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驿马坡

山水味道 作者:刘燕成


驿马坡

当我再次捡起这个老去的地名,我便在心里想,怕是越来越少有人知道它就是现在的河滨公园了。当然,河滨公园还有另外一个特别柔媚的名字,叫杨柳湾,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名儿。坡,湾,坪,冲,它们虽有着各自的特色,但我们大多都混淆着喊。驿马坡也叫杨柳湾,固然是有着我们的习性在里面的。然而无论怎么说,杨柳湾这个名字太过于让我们想入非非了。河滨公园,又太过于世俗了。现在这凡尘间,哪里都在建造公园,泛滥如潮。因而我还是喜欢驿马坡这个名字多一些。

我在贵阳上大学时就爬过驿马坡。那阵子,许多同学纷纷谈起恋爱。校园里太过于严肃和拘谨,彼此连牵手的勇气都没有,最揪心的是怕辅导员老师发现了自己恋爱的秘密。这坡,每至周末,便有大拨大拨的大学生们潮一般涌来,于是就成了恋爱岛。我常常被同室喊去作“灯泡”,唯一的好处就是有人为自己买下入园门票。

许多年后的一天,我年迈的父亲终于起了念头,从黔东南乡下的老家匆匆赶到贵阳来。父亲是因着两个目的而来的:一是因为一辈子没有进过城,不知道城市到底有多好,因此想来看看他在城里工作了好几年的儿子—我;二是他人一老,毛病便多了起来,甚至还常常无缘无故地淌鼻血,人也日渐消瘦,饭量一日不如一日,想到城里看看到底有没有好的医院治得了他的病。

父亲到达贵阳的时候,已经是夜幕来临,大街上奔跑着去挤公交车的上班族,他们回家的影子越来越稀了。我把父亲带到驿马坡对面省杂技团旁边的一家小旅馆安顿下来。我先前就告诉父亲,我是在贵阳城郊的一个小县城的水库工地上工作,城里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家,来了是要住旅社的。父亲沉默了许久,方才慢慢地说:“那便不来了罢。”后来经我软磨硬泡,才把他老人家劝进了城。

旅馆的门窗均是朝着驿马坡开的。轻轻推开窗,就可看见坡上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树木林里的廊榭亭台。高高的过山车还在打着倒进,还听得见那些游玩得心情快活的人们的尖叫声,一浪一浪地涌来。父亲问,那对面的坡是干什么的。我告诉父亲,那是一个城中公园,叫驿马坡,也叫河滨公园。父亲这就又有了去公园里游一游的想法。

我们是在旅馆旁边的小吃摊上,点了餐,吃了饭,还喝倒了几个啤酒瓶子后,方才进公园里去的。这里已经不像我大学时代那阵子了,公园向市民免费开放好几年了,四周原来高耸的围墙,早已被拆除不见了,前门和侧门都可以入园。我和父亲选择了就近的前门,沿石梯慢慢攀爬上去,数十步,就到了坡腰上。摆地摊生意的小贩子们,蹲在园内小道的两旁,耐心地兜售着摊面上的小东西。或者是家用的针线,或者小瓢儿、小汤勺、小口杯,又或者是一些价廉的女红。反正都不贵,有的一块钱可买三样。父亲看得眼红,想买一个捶背的塑料锤,我便故意与小贩磨起嘴皮来,从五元钱一个,还到五毛钱一个,最后硬是一块钱买了下来。父亲嫌我心狠,说人家本来就赚不了几个钱,还还这么低的价格,不怕人家骂。父亲说话的时候,我偷偷地看了他一眼,我发现父亲的眼睛潮潮的,不知道是因为他的病痛,还是别的什么。我疾步返回摊贩那里,丢下五块钱,挽着父亲走下了坡背。

我们在坡脚河岸的林荫小道上,择了一块洁净的青石方凳坐了下来。此时,对面的街灯已明晃晃的了,倒映在南明河里。满江粼粼的波光,被水浪轻轻摇起。这一抹碧绿的河水,真的如同一条彩龙,蜿蜒着,冲下了雪涯路口的那道水湾,奔涌远去。父亲年轻时,在老家的清水江里放过多年木排,他水性极好,像鱼一样,一个猛子就可游到江对岸。父亲正给我说着他年少的故事时,水岸上便有好些夜泳者,纷纷扎进了水浪里,拍着,蹬着,仰着面,游到对岸的河床上聊天去了。

许多年了,我常常看见不少水性好的市民,下到河里游泳,或者在河里做独竹漂运动,他们黝黑强健的肌肤,我想一定是驿马坡下的南明河水泡出来的。当然,许多年来,驿马坡不但变得更加苍绿,还越发地灵秀和漂亮起来。主要是因为这坡上一年四季树木葱郁,鸟语花香,人气旺盛。当然时至如今,也有许多的世事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年在驿马坡恋爱的同室好友,他们早已劳燕分飞。那日和我一起游逛驿马坡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乡下的那个家,离开了我,差不多五年之久了。想起这些,我犹豫的心结便就越发浓稠起来,麻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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