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山的夏天
2012年夏天
路线:重庆—西昌—泸沽湖—香格里拉—德钦(梅里雪山)—拉萨—加德满都—博卡拉
CHAPTER 1
西 昌
两个David和一种生活
“四年后我再回到欧洲,去拜访亲朋好友,发现他们的生活毫无变化,要说有变化那就是换了台更大的电视机,换了辆更好的车……但他们还不满足。”
高原小城的夜色像泼了墨的画布,波兰人David坐在我对面,缓缓地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没有不满,只有平和。
我们在四川凉山州的首府西昌。这是个闭塞、落后的川西小城,低矮的楼房,尘土飞扬的大街,整个城市灰蒙蒙的,像是被蒙上了一层迷雾。在街边还能看到穿着彝族传统服饰等公交车的妇女,用布裹着孩子背在背上。在这里,任何和时尚有关的打扮都是“奇装异服”,更何况是一个留着长发,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David带我去他家旁边的面馆吃牛肉面,那是家不足3平方米的小店,招牌已经被油渍染得看不见了,我们一人要了一碗面坐在外面。“这家店我经常来,比旁边挨着的那家卫生要好些,店里没有苍蝇。”David说完,熟练地用筷子夹起面条,吃了起来。那是我吃过的最别扭的一碗面。西昌虽说是个旅游城市,来的外国游客却没有丽江、大理多,我们两个坐在这样有烟火气的小店里用英文交谈,引得路人纷纷侧目。我垂下眼睛,避开众人的目光,他却对此早已熟视无睹,自己有滋有味地吃着那碗泛着油光的面。
四年前,他离开波兰,来了亚洲。起初只是想出门走走,几个月后就回来,没想到这一走就没有回过头。他在尼泊尔、印度游荡了两年,没有钱了就在青旅里打工换宿,帮人端过盘子,擦过地板,刷过墙,干过超过20份工作,至今尼泊尔还是他最喜欢的国家。后来他来了中国,抱着一把吉他在街头卖唱,从昆明一路流浪到丽江。白天赚够了一天的食宿费,晚上就住在青旅,停留几天,再前往下一个地方。最后他选择暂时在西昌落脚,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当老师。
他是我的沙发主人,公司配给他住的地方是一个宽敞的两居室,在西昌城内一个老旧的普通居民楼里。他说:“我一个人住,根本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我不懂为什么我从我的房间走到厕所需要超过五秒的时间……”
晚上他给我做饭,波兰特色的炖汤。他把切好的西红柿,土豆,玉米,胡萝卜倒进滚烫的锅里,咕嘟咕嘟地煮着,撒上些调料后,再拿锅盖盖上,等上一个小时,炖汤就好了。西红柿被煮得黏稠,变成了红色的汤底,土豆和胡萝卜软得入口即化,口感绵密,但这汤的味道实在不符合中国人的味蕾。我对着他尴尬地一笑,他坐在我对面抱着吉他,桌上放着的除了这一碗汤,还有到处散落的琴谱,和他自己写的歌词。
入夜,他说他要去找一个朋友看电影,问我想不想同行,我说好,就和他一起出了门。在这偏僻的川西小城,夜生活并没有大城市那样多姿多彩,人的欲望被减少到满足吃喝即可。西昌的晚风吹来清凉,人们围坐在路边摊上烧烤饮酒。David高高瘦瘦的,穿着简单的T恤和破洞的牛仔裤,像一阵风一样,疾步走在前面。
到了朋友家后,我发现他看电影的同伴是个衰老到已经坐在轮椅上的外国人,看上去七十多岁的样子,头发已经要掉光了,连挪动脖子都显得艰难,说话气若游丝,吐出每个字都像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老人是美国人,也叫David。
那天看的电影是好莱坞一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黑白片,老人家的客厅有个很大的放映幕。波兰David从家里带了一瓶红酒,我们一边喝红酒一边看电影,看完后一起聊天。西昌的外国人加起来不超过五个,我一下就认识了两个。老人很有思想和智慧,他已经在西昌住了6年,因为身体不便,也不常出门,每天就在家里读书,写作。平常生活寂寞,David就经常过来陪他聊天,看电影。
听波兰David说老人在写书,我问:“书会出版吗?”“也许不会吧。”据David说,老人身体状况最近每况愈下,我们聊天的时候,他也经常咳嗽到说不出话来。老人没有回美国的计划,不出意外,某一天,他会在这个和故乡远隔万里的川西小城,再也醒不过来,枕边还放着没有完成的,也许永远不会出版的书。后来的我,读到一句话,“即使是徒劳,也要让这徒劳发生”,想到老人,不禁唏嘘不已。
两个David,都抛弃了之前舒适的环境,一个从波兰,一个从美国,来到万里之外的异乡西昌,是贪恋这里的阳光充沛、人民淳朴吗?还是这里的宁静闲适?
