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鹊还在鸣叫
如果武汉有柳树,多半是江汉平原吹来的种子。
在武汉的眼里,江汉平原是乡下,柳树是那里的标记。武汉坐拥江汉平原,但都市美学里没有柳树。
眼下这棵柳树独立在武汉的东湖西岸,不时有小鸟飞上枝头。一直以来,我只要看着它,就会听到两只喜鹊的鸣叫,就会看见拍打着黑白翅膀的跳跃,在另一棵遥远的柳树上,恍如歌谣。
柳树本来叫杨树的,是平原的人们调换了杨树和柳树的名称。我出生在那里,小时候的习惯没改过来。这种习惯除了认知惰性,也包含对往日情景的墨守,或者温故;就像从前上学后,在外土(家之外的地方)被叫唤了学名,家中的上辈人照样喊我乳名中的一个字,缀上亲昵的儿化音。贫穷年代,拿语言温慰。
所以,东湖西岸的这棵柳树其实是一棵杨树。武汉属于“柳树”的“外土”,又是都市,向来跟随全国和国际的文明,断然不会听从江汉平原的谬误。当然,这样的问题跟时下的武汉青年无关,他们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忙,多数人已经不太在意柳树和杨树了。
我的麻烦是,每当向五湖四海的来人说起东湖西岸的这棵柳树时,免不了担心对方想成杨树的样貌,必得诚恳解释一番。
这是一个例外。我来武汉三十多年,在这座城市的城区不曾见过这棵柳树之外的另一棵柳树。早年间,倒是偶尔在湖岸或荒坡看到零星的杨树——那种江汉平原的杨树,它们的枝杈直溜溜的,只在杪梢柔软,枝条上的眉形叶片摇晃着银亮的绿色——虽然原本叫柳树,可到底跟今人乐见的垂柳不同,缺少了绿绦披挂的好样子:它们是挑担拿镐的体魄,城里的垂柳有袅娜起舞的身段。
现在,武汉的靓化工程如篦子篦过所有街巷及角落,早已没有柳树和杨树反映的农耕面貌;在三镇的街面,繁华铺天盖地,除去偏僻老街留有旧时的法国梧桐,到处栽种了香樟、红枫和银杏;即便是马路外的空闲地和社区院子,要么四季开鲜艳的花,要么夏秋结肥实的果,再不济也生长几株殷红不俗的鸡爪槭。
坦率讲,我不能不因此更加喜欢这座城市。
然而,东湖西岸的这棵柳树一直岿然独立,偏偏就在我住所的楼下。
东湖西岸位于武汉中心城区。这棵柳树立在一片杂树林里,与东湖水面的直线距离不及两百米。二十年前,这一带是政府规划的房屋开发区,我入住先期建成的房子,推窗看见了它,下楼走过去只需数十步。那时,它与附近的杂树一般高矮,并不招眼,我见到它,单是认出它来,它所在的位置很快就要打桩建楼的。但半年后,政府扩大东湖保护区,叫停此地的后续开发,它竟存活下来。
眼下,这棵柳树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树干高出身边的杂树,顶端超过四层楼房。它的主干在两米高的位置分出两根,像是曾经打算长成两棵树的,但终于又在上边会合成同一个冠篷;冠篷如蒜,它以高大躯干举着巨大的蒜头,赫然于世。春天,它的枝杈上冒出新芽,眨眼就放大,就舒展,就奔涌,汇聚一树密不透风的绿色,犹如空中的肥沃与霸凌。于是,我常常能够听见它,从呼呼的风和嗒嗒的雨中得以听见;而且,这呼呼声和嗒嗒声随着它的生长而生长,以至异常热烈起来。到了深秋和冬季,它掉光了叶子,褪净绿色,剩下赤裸的树干与枝杈,呈现另一种巨大,疏朗与空无的巨大;这时,它有黑色的静穆,虚空而饱满,犹如一种意象。
不记得是哪一年了,总之是一个初冬的夜晚,我独自来到这棵柳树的近处,举头仰望。当时皓月在天,我或许想到《秋夜》里的那两株枣树,但它分明绝不同于鲁迅先生的看法。它憨厚自然地伸张着枝杈,以曲折向上的线条举起手臂,那是无数的手臂,构成清幽的黛黑,在幽明中如森林一般布满天空,一弯弦月静静地搁在森林之上。我仰望着,它越来越生动,那枝杈间的曲折、暗影及其疏朗全都焕发出活气,热切地奔向辽远,给人以扩散的诱惑。
此时,月亮异乎寻常地明亮。转眼间,一个承载活气的鹊巢降临在枝杈疏朗的冠顶,而我,确凿地听到了喜鹊的鸣叫——在遥远的那棵柳树上……
那棵柳树有如眼下这棵柳树的高岸。
它生长在从前,独立在我们的老家兜斗湾。
在当年,它所以能够独立,或者幸存,正是因为它的冠顶有一个硕大的鹊巢,一对喜鹊常年站在高枝上喳喳鸣叫。
