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蝉
急雨之后,蝉翼湿得不能再飞了。那可怜的小虫在地面慢慢地爬,好容易爬到不老的松根上头。松针穿不牢底雨珠从千丈高处脱下来,正滴在蝉翼上。蝉嘶了一声,又从树底露根摔到地上了。
雨珠,你和他开玩笑么?你看,蚂蚁来了!野鸟也决要看见他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蛇
在高可触天底桄榔树下。我坐在一条石凳上,动也不动一下。穿彩衣底蛇也蟠在树根上,动也不动一下。多会让我看见它,我就害怕得很,飞也似地离开那里,蛇也和飞箭一样,射入蔓草中了。
我回来,告诉妻子说:“今儿险些不能再见你的面!”
“什么原故?”
“我在树林见了一条毒蛇:一看见它,我就速速跑回来;蛇也逃走了。……到底是我怕它,还是它怕我?”
妻子说:“若你不走,谁也不怕谁。在你眼中,它是毒蛇;在它眼中,你比它更毒呢。”
但我心里想着,要两方互相惧怕,才有和平。若有一方大胆一点,不是它伤了我,便是我伤了它。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爱底痛苦
在绿荫月影底下,朗日和风之中,或急雨飘雪底时候,牛先生必要说他底真言,“啊,拉夫斯偏!”他在三百六十日中,少有不说这话底时候。
暮雨要来,带着愁容底云片,急急飞避;不识不知的蜻蜓还在庭园间遨游着。爱诵真言底牛先生闷坐在屋里,从西窗望见隔院底女友田和正抱着小弟弟玩。
姊姊把孩子底手臂咬得吃紧;擘他底两颊;摇他底身体;又掌他底小腿。孩子急得哭了。姊姊才忙忙地拥抱住他,推着笑说:“乖乖,乖乖,好孩子,好弟弟,不要哭。我疼爱你,我疼爱你!不要哭。”不一会孩子底哭声果然停了,可是弟弟刚现出笑容,姊姊又该咬他、擘他、摇他、掌他咧。
檐前底雨好象珠帘,把牛先生眼中底对象隔住。但方才那种印象,却萦回在他眼中。他把窗户关上,自己一人在屋里蹀来踱去。最后,他点点头,笑了一声,“哈,哈!这也是拉夫斯偏!”
他走近书桌子,坐下,提起笔来,象要写什么似的。想了半天,才写上一句七言诗。他念了几遍,就摇头,自己说:“不好,不好。我不会作诗,还是随便记些起来好。”
牛先生将那句诗涂掉以后,就把他底日记拿出来写。那天他要记底事情格外多。日记里应用底空格,他在午饭后,早已填满了。他裁了一张纸,写着:
“黄昏,大雨。田在西院弄她底弟弟,动起我一个感想,就是:人都喜欢见他们所爱者底愁苦;要想方法教所爱者难受。所爱者越难受,爱者越喜欢,越加爱。
“一切被爱底男子,在他们底女人当中,直如小弟弟在田底膝上一样。他们也是被爱者玩弄底。
“女人底爱最难给,最容易收回去。当她把爱收回去底时候,未必不是一种游戏的冲动;可是苦了别人哪。
“唉,爱玩弄人底女人,你何苦来这一下!愚男子,你底苦恼,又活该呢!
牛先生写完,复看一遍,又把后面那几句涂去,说:“写得太过了,太过了!”他把那张纸付贴在日记上,正要起身,老妈子把哭着底孩子抱出来,一面说:“妹妹不好,爱欺负人。不要哭,咱们找牛先生去。”
“姊姊打我!”这是孩子所能对牛先生说底话。
牛先生装作可怜的声音,忧郁的容貌,回答说:“是么?姊姊打你么?来,我看看打到哪步田地?”