那时候我没找到答案,直到自己去了欧洲。
我在鹿特丹的沙发主是个艺术家,留着一撇小胡子,穿着羊绒毛衣,头发用摩丝打的定型。他有家自己的设计公司,给政府设计公共空间。他的家在鹿特丹的市中心,是个独栋的房子,宽敞明亮。
鹿特丹靠海,我们的晚餐是三文鱼,在锡纸上放上几滴橄榄油,把新鲜的三文鱼放进烤箱里烤上20分钟,端出来后再撒点盐,味道鲜美的烤三文鱼就出炉了。餐后水果是早晨去市场买回来的草莓和牛油果。
聊天的时候,他指着他的房子告诉我:“我赚的钱已经超过了我的生活所需,所以我只能买台更大的电视机,住进更大的房子,来花掉这些多余的钱……”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我想起两年前的David,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我所需要的就是一张床,一个房间,我可以在里面创作,弹吉他,写作,画画。”不从物质欲望中寻找满足感,内心平静的话,安居之处可以在西昌,可以在郑州,可以在巴黎,可以在任何地方。
梅里雪山
梅里雪山
雪山与何沁心
2012年8月4日,我搭上一辆运沙车,离开飞来寺准备进藏。走的时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梅里雪山[1]上的云雾都散开了,终于可以看到全貌了。
身后飞来寺熟悉的街景与我渐行渐远,最后望了一眼卡瓦格博[2],鼻子忍不住酸了。在心里默想,卡瓦格博,你会记得我吗?
后来我在西藏又见过许多雪山,但是已经没有一座可以比得上心中的梅里了。
1.
第一次知道梅里雪山是看到《转山》里的“雪山冰淇淋”,从未奢望过有天可以来到这里,更不知道这里便是向往了许久的藏区。2012年5月的时候决定暑假去做义工,在豆瓣小组随着自己的性子投了很多简历,大多都石沉大海,是梅里雪山的青旅老板最先回复我说:我叫莫言,我觉得你很适合做前台,给我打电话吧。
青旅叫觉色滇乡,和老莫确定了时间后,7月考完最后一门试后,我就收拾好行囊,从重庆上路了。
觉色滇乡的主楼
一路风尘仆仆也一路风景地经过成都,西昌,泸沽湖,丽江,香格里拉,才终于来到飞来寺,一个人走进觉色滇乡大门的时候不禁有点胆怯,但还是既忐忑又期待着接下来的生活。
义工的生活没有想象中清闲,实际上,我一天到晚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白天在前台忙着check-in,接电话,还要卖东西;有时间就去厨房帮厨,洗几十个人的碗碟,经常在厨房一站就是一个多小时;做客房的时候,日复一日地换百十来个床单被套,经常累得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来。
很多时候,义工之间因为工作内容不同,互相之间并无多少交流。刚来的几天,我经常面临无话可说的尴尬,人际关系也曾如履薄冰。有次自己感冒不舒服,留在房间睡觉,店长过来敲门提醒我该去工作了。看着她略显庄严的脸,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不好意思开口说自己病了,还是硬撑着起床工作。
2.
因为在青旅做前台,所以有机会接触很多客人,遇到投缘的,总想多留他们几天。以后山高水长,在这里遇到的很多人,都很难再相见了,所以人与人相遇后,迸发出那短暂又绚烂的火花,对我来说都显得那么珍贵。
我向来都是个不懂得如何轻巧面对离别的人,但青旅就是这样一个人来人往、聚散离合的地方。床铺总是空了又满,离别在这里是像家常便饭般稀松平常之事,于是人心渐冷。但遇到的有些人,有些事,还是像影子一样留在了记忆里。
记得有天早上,和其他义工一起做完客房后,累了就坐在二楼标间外面的椅子上,眺望着远处的梅里雪山。在飞来寺一抬头就能看到高原纯净的蓝天白云,但之前的我从未发现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雪山那么美。天有些微凉,朋友点上一根烟,火花一闪一闪的,我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忘了都说了些什么,大概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却不知道为何,总是对这个场景记忆很深。
到觉色的第二个晚上,和一个英国人在青旅的多人间聊天。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他的脸,其实到现在也都不记得他的长相,却一直记得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他用极其平静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起他的故事,仿佛说起的是不相干的旁人的事。英国人本来与女友一起攒钱准备在伦敦买房,但世事难料,钱攒到以后,两个人却无奈地分手了。他用了两天的时间辞职,放弃了光鲜的建筑师的工作,决定用这笔钱去环游世界。也许失去了一个她,还有整个世界可以相拥入怀。他说一路上见过很多美景,但是回忆起来,记得的只有一些吉光片羽的片段,比如在他乡和朋友碰杯畅饮,微醺时说些真心话的时分,也许行过很多路的目的也不过如此吧。
飞来寺观景台
第一次听到《董小姐》这首歌,也是在梅里雪山的那个夏天,我们围在朗玛厅的火塘边,听流浪至此的北漂歌手唱民谣。他是蒙古人,声音嘶哑,大碗喝酒,铁汉柔情。一年后,这首歌和宋胖子一起大红大紫,我又突然想起那个歌声飘扬的夜晚和那个歌手。我曾问过他,是谁教会你唱歌的,他告诉我说,是生活。
我记得有个男生刚高考完,一个人出来旅行,他戴着很厚的眼镜,声音里有着和年纪不符的沉稳。有天中午,他对我说:阿姐,来下盘棋吧。外面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照亮了房间一角空气中的浮尘。我们俩在朗姆厅里下了很久的五子棋,他一直不言不语。走的那天,他送了一串在香格里拉买的佛珠给我,我一直带在手上,偶尔会再想起他。
你说若是人情那么冷,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那么浅,为什么我却总是怀念,怀念那些那么短却又难忘的相遇。
3.
