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婶的苦楝
莲婶有个女儿叫小莲。我的年龄介于她们母女之间,上下都相隔十二岁。小时候在乡下,我把小莲的姆妈喊莲婶;多年后,小莲来到城里叫我叔叔。幸亏她们母女跟我从未出现在同一场合,不曾有辈分的冲撞。
那年,我离开报社去一家港资公司上班,公司写字间设在汉口上海路的教堂内。有一天,应该是十分寒冷的一天,办公室开着暖气,上午上班一会儿,门卫师傅忽然敲我的门,领来一个穿大红羽绒服的女孩,我还没有看清她的样子,她已连带我的名字喊了一声叔叔,我不敢答应,诧然看她。
她说:我是小莲,莲婶的女儿。
她的长相中的确有莲婶的影子。
门卫师傅走后,我招呼小莲在沙发上就座,给她倒开水,拖一把椅子与她斜对面坐下。她跟当年莲婶出嫁时的年龄差不多,也跟莲婶一样好看,白净小脸,五官如雕画地鲜明,眸中有光,睫毛忽闪,美丽得没法子收敛,单是因为从寒风中来,嘴唇有些乌紫。
我问小莲怎么找到我的,她说她问过我母亲。我母亲常回乡下,她家跟我家在两个相邻的湾子的端头,倒是离得特别近;不过,她家跟我家没亲戚关系,是莲婶出嫁前,我父亲给莲婶的父亲看过病,莲婶嫁过来后,跟我家走得勤。我问小莲是否还在念书,她说她来武汉上大学已有三个月。
我让她喝点开水暖和身子,她端起水杯,忽然停住,看着我说:叔叔,我想退学,您能安排我来你们公司打工吗?她这么直率,不单是拿我当老乡叔叔,显然有点儿挟美自信的劲头。我笑了笑:为什么?她忧郁地垂落眼帘,放下水杯,嘟哝道:好烦人的,天天都有人纠缠,男生一个比一个不要脸,女生一个比一个心眼坏——没办法念书!我明白了,越发笑她:瞧,哪像个大学生说的话,还不如莲婶——你母亲——强大!她抬起头,查看我眼中的意思。
不是吗?我半开玩笑地说:既然长得好看,就要强大。
她喜悦一笑,即刻嘟起嘴来。这是莲婶不曾有的样子。
我打算给她讲讲莲婶的故事,但判定她不可能不了解自己的母亲,就拖延沉默的时间,期待她自悟。
但她忽然抗拒地晃了晃头。我看出她的倔强,抢先说:其实你是主动的,你可以在众多追求者中挑选一个自己中意的小先生,跟他确定恋爱关系,让其他人自觉撤退嘛;再怎么说,也不能因为这个放弃大学——你放心,我绝不会成全你的错误想法。她无助地看我。我抿着嘴微笑以示坚定。
快到中午,小莲起身要走,我带她去教堂对面的小餐馆吃饭。她的情绪依然低落。我逗她:要不这样,你回学校散布一条信息——说你有一个叔叔,在汉口混黑道,左胳膊文一把斧头,右胳膊文一支机枪,拐(坏)得很。她扑哧一笑:算了吧,太不靠谱,还不如说您原来的职业——做记者。至此,她似有转意。
吃过饭,我送小莲去江边坐轮渡回武昌。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码头上密匝匝的人由坡桥拥向渡轮。小莲向我挥手,掉头走向码头。我目送她消失在人流中。这时,雪花遽然密集而急切,飘向江面和人流,飘向小莲……
莲婶是在一个明媚的春天嫁到我们那儿的。
我们那儿位于通顺河南岸,莲婶的娘家在北边。
春天晓得她出嫁的消息,提前兴奋起来:土路边的各色花朵东张西望,油菜摇荡无边无际的金黄,桃树红得像火,白蝴蝶四处乱飞不知飞向哪儿,杨树索性以飘扬的白絮把附近的湾子罩住。可是,那一天,她到来时,大自然的所有的忙碌与鲜艳陡然风平浪静,整个春天被她遮蔽了。
这是为什么呢?那时我还小,恍惚在春天里。
我所知道的是,这个莲婶在传说中无比漂亮。
之前的某一年,兜斗湾的缺嘴婆过河去收知了壳,中途口渴,上农户家讨水喝,一个小女子给她端出一碗水,她被小女子的美貌惊呆了,一问,方知是要嫁到隔壁湾子的莲姑娘,赶紧咕哝几口水,掉头往回跑,跑到兜斗湾,逢人便讲那莲姑娘是天下最好看的——瓜子脸,葡萄眼,柳叶眉,鼻子像葱,牙齿像糯米,皮肤白里透红,一条长辫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细腰圆臀——比旧社会的日本女子和西洋小姐好看,比新社会的白毛女李铁梅江水英好看,从没见过比她漂亮的,不可能再有比她漂亮的……缺嘴婆两眼翻白、口流涎水、胡说八道、上气不接下气。不等她讲完,众人齐声咋舌:那不就是天仙!