话要说开去。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江汉平原跟全国许多水乡地区一样流行危害深重的血吸虫病。1958年,全国持续开展消灭血吸虫病的群众运动,几度掀起高潮。血吸虫病的病原来自血吸虫,血吸虫寄生在钉螺里,钉螺生活在水中,消灭血吸虫病的关键是消灭钉螺。但那时穷,且不说农村缺钱购买杀灭钉螺的药剂,即便有钱国家也拿不出那么多药。幸好有人发现在水中浸泡柳树枝叶可以杀死钉螺,于是各地号召“柳树灭螺”,广大群众积极响应。大约1965年,兜斗湾的男女老幼手持砍刀锯子,群情激昂地奔向房前屋后和路边田头,很快将全湾子的柳树剃了光头,那些不及成人高的柳树苗干脆平地割掉,一时天光大亮。
但是,湾子南边的那棵柳树谁也没动。
它始终高岸而完整地独立在日头下,一面深怀歉意地向“光头”同类致敬,一面更加殷切地守望一湾子人的忙碌。据说,兜斗湾当时砍伐的柳枝按浸泡比例是不够数量的,为了保留那棵柳树,生产队的别队长甘愿冒着被捉拿归案的风险,亲自带领几名忠诚可靠的社员星夜出击,去附近湾子盗伐了两板车的柳树枝。许多年后,我母亲依然不无骄傲地回忆这场有意义的战斗。
我打小就晓得那棵柳树。我们家住兜斗湾南头,湾子前的白土路向南出去一百多米,垂直连接汉宜公路(彼时还是细石子路面),那棵柳树就独立在垂直连接点的路边。我差不多每天看见它,看见它冠顶的鹊巢——认得那两只在枝头蹦跳的喜鹊。
湾子里的柳树剃成光头后的一个早晨,喜鹊在湾子南边发出急切的鸣叫——喳喳、喳喳喳,不断重复。像是得了警报,一群大人小孩跟着别队长呼啦啦赶到柳树前:原来是一位大队干部站在柳树下,正叉着腰发脾气。大队干部责问别队长:你们小队的“灭螺”工作怎么平安无事?别队长抬起手,向湾子的方向划拉过去:您看,整个兜斗湾都亮堂了咧。大队干部又问:这棵柳树咋没有动?别队长连忙点头哈腰,指指树上垂挂的条形果实:多少得留点种子咧。
当时,我们小孩子不明白队长为什么要搪塞大队干部,只知道那棵柳树上有一个鹊巢,有两只活泼的喜鹊——它们能够发出不同的喳喳声,向湾子里传递各种消息。
早春时节,它们喳喳、喳喳地鸣叫,声调平和,节奏明快,那是通报抢剪子磨菜刀的王大猴即将进入兜斗湾。
王大猴是一个细瘦的年轻男子,脸尖得像猴,卷发,下巴圈兜着胡须,不停眨巴眼睛;他的肩头扛一条窄长的板凳,板凳前端的面上卡着一块乌青的磨刀石,左侧的板凳腿绑有一只小木桶,板凳后端的面上是一个固定的木箱,里面装着錾子、抢刀、砂纸等工具。他进了湾子,从我家台坡下经过,脚下无声,手里甩一串金光闪闪的铜片,嚓嚓嚓地响,一边吆喝抢剪子来磨菜刀,那声音变了调,加上拖腔,不像当地口音,专属于他这号手艺。
得到喜鹊的通报,又听见王大猴的铜片声与吆喝,湾子里的人接连从屋里出来,举着刀剪招呼,谁家先招呼的,王大猴就登谁家的台坡。之后,在禾场上歇下窄长板凳,从顾客手里接过要抢要磨的铁具,菜刀、篾刀、镰刀、剪子、铲子、斧头、锄头、锹镐什么的;因为抢磨的功夫在铁具的刀口,他得一一用右手拇指的指腹在刀口抹过,看看厚薄卷秃,倘若判定某件铁具缺钢,干脆劝人卖了废铁,免得浪费工钱。验货后,王大猴起身去客户家的灶房舀水。
这时,抢剪子磨菜刀的消息已家喻户晓,更多的人拿着刀子剪子斧头赶来。王大猴一边往板凳腿上的木桶里灌水,一边交代按先来后到的顺序排队,地上就哐当哐当地响,摆了一溜铁家伙。然后,王大猴骑在板凳上做活,大人小孩围成半个圆圈观看。几个年幼的孩子总是站在人圈的最前面。我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脸颊的汗珠开始一颗赶一颗地滚落,磨过的刀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磨刀水溅了几滴到我脸上,我拿手去抹。他说:走开娃们,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都说:好看。身边的大人就笑。他磨好了一把菜刀,举起,正用拇指的指腹在刀口极轻极慢地抹动,台坡口的椿树上突然发出喳的一声,众人抬头,看见了追来看热闹的两只喜鹊,回头再看王大猴,他纹丝未动,指腹抹过刀口。
王大猴磨一把菜刀两分钱,抢一把剪子三分钱,有钱的给钱,没钱的赏两个鸡蛋。如果一角钱找不开,顾客让他欠着,他必定退回去让顾客欠着。湾子里的望家婶既泼辣又小气,挑了两个麻雀蛋大小的鸡蛋给王大猴,王大猴一笑。望家婶说:你那两个东西小,两个小鸡蛋够了。王大猴又笑:您咋晓得?望家婶笑着举起剪刀朝空中一剪。