至于何沁心,她是我在觉色唯一的朋友,我们一起铺过青旅的几百个床单。她离开觉色的第二天,我也兴致索然地走了。后来一路进藏,又去了尼泊尔,从尼泊尔回来后,从拉萨回家的火车经过南京,我便顺道去看她。
一个月后再见面时,她已不是那个每日穿着冲锋衣、登山鞋的女生。飞来寺清凉的夏天离我们很遥远了,彼时是8月末南京依旧燥热的夏末,我背着80L的背包站在南大门口冲她微笑。
那个下午,她带我去了我一直想去的先锋书店,看到书店里十字架上写的那句“大地上的异乡者”,我有震动。走了那么久,我是不是也像个异乡者一般,失落了自己的原乡?偶然路过拉贝故居,在那座隐藏在幽静树荫下的老宅里,人很少,很静,院子里开满了不知名的花,走廊上只能听到我俩的脚步声。
再后来,我去了墨西哥,在临行前的机场,我给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两个人都默默无言,我对她说:何沁心,你别不说话啊,我都要走了。却最终除了“珍重”,其他的话都显得多余烦琐了。再然后啊,她也去了台湾。
每次想起她,总觉得是个特别的朋友,也许是在觉色的日子,我并没有想象中坚强,所以能有这样的一个朋友,不动声色地陪伴我走过那段时光,显得格外珍贵吧。
4.
那一年的12月,我把自己微博的背景换成了日照金山,我想我想念那段日子了。
“行过许多路,翻越许多山,跨过许多河,饮过许多酒,见过许多人。”却不过是想找个可以停下来的地方吧。
王王子
来青旅认识的第一个人,叫王王子。这个雪山的王子,是个女生。
被藏族司机领进青旅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女生在洒满阳光的院子里晾白色被单,她穿着宽大的黑色条纹衬衫和褪了色的牛仔裤,脚上踏着马克靴。院子里开着格桑花,午后温暖的光线打在她身上,照得她闪闪发亮,女生把头发随意地用夹子盘起,乱蓬蓬地散落在颈部,竟有种凌乱的美。
藏族司机有个有些奇葩的名字,叫扎史尼玛。由于经常在香格里拉到德钦这条线上跑,他和青旅的人都混了个眼熟。一看到这个女生,他像见到了熟人,拍着人家的肩膀问,你怎么还在这里啊?怎么都不回家的啊?女生眨着眼睛,笑得明亮,说因为喜欢这里啊,就掀起青旅的门帘,手里拿着晒好的白被单进屋去了。
王王子和我们不一样,她是青旅的长期工,也是店长兼客房部部长。青旅上上下下的事,除了两个老板以外,她是最清楚的。刚来青旅的时候,我做前台,一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在前台大喊一声“王~王~子~”,等声音绵绵长长地在青旅三楼的木房子里回荡,她会突然从客房里探出头来,手里还抱着床单,隔着两层楼的距离,问,怎么了?