莲婶嫁来的那天,太阳还没落土,晚霞红得耀眼,接亲的队伍从通顺河上游的木桥过河而来,因为新时代不兴坐轿子骑白马,莲婶头上搭一块红绸布,由新郎官牵着手,走在队伍前头。一路上,喇叭响,锣鼓鸣,逶迤浩荡。路边的花朵无法看见她的脸,篱笆的枝条悄悄扯她的衣袖,乱飞的蝴蝶拢不了她的身,杨树的花絮落在她头顶的红布上……湾子里的人出门夹道迎接,把她迎进湾子,过了杨树沟的小桥,拥进一间贴红对联的青砖瓦房。
新郎官叫别水亭。我小的时候,母亲让我喊他水亭叔。
水亭叔的瓦房有贴花纸的窗户,当夜的灯火燃到了天亮……
水亭叔之所以运气好,得益于娃娃亲风俗:水亭叔穿开裆裤时就和莲婶定了亲,谁能料到日后各自的长势?况且保媒的说了,水亭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姐姐,今后不用分家,房屋是水亭一个人的。若是现在,双方长到成人后自由恋爱,以水亭叔不到一米六的身高,卡白瘪瘦,左手老是捂着上腹,一个大小伙子在生产队每天只能跟妇女一样挣0.95个工分,别说莲婶看不上,怕是连媳妇也讨不着。水亭叔唯一的长处与独子有关,因为是独子,父母供他念完初中,他在农村的同辈人中算得上最有文化,这个应该可以作为一种婚姻的弥补。有年春节,水亭叔去丈母娘家拜年,一碗米饭吃得抻脖子翻白眼,丈母娘看得神色仓皇,水亭叔赶紧说:姆妈您不担心,我没病,而且队长准备让我当会计,每天拿一整个工分。丈母娘就圆场:娃儿,莫这么讲,我们是守信之家,没别的意思。
这么说,莲婶嫁给水亭叔,不仅带着美丽,也是带了仁义的。
新婚第二天,朝霞绚烂,一对喜鹊在杨树沟边的树巅上喳喳鸣叫;水埠传来棒头打衣的声音,、——,两重三轻的节奏,跟往日女人棒衣的干劲有所不同。是谁向水埠探头,看见探头的人跟着探头,探头的人渐渐增多,远处的往沟边靠拢。水埠上,棒衣的正是莲婶:荷叶色春装,枣红裤子,蹲在濒水的埠石上,高卷袖口,露出两只莲藕一样白净的胳膊,挥起棒头打石板上的衣物,身形动作灵活,像是在清脆的棒声中舞蹈,击打得阳光四溅。杨树沟的两岸愣怔了一片人,眸中都是棒衣的莲婶。
一会儿,穿一身藏青色中山服的水亭叔来了,站在莲婶身后唤莲儿,声音小小的,像是怕惊着莲婶,一连几声,不舍缠绵;莲婶应着,端了一盆衣物站起身来,水亭叔上前一步,双手拿住盆沿,莲婶笑着不松手,水亭叔让莲婶给他,只说不夺,免得搡了莲婶的身体。后来,莲婶空手走在前头,水亭叔端着盆子跟在后面,双双在春天的霞光里回家去。
从此,莲婶从家里出来后的每时每刻就有人报道了——
莲婶是积极的新人,响应号召结婚三天下地出工。她扛着锄头一出现,喜鹊就追随着喳喳叫,四面八方的目光向她跑来:看她的脸,看她的五官,看她的皮肤,看她的长辫子,看她的荷色上衣和杨树一样摇曳的腰肢……莲婶整个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看得憋不住,扑哧一笑,看她的人也连忙笑了,笑着躲闪,笑着点头,笑着跟她招呼一声,说今天又是一个洗衣裳的好天气。
看她的人不分男女老幼。年轻男子不必说,年轻女子也不必说。老头子老太太看见她,目光给粘住,站在台坡口先转头、再转身,任她把目光越拉越长,像风筝的线,直到被拐角的树丛遮绊,才算了断。若是少妇怀里含着奶头的婴儿瞥见她,眼珠立时瞪大,嘴上不知不觉松开奶头。喜鹊一直在树梢和篱笆上蹦跳追赶。公鸡也犯花痴:甩一下红冠子,眼圈亮一次。
还有我和伙伴们。她是荒漠童年的一株水莲。我们什么都不懂,不曾有过看见之外的遐想。单是喜欢看见她。依照水亭叔的辈分,她是大家的婶婶。
或许,这并不是童年的全部内情。否则,我怎么可能在多年后对莲婶的女儿小莲满怀一种长辈的情意?