入夏,柳树上又传来喜鹊的喳喳声,节奏固然均匀,调子却明显低沉,透着且喜且忧的态度,应该是劁猪的来了。
劁猪的姓郭,人称郭胖子。郭胖子胖胖矮矮,田字脸,胡须长在喉结上方,眯着眼似笑非笑,訇一声鼻子吐一泡痰。他有一种特别的稳重,几十年后,一位宣讲传统文化的诗人一旦出现,我便禁不住想起他来,觉得同样的矮与胖。当年,郭胖子单肩挎一个帆布的土黄色挎包,背后斜背着收拢的网罩。他其实一专多能,除了劁猪(或骟猪),也做线鸡的业务。那个帆布挎包里装有劁、骟、线的工具,背后的网罩用来捕捉禾场上的公鸡。此外,他一手拿碗口大的铜锣,一手拿小棒槌,进了湾子,一边走一边敲两下。
郭胖子之所以令喜鹊且喜且忧,是因为他很快就会弄得湾子里猪汪鸡叫。猪和鸡是兽禽,跟喜鹊同类,喜鹊自然要同情的。这一天,如果劁猪的郭胖子还没有离开湾子,喜鹊就一直蹲伏在柳树上,一声不吭,单是张望,小眼珠骨碌骨碌地转。
劁猪(包括骟猪)是在猪身上动刀子,猪的力大,郭胖子必得让客户出一名男子(或者勇猛的女子)来帮忙,控制猪的反抗,通常阵仗不小;又因为湾子里不是家家户户都有猪要劁要骟,劁猪和骟猪成了难得的场面,很值得看热闹。我一眼就发现,郭胖子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别长,长得超乎人类,而且三根手指的端头差不多齐平,令人惊异和敬畏。果然,它们无论是从母猪肚皮的刀口里揪住一根肉管来劁,还是在公猪的屁股上抓住两坨肉球来骟,都表现得孔武而利落。线鸡是摘除公鸡藏在肚子里的睾丸。鸡的力气小,线鸡时一人可以操作,只需客户往地上撒一把米,指出哪只公鸡要线,郭胖子拿起张开的网罩,闪身一送,那公鸡就被捕了。
看劁猪的郭胖子做活,不仅有趣,也引发思考。主要有三点比较深刻。一是为什么从猪和鸡身上摘下的物件一定要甩到屋顶?这跟换牙孩子的上牙掉了埋在床底而下牙掉了扔到屋上——有什么相通的道理吗?我一直在想,到了中年也含含糊糊。二是追究劁、骟和线的目的,当年问大人,大人们只是笑,越发逼得我思索,于是便有性的觉悟与启蒙。三是偶尔联想到人,免不了浑身顿生鸡皮疙瘩,由此,让我长大后对古代皇宫中去势的生动与反动大有认知。
也有小伙伴落下后遗,当年有个六岁的男孩,他和姐姐把家中的几只鸡分成各自的队伍,属于他的一只红花公鸡不幸遭逢郭胖子的毒手,顺利长成肉鸡,过年时被父亲杀掉,他很伤心,从初一哭到了十五。几十年后的一天,我与他同坐一席,请他吃烧鸡,他赶紧摇头笑笑。我不知道他六岁前是否吃过鸡,反正他说他是不吃鸡的。
接着是剃头佬。
剃头佬挑着剃头担子,很隆重,还在老远的公路上,两只喜鹊已交替地喳喳,声调欢悦,节奏均匀而轻快。剃头佬在丁字路口的柳树下拐了弯,往湾子里走,喜鹊拍翅飞出柳树的冠顶,接连从一棵树上飞蹿到另一棵树上,喳喳地追随。
剃头佬是一个麻子,头戴灰色搭帽。他的左脸上有一块皮麻成了瘤疤,大过五分硬币的面积;头上的那顶搭帽从未取过,估计头皮更加稀烂。他姓苟,兜斗湾的人背后叫他苟麻子,当面喊苟师傅。苟麻子师傅忌讳麻字,有一回在隔壁湾子剃头,正在接受剃头的人招呼一个麻姓的人“老麻”,苟师傅不由顿住,那人又招呼一声,苟师傅用剃刀剃缺他的耳朵。所以,苟师傅来到兜斗湾剃头,大人小孩说话都得慢半拍,唯恐发出麻音来。
苟师傅差不多每月来一回兜斗湾。剃头是老少男人需要的,基本上每家轮着接待苟师傅。他进了湾子,不用叫喊,也不必甩铜片敲铜锣,直接上农户家,一回一家,轮着来。他在农户家的堂屋里歇下担子,担子的前后各有一副木架:前面的木架上嵌一面花糊的方镜,方镜下边是抽屉,里面装剃头工具;后面木架的顶头是一根挂毛巾的横撑,下边有一个中空的圆圈,用于搁搪瓷脸盆。苟师傅摆好了两副木架,正要挪椅子,东家端来半盆水,搁在其中一副木架的圆圈中。剃头开始。剃头不兴排队,大人或有急事的人先来,小孩子靠后;一般也不围观,除了等候的人。
我不喜欢苟师傅为我剃头:我的头老是撑不住地歪斜,他扶正时手很重,特别生硬;尤其是那条乌黑的毛巾,差不多混合了一万人的气味,奇怪地臭;有一次,他把碎发弄到了我的领子下面,我痒得不行,稍一动弹,他就猛力搡我一把,像是厌恶。而且,他给我哥哥剃头时,总是夸赞我哥哥长得英俊——我与哥哥同父同母,他怎么不夸赞我呢?他让我觉得自己长得不好看。这个麻子!