孩子受他底抚慰,也就忘了痛苦,安静过来了。现在吵闹底,只剩下外间急雨底声音。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笑
我从远地冒着雨回来。因为我妻子心爱底一样东西让我找着了;我得带回来给她。
一进门,小丫头为我收下雨具,老妈子也借故出去了。我对妻子说:“相离好几天,你闷得慌吗?……呀,香得很!这是从哪里来底?”
“窗棂下不是有一盆素兰吗?”
我回头看,几箭兰花在一个汝窑钵上开着。我说:“这盆花多会移进来底?这么大雨天,还能开得那么好,真是难得啊!……可是我总不信那些花有如此底香气。”
我们并肩坐在一张紫檀榻上。我还往下问:“良人,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
“到底是兰花底香,是你底香?让我闻一闻。”她说时,亲了我一下。小丫头看见了,掩着嘴笑,翻身揭开帘子,要往外走。
“玉耀,玉耀,回来。”小丫头不敢不回来,但,仍然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什么。”
我为她们排解说:“你明知道她笑什么,又何必问她呢,饶了她罢。”
妻子对小丫头说:“不许到外头瞎说。去罢,到园里给我摘些瑞香来。”小丫头抿着嘴出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三 迁
花嫂子着了魔了!她只有一个孩子,舍不得教他入学。她说:“阿同底父亲是因为念书念死的。”
阿同整天在街上和他底小伙伴玩,城市中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学警察、人犯、老爷、财主、乞丐。阿同常要做人犯,被人用绳子捆起来,带到老爷跟前挨打。
一天,给花嫂子看见了,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学坏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着孩子到村庄里住。孩子整天在阡陌间和他底小伙伴玩。村庄里应有的游戏,他们都玩过。他们最喜欢做牛、马、牧童、肥猪、公鸡。阿同常要做牛,被人牵着骑着,鞭着他学耕田。
一天,又给花嫂子看见了,就说:“这还了得!孩子要变畜生了。我得找地方搬家。”
她带孩子到深山底洞里住。孩子整天在悬崖断谷间和他底小伙伴玩。他底小伙伴就是小生番、小猕猴、大鹿、长尾三娘、大蛱蝶。他最爱学鹿底跳跃,猕猴底攀缘,蛱蝶底飞舞。
有一天,阿同从悬崖上飞下去了。他底同伴小生番来给花嫂子报信,花嫂子说:“他飞下去么?那么,他就有本领了。”
呀,花嫂子疯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愿
南普陀寺里的大石,雨后稍微觉得干净,不过绿苔多长一些。天涯底淡霞好象给我们一个天晴底信。树林里底虹气,被阳光分成七色。树上,雄虫求雌底声,凄凉得使人不忍听下去。妻子坐在石上,见我来,就问,“你从哪里来?我等你许久了。”
“我领着孩子们到海边捡贝壳咧。阿琼捡着一个破贝,虽不完全,里面却像藏着珠子底样子。等他来到,我教他拿出来给你看一看。”
“在这树荫底下坐着,真舒服呀!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多么好呢!”
妻说:“你那里能够……”
“为什么不能?”
“你应当作荫,不应当受荫。”
“你愿我作这样底荫么?”
“这样底荫算什么!我愿你作无边宝华盖,能普荫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如意净明珠,能普照一切世间诸有情;愿你为降魔金刚杵,能破坏一切世间诸障碍;愿你为多宝盂兰盆,能盛百味,滋养一切世间诸饥渴者;愿你有六手,十二手,百手,千万手,无量数那由他如意手,能成全一切世间等等美善事。”
我说:“极善,极妙!但我愿做调味底精盐,渗入等等食品中,把自己底形骸融散,且回复当时在海里底面目,使一切有情得尝咸味,而不见盐体。”
妻子说:“只有调味,就能使一切有情都满足吗?”
我说:“盐底功用,若只在调味,那就不配称为盐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愚妇人
从深山伸出一条蜿蜒的路,窄而且崎岖。一个樵夫在那里走着,一面唱: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一鸣草又生。
草木青青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是樵夫担上薪。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鸧鹒一鸣虫又生。
百虫生来不过一百数十日,
到头来,又要纷纷扑红灯。
鸧鹒,鸧鹒,来年莫再鸣!
