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蓝鼻子 作者:田华


那天下午,我根本就没有听我爸的话,他走后我哪有心思看书,也不会早早关门睡觉,我和范米米直接飙到街上去了。那些天,街上的喧嚣严重干扰了学校正常上课,外头人声鼎沸,歌舞团的喇叭吵得人心无处安放,课堂完全失去了应有的严肃性。《少林俗家弟子》 《霍元甲》 《万里长城永不倒》 《木棉袈裟》 在录像厅轮番上演,邓丽君、张学友、程琳、谭咏麟的歌声到处都能听到。那些流行的新鲜东西令我们像打了鸡血一样兴奋。男生们热血沸腾大谈功夫武打片,南拳北腿频频比画招式,教室俨然成了精武门;女生们有的痴迷邓丽君甜蜜绵软歌声,有的喜欢苏芮豪放高亢歌声,嘴里哼的不是“甜蜜蜜” 就是“酒干倘卖无”。

更有顽劣的同学,改歌词的天赋初见端倪,前一晚看过《陈真》,第二天就变得好为人父。摸着软弱可欺的同学的头煞有介事地唱道:孩子,我是你爸爸,不信去问你妈妈……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受了奇耻大辱的同学哭着去告状。老师查出好几个“爸爸”,讲台上站了一排。

老师大骂,想当爸爸急疯了,啊?看你们一个个那损样,谁有你们这样的爸爸倒八辈子大霉了!问起怎么欺负老实同学的, “爸爸” 们装聋作哑了。老师很愤怒,叫其中两个人还原当时的场景。慑于威力,两人重新表演了一回,全班忍不住又是哄堂大笑。老师也笑岔了气,蹲在地上抱着肚子骂,坏蛋……等我肚子不疼了……看我怎么熟……你们的皮。

那段时间家庭作业极少,我和范米米三下五除二完成作业跑到街上的时候,才发现那天更加不同往日。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那么多人,除了人,还是人,到处被塞得水泄不通。小货摊被踏了,油糕麻花锅被撞翻了,孩子找不着爹妈大肆哭喊,自行车碾了某人的脚后跟,骂仗的打架的热闹极了。那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已经变得困难重重,我们只好耐着性子夹在人群里慢慢往前挪。好不容易挤到歌舞团附近,也只能远远看着高台上的舞女伴着劲爆的音乐搔首弄姿地吸引看客。范米米说这个咱们不能看,老师说学生不能看这个。

我俩像两只可怜的小虾米,被汹涌的人潮裹挟进戏场。戏已经开演,唱的什么全然不知,只听得周围的人隔一阵就使劲拍巴掌叫好,不时还夹杂着刺耳尖锐的口哨声。我俩被夹在热烘烘、臭烘烘的人群里,只能看着别人的脊背和屁股干着急,这让我在气恼的同时心生担忧,很明显形势对我们极不利。我对范米米说,得赶紧往外挤,不然会被踩踏死的。

可已经出不去了,我们跟潮水一般往前涌的人群形成力量极为悬殊的对峙。没有人理睬我们的逆行,他们只管向前边压过来。我和范米米急得大哭大叫,后来终于有人动了恻隐之心,让开一条缝,我们这才挤了出去。多年之后,范晓琪不止一次地夸赞我当年的英明果断,她认为那个夜晚如果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被抬进乡政府的说不定会是我俩。

那天夜里,我刚睡着,嗵嗵嗵急促的敲门声将我惊醒。有人在外头喊老贾,老贾……我惊魂未定地拉亮灯,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外头的人说,碎女子,我是你刘叔叔,你爸人呢?我跳下床隔着门说,我爸回家了,说他明天一早回来。你爸回家干啥去了?我预感出了什么事,而且这事肯定与我爸有关,但我只能照实说,我爸回家送羊肉去了。

第二天,我爸回到乡政府后与我只见了一面,他给我留了点钱和饭票匆匆就走了。三天后,我爸胡子拉碴地回来了,那三天他被派去看死人。他回家的那天夜里,该当要出事,邻近三县多少人跑到单店乡来看西安名演的折子戏。包班车的,开单位车的,骑三轮摩托车的,骑自行车的车队一直停到了几里开外。所有的吃食被一抢而空,一杯水、一碗面都难求。

水一样绵绵不绝的热情观众,先是挤塌了戏院大门两侧的砖门墩,紧接着掀倒了那些起缓冲作用的粗壮的洋槐椽围栏,场面一度严重失控,最终发生了踩踏事故,多人受伤,两个孩子一个老人当场毙命。出事后,一拨又一拨的群众抬着死人来乡政府闹事,人命价拉长战线说了好几天才把人抬走。

那件事影响很恶劣,交流会不得不提前结束。范乡长亲自到县上去做检讨,听说受了处分。范乡长回到乡上后,连着开了几天整顿学习大会,不用说我爸成了会柱子。

我爸天天来回都夹着笔记本,铁青着脸回到房间一言不发,我打回来的饭他都不怎么吃,我很担心他。听到范米米透露说要处理我爸时,我央求她想法子带我去会场,看他们怎么处罚我爸。范米米愁眉苦脸不肯去,说她爸这几天心情不好,昨天把她骂了一顿。范米米眼里泛着委屈的泪花说她爸以前从来没有骂过她。但范米米这个人很够意思,最后还是带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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