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力量

无色，无望，无梦。

妈妈再也看不见缤纷彩虹，艳阳之色。无色，无望，无梦。

睡觉之前，再也无法念故事给我听，或陪我看卡通。我长大后，再也无法陪妈妈出去走走，看看世界之美。世界已不存在。无色，无望，无梦。

我那时幻想一夜之间染上绝望之疫，土崩瓦解。上课时满腹忧愁，回家后寝食难安。还记得那时，天天被千愁万绪困扰着的感觉，似乎一切的一切毫无意义。

无色，无望，无梦。我这样持续了一整年。

后来，我妈妈决定离开家乡，前往她的出生之地（罗马）去参加盲人学校。

当时，我们住在托斯卡纳的一个小镇，名叫皮翁比诺（Piombino），一个坐落在海角上，面对举世闻名之厄尔巴岛（Isola d’Elba）的小镇。从我们家望向窗外，便可俯瞰第勒尼安海的托斯卡纳海岸线。美得令人窒息，简直是世外桃源。意大利早上的空气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香味，搭配着海鸥唱歌的声音，散发出地中海之芬芳。那些托斯卡纳特有的花香，让空气更加清新；清澈透明的海水，似乎以令人敬佩的尊严，向世人证明地中海绝对能够与群岛媲美。任何在如此美丽的地方出生长大的小孩子，绝对幸福得无与伦比，悠闲清静的安逸，简直羡煞世人。然而，一夜之间，证明了这些美好都只是凤毛麟角的须臾，稍纵即逝的幸福。

就这样，一个早上，我妈妈坐上火车，前往祖父母所住之地，准备在意大利首都罗马，参加盲人学校，重新学习日常生活，重新适应如何以盲人的身份过日子。长大后，我才会慢慢明了，失明或者失去听觉并非世界末日，无色、无声的世界，亦有其运作的原理及其独特之处。像我们一般看得见的人，在晚霞之时，主要是以视觉来欣赏日落。但你可以想象用听觉甚至嗅觉来欣赏日落吗？你会发现，原来连日落如此浪漫的时刻，都可以用很多不同的方式体会，而且每一种体验截然不同。去夜店的时候也是如此，聋人朋友们（聋人不喜欢被叫听障人士）甚至可以跟我们听得见的人一样玩得尽兴。我们听到音乐，他们感受到震动。世界之美，在于它的包容及多元性。

不过，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么多。对一个即将上小学一年级的小朋友而言，确实是无法理解的，甚至当时的我觉得很不公平，根本不懂为何命运如此捉弄我，为什么把我们家败成人尽可欺的低阶种姓。

第一天下课，我父亲非常准时来接我，强颜欢笑。其他同学父亲旁边，都有牵着其手的老婆，打扮得一个比一个标致，然而我爸爸身边却缺少妈妈的相伴。自从我妈妈失明的那一天，爸爸不得不和孤独握手言和，结伴同行。

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最期待的总是周末，并不是因为周末我不用上课，而是因为妈妈周末不用上课。每到周六下午，爸爸会开着车，带上我一同去火车站，迎接妈妈回家。我会在站台等着火车的抵达，然后在火车尚未停妥之前，洞察车厢的每一个脸，看妈妈在哪儿。我不想她下车之后，因为我没能及时抱她，而导致她害怕或感到惊慌。一旦看到妈妈在哪个车厢后，我会开始在站台上狂跑，跑得愈快愈好，只要能够在她还没有下车之前，赶到火车门外，并且在第一时间紧紧地抱着母亲。哪怕栖风宿雨，亦甘之如饴！

过了几个月，父母决定让我搬家，到罗马继续念书，至少待到妈妈从盲人学校毕业为止。这样我们一家三口终于团圆。

在罗马的日子确实无忧无虑。有父母的爱，也有祖父母的疼惜。在罗马，第一天上课，我就与此生启发我最深的一名老师结缘。有一天，在闲聊的时候，她突然对我迸出一句话：“小朋友，你要牢牢地记住，切勿盲目跟风，随波逐流，只要我们有勇气去追梦，所有的梦想都能实现。”当时，她万万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在我心中种下了希望之种子。我的世界遽然加添了色彩和希望，我对未来又重燃起梦想了。老师的教诲让我感受到，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无非就是梦想的力量。