……
他唱时,软和的晚烟已随他底脚步把那小路封起来了,他还要往下唱,猛然看见一个健壮的老妇人坐在溪涧边,对着流水哭泣。
“你是谁?有什么难过的事?说出来,也许我能帮助你。”
“我么?唉!我……不必问了。”
樵夫心里以为她一定是个要寻短见底人,急急把担卸下,进前几步,想法子安慰她。他说:“妇人,你有什么难处,请说给我听,或者我能帮助你。天色不早了,独自一人在山中是很危险的。”
妇人说:“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自从我父母死后,我就住在这树林里。我底亲戚和同伴都叫我做石女。”她说到这里,眼泪就融下来了。往下她底话语就支离得怪难明白。过一会,她才慢慢说:“我……我到这两天才知道石女底意思。”
“知道自己名字底意思,更应当喜欢,为何倒反悲伤起来?”
“我每年看见树林里底果木开花,结实,把种子种在地里,又生出新果木来;我看见我底亲戚、同伴们不上二年就有一个孩子抱在她们怀里。我想我也要像这样——不上二年就可以抱一个孩子在怀里。我心里这样说,这样盼望,到如今,六十年了!我不明白,才打听一下。呀,这一打听,叫我多么难过!我没有抱孩子底希望了,……然而,我就不能象果木,比不上果木么?”
“哈,哈,哈!”樵夫大笑了,他说:“这正是你底幸运哪!抱孩子底人,比你难过得多,你为何不往下再向她们打听一下呢?我告诉你,不曾怀过胎底妇人是有福的。”
一个路旁素不相识底人所说底话,那里能够把六十年底希望——迷梦——立时揭破呢?到现在,她底哭声,在樵夫耳边,还可以约略地听见。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蜜蜂和农人
雨刚晴,蝶儿没有蓑衣,不敢造次出来,可是瓜棚底四围,已满唱了蜜蜂底工夫诗: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生就是这样,徨徨,彷彷!
趁机会把蜜酿,
大家帮帮忙,
别误了好时光。
彷彷,徨徨!徨徨,彷彷!
蜂虽然这样唱,那底下坐着三四个农夫却各人担着烟管在那里闲谈。
人底寿命比蜜蜂长,不必像它们那么忙么?未必如此。不过农夫们不懂它们底歌就是了。但农夫们工作时,也会唱底。他们唱底是:
村中鸡一鸣,
阳光便上升,
太阳上升好插秧。
禾秧要水养,
各人还为踏车忙。
东家莫截西家水;
西家不借东家粮。
各人只为各人忙——
“各人自扫门前雪,
不管他人瓦上霜。”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小俄罗斯”底兵
短篱里头,一棵荔枝,结实累累。那朱红的果实,被深绿的叶子托住,更是美观;主人舍不得摘它们,也许是为这个缘故。
三两个漫游武人走来,相对说:“这棵红了,熟了,就在这里摘一点罢。”他们嫌从正门进去麻烦,就把篱笆拆开,大摇大摆地进前。一个上树,两个在底下接;一面摘,一面尝,真高兴呀!
屋里跑出一个老妇人来,哀声求他们说:“大爷们,我这棵荔枝还没有熟哩;请别作践它;等熟了,再送些给大爷们尝树上底人说:“胡说,你不见果子已经红了么?怎么我们吃就是作践你底东西?”