不过,每次剃完头跨出门槛,我都会得到另外的礼遇——那两只喜鹊在屋外的树上齐声喳喳,啪啪地扇动翅膀,为我脱离苦难而欢呼。
然而,有一回苟师傅哭了——
那天,一个调皮的男孩在门外大声叫喊:妈,你滚回去。“妈”跟“麻”的发音含混,正在堂屋里剃头的苟师傅陡然顿住,朝门外瞟了一眼。轮到那个男孩剃头,起初平静无声,突然,那男孩惊叫:日你妈,好疼!捂着一只耳朵逃脱座椅,站到旁边去哭。不用说,那男孩的耳根是被割伤了。有人上前安抚,劝他回去继续剃头,他不从,只管呃呃地哭,只管骂那三个字。苟师傅不吱声,耷拉着头去门槛上坐下。过了一会儿,那男孩被人牵回椅子,耳根的一道米粒长的血印已经干枯。苟师傅听见动静,起身回去拿剃刀。这时,我看见,他起身之际,捏着袖子擦了一把眼睛……门外,喜鹊诧异地轻喳一声。
他是大人,为什么也哭呢?
在我,柳树和喜鹊犹如生活的开端。
它们是那个叫作兜斗湾的湾子的标志。兜斗湾的地域内有无数的树,但人们说到柳树,比如“柳树下见”,专指湾子南边的那棵有喜鹊的柳树。外来的人,外出回来的人,看见柳树,就到达了目的地;如果来者留意,从喜鹊喳喳鸣叫的调门中,可以听出兜斗湾此时的态度。大热天,路人去那儿躲荫;遭遇暴雨,行人朝那儿飞跑。有人在树下成为朋友,有人在树下吵过一架。
那儿还是生产队的三大公共场所之一,另外两处是队屋的禾场与湾子中段的桥头。别队长讲话时,以柳树为靠山,喜鹊在树顶安安静静地听他发脾气。开完会,社员们就近下田干活。收工了,想听人说古、打探消息、传播流言蜚语,也来此地相会。最浩大的一次是唱花鼓戏《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湾子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都聚在柳树下;公路上一辆卡车被堵住,后面的汽车拖拉机跟着停下,司机们干脆熄火,邀车上的人一起来听戏。
那儿向来光明磊落:且不说争论农事,即便传播小道消息,也都高声大嗓,不怕柳树听见,任喜鹊一惊一乍;大白天,当着众人,光棍和少妇可以随便打情骂俏;忍不住密谋坏事或搞男女关系的人于三更半夜来过后,从此不好意思面对柳树,担心喜鹊走漏风声。
事实上,那儿成了整个湾子的进出口,不单是人的进出,还有消息进出、时代进出、喜忧进出、生活进出、希望进出……
我上小学后,经常张着耳朵聆听那棵柳树上的声音。
秋天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喜鹊喳喳地叫唤,急切,反复,像是惊喜,也有慌乱。我站在台坡口朝南边张望,看见那两只喜鹊在柳树的冠顶上蹿下跳,羽毛且黑且白地频闪。接着,公路上传来高音喇叭的声音,有人喊:快来看,汽车撒传单啦。
我进屋放了书包,跑过去,公路上和公路边干涸的沟渠里已先到了许多大人小孩,正忙着捡传单。那些传单有红的、白的、黄的、绿的、蓝的,跟书页一般大小,散落在地上很是绚丽;我捡起一张,上面的文字飘出油墨的芳香,不由莫名地兴奋。
只是,我不明白喜鹊的叫唤为什么透着惊慌。
传单上有很多新鲜句子,我把传单带去学校,给老师看,老师说都是“革命内容”。我听从老师的话。有段时间,我每天跟着小伙伴去公路边等候汽车来撒传单。柳树上的喜鹊喳喳一叫,撒传单的汽车就来了。高音喇叭越来越响亮,车到近前,车上的人故意朝我们头顶撒传单,刹那间,五颜六色的纸片在空中飞舞,比歇在地上更加壮观。喜鹊的喳喳声也遽然响亮起来。传单太多,我们不再是捡,而是抓,谁抓得多谁厉害。
有时,一片红的或黄的传单被风吹向柳树的冠蓬,搁在高处的枝叶上。我们胸前抱着一沓传单,站在柳树下,仰起头,等传单掉下来便抢,可它就是掉不下来。两只喜鹊为我们着急,飞到歇着传单的枝头,喳喳地跳蹿,传单终于飘落下来……
第二年春天,天空阴晴不定。
一个落雨的黄昏,柳树那边发出几声“哇——哇”的嚎叫,仿如怪兽来临;接着便是喜鹊喳喳地回应,声音异常尖利激烈,伴着翅膀的啪啪扑打,展开了阻击……至夜幕笼罩,树上的战斗戛然而止,世界万籁俱寂,一湾子人扶着自家门框,朝着柳树的方向。
随后多日,柳树在朦胧细雨中无声摇晃。
等到天空晴了,柳树那边再次传出“哇——哇”的嚎叫,竟是胜利者得意的腔调。有人高喊:乌鸦!是乌鸦!我跑到台坡上张望,看见两个黑暗的家伙站在柳树顶端,踩得枝条一颤一颤。
太阳当顶时,几个戴红袖章的青年男子来到兜斗湾“破四旧”……远处的乌鸦哇哇两声,我看见一本老书被扔进了火焰……
从此,柳树上的乌鸦开始扩散黑暗。
乌鸦只要“哇——哇”地出声,准会有坏消息:有人找王大猴抢了剪子不给钱,王大猴不依,马上被人捆起来;劁猪的郭胖子为戒掉养家糊口的手艺,自己把自己的三根平齐的手指弄残了一根;剃头佬苟麻子不帮恶人剃头,恶人砸倒他的剃头挑子……湾子里,各家各户到处找磨刀石,队长带头“割资本主义尾巴”卖猪杀鸡,剃头的问题暂时还不知道怎么搞。都怪那两只狗日的黑乌鸦!
