柳村。外地人将这大一片地称为统万城,本地人都叫白柳村。牌匾往前十来米的地方有块同样颜色的大石头,大石头快有两三人高,立在大路的正中央。顺着村口的大路下去,依傍两座夹道的土山脊上人家一户挨着一户,像是在山脊上掏出一个个黑色的洞,有些窑洞没砌外墙,隔着老远能照见煤油灯闪着橘色的光,周围的景象影影绰绰地晃动着。
落矮突然推了推落守忠的胳膊肘,说:“爸,前面好像有人哩!”只见不远处有一个白色的影子似乎听到响动晃了晃。
“是守忠哥不是?”人影处传来的是女人的声音,她的嗓门儿又粗又亮,像一声暴雷在夜晚寂静的村子里突然炸开,忽然吹起一阵凉飕飕的风,刚落地的话音又重新陷入了寂静,好像从未发生过这一嗓子的吼叫。落守忠循声加快了脚步,骡子也被牵着小跑起来,发出哒哒哒的脚步声,但略显疲惫的前腿拖着呆滞的后腿跑得并不是很快。
“哎—哎—是—我!”落守忠扯着嗓子应答,“是落姜吗?”
“三哥—是我—我是落姜!”临近了落矮才发现刚刚发出暴雷声的白影竟是一个精瘦的女人,“一吃过饭我就跑出来看你们来了没,路远,你们自己走怕是费事了,可算到了。”她的声音仍是很高,手脚很利索,一闪身带着他们拐进了一个路口,往前八九米只有两户人家,山脊背后的窑洞黑乎乎的。她边走边打量着赵珍和落矮,“这是我嫂子和我侄儿吧?”
“是我!”赵珍笑着招呼,说着又拍了落矮一下,“愣着干甚?叫姑!”落矮瞅着眼前的大人,感觉到背上传来赵珍的力道。
“姑!”
“我的妈呀,都长这么大啦!”女人惊道,不觉又提高了几分音调。落矮往后仰头,下意识地想捂住耳朵。
“吱呀”一声,虚掩着的院门打开了,门开到最大,骡车才勉强进去,和门框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把车架卸下,落守忠将头偏向落姜,犹豫着问:“他—在里面吗?”
“在哩,炕上躺着,起不了身,你快去看看!”落姜说。
屋门很轻松地被推开了,没有发出预想中的“吱呀”声,进屋后大家声音便低了下来,柔和的光隔着窗纸悄悄洒在窗檐下,院内借得一点亮,照出地上大大小小的足迹。屋里好几种声音夹杂着,时而悠长时而凄切。落矮磨蹭着没有进屋,蹲在墙角,远远看着耷拉着毛耳朵跪卧在地上的骡子,走了一路的木架子车安静地停在草棚底下,空旷的天边零星挂着三两颗若隐若现的星,巨大起伏的黑影镶着淡淡的白边遮挡住散发寒气的光源,风带着沙粒没有规律地乱刮,偶尔夹杂着从槐树身上搜刮下来的墨绿色的叶片,远处不知名的鸟叫声拉得老长,像是从巨形黑影的另一边传来,三四声后方才停歇。
落矮想起了五爷,父亲唤他“干五爹”,一辈子没娶妻,更没有子女,周围人都说他抱养个干儿子是给自己养老送终的。五爷在棉花厂做工,那时他们一家人挤在小平板房里,前后总共两间房,中间只隔个粗布门帘,一住就是好多年。五爷的脸不黑,甚至有些发白,衬托得面上深褐色的斑点愈加清晰,斜挑着的水泡眼险些拧进眉头里去,他的脾气很暴躁,嗓子里常年卡着痰,说话时声带黏着厚厚的浓痰发出轰隆隆的声响。每天早上天快亮时,屋里总响起震雷般的清痰声,那声音攒足了劲儿,似乎把整个胸腔的气都凝在了一起,在粗短的喉咙里悠长地翻滚、蓄力,末了,涌到嗓子眼儿汇聚,一气呵成,犹如天崩地裂,常把一家人从梦中惊醒。他的腰上总是缠着用来保护肠胃的厚厚的“裹腰”,但落矮认为裹腰的真正用处是挂烟袋和藏钱。落矮偷偷翻过几回,每次都被五爷抓个正着,有一次五爷还因为这事大发雷霆,甚至拿起扫帚狠狠抽了落矮几把子,但打完后又总要从裹腰里面掏出个钢镚给落矮买糖吃。胡萝卜加大棒,几回下来,落矮倒也习惯了,只觉他脾气坏但心肠不坏。
没人会想到五爷最后是被一口痰卡死了。同样没人觉得奇怪,只余下可惜。一口小小的痰都能把人噎死?落矮曾听五爷说过:“生死不由人,得认命!”由不由人,落矮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不能小看喉咙里的痰—真要命!
落矮蹲了很久,久到双脚发麻,最开始鼻腔干燥的空气和黑棕色土地溢出的土味也渐渐消散了,直到屋里男人的一声粗吼,打断了他的思绪,紧接着是女人更加尖锐的哭喊声,比暴雷更加猛烈地划破了整个黑夜。落矮一惊,赶忙跑进屋里,便看到炕头上躺着一个穿着灰布衫的老头儿,白色的头发乱蓬蓬地散在枕畔,露出不大挺拔的耳朵,脸型消瘦窄长,皱纹由额头上的横形“川”字向下延伸成竖形“川”字,曲折的沟壑中长出深深浅浅的褐色斑点—和五爷很像。这是落矮的第一反应。老头儿的眼睛紧紧闭着,因而看不到瞳孔的颜色,鼻头有些干涸凝固的深红色血痂,嘴唇紧抿,周围银白色的胡子拉碴在核桃皮般黑黄干燥的皮肤上闪着亮晶晶的细点。灰布衫下盖着军绿色的薄褥子,有些褪色的布面印有一圈一圈浅浅的水渍。褥子下露出一双宽厚的脚掌,脚背肿得老高,枯黄的皮像充了水般涨起,黑色的脚趾甲又宽又短。
落矮站在落守忠身后不敢再靠近,看着他抱着头啜泣,还有被赵珍扶着号啕大哭的落姜。时间好似被一秒一秒地剥开,定格在这悲伤沉重的气氛里。落矮不自觉地想起了隔壁那家的钟表声—嘀嗒嘀嗒,以前只觉得那声音让人难受,它走得太慢,钟脚太重,现在才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在这无形无声的漫长时间里停留更令人痛苦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或许应该像上次五爷走时一样—跪下磕上几个响头。四五个人的现场太过混乱,人人都忙着发泄自己万分悲痛的心情,丝毫没有注意到炕台边的灯芯越燃越亮。地上一只黑色的地虫钻到落矮脚边,随即被一脚踩死,留下污浊恶心的干扁尸体躺在灰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