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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街头钻古塔——夏鼐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一段因缘

流水集 作者:戴海斌 著


十字街头钻古塔
——夏鼐与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一段因缘

1934年10月,在考中第二届清华庚款留美公费生的考古学门类后,夏鼐(1910—1985)给中学同学兼燕京大学时期的室友刘古谛写了一封信,其中有段话特意录在了日记里:

我初入大学的一年是弄社会学的,后来转入历史系,已经是十字街头钻入古塔中,但是对于十字街头终有些恋恋不舍,所以要攻中国近代史,以便进一步剖析当前的社会。现在忽而改读考古学,简直是爬到古塔顶上去弄古董。离十字街头更远了,喧扰的市声,渐隐渐微了。在塔顶旧市中,微弱的阳光下,徘徊于蛛丝鼠迹之中,虽有一种“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情”的诗意,但是这岂是现代式的生活?我总觉得这是我的职业,应该在职业以外去找一个可以安心立命的思想或信仰。但是到哪里去寻这种思想或信仰呢?

此刻能从异常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留美获中”,本应该不知怎样的欢喜才对,而上面这段夫子自道,却写尽了一个彷徨于前路的青年内心的纠结和迷惘。一般印象中,夏鼐是专业科班出身、毕生从事于考古学研究的一代宗师,却很少有人了解,在踏上考古之路以前,他的求学方向曾经几经转折,特别与中国近代史研究结下过一段不一般的缘分。

从燕京到清华

1930年秋,从上海光华大学附中毕业的夏鼐,考入燕京大学。燕大本非第一志愿,他更想进的是交大或清华,但因患沙眼病的缘故,无法报考工科。夏鼐在日记里回顾过去的一年,掩藏不住失落:“我对于将来的生活,是希望做一个工程师,在辘辘作响的马达旁边辛勤着、挣扎着,每天劳作几小时,然后划上一根香烟,躺在沙发椅上,悠然看闲书,这种生活是何等安逸和可爱。去年一年的生活便消磨在预备投考工科的功课,然而大考后,突然发现患有沙眼症是要遭淘汰的,这对于我实是无限的失望。”夏鼐入读的是社会学系,但本系课程却难餍人意,直到入学半年多,仍然没有建立什么专业思想。他读河上肇《经济学大纲》一书后,抱怨说:“我觉得上了这半年每周二小时的经济学课,得益实不如这几天读这书所得的多。我真有点痛恨误人子弟的教员,空废了人家有用的辰光,我更惋惜自己的错过,空废了许多有用的辰光去听无聊教员的教讲。”他对教会学校亦无好感,批评本系“主办的人是宗教中人,有点偏重社会服务,至于社会科学的理论,许仕廉这一班货色,连宗教的颜色眼睛也还没有脱掉,更休说资产阶级理论的隐身衣,当然是紧裹不放了”。夏鼐一度对生物学发生过兴趣,觉得它“很有意思”,“既没有像数学、物理那样的枯燥,要硬着头皮读下去;并且又不像文哲科那样虚浮不切实,只讲空话”,但改系事须征求家庭同意,“只好从长计议”。

在燕大,夏鼐也接触到史学课,不过,课堂经验似乎不算愉快。1931年2月16日日记用素描笔法,记录了张尔田《史学概论》课上的一幕:

疏疏的胡须,杂乱的头发,进课室来毕恭毕敬地鞠一躬,然后坐下来。微微摇着头说话,苍白的唇间可以看出两列黄牙,中间已落下几粒。用两只手做着姿势来加重语气,使得坐在头一行的女性,掩口吃吃笑。他越发得意了,以为是学生们听得有兴味而笑了。越发高兴地说自己是想造就几个人而教书,却不知道这下面一大堆人都是为学分而读书。

这段略带文学趣味的日记,像极了鲁迅小说《高老夫子》的笔调,这中间明显有对燕大学风的不满,也未掩对老辈学者的失望。几天后,夏鼐还与同学由张尔田而起争论,日记写道:“我并没有他那样的拜服张先生……张尔田的思想,便在国学堆中,也不能适合。因为现在一班国学,正如他所说的充满着抄书匠的考据家,你来讲求义法,反要遭藐视。”