觉色滇乡的藏式大厅
青旅的员工,前台是轮班倒,做一天休一天,客房只有上午退房的时候比较忙,下午和晚上都会闲下来。但她永远都很忙,永远没时间和其他义工一起喝酒聊天,永远没时间去认识有意思的客人。她是老板最喜欢的那种员工,拿着一份的工资,做着两份的事,操着一整个青旅的心,还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后来和老板吵了一架,我就从前台调到了客房部,成了她的手下,和她有了更多的接触,才明白她那么忙的原因。青旅在滇藏线上,暑期是绝对的旺季,七八月的时候,每天都会住满。一百多个人的床单、被罩、枕套每天都要更换,二十几间客房的打扫,整个客房部加上我只有四个人,工作量可想而知。我成了白布天使,每天拿着床单跑来跑去。
从早上9点开始收拾客房,一间一间地清理,一个床铺一个床铺地收拾,换下客人用过的枕套、被套、床单,再换上新的。其中,最不容易更换的是被套,虽然是夏天,但飞来寺晚上气温低,青旅的被子厚,换的时候要把棉被整个从被套里扯下来。换一个被套等于换5个枕套,手臂很吃力。大床房的卫生打扫起来很麻烦,窗檐上的灰尘都要擦干净,木地板不能拿拖把拖,要跪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我们还要赶在中午吃饭前收拾完所有客房。
中午吃完饭后,再把换下来的床单、被套拿去洗,洗完了再放到外面晾起来。7月是迪庆藏区的雨季,大雨经常说下就下,还要赶在淋湿前赶紧把所有的被单都收回来。青旅每天一百多人的床单、被套,只有两台洗衣机可以用,一台是全自动的,一台是半自动的。全自动的那台边角已经发黄,像个顽固的老古董,偶尔还会闹闹脾气,直接罢工,只剩下一台老旧的半自动洗衣机独自轰隆隆地运转着。
后来我才知道,下午的工作,王王子一个人全揽了下来。那时的我自然而然地以为,上午收拾完客房,下午就没有工作需要忙了。所以当我在朗玛厅里热热闹闹地找客人聊天时,并不知道她一个人守在洗衣机旁,洗了多少桶的被单,然后又一个人把所有被单晾在外面,等太阳落山后,再把它们都收回来……虽然是店长,但她并不习惯向别人发号施令,宁愿自己默默地把事情做了。我每天只是更换床单被套手臂就已经酸痛到抬不起来,可她的工作量是我的三倍,晚上熄灯后,她总是一沾床就能睡着。
和王王子在屋顶晾过一次床单。在高原上爬坡要付出比平原多几倍的力气,再加上拎着满满一桶的被单,等爬到屋顶的时候,我每次都气喘吁吁,几乎缺氧。头顶上的阳光倒是和煦,既不耀眼,也不灼人,摊开桶里的白被单,待它在风中尽力舒展开,再把它晾到绳子上,被单上的水珠弹到脸上,带来丝丝清凉。不一会儿,屋顶上目之所及已是一片纯白,忽略眼前的雪山高原,这里竟像极了台湾青春片里的场景。我瞥见她的马尾辫在白被单中若隐若现,像沉默的心事。我那时候好奇心重,总觉得这个不言不语的女生,应该是受了很重的情伤,才会想要一个人逃到这么远的地方来独自疗伤吧。否则怎么会愿意放下北京新闻记者的工作,跑来这偏僻的藏区,每天洗床单被罩呢?
18岁的时候去西塘,我住在一家酒吧开的客栈里,里面有个客人在西塘住了一个月,生活就是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后,去市场买买菜,做做饭,傍晚在古镇散个步。那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在这里待这么久,他看了我一眼,不以为意地说了一句:人生哪那么多为什么?
后来我又问王王子,为什么要来青旅做长期工?
她的答案和我第一天认识她的时候一样,因为,就是喜欢这里啊。喜欢这里面朝雪山,云卷云舒的日子,所以,就算天天与之相对,也并不觉得厌倦。
莫多情
两年前我们青旅养了一只猫,叫莫多情。
莫多情的主人叫莫言,青旅的二老板。猫是从香格里拉的青旅抱来的,老莫三十多岁,没有老婆,膝下更无儿女,他唤莫多情女儿。
哪个旅人没有过一个开青旅的梦呢?想象中的老板应该就是像老莫这样的吧,跋涉过万水千山,走过岁月山河,最后隐居某僻静之地,买菜做饭,闭口不谈往事。
老莫之前是当兵的,退伍之后,云游四方,最后来到这小小的飞来寺落脚,一待就是七八年。这些年来,客人熙来攘往,青旅也几度易主,老莫最忠实的朋友就是对面那云卷云舒的梅里十三峰。雪山上的冰川五千年不化,可只有老莫知道圣山也在悄然改变风貌。他偶尔会嘟嘟囔囔地和我们说,全球变暖让这几年的梅里雪山化得都快和玉龙一样看不见了。这么多年里,他不知看了多少次日照金山。有时候我在想,也许他灵魂中有个部分,是在默默守护着雪山的吧。
飞来寺不比丽江、大理,这里只有一条街,一个寺庙,没有酒吧,没有电影院,甚至连菜市场都没有,想买东西要去德钦县城。有人用高薪聘请老莫去香格里拉当店长,他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只想守在这里。
