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读马萧《印象派的敌人》

目光与心事 作者:陈丹青 著


读马萧《印象派的敌人》

在宣读考题和比赛章程后,这些选手立即去独立的隔间,在一天内必须完成草图……他们不能中途更改构思,否则以作弊论处……选手几乎是完全隔离的,自带食物,并且只能睡在隔间之中,每天可以放风两次,但全程皆在监督之下,不许与任何人交流。

以上场景,是两百年前由法国美术学院为竞选最高荣誉“罗马奖”而设定的考试规定,时在1816年。那年的获胜者名叫蒙沃新,是盖兰的弟子。盖兰是谁呢?恕我无知,但他的另两位弟子声名太大:德拉克洛瓦,还有早逝的席里柯。他俩出道之初,谅也参加了同类考试,据本书作者马萧考证,德拉克洛瓦“热衷此道”。这是英雄的自信,也是十九世纪法国画家得以出类拔萃的门槛:

任何新的草图、材料、照片均不能带入考场,选手之间绝对禁止互相观摩。直到最后一天,所有考场房门洞开,竞争者才可以互相参观。有些人看到对手的作品信心大增,发挥不佳者则心如死灰……

今天,参加过中国艺考的年轻人读到以上段落,或许吓一身冷汗,也或许暗自庆幸:我们这里还没有这等隔间。我曾参观过南京国子监清代考场,小小隔间数尺见方,仅容一桌一凳,断难躺倒过夜的。如今中国人办事,到底大气——网络可见某省艺考宏伟场面的图片,成千上万幅素描摊在体育场地面,保安徘徊其间,等候进场裁夺的考官。

十多年前,马萧曾在我这里混得一份硕士学位,日后留清华美院包林教授门下继续攻读博士生,这本书,便是他的博士论文。包林教授早年留学法国,对此命题多有认知,而马萧为这本书想必参阅动用了巨量资料。我原以为早经熟知十九世纪法国绘画的不少掌故,现在读了这本书,才发现自己一无所知——

卡巴内尔、库退尔、鲍迪耶、德拉罗什、莫罗、布格罗、夏普马丁、梅索尼埃、热罗姆、弗朗德兰、勒帕热,还有那位盖兰——马萧此书的主角便是以上这群画家,而在眼下能读到的法国画史汉译本中,你可能找不到他们,即或一提,也是作为背景、映衬,凸显印象派画家。

进入二十世纪,权威而齐整的法国绘画史相继问世,此后我们被史家提醒过一万次:十九世纪无可置疑的法国大师先后是安格尔(古典主义)、德拉克洛瓦(浪漫主义)、库尔贝(现实主义)、柯罗(巴比松画派),以及以年资为排序的印象派诸位:马奈、德加、塞尚……直到短命的修拉与梵高。

所谓盖棺定论,我们是被这定论浇灌哺育的好几代人。错了吗?没错。但马萧这本书详详细细告诉我们:整个十九世纪(几乎延续到二十世纪初端,亦即存活的印象派画家俱皆年迈之时),真正红遍巴黎、名震欧陆的法国大画家,其实是前一份名单。

这是历史的常态:我们今天记住的大艺术家、文学家、音乐家,十之六七曾经籍籍无名。在他们活着的年代,尚有远比他们更有名、更流行的同行。譬如中国的齐白石,当年北京与江南另有好几位水墨画家远比他更著名、润格更高,谁呢?没人知道了。罗伯特·休斯在他的《绝对批评》中写道:十九世纪末最著名的奥地利画家不是克里姆特与埃贡·席勒,而是如今被遗忘干净的汉斯·马卡特——一个从未听说的名字。荷兰人维米尔,欧洲美术史奇葩,今天有谁怀疑他的地位吗?他一生的作品仅得三十余件,死后近两百年,他的《花边女工》仅卖出七个英镑,当半个世纪后卢浮宫收藏这幅画,也才支付了五十一个英镑。

所以要读历史。若要完整了解印象派的真切来路,除非你有法语、英语的阅读水准,不然,恕我代为夸口:请读马萧这本书。

官方沙龙与落选者的著名故事,曾令我无数次为之神旺——多解气啊!马奈与莫奈终于战胜了他们!他们是谁呢?我从未弄清。1982年,当我在纽约大都会美术馆法国厅初见卡巴内尔的《维纳斯的诞生》(那酥嫩的肌肤被画得有如过期奶油),我当即判定那是有罪般的沙龙作品:史论早已教导我,学院风格何其媚俗。我确实不喜欢这幅今天看来过于造作的画,每次经过,扫一眼,顶多观看半分钟。

现在马萧告诉我,《维纳斯的诞生》在1863年沙龙展获得大奖,拿破仑三世以两万法郎藏购,同年,卡巴内尔接连获荣誉军团高等骑士勋位、当选美术院院士,并成为美术学院教授。

悬挂《维纳斯的诞生》那面墙的隔壁,是马奈的专馆,堂堂展示着他与卡巴内尔同于1863年呈送沙龙的《穿着斗牛士服装的维多琳》和《穿着马约戏服的青年》。那是我驻足上千次的厅堂,累计我凝视这两幅画的时间(带着钦佩与绝望),恐怕得有好几天。

法国厅长廊还挂着勒帕热那幅巨大的《聆听圣音的圣女贞德》,何等虔敬而美丽——1978年春,勒帕热的《垛草》曾与《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来到京沪,惊动所有中国画家——但每次瞻观这位出神的少女和她周围正在暮霭中的草木(画得太好了),我的景仰的凝视从未超过五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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