因为无法在课堂得到满足,夏鼐将大量时间用在了自修上。他对友人说:“我的念书成了瘾……我的读书瘾是喜欢自己读书,不喜欢有教员在后面督促着。”夏鼐读书很杂,对社会学、生物学、人类学、政治学、心理学等都有涉猎,还看了不少英文小说。午后阅报是“每日例行的故事”,近年的《东方杂志》,则差不多每本都从头到尾翻一遍,他承认说:“这种笨读的方法,也觉得很可笑。但是小规模的多看,我以为也有好处,尤其是不求成专家的我,多看本是消遣。”直到1931年9月,夏鼐有机会从燕大转入清华,对究竟选定哪一个专业仍没有确定的主意。他与同学曾经讨论这问题,日记中说:“我心中盘算着自己的转系到底怎样好呢?我现在非转历史系便转生物系,至于到底哪系好,临时再行定夺。”

近代史研究之初步

转学清华前,在史学方面,夏鼐读的主要是古史及译介的外国通史通论,对本国近代史则少涉猎。日记中一处记载,是1931年3月借《敬乡楼丛书》,读同乡前辈宋恕的《六斋卑议》,并有评论:“当年所谓维新党一班人的口气,政治、社会、教育、法律、学术一切都谈,然而每条都至多不过十几行。这令人想到当年一班维新人物的呆气和鲁莽,然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胆子大,不管懂不懂都要强说话。”入清华后不久,他的读书兴趣明显转向近代史。1931年9—10月间,花六天时间读毕李剑农《最近三十年之中国政治史》,又花八天时间读毕刘彦《帝国主义压迫中国史》,自11月开始,以每日数卷的速度通读《清太祖实录》。1932年元旦,设定“今年的计划”——预备读50部以上100部以下的书籍,特别提到“暑假中读点外交史的书,同时对关于中国通史已出版的书籍加以稍有系统的研究”。

此后两年间,夏鼐大范围阅读近代史料及著述,主攻方向则为外交史。载于日记的书目,包括《筹办夷务始末》、蒋廷黻《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左舜生《中国近百年史资料》、王芸生《六十年来中国与日本》、罗惇曧《中法军事始末》、夏燮《中西纪事》,等等;同时也读英、法文书,如马士(H. B.Morse)和高第(Henri Cordier)的经典著作。他对理论书籍同样抱有兴趣,尤喜读列宁的书,认为《国家与革命》“令人一口气读下去不忍舍置”,《帝国主义》“精辟透彻”,还由此得到启发:“其着眼点是金融资本主义时代的帝国主义,即19世纪70年代以后帝国主义。研究中国近世外交史的,便更须要知道帝国主义的本质。而19世纪70年代以前的历史,似乎也有探究的必要。”

经过一段时期训练,夏鼐对近代史研究逐渐入门。他读《景善日记》,以左舜生辑《中国近百年史资料续编》相对照,即“忽生疑义,疑此日记为赝品”。还发现在欧美流行的Mannix,Memories of Li Hung Chang(曼尼克斯《李鸿章传记》)一书问题多多,特撰《洋书辨伪》一文,证明此书实系“赝制品”,“是一位无赖的新闻记者所伪造出来的东西”。(《洋书辨伪》,《清华周刊》第40卷第9期,1933年)《评萧一山〈清代通史〉外交史一部分》是夏鼐在清华期间写成的一篇重头文章,大胆与前辈商榷,不留情面,批评的内容包括(1)材料的分配布置,(2)史实因果的探求,(3)取材之未适当,(4)整理史料工夫之欠缺。而这些批评自有其坚实的根据,其解释之所以专评外交史部分,理由正在于——“余在近数年来所最注意研究的是外交史,而这书中最不可靠的部分刚巧也是外交史。”(《评萧一山著〈清代通史〉外交史一部分》,《图书评论》第2卷第5期,1934年)