有个瘦长的驼背老爹,端着半边蓝花瓷碗来到柳树下,碗里装满撕碎的馍;有人问他干什么,他神秘地眨眼摆手,然后靠着树干放下半边碗,仰起头大声招呼:乌鸦乌鸦,我给你们送好吃的来了,以后不要报告那些不吉利的消息。可是,第二天,三只麻雀死在半边蓝花瓷碗的外面,两只乌鸦在柳树上嘎嘎直笑。驼背老爹失手了。
照样的,乌鸦不定期地“哇——哇”嚎叫。
我家的坏消息接连不断:父亲成了最小的“走资派”,不再当医院院长,被下放到偏远的卫生所打杂,不久病倒在外地……祖父因为只跟牲口说话不跟人说话,受到兽医站领导群众的严肃批判。一家人每天都担心乌鸦出声。祖母有空就双手合十,闭目祷告。
冬天来了,大雪覆盖平原。柳树白了,树冠上的鹊巢变成白白的一团,只有站在白鹊巢上的两只乌鸦继续黑暗着。有时,它们得意地哇了一声,不是特别恐怖,日子勉强太平;然而,一旦它们真格儿“哇——哇”嚎叫,便狰狞无阻,声音所到之处,天空霎时黑了下来。
一个雪天的午后,乌鸦的嚎叫落在生产队别队长的头上。
别队长也是黑色的:黑的棉衣棉裤,黑的狗钻洞帽子。他在白雪中拖着黑的脚步,黑黑地来到我家。几天之前,他干了一票大的:亲自带人杀掉队里的一头白肉猪,分给各家各户过年。但是,眼下既然乌鸦发出黑色的哇哇声,可见事情已经败露。他拜托我母亲:如果他被叫去办学习班,麻烦我母亲隔天去他家看看。他的老婆有病,三个孩子还小。母亲说:要不,就说是我的主意,我替你。别队长摇头:纸包不住火的。母亲只好提醒他:天冷,多带一些衣服。
大队来了两个民兵,大人和小孩送别队长出湾子。
白白的世界,黑黑的行人。走到湾子南边的柳树下,一团雪嗖地坠落,打着队长的脖颈,队长抬头看树上的黑影,撇嘴嗤了一声。
那时,我曾想:坏消息或许怪不得乌鸦?但问题是,这两个黑家伙毕竟野蛮地赶走了我们的喜鹊。
春节前,在等待大年三十吃肉的日子,我们几个小伙伴各带一把弹弓,去柳树下射击乌鸦。开始,一人一弹点射,打不中。两只乌鸦调戏我们,在树顶窜来窜去,抖落雪末,洒在每个人的脸上。后来我们喊一二三,同时射击,嘭的一声,有石子打中乌鸦,树上发出啊的惨叫,两个黑影扑扑地飞离。
但黑影不会罢休,我们并未取得胜利。
队长还没有从“学习班”出来,乌鸦依然相信天空属于自己的领地,随时在湾子上空划一道弧,从容地回到柳树上。我们开始运用“敌驻我扰”的战术,不时拿起弹弓去树下袭击。持久战,比谁能够“再坚持一下”,最后一次,逃走的乌鸦不再出现。
不过,此后两年喜鹊也没有回来。
期间,湾子里的那个驼背老爹时常倚坐在柳树下。
我去看他,发现他身边放着半边的蓝花瓷碗,碗里装着谷子。我说乌鸦已经走了咧,他说晓得,碗是洗过的,他在等候喜鹊。我以为荒唐,却不知道如何劝慰他。回家,我说给祖母听,祖母告诉我:驼背老爹是舍不得蓝花瓷碗,那碗是他家祖传的,旧社会讨米要饭都揣在怀里,可惜,乌鸦赶走喜鹊后,那碗被破了“四旧”。
一天早晨,驼背老爹在半路碰见我,笑嘻嘻的,用手遮着缺少门牙的嘴,对我说:帮我做件坏事吧。我问:什么坏事?他说:在学校里搞点钉子铁丝。我问:为什么?他说:修碗。我便答应了。几天之后,我带着他要的东西去找他。他家在湾子北头。我到他家时,他正在禾场树荫下的小方桌上敲敲打打。已是六月天气,他光着上身,皮囊下坠,肩胛高跷,额头淌着汗水,嘴巴揪得歪歪的。他见到我很高兴,赶紧拿手遮挡着笑。我把两颗细钉、一套风钩和一截半尺长的钢丝放到桌上,他看了看细钉和钢丝,留下;然后把风钩还给我,说这个没用,不要浪费,装回去。我问修碗的进展,他起身去屋里,拿来用麻线缠绕的整只蓝花瓷碗,搁在方桌中央,再从桌上捡起一枚小爬虫似的钩钉,给我讲锔瓷工艺。我问瓷碗锔好后漏不漏水,他说不会,他弄到了桐油和石灰,会抹油灰的。我想看他锔瓷,他说这是细活,不要影响他。我拿着风钩离去。
不久,驼背老爹又回到柳树下。我过去,看见一只整全的蓝花瓷碗,歇在树脚,碗里照例装有谷子;他捂着嘴笑,一手拿起碗来给我欣赏,那碗的裂缝上的锔钉排列得弯弯长长,像一条行走的蜈蚣。我蹲下身,好奇地接过碗来观摩。他不放心我的动作,伸出手来悬空托着。我说:让我去沟边试试,看漏不漏水。他连忙捧住我的手,把碗拿回去。他那么慌张,让我觉得他的锔瓷并不成功……