身处这偏僻乡间,整日对着单调的雪山,老莫却也从不寂寞,每日睡到日上三竿天光大亮才醒。心情好的时候,请陌生人喝酒,在朗玛厅摆上满满一桌,把酒言欢,不醉不休。他当过中医,也不知从哪练就了一身好厨艺,有朋友从远方来,他就亲自下厨,切好牦牛肉,熬上一锅泡着枸杞、当归等十几味中药的鸡汤,香味会从厨房飘到整个青旅。
没人知道老莫的确切年龄,只看到他常年带着的鸭舌帽下有一块秃顶。青旅上上下下几十个人,每次有人生病,到他那里看一看,他望闻问切一下,就能开出药来。等到他自己生病了,却没人给他看病,照顾他了。青旅的大老板和老婆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旁人看了都甚是羡慕。他虽总嘴硬说我一个人自由自在的多好,不用有人管我,却又在那次生病后,悄悄地从朋友那里抱来了一只猫。
莫多情刚出生,就从香格里拉被抱了过来。她的毛发灰白相间,一双眼睛圆溜溜的,瘦瘦小小的,特别可爱。莫多情身形矫健,很快就习惯了飞来寺的环境,上蹿下跳的,经常一溜烟就不见了。老莫叫她女儿,她也和老莫很亲,经常挠得他胳膊上都是划痕。有了这个女儿之后,老莫就有点老夫聊发少年狂的意思了。飞来寺买不到新鲜牛奶,他就隔三差五地亲自开车去德钦买,因为心情好,还给我们这些义工捎来些旺旺雪饼吃。老莫看着莫多情咕噜咕噜喝牛奶的样子,总是一脸宠溺。
可好景不长,有一天莫多情突然就不见了,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她只是又乱跑了出去,过一会儿就会自己回来,毕竟飞来寺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她走不远的。可是随后一连几天都没有莫多情的影子,老莫急了,后来听人说在香格里拉见过莫多情,才知道莫多情是被青旅的客人抱走了。估计是和莫多情在一起玩的时候太爱不释手,就顺手牵羊带走了她。
老莫很生气。他在青旅界混了10年,全国知名青旅的老板几乎都认识。他动用了所有的人脉资源,在云南所有的青旅下了军令状,要是见到一个抱着猫的女孩入住,就赶紧把猫截下,通知他。在全云南范围内这么大张旗鼓地找一只猫,这在青旅史上估计也不多见。可是女孩和猫还是自香格里拉之后就不知下落了。
老莫很伤心,默默收起了猫粮和莫多情常用的那只碗,再也不提她的名字。
从那以后,老莫再没养过猫。
逃跑的人
青旅来过一个单身的大姐。
我们青旅在滇藏线上,又是徒步雨崩的必经之处,来住店的客人多是一身冲锋衣,一双登山鞋的装扮,最好手上还拄着一根登山杖,清汤寡水到了极致。青旅在高原上,虽是夏日,白天却只有二十来摄氏度,我们平常都要加件外套穿,可大姐顶着一头时髦的卷发,穿着无袖衬衫,紧身短裤,脚上蹬着夏季新款的坡跟凉鞋,挎着个黄色的小洋包。每次她在青旅出现,都有一种刚从公司写字楼下班的违和感。
和环境如此格格不入的大姐,却和我们有着同样的身份——义工。
大姐是老莫朋友的朋友,在深圳开了家自己的公司,据说生意不错,黑道白道都很吃得开。大姐每天在深圳呼朋引伴,山珍海味吃腻了,突然想换个口味,尝尝煎饼果子的味道。听说老莫的青旅面朝雪山,春暖花开,她突发奇想,一个电话打过来,说想来青旅做两个月义工,每天帮着拖拖地,换换床单。厌倦了商场上的尔虞我诈、利益纠葛,大姐一心想着在藏地静静待上一段时间,净化一下在深圳被污浊了的心灵。
老莫在电话那头欣然同意,大姐就真的雷厉风行,说走就走。在深圳交接了一下公司的业务,第二天就买了机票飞到香格里拉,再在汽车上颠簸7个小时到了飞来寺。
风驰电掣般,大姐就这样风风火火地出现在了青旅,每次她出现的时候,我们都是闻声听人,她7厘米的高跟鞋踩在青旅木质的藏式房子里,发出“噔噔噔”的声音,听来格外刺耳。
刚来的那几天,她总是很热络地和我们说,有没有什么扫地拖地的活儿啊,我来帮着干。可哪有人在青旅穿着高跟鞋拖地的?我尴尬地笑笑,分一些活儿给她。可每次她主动要求拖过的地,都还是烟灰、纸屑满地,我们只好跟在她后面再拖几遍。
大姐和老莫年龄相仿,都是三十多岁的年纪,也都还单身。大姐这样舍下一切,贸贸然就跑来了,而老莫这种隐居青旅的老江湖,向来只与闲云野鹤、淡泊名利之人相交,竟然也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在青旅“供”了这样一个金主,实在不是他的风格。我们以为他俩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感情故事,就找老莫打趣,说这样的女人多好,上得了商场,下得了青旅,娶来当老婆吧。老莫冷笑一声,摊手说,谁伺候得了她这种城里来的富婆?