与蒋廷黻的师生情谊

夏鼐对近代外交史情有独钟,很大程度上受到曾任清华历史系主任的蒋廷黻的影响。他不仅选修蒋的“中国近代外交史”课,而且在课堂外多所请益。蒋著《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是他花了很多功夫研读的一套书。1932年11月20日记:“作蒋廷黻编《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的书评约六七千字,费了我搜集材料的工夫不少。”11月25日,往访蒋廷黻,并记录谈话:“蒋师对于提出之补正各点完全接受,但对于商榷之点,则以著书之困难,及本书之作其目的完全在于作补充之参考书,故许多地方与独立成书者不同,非同时兼阅其他参考书(如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之类)不为功。”此后,夏鼐果将马士与蒋廷黻二书“对勘而读”,并有不少发现。这篇书评刊在《图书评论》,是为夏鼐第一次在校外刊物发表的文章(《评蒋廷黻〈近代中国外交史资料辑要〉》,《图书评论》第1卷第6期,1933年),这鼓励了他的研究信心,“明知道这些算不得什么,但眼见得自己辛劳所获的成绩居然有人赏识,则其喜也可知矣”。

夏鼐最感兴趣的研究领域是鸦片战争。他陆续发表《评武堉干著〈鸦片战争史〉》《〈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百年前的一幕中英冲突——拿皮耳对等权的失败》《鸦片战争中的天津谈判》等文章,都与这一场被视作本国近代史起点的战争相关。1932年10月18日,始读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

这四卷大部分都是关于禁烟的奏稿。因为当时编者的意思,以为中外开衅由于鸦片问题,即今日大部分人还抱这种见解;其实当时西洋适当工业革命以后,生产力扩张力求新市场,而中国却还抱闭关政策,自然引起冲突,鸦片问题一导火线并不是主要的原因。

至1933年2月,读毕前60卷,并作小结:“其中颇多新材料。今阅至60卷,即道光十六年许乃济提议开放烟禁起,至二十二年签订条约。阅此书时颇缓慢,以同时校对《清朝全史》及《清代通史》二书,加以订正或补充,颇费工夫也。”

鸦片战争也是蒋廷黻的研究专长,而夏鼐读史料的一个目的,也是试图与蒋对话。同年2月4日,读书有发现:“《始末》中文件有一条系属误论,连蒋某也看不出来,大喜!草成考证大纲,有暇当扩充之成一篇文章。”2月7日,作《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5000余言,“自读颇为得意”。2月21日,在马士《中华帝国对外关系史》第一卷附录中又见另一强证,“不禁大喜”。所谓的“订误”,具体是指《始末》中一件认作道光二十七年(1847)七月廿二日琦善奏折的附件,实为同年八月初九日奏折的附件。夏鼐承认说“为了订正这样一点小错误,竟费了五六千言,似乎是呆气太重了”,但之所以做这篇文,是有两种目的:其一,颠覆国人关于鸦片战争中两个形象的认知,即“林则徐先生的偶像”与“秦桧第二琦善的铁像”。关于后者,正是蒋廷黻《琦善与鸦片战争》一文已经详驳的,他进而补充说:

我想做一篇《鸦片战争中的天津谈判》,说明在惊涛骇浪的鸦片战争中,为什么有一刹那的风平浪静的境界,以及琦善在这一次谈判中的地位。着手搜集史料,当前的碍物便是这一件附在七月二日奏折中的照会。……如果这是八月初九进呈的,换言之,是七月廿五日接到谕旨训示后所作的,那么琦善不过是“钦遵谕旨”而已,算不得是擅自许和。这十几日之差,关系很是重大,颇有可考证的价值。

其二,用此具体个案,示范史料鉴定的必要性及方法。他说:

像《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这部书,无疑是第一等的史料,尚且仍有关系重大的错误。我们引用价值较次的史料时,越发要步步当心,谨防受骗。至于我不嫌烦长,详细的说出如何发生疑问,如何提出假设,如何搜集材料,以及推翻或立定假说,以及最终如何得结论,目的是想写出我作这考证时的思维过程。这是一种严格的考证法,骤观之似乎太“吃力不讨好”。但是我们如果想把吾国史学建立在科学的基础上,则非先作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不可。如果不先经过这种科学的考据方法,便率尔操觚,那是在沙滩上建筑九层宝塔,永远不会成功的。