可喜的是,次年开春,柳树上传出两声喳喳的鸣叫。
喜鹊回来了!我们去看喜鹊。欢悦中,一个最小的男孩问:这两只喜鹊是原来那两只喜鹊吗?众人抢着回答:当然是!肯定的!于是便在共同的愿望里更加欢悦。
次日,邮递员到我家,送来父亲的信。父亲在信上说,他在三百里外当副营长,带领民工点炮开山,修建焦(作)枝(城)铁路,这是一项“三线建设”工程,说明组织上是信任他的;他每天在山里从事体力劳动,饭量大了,人也胖了,请他的母亲和我们的母亲放心。接下来,说到家中的每个人,一一嘱咐。信是哥哥在念。信还没有念完,祖母和母亲已欢喜得呜呜哭泣。哥哥拿着信,等她们哭完。她们哭了一阵,连忙喊:念——快念呀!
念完信,母亲和祖母去找东西,准备按信上的地址寄给父亲。我问哥哥:副营长是多大的官?哥哥说:副营长只被营长一人管,一个营有3个连,一个连有3个排,一个排有36人,共计320多人。我又问:父亲是医生,怎么当了副营长?哥哥说:父亲也是院长,有管人的经验。我依然疑惑:干吗让医院院长去当修铁路的副营长呢?哥哥不耐烦了:父亲是党员,党叫干啥就干啥唦。
七月的一个傍晚,喜鹊不停地喳喳。母亲说,照父亲上次信里的意思,他们应该完工下山了。吃过晚饭,母亲带着我和哥哥去公路上碰运气。我们走过那棵柳树,两只喜鹊特意跳到低处来,冲我们喳喳鸣叫。我们按捺激动的心情,去公路边站着,朝父亲回来的西边方向眺望。天色暗了,我们不肯回去。
月亮升起时,远处出现人影。我和哥哥丢下母亲,向人影奔跑过去:果然是父亲!我们接过父亲身上的行李,父亲一手扶着哥哥的肩,一手搭在我头上,三人并排往回走,走到母亲的面前,母亲在月光下静静地微笑。然后我们一起回家。
经过柳树,喜鹊的喳喳鸣叫犹如鞭炮。
日子里,风开始把庄稼的芬芳从田野吹来。
也有别的好消息:西哈努克亲王再次访华,公社要放电影《智取威虎山》,生产队的母牛下了仔,嗡鼻子叔叔准备国庆节结婚,别队长说今年的水稻丰收在望,苟麻子重新巡回剃头(不收钱,改为记工分),父亲在外地又开始做医生了……插队知青到来时,喜鹊惊异地喳喳,表示欢迎;喜鹊有时也会随意喳一声,跟熟人打一个招呼;有时飞到低处跳跃,逗小孩子们玩耍,跟年轻男女说笑,冷不丁朝埋头走路的人俯冲过去,差一点擦着眉毛。
直到日子重复久了,竟让人忽略柳树上的动静。
又一年春天,喜鹊喳喳地叫着,一个年轻的跛子,迎着阳光,一歪一颠地从公路上走来,走过柳树,走进湾子里。他是生产大队的秀才,肩上扛着一袋石灰,手里拎着一只红塑料桶,桶里插了一支扫帚一样的大毛笔。一会儿,别队长在我家屋山头摆一张方桌,帮助跛子爬到方桌上,跛子站起身,开始用“扫帚”蘸桶里的石灰水,往墙上写字;字很大,写完两个,从方桌上下来,队长挪动方桌,他再爬上去写两个字。方桌挪了三次,墙上出现一句话:抓革命,促生产!字白得耀眼。接着,他去下一家写标语,从湾子南头一直写到北头,阳光下的兜斗湾顿时又白又亮。
两只喜鹊不识字,翩翩地飞到各处看新鲜……
转眼,田野的稻子和棉花收获归仓,一队青壮年男劳力从湾子里浩荡而出,后面跟一辆牛拉的胶轮大板车,板车上码着被褥行李以及箢箕、扁担、铁锹等工具。经过柳树时,两只喜鹊喳喳地欢送。他们是要去80里外的湖区,参加开河筑堤的水利工程。因为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可青年人走后,湾子里少了喧闹,两只喜鹊时常寂寞,站在柳树顶上张望,像静候征夫的人,弄不出细微响动。
快过年了,生产队经请示大队同意,可以杀一头猪。一日,阳光普照,队屋前大张旗鼓地烧水、清场、磨刀;可猪还没有响动,一队人马出现在公路远处,柳树上的喜鹊爆发似的喳喳鸣叫,是湾子里那伙青壮年劳力回来了……杀猪的就笑:狗日的们,已闻到气味咧。
但过完年,别队长打起柳树的主意。