离开了深圳拥挤的车流人流,来到空气纯净的藏地,大姐心情大好,连呼吸都变顺畅了,每天下午都会出去走走,在观景台上看看雪山,发发呆,再脚步轻快地走回来。那时候,青旅还没有扩建,大部分房间都是床位,我们义工住在一楼的四人间里。当然,大姐不和我们住在一起,青旅总共只有四间大床房,她就占了其中一间。
刚开始的时候,大姐还会装装样子,帮忙干些活。但后来我们发现,她那双和别人签合同、开宝马的手实在不适合拿来拖地、洗抹布,也就不敢再分配任务给她了,她看着我们兀自忙碌的背影,站在后面讪讪地笑。
再后来,她从心理上也心安理得地从义工转变成了房客,每天和我们唯一的联系成了她打电话到前台,说“小凡啊,我房间的热水器好像坏了,你们过来看看帮忙修一下”“房间的马桶是不是没清理干净啊,看起来好脏啊”……我们急急忙忙地赶到她房间,帮她修热水器,洗马桶,她站在窗台,用当年还不流行的“爱疯”手机打起了电话:“老王啊,那个三百万的合同……”
雪山虽美,终究单调。她一路逃,从深圳逃到滇西北,结果这里又成为了她想逃避的现在。
有一天,大姐的房间突然空了,她没有知会任何人,就悄悄地买了机票飞走了。老莫对此没有表示出丝毫惊讶,他叼着一根烟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
我们问他,那你干嘛还让人家大费周折地来?来回折腾,光机票就好几千了!
他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吐了一口烟,然后说,这种“金主”,大床房160块一天的房间,她多住几天,我多赚几天啊!
一个老师和一所学校
青旅的大老板老何,我们都叫他何老师。
何老师和老莫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性格。老莫感性,对酒当歌,把酒言欢,爱开玩笑,爱和义工们打成一片,按他的话说就是:二老板,终归是要“二”一些的。何老师则理智,不苟言笑,不抽烟,不喝酒,平时话也少,更像个本分的商人。
何老师是江苏无锡人,高高瘦瘦的,常年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很厚,身上书卷气很浓。他爱穿一件灰色外套,配上他清瘦的形象,站着的时候,就像一棵青松。何老师确实也当过老师,但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家电脑公司的老板,生意做了很多年,也很成功。何老师的妻子是幼儿园老师,女儿是南京大学的高才生(就是那个每天和我一起铺床单的何沁心),家庭和睦美满,羡煞旁人。按理说人过四十,生活稳定,也不会有什么波澜,日子就该这么细水长流地过下去了。这个看似本分的男人却突然作出了一个叛逆、大胆的决定。他把公司转手托付给了别人,自己卸甲归田,远走藏区。
青旅偶尔会来一些支教老师,他们来自德钦县的一所藏文学校。支教老师来住店,何老师是一分钱不收的,还会专门给他们加餐,让厨房给他们切好牦牛肉,泡好松茸。何老师和青旅的缘分,也和这所藏文学校有关。
一年前,何老师一路从江南来了滇北,他去雨崩徒步前,就住在觉色滇乡青旅,那时青旅的老板还不是他。机缘巧合下,他认识了老莫,也知道了在这梅里雪山的山脚下,有一所藏文学校需要支教老师。学校的学生多是孤儿、单亲或者贫困学生,急需帮助。
从小生长在富饶的江南,何老师哪里接触过这样的穷乡僻壤?在目睹了学校简陋的环境后,他被震撼了。人到中年,该挣的钱也挣得差不多了,何老师想,也许是时候可以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了,就留了下来,在小学里教数学。
学校环境艰苦。德钦在高原,只长青稞,所有的蔬菜水果都是从几百里外的大理运过来的,这中间价格就翻了不止一倍,肉和水果在这里都是难得一见的稀罕货。食堂每天供应的只有干巴巴的土豆片,水煮大白菜,还有飘着零星肉腥味的汤,用筷子一拨就见了底。晚上睡的是硬板床,老鼠在床底蹿来蹿去,蟑螂也时不时出来捣蛋。可就是这样,何老师在这间藏文学校一待就是大半年。
后来觉色的老板有事要回北京,决定把青旅转手出去。何老师把心都留在了梅里雪山,这里已经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觉得这是个很好的机缘,不顾家人反对,花了一百多万把青旅盘了下来,成了同时守护着青旅和学校的何老师。