由此来看,此时的夏鼐对近代史研究已有相当成熟的理解,假以时日,可期在这一领域大有一番作为,他自己也有如此抱负——“用谨严精密的方法,细心来搜集和鉴定史料,然后才能做综合的工作,将组织完美的历史显示于一般读书界”(《〈道光朝筹办夷务始末〉订误一则·附识》)

夏鼐的鸦片战争研究颇得蒋廷黻的奖励和指点。1933年3月6日记:“上午赴蒋廷黻先生处取回《夷务始末订误》一篇。蒋师云此篇颇佳,但篇首废话可以删去,又言鸦片战争史中天津谈判一段殊难研究……”而《鸦片战争中的天津谈判》一文,可说是在蒋廷黻全程指导下完成的。4月17日记:

《史料旬刊》有鸦片战争中英相致华相公文,与《夷务始末》中所收者不同。上午至蒋廷黻处询问,据云《史料旬刊》所收者较可靠,以曾于大高殿军机处档案中见原本,用西洋纸书写,有英相签字。惟《始末》所收者其来源如何,殊难考究。

5月8日记:

将前作《鸦片战争中之天津谈判》交蒋廷黻师阅,请求指正。

5月15日记:

上午赴蒋廷黻处取回《鸦片战争中之天津谈判》。蒋师云:现可利用之材料甚少,故在今日可成为暂时的结论,大致尚不错。

夏鼐的毕业论文,也选择了蒋廷黻作导师。1933年9月27日记:“今日赴蒋廷黻先生处,将《鸦片战争中的天津谈判》一文作最后的商酌,但郭女士在那儿,我便有些踌躇,乃借口择定专题研究题目,匆匆选定《太平天国前后之长江流域田赋情形》,便告退了。”毕业论题的择定似乎有些仓促,没有选一直用功的外交史,而另择经济史的题目,有些令人不解。12月22日,论文大纲面呈蒋廷黻,蒋表示:“大纲尚妥,无问题。惟参考书尚希望再阅几本。”夏鼐继续广搜材料,在这方面,蒋给予了直接帮助。12月29日录有蒋廷黻致北平社会调查所所长陶孟和一信,文曰:

孟和兄,清华同学夏鼐,现正研究咸同时代长江之田赋问题,尊处所抄录之档案,可供其参考否?其中或有少数,夏君须抄录,如蒙允许,夏君拟于寒假内至尊处工作一二星期,如何之处,请示知。专此即颂公安。弟廷黻。

自1934年3月25日开笔,至5月27日完稿,夏鼐用两个月时间完成了毕业论文,他说:“今天写完毕业论文,放下笔来,嘘了一口气。这半年被这件事情累死了。全篇共4万余字,是有生以来所写的文章中最长的一篇了,但是不满意处仍很多……”蒋廷黻的指导意见也被记录下来:

据云,毕业论文已阅,做得颇不错,但希望修改后再发表。又说我的文章的弊病,一在贪多,因之屑琐散漫,不能擒住主要点去发探,所以这一篇4万多字本子,最好能删成3万字左右;二在文气不尊重,常夹杂报章杂志通俗文章的油腔,学术论著应严肃一点。又指出篇内有一处以江苏情形推论全国,中国各地情形不同,此种推论太危险。

论文在答辩时颇获好评,校外评委傅斯年评价为“取材丰富,组织严谨”(徐贤修《悼念旷世的考古历史学家夏鼐》,《传记文学》第49卷第4期)。后经修改,以《太平天国前后长江各省之田赋问题》为题,由蒋廷黻推荐发表在了《清华学报》第10卷第2期。当时的夏鼐肯定未料想到,三十年后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冲击,还为了这篇旧作被迫检讨,自称是“在反动分子蒋廷黻的指导下所写作的毕业论文,在政治观点上完全是站在反动的一方面的”(1966年6月28日)。当然,这已是后话。