妈妈毕业之后，我们又回到皮翁比诺。

1993 年，当时的罗马有五百多万人，然而皮翁比诺却只有四万人。或许是习惯了大都市的胸襟和气魄，原本小时候很喜欢皮翁比诺这个家乡的我，后来却起了些许反感。事实上，我那时非常憎恶皮翁比诺人，认为家乡的人们简直就像是井底之蛙、充满着偏见与歧视的小人。所以，父母通知我要回家之时，我并不开心，反而有一种不祥预感从心中悄然而生。

这个不祥的种子，在我心中落了户、扎了根。

随着回皮翁比诺的日子越近，这个不祥从种子长成小树苗。我在罗马这个大都市，体会了城市的便利与文明开化，想着若回到皮翁比诺那个乡下地方，会一样便利吗？呼吸到的空气还一样自由吗？更深层的恐惧，是故乡的人们还一样不文明、爱歧视、对妈妈充满偏见吗？就在回到皮翁比诺那日，这棵不祥之树，正式长成一棵张牙舞爪的铁树，站在地狱门口，等着刺穿我们。^∗

我们一家三口回到了那个坐落在海角上的皮翁比诺，却也是我妈妈被凄惨欺负故事的开始。歧视弱势，人心险恶，完完全全体现在妈妈的遭遇上。

意大利人的办公室非常冷漠！放纵那些坏人欺负没有能力反击的弱势族群。我妈妈从盲人院暨学校毕业后，可以胜任的工作并不多。妈妈找到在市政府接电话的工作，也就是担任所谓的接听人员。这种工作对盲人来说算是首选。在妈妈到任之初，状况并无异常。然而，没过几天，妈妈开始觉得办公室的气氛不大对劲。原来，我伟大又聪明的妈妈，在受过盲人学校的训练后，重新学习怎么过生活，完完全全学会了独立自主的能力，但也因为这样的独立自主，让她的同事不相信她是盲人，认为妈妈是装出来的。那些同事为了证明自己可笑的猜测，每天都会在我妈妈的电话上放假蟑螂、假蛇，故意要吓她，看她会不会露出马脚。但妈妈就是真的看不到，常常在开始工作时触摸到那些吓人的假生物，当时吓得情绪难以平复。虽然这些并不是真的生物，但凡有血气、还活着的正常人，在没有预警之下近距离触摸到这些东西，都还是会吓到花容失色！那些心肠歹毒、令人发指、蛇鼠一窝的恶劣同事，仍然不相信妈妈眼盲，他们竟然还沆瀣一气，毅然跑去控告我妈妈是假的盲

∗地狱铁树，是取自佛道教对地狱的想象，十八层地狱里的铁树地狱意象。

人。岂有此理！我妈妈很无辜，最后必须配合，前往法院及医院去证明她是真正的盲人，非常委屈又无助！甚至还有不配为人的同事，看到盲人就见猎心喜，为了满足其欺负弱势的心态，常常刻意地“不小心”将妈妈绊倒。可怜的妈妈，每天下班一个人千辛万苦拼命回到家后^∗，总是身心俱疲，常常哭着看着当时的我问道：“为什么人类这么坏？我做错了什么？”我当时无言以对，也无法用千言万语安慰妈妈，但我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当然没做错什么。虽然说不出口，但心里喊着：“妈妈！我们有彼此！你对我的爱，无人能比！你很棒，你真的很棒！你是我认识的最伟大的人，你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绝非枉费！你放心，等到我的羽翼丰满了以后，我一定会帮你讨个公道！”

小时候，我不太善于社交，常常在大众面前会显得特别别扭，一点都不自在。不过，在家里可不一样。我的亲朋好友都会跟我说我还蛮口齿伶俐的，而且个性灵活乖巧，善于应变。事实上，这些优点的潜台词，就是拿我没辙，不管怎么着，还是管不住我这一张嘴。当我看到母亲受到如此委屈，我念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毅然决然下定决心，为了保护任人践踏的妈妈，长大后我一定要当律师，为我妈妈讨回公道。

在正义女神面前，没有贫富贵贱，人皆平等，一视同仁。

∗当时我爸爸每天要上班。退休后，我爸爸每天早上、下午都会专门开车陪着母亲上下班。

女神用布条蒙眼，避免眼前所见干扰正义，失明的妈妈，用她的一双眼，让我看见最险恶的人心。

踩着铁树，迎刃而上。我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