成了青旅老板的他,虽然不在学校支教了,却时刻心念着学校,呼吁他无锡的亲朋好友帮忙募捐。老莫每年资助三十个藏族学生,而何老师挂念的则是学校一百多名学生。
他在自己的微博上写道:“我本逍遥子,无如武贾缘。闲云邀野鹤,卸甲复归田。”这个中年男人,他沉默,他朴素,看起来一点都不酷,却在自己四十多岁的时候,大跌所有人的眼镜,逃脱了世俗的眼光,成了名隐居雪山的逍遥子。
可是我的好朋友,何老师的宝贝女儿何沁心告诉我,谁说我爹不酷了,我16岁的时候,他就带我自驾阿里的无人区了!或许这个男人没说出来的故事还藏在冰山下面吧……
藏人农布
有一天,老莫突然从外面领回来一个陌生的藏族小伙,拍拍他的肩膀对我们说,以后他就是我们家的员工了,语气和说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稀松平常,真的是非常老莫的风格。
义工们齐刷刷地看向他,小伙摸摸脑袋,腼腆地笑了。
他汉语说得不好,说话的时候,嘴巴里像含了块石头,含含糊糊的。我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他叫农布,说完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布”,他又说了一遍。我一下子笑了,这个名字真可爱。
农布才18岁,康巴汉子,眼睛乌亮,眉毛浓郁,皮肤黝黑,身体硬朗,像藏人版的大卫雕塑。都说康巴汉子以彪悍威猛长得帅著称,果真名不虚传。可农布毕竟年纪小,看起来还是个孩子,头发像杂草一样乱糟糟的,眼神中还有股涉世未深的懵懂,看人的时候直愣愣的,不懂避闪。藏区教育普及率低,他早早就辍学了,帮着家里做些虫草买卖的生意。这次被老莫领来青旅,是来帮着做后勤工作的,扫地,拖地,整理大厅,清理厕所……可到底还是年轻,说是来工作,工作还没开始做,首先拿起的不是拖把,倒是大厅里的台球杆,趴在台球桌上潇洒地一挥,球一杆入洞。
老莫是在转山的时候认识他的。梅里雪山是藏族人心中圣洁的神山,主峰卡瓦格博更是藏族八大神山之首,绕着卡瓦格博外转一圈,在山脚下走上二十多天,可以洗刷今生罪恶,也为来生积功德。老莫没有信仰,却因为对雪山的情分,每年都会去转一次山,而农布就是老莫转山的藏族向导。别看农布个子不高,和他打闹的时候发现他身上硬邦邦的,都是肌肉。这和城里人每日在健身房苦练出来的健硕不同,农布身上的六块腹肌是从小在山里采松茸、挖虫草自然而然长出来的。
那一年,《舌尖上的中国》刚火,香格里拉地区的松茸也突然出了名,成了俏手货,我们住在青旅的一大趣事就是跟着农布去山里采松茸。
清晨的飞来寺刚下过雨,走进观景台后山的原始森林,树木郁郁葱葱,森林里空气清幽,虫鸣声四起,泥土上都还沾着雨露。森林里没有开辟好的路,我们扶着树干在参天大树中穿行。农布五岁就跟着父母在山里采松茸了,大山就是他的玩伴。他像个猴子一样在森林里上蹿下跳,毫无阻碍,一溜烟儿就没了踪影,而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就拿着好多各式各样的菌了。松茸珍贵、稀有,对生存环境要求严苛,本就很难采集,我们组团而来虽然说是为了松茸,但也明白只靠我们这几个野路子,采到的机会渺茫,于是就放宽心情欣赏山里的美景了。
雨后的森林,树下长了很多五颜六色的菌类,阳光从树枝间漏下来,一种不知名的蘑菇发着光,在一片静谧中,突然有了种神圣的气氛。我伸手刚想去摘,身后却突然传来农布的声音:“那蘑菇有毒,不要碰!”吓得我赶紧缩回手,再也不敢轻易碰它们。农布警告我们,长得越好看、颜色越漂亮的菌,越容易有毒,越危险。我们几个听到后都暗暗地想,真是菌也不可貌相。
农布手里倒是采了一堆各色菌类,装了满满一袋子。什么样的菌有毒,什么没有;哪些菌可以吃,哪些不可以,这些知识对农布来说不在教科书里,而在生活里,在他们藏人赖以生存的大自然里。那天晚上,我们把农布采来的野生蘑菇切了炖汤,挖了一勺喝起来,尝来尤其鲜美。
生活教会农布的还不只采松茸,他还是个没有驾照的司机。厨房的大师傅没空,他就经常自告奋勇地去德钦县城买菜。我坐在他旁边,系紧安全带,看他开车直突突的,顿觉一阵心凉,只能在心里自求多福。其实从飞来寺去德钦这段20公里的路,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走了多少遍,闭着眼睛都能开回去。去的路上有人搭车下山,农布让他们上来,每人收了十块钱。