“唉,我一年底生计,都看着这棵树。罢了,罢……”
“你还敢出声么?打死你算得什么;待一会,看把你这棵不中吃底树砍来做柴火烧,看你怎样。有能干,可以叫你们底人到广东吃去。我们那里也有好荔枝。”
唉,这也是战胜者、强者底权利么?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香
妻子说:“良人,你不是爱闻香么?我曾托人到鹿港去买上好的沉香线;现在已经寄到了。”
她说着,便抽出妆台底抽屉,取了一条沉香线,燃着,再插在小宣炉中。
我说:“在香烟绕缭之中,得有清谈。给我说一个生番故事罢。不然,就给我谈佛。”
妻子看了看我说:“生番故事,太野了。佛更不必说,我也不会说。”
“你就随便说些你所知道底罢,横竖我们都不大懂得;你且说,什么是佛法罢。”
“佛法么?——色,——声,——香,——味,——触,——造作,——思维,都是佛法;惟有爱闻香底爱不是佛法。”
“你又矛盾了!这是什么因明?”
“不明白么?因为你一爱,便成为你底嗜好;那香在你闻觉中,便不是本然的香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信仰底哀伤
在更阑人静底时候,伦文就要到池边对他心里所立底乐神请求说:“我怎能得着天才呢?我底天才缺乏了,我要表现的,也不能尽地表现了!天才可以象油那样,日日添注入我这盏小灯么?若是能,求你为我,注入些少。”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伦先生听见这句话,便放心回到自己底屋里。他舍不得睡,提起乐器来,一口气就制成一曲。自己奏了又奏,觉得满意,才含着笑,到卧室去。
第二天早晨,他还没有盥漱,便又把昨晚上底作品奏过几遍;随即封好,教人邮到歌剧场去。
他底作品一发表出来,许多批评随着在报上登载八九天。那些批评都很恭维他:说他是这一派,那一派。可是他又苦起来了!
在深夜底时候,他又到池边去,垂头丧气地对着池水,从口中发出颤声说:“我所用底音节,不能达我底意思么?呀,我底天才丢失了!再给我注入一点罢。”
“我已经为你注入了。”
他屡次求,心中只听得这句回答。每一作品发表出来,所得底批评,每每使他忧郁不乐。最后,他把乐器摔碎了,说:“我信我底天才丢了,我不再作曲子了。唉,我所依赖底,枉费你眷顾我了。”
自此以后,社会上再不能享受他底作品;他也不晓得往哪里去了。
(原刊1922年4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4号)
暗途
“我底朋友,且等一等,待我为你点着灯,才走。”
吾威听见他底朋友这样说,便笑道:“哈哈,均哥,你以我为女人么?女人在夜间走路才要用火;男子,又何必呢?不用张罗,我空手回去罢,——省得以后还要给你送灯回来。”
吾威底村庄和均哥所住底地方隔着几重山,路途崎岖得很厉害。若是夜间要走那条路,无论是谁,都得带灯。所以均哥一定不让他暗中摸索回去。
均哥说:“你还是带灯好。这样底天气,又没有一点月影,在山中,难保没有危险。”
吾威说:“若想起危险,我就回去不成了。……”
“那么,你今晚上就住在我这里,如何?”
“不,我总得回去,因为我底父亲和妻子都在那边等着我呢。”
“你这个人,太过执拗了。没有灯,怎么去呢?”均哥一面说,一面把点着底灯切切地递给他。他仍是坚辞不受。
他说:“若是你定要叫我带着灯走,那教我更不敢走。”
“怎么呢?”
“满山都没有光,若是我提着灯走,也不过是照得三两步远;且要累得满山底昆虫都不安。若凑巧遇见长蛇也冲着火光走来,可又怎办呢?再说,这一点的光可以把那照不着底地方越显得危险,越能使我害怕。在半途中,灯一熄灭,那就更不好办了。不如我空着手走,初时虽觉得有些妨碍,不多一会,什么都可以在幽暗中辨别一点。”
他说完,就出门。均哥还把灯提在手里,眼看着他向密林中那条小路穿进去,才摇摇头说:“天下竟有这样怪人!”
吾威在暗途中走着,耳边虽常听见飞虫、野兽底声音,然而他一点害怕也没有。在蔓草中,时常飞些萤火出来,光虽不大,可也够了。他自己说:“这是均哥想不到,也是他所不能为我点底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