上年里,常有手扶拖拉机在湾子旁边哒哒地驶过,别队长想为生产队买一台,由于钱不够,搁着,年后突然发现可以把柳树锯了做木料卖钱,已联系买家来看过,价钱合适。于是,他在柳树下召集几名队干部开会,大谈农业的出路在于机械化,宣布锯树计划。结果,他遭到了全体反对。年长的说:这棵柳树已经成了精,动不得。年轻的反问:柳树锯了,喜鹊去哪儿?别队长也犟:一次说不拢,二次;二次说不拢,三次。双方争论最激烈时,妇女组长仰头看树上,摆着手小声说:莫让喜鹊听见了。众人不由一怔。
就在这次会议的第二天,两只喜鹊悄然飞离柳树,去向不明。别队长望着天空抽完一支烟,不再提锯掉柳树的事。
多日后,喜鹊回到柳树上,每天清晨轻柔地喳喳,向一湾子人表达谢意。别队长摇头叹息:老子差点落下骂名咧。
大约过了半年,别队长另生一计:把湾子前面的三亩水杉林锯掉。水杉林的水杉不到十米高,还没有长成栋梁之材,卖给外地人做檩条或椽子,勉强可以凑齐买手扶拖拉机的钱。这回,别队长不用跟其他干部商量,趁我母亲去仙桃照看病中的父亲时,直接吆喝社员干了,收到的钱已交付出去,就等着开回手扶拖拉机。
可是他得罪了我母亲。因为那块水杉地是母亲带人开垦的,那片水杉林是母亲组织栽种的,那些水杉苗是父亲帮母亲从很远的外地弄来的,虽是公家的财产,但那是一处清新、一个愿景,父亲每次回来休假,都要和母亲去看那片水杉林……母亲回到湾子里,发现水杉林不见了,去找别队长,别队长坐在手扶拖拉机上嘻嘻笑,母亲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这个矮子,目光短浅,永远当不了大官的!
乡村的贫穷令人茫然,我开始莫名地疏远湾子里的人事。
十二岁,我背上行李,离家去毛嘴中学住读。出湾子时,两只喜鹊喳喳地为我送行。此后,我亲耳听到的喜鹊叫声只跟我有关:在我回来或离去时喳喳地响起。因为它们的鸣叫,我还在公路上,祖母已站在台坡口,用手搭着额头,朝柳树方向观望。我看见祖母,向她奔跑,一口气跑到台坡下,大声叫唤她,跨上了台坡,站到她面前;她落下遮在额头的手,双手捧着我的脸,干枯的眼睛不停眨巴,一边喃喃地说:我儿瘦了。我便笑,牵她进屋。
祖母活着的时候,无论我在哪里,都听得见那两只喜鹊在兜斗湾南边的柳树上喳喳鸣叫……那里是我人生的理由。
1982年,我还在念书,据说喜鹊有过一次觉悟很高的表现。
当时,试行“包产到户”的消息传开了,柳树上不时发出嘹亮的喳喳声。一天早晨,别队长外出开会,两只喜鹊喳喳地飞离柳树,为他送行;可等到下午,队长脸色沉暗地回来,它俩双双歪了头,一声不响。次日,生产队在柳树下开会,别队长传达“包产到户”政策后,表示目前只是“试行”。有人问:到底包还是不包呢?别队长不表态。有人直言:队长,你是不是怕丢了权力?别队长恶道:包了老子也是队长咧。众人喊起来:那就包呀!队长仍不肯明确表态。这时,两只喜鹊急了,跳到地上一阵喳喳大叫。队长掉头看喜鹊,有人说:你看,喜鹊也赞成包。
“包产”的事暂时搁起来。
就在这当口,天空突然一暗,湾子南头传来消失已久的“哇——哇”嚎叫。接着,柳树上掀起激战:两只乌鸦哇哇地扑向两只喜鹊,两只喜鹊喳喳地迂回还击,摇晃的枝叶一串赶着一串奔跑……但这次喜鹊异常骁勇,怎么也不离开柳树。母亲说,她举着长竹竿去给喜鹊帮忙,有一只乌鸦猖狂地扑啄竿头,她刺中了那只乌鸦,两个黑坏家伙最后溜之大吉。
柳树上的战争平息了,喜鹊每天喳喳地催促“包产”。母亲在柳树下等来队长,跟他说:实事求是,别拖了,分吧。队长叹息:您也觉得应该分?母亲说:你想做喜鹊还是乌鸦?队长眼皮一抖,讪讪地笑。
往后,兜斗湾家家户户每年有余粮……
现在,往事永逝。我在武汉,站在现实的柳树下。
这是一棵注定的柳树,或者就是老家的那棵柳树。
——但这不是怀想与乡愁。且不论现在的交通快捷信息灵通,事实上,我后来每年清明都回老家给埋在那里的先辈扫墓,几乎可以及时看到兜斗湾的变化,至少那里的概况一直在我的视域之内。而今,那个21户人家的湾子还在,整个儿移了方位,家家起楼房,房前屋后栽了好看的花、种了好吃的果,湾子南边那棵柳树业已消亡,偶尔听见的喳喳声不知来自哪片树林;至于兜斗湾这个名字,没人接续使用,因了乡村管理需要,已改为别湾村第×组……在我的观念里,这一切都是必然而可喜的进步,没理由愁绪蔓生。