我看着他打趣说:“哎呦,农布赚钱了,到了县城记得请姐姐喝酸奶啊!”他只是“嘿嘿”地咧嘴笑,也不说话。飞来寺物资少,小店里只有些易于保存的方便面、饼干、火腿肠,我来了以后半个月都没尝过酸奶的味道了,这平日在城市里并不稀罕的玩意儿,在高原可不普遍。
我转眼忘了这事儿,买了一根冰棍吃得开心。回去后,却在床头发现了一瓶酸奶。王王子对我说,“这是农布给你的”。
我看着它,仿佛看到了农布站在阴影里偷偷抿嘴笑的样子,脸上是黝黑透红的高原红。
花吃了那女孩
刚到青旅的时候,我在前台帮忙。青旅的正式前台,都是要做满一年的,像我这种只做一个月的义工,就在正式员工旁边打打下手,帮忙做些记账、登记客人信息、接电话的工作。
前台是轮班倒,其中一个女孩叫花花。花花是成都人,脸圆圆的,短发,一绺绿发跌下来,遮住脸颊,在众生恬淡的雪域,这绺绿显得格外不合时宜。花花大学刚毕业就来了青旅工作,听说之前学过雅思,准备出国,至于为何流落这偏僻的藏区,不得而知。她人总是冷冷的,见到新义工来也并无打招呼的意思,对人事疏于打理,是我见过最不爱笑,对客人最不热情的前台。和她一起共事,总是浇得我一身冷水。
她唯一对我殷切相待的一次,是听说我会西班牙语,央着我在她的小本子上用西语写下几句祝福生日快乐的话。那个写满了陌生人祝福的小本子,是她要送给最好朋友的礼物。
她最好的朋友叫小白,在民族大学学藏语,才上大一,也是成都人。小白从成都坐了一夜的火车到昆明,再从昆明跋山涉水坐火车、坐汽车到了梅里雪山。她暑期放假过来陪花花,也在觉色做义工。小白很高,一米七的样子,肩膀宽宽的,剪着男孩子气的短发,干净利落。花花虽然平时不爱笑,也不爱与人打交道,可每次看到小白,与她打闹的时候,眼里眉梢都是笑,藏都藏不住。
花花本来做事就有些爱偷懒,小白来了以后,更是经常把事情全都推给我做,就两个人偷跑出去了。她们喜欢坐在青旅外面的长椅上抽烟,一起说软绵绵的成都话。藏区湛蓝的天空下,远处的梅里雪山雾气氤氲,她们手中的烟雾也袅袅上升,烟头上的火花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
她们每天一起吃饭,一起洗漱,甚至,一起睡觉。义工统一住在一楼的四人间,上下铺的床,特别狭小。房间里明明还有空位,可两人每晚都会一起挤在下铺的床上,而我就睡在上铺。房间熄灯后,大堂的灯光照进房间,忽明忽暗中,看到小白是拥着花花入眠的。
有次正午回房间拿东西,无意间撞上了刚上完夜班起床的花花,她正拿着吹风筒给小白吹头发。小白刚洗完澡,只穿了半身衣服,头发湿漉漉的,依依顺顺地坐在桌子前。房间没开灯,只有从窗户外射进来的微弱光线,小白的头发随着吹风筒飞扬,我隐约看到花花的侧面,她看小白的眼神里有说不出的温柔、柔情,那副呵护的样子,像对待一件天价的白玉盏。看到这一幕,我一开始是震惊,后来又觉得羞赧,拿到东西后就急急忙忙出去,把门带上了。而这件事,我也没有和任何人提起。
后来大家都默默接受了她们在一起的事实,花花虽然性格并不讨喜,小白却为人仗义,特别会照顾人,我们也从没有在背后非议过她们。有一次,老莫亲自下厨,我们围在一起吃热腾腾的火锅,他不知是从哪里引出了话头,突然说了句“同性恋怎么了,又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眼花花和小白,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谁料花花竟然鼓起掌来,眉眼都笑开了,爽朗地对老莫说,这是我听你说过的话里最对的一句。
谁知道等她俩吃完饭走了以后,老莫又私下里对我们说,两个女生这样天天在一起,不好好工作,还当着客人的面抽烟,成何体统,真畸形!听得我们面面相觑。
就这样,没过多久,花花以没有通过试用期为由,被辞退了,小白也跟着走了,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却什么也不能说。后来,她俩一起去了香格里拉,去了普达措,去了大理,然后回了成都。花花另找了份工作,小白继续上学。
本来就没那么熟稔,我很久都不再有她们的消息。但后来偶尔还会想起那个午后,无意间撞见的那一幕,女孩在昏暗的房间里,慢慢地为另一个女孩吹干头发,不再觉得羞赧,反而觉得有种令人心动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