“生活史上划时期的一年”

1934年是夏鼐在清华的最后一年。他在这年元旦日记中写道:

今年也许是我的生活史上划时期的一年,至少可以说,我一生的事业是决定于今年。对于这样重要的一年,我却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一定的计划,偶然想起下半年的问题,常令我有一种渺茫难捉摸之感。

完成论文后,紧接着面临的问题就是毕业后的去向。这方面,夏鼐初无确定的主意,甚至有些茫然。6月19日与刘古谛等老同学聚餐,得知各人均有留学计划,“反顾自己的前途,顿生渺茫之感”。6月22日毕业礼,听过演讲嘉宾胡适的讲话,心绪仍旧黯然:“根据自己这几天的经验,毕业即同失业,什么也谈不到。胡适所说的,依旧是局外人的风凉话而已。”夏鼐意在继续求学,清华研究院是一好的去处,蒋廷黻适时予以点拨,告诉他“今年机会很好,将来希望较大,如继续研究中国近代经济史,将来可赴伦敦经济学院去研究……”又指导他预备初试,甚而开列了将来可选的论文题目:(1)清代贵胄(一、二品)之出身(贵、富);(2)清代督抚之分析(出身、职权等);(3)清代御史制度(或限于对外交问题之见解及其效果);(4)清代驾驭藩属之政策;(5)清代满汉势力之消长;(6)清代军机处之始末(组织,职权,人员,变迁)。对研究院考试,夏鼐看得很重。他预想中,进研究院是毕业后一个保底的出路,承认“平生所经考试为数不少,从未有如此考试之不宁者,最大之原因,由于落第后即无处安身”。

夏鼐更希望的,是出国留学。1934年清华留美有2个历史专业名额,一为美国史,二为考古学,都不符合他的研究方向,但他最终还是报了名,并选了考古学门。结果出来,两场考试都考取了!研究院录取15人,清华历史系唯一考中一人即夏鼐。留美考试的揭晓更带点戏剧性,先是有小道消息说,考古学门成绩最佳者,英文作文首句为“My special line of study in history”(我学习的专业是历史),此即夏鼐作文的首句,预示中的希望极大。当天日记:

辗转不能成寐。我不仅喜中公费生,并且另有一种伤感。如果这个属实,则此后我的生命史将翻过一页,眼前展开的是一条完全未曾践过的新路。

10月2日,结果正式发表,考古学门录取者为夏鼐、朱延丰、谷霁光,夏鼐成绩最高。他在兴奋的同时,又生出一份踌躇:

自己果然获取,前几天的传言证实了。不过自己本来预备弄的是中国近世史,这次突然考上了考古学,这样便要改变我整个一生的计划,对于这样一个重大的改变,我并没有预料到,我有些彷徨无主。

按规定,留美前需在国内准备并实习一年。因此,夏鼐于1935年春以实习生的身份在河南安阳参加殷墟发掘。他当时似乎还转不过弯来,日记里留下不少自怨自艾的独白。3月17日记:“自家本是埋首读书的人,考古学的田野工作,注重组织及办事能干,殊非所长也。”4月10日记:“我自己觉得对于书本的嗜好,仍是太过分,对于田野工作的兴趣远不及对于书本的爱好。”

1935年的留美公费生设有经济史一门,夏鼐得到这个消息后,“殊后悔去年之投考考古学也”,甚而希望梅贻琦校长能出为斡旋,帮他将留学专业由考古学转为经济史。4月11日,接好友吴晗的来信,“告诉与校长接洽的结果,此事恐无望……经济史一事,既已无望,死心塌地去干考古学。瞻望前途,心中实懔然自惧也”。5月4日,吴晗续来一信:

寿民(刘崇鋐)先生与梅校长接洽,梅意见如欲考经济史则必须放弃考古学,因兄为本校学生,如一通融,必将引起各方责备及纠纷也。梅校长并谓,拟别致函劝兄早日决定,如决考经济史则将去年这考古学取消,今年另增一名经济史云云。事已如此,为兄计只能咬牙硬干,如抛去去年已得之物,另寻生路,毕竟不大妥当也,如何?