——也无所谓现代性批判。我在城里的批判与任何柳树无关。况且,从前我在兜斗湾的柳树下亲身体验过贫穷的窘况,而眼下东湖西岸柳树下的生活无疑是好的。我一向以为,同时捏造“农耕温馨”而批判“城市荒漠”的人若不是出现逻辑故障,便是情感的企鹅。城市文明历来比乡村发展走得更快。一个老男人无论怎么怀念抢剪子磨菜刀的岁月,也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儿孙回到从前的那里去生活。怀念是自私的,不一定是理想。倒是有一种可能,现在或者未来,城市温馨与乡村惬意可以相异共美——而文明,也包含个体可以自由地对生活做出选择。若说批判,城市和乡村永远需要在检讨中前行。
未来的人不会只在一棵柳树下乘凉。
我所在意的是,东湖西岸的这棵柳树与我建构了一个神奇的精神格局:它的矗立,让我心中的那棵柳树日益蓬勃。
我不相信人造神,但敬畏自然。一棵显形柳树与一棵隐形柳树的会合有着不可言说的神性。在深秋或初冬的月夜,我来到这棵伸张着光秃秃的枝杈的黑色的柳树下,得以异常清晰地看见从前那棵立在兜斗湾南边的苍翠的柳树——它们相距两百里,相隔四十年,但它们因为我,于同一时空存在。它们原本就在同一时空吗?我想到了超越四维空间的“无维时空”的景观——想到了时空的同在性。那么,这两棵柳树便是相处在同一时空:其中一棵以光秃秃的枝叶呈现空无时,另一棵以繁茂的翠绿替它展示生机和生意;反之亦然。那看不见却看见了的两只喜鹊,它们同时属于这两棵柳树,包括喳喳的鸣叫,包括喳喳鸣叫的音律变化……而且,无论怎么变化,都是对生活的悠悠关切与情义,指向相同而莫名的人类远景。
于是又有乡愁,超越那个兜斗湾的乡愁。
于是也有批判,撇开都市与乡村的批判。
这些年,母亲在她的五个子女家巡回居住。两年前的春季,她住在我家,每天走出院子,去柳树附近的荒地干活。她已年逾八旬,高而胖,膝腿没劲;她带上一把矮小的塑料椅,坐在椅子上做事。荒地凹凸不平,散布碎砖细石,长满野藤杂草。她用小铲一下一下地铲断藤草的根茎,赤手一块一块地捡拢砖石,像愚公面对一座山。我去看她,希望她歇着,她不应,专注地铲出一块石头;我上前去帮她捡石头,她拨开我的手,自己拿起来丢到砖石堆上。没几天,荒地亮堂了席大的一片,我笑她:这是公家的地咧,您想侵占呀?她说:公家的地也不能荒着。为了成全她,我托人从外地买来28棵橘树,在荒地栽下。她则笑我:就会花钱。然后去橘林里干她的活。
又过几天,她把橘林的地面清理成了熟地,开始下种栽苗;我又去看她,正要跨进地里,她极不信任地摆手:站着,不要乱踩。有一次,她在矮椅上站不起来,我冲过去搀扶她,她站住了,忽然看见一棵青椒苗被我踩倒,连忙摆手让我走开,又蹲下身去。不久,橘林里就长出了一些纤细可喜的绿色。有时,我站在窗前观望橘林,看着母亲坐在矮小的椅子上除草或者施肥。我想,对于母亲而言,蔬菜已不是决定喜忧的缘由,而劳作才是她丢不掉的习惯,这习惯的践行便是愉悦或舒服;而且,她信任她的习惯,信任她种出的青椒、茄子、冬瓜、南瓜、丝瓜、西红柿、豆角、蛾眉豆……她的笃定不需要别人的看法,只在她的岁月里落实。
母亲离开我家去下一家之前,把橘林的蔬菜一棵一棵交代给家里的家政阿姨,出了门又转回身来说:记下我的手机号,不清楚就打电话。去年秋天,橘林挂果,橘林的蔬菜长势旺盛;母亲来了,每天去蔬菜地披阅她的作品。家政阿姨问:要不要在橘林外扎一圈篱笆?母亲摆手:不用,公家的地,谁要摘谁就来摘。
今年春天,母亲在橘林里巡视,我陪在她的身边。看完菜地,她忽然抬头仰望橘林外的那棵柳树。柳树举着巨大的冠篷,两只画眉叽喳地飞进绿丛。母亲诧异而怅然地问:是喜鹊吗?
我不由一惊,赶紧笑道:有您,就能听到喜鹊的喳喳!
原来,那声音既不需要听见,也不需要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