但大人们总是别有用心的。
有人绕道接近莲婶,做出专心走路的样子,眼睛瞟了过去,像是怕忘记,赶紧又瞟一下。
有人从她身边经过,见她埋头锄草,咳一声,她抬了头,冲她微微一笑,不打自招地脸红。
有人明知她在视野里,偏不去看,胡乱地唱起荒年歌,要么就三三两两互相逗打,弄出一些响动来……
莲婶有礼貌,对人无不微笑以待,而且公平,微笑的尺寸都一样。又因为太美,特别自尊,每天积极出工,干活下力,不让美受到损伤。她的美比生产队长的吆喝顶用,让湾子的全体社员无比热爱社会主义集体劳动。渐渐地,她开始跟人说话;听她说了话,马上有人接连跟她说话。
春天,青年男女在水田里并排插秧,队长忽然喊停,全体停下。队长站在对面的田埂上吼叫:看看你们一个个插的秧,像瘌痢头,再看这一厢——株距行距清清楚楚,给老子照着学!众人看那一厢,新插的秧苗犹如写在格子里的字,均匀整齐,插秧的人已退到所有人身后,扭头看,是莲婶。
以后分组干活,大家都抢着跟莲婶在一起。有时争抢的人免不了争执,莲婶就安抚没抢到她的人,给他们多一些微笑,那眸中的波光就把怨气消化了。队长看出门道后,专门把大蛾子或黑牯牛分在莲婶一个组里:大蛾子毛糙,收拾粮食老是天一半地一半的;黑牯牛身大惜力,做事磨洋工,喜欢在树荫下躲太阳。
夏天的月夜,社员们在队屋的禾场上打稻子。中途小憩,男男女女歇在稻草堆上说笑。有人请莲婶唱歌,莲婶唱李铁梅的《光辉照儿永向前》,歌声起,天下静,至结尾的拖腔到来,掌声大作。一个小伙子突然兴奋地喊:哎,我们搬石磙比赛吧。搬石磙是把卧着的石磙搬得竖立起来。此时,众人的面前就有一个横卧的石磙,比一般石磙大许多,过去还没有人能搬动它。听到搬石磙的提议,黑牯牛嚯地起身走出去。大家喊黑牯牛加油。莲婶也跟着喊,声音格外清脆。黑牯牛站到石磙一端,朝手掌吐了唾沫搓几下,躬身搂住石磙端头,一声长嘶,石磙缓缓站起。全场一片鼓掌。另一个男子上去,抬脚蹬倒石磙,不用吐唾沫搓手,一撅屁股,石磙就起来了。接着,第三个、第四个人蹬倒石磙,搬起石磙……正是热闹时,禾场外传来莲婶婆婆的呼叫:莲儿,水亭发烧了,快回家看看!莲婶闻声冲出人群,禾场上的月光顿时阴下来。之后,又有几个男子上去搬石磙,没一人搬得动。夜色就彻底黑暗了。
也有一些故事是很不妥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