这对夏鼐来说,无疑是个坏消息,“结果如此,殊令我失望,恐我只好咬牙硬干矣!”但在安阳发掘现场,他已感到意兴阑珊,“对于田野工作,已有些生厌了,觉得它的单调,不生兴味”。与前来视察的前辈考古学家李济的一番对谈,更触动了夏鼐内心的苦涩:

李先生问我:“觉得田野工作滋味如何?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啊!”我只得苦笑而已。青年人所怕的不是吃苦,而是知道自己的命运被决定了,只能做第二三流事业中的第二三流人物。无疑的,我是不适宜于田野工作的,这不是指体格方面而言,而是指生活习惯而言,我的素养使我成为书呆子,关于统治工人及管理事务各方面皆是一个门外汉,勉强做去,未必见功,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至5月14日,事情终有了一个结果。当天日记:“我始终觉得自己不配作考古学家,但是命运却偏与作对,今日接到梅校长的来信,谓依校中规定:如欲投考经济史非放弃考古学不可,叫我早日决定。我恨不得赌气抛弃考古学,但是仔细一想,却又不敢,我只好任着命运的摆布了。”经过一番心理挣扎与自我说服,夏鼐决定接受“命运”。后来他读到Petrie,Seventy Years in Archaeology(皮特里《考古学七十年》),由彼况己,有感而发,下面一段话或是总结过去,同样也是勉励将来:

作者并没有受过正式的教育……与他一比较,我所受的教育,自然是完备得多,但是我所读的多是偏于文史一方面的东西,与考古学不生关系,自己对于古物虽有嗜好,在初中时便喜欢拣古钱,但对于用人办事的才干太差劲了。现在由于偶然的机缘,逼入考古学的领域,将来的成败,实属不可预料,我只好不断努力,聊尽己责而已。

余声

夏鼐转入清华,选择了读历史系,用他自己话说,“十字街头钻入古塔中,但是对于十字街头终有些恋恋不舍”。1931年12月25日,作《史记·六国年表》校注,由此而起一番自我审视:“一方面自己得意,居然能‘细心校读,一字不苟’地念古书;一方面又替自己恐慌,恐怕因此跌入故纸堆中翻不转身,成了一个落伍者。不过念历史的人又不能绝古书而不读,此种矛盾不知该怎样解决才好。”夏鼐主攻近代史,除去追求学问的兴趣,也是为了“进一步剖析当前的社会”。大学毕业后,因偶然的机缘,阴差阳错地走上了考古学之路,距那十字街头似乎更远了。夏鼐的好友吴晗对他说:“昨天你还是预备弄近世史,今天突然要将终身弄考古学,昨夜可以说是你一生事业转变的枢纽,这一个转变实在太大,由近代史一跳而作考古,相差到数千年或数万年了。”

夏鼐对考古学初无兴趣,甚至看它不起,觉得不过“第二三流事业”,又认定自身性情、能力皆不适合考古,到头来学术上只能做到“第二三流人物”。但他确是极聪明,又极用功的人,求学道路上徘徊旁顾,几经转折,一旦择定了道路,就能走得很远。

顺带值得一说的是,到英国后的最初一段时间里,他还常见猎心喜,未能忘情于近代史研究。1935年11月25日,访Public Record Office(国家档案馆),慨叹“关于中英外交之档案,达1000余册,可谓多矣!可惜现在自己已改行,否则治中英外交史真是方便”。11月27日,至不列颠博物馆,即发现此处“颇多近代史之材料”,而“萧一山前次在此抄去不少,加之自己现在已改行,不值得去抄,但仍恋恋不忍舍,只好说是旧情未断了”。当年留美公费生名单发表,经济史一门获中的是一位南开生,夏鼐在日记还不忘小小地赌气一把——“假使我的要求获准,真不知鹿死谁手呢!”

(原刊于《读书》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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