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浆糊梦 作者:张佳玮 著


金庸先生仙逝了。94岁。

我在巴塞罗那去斐格里斯(那地方有个达利博物馆)的火车上,知道了这消息,之后蒙了一阵子。几个地方让我写稿子,我说,一时写不出来。

一路只看着手机上,不停地弹各种app的推送,“武侠小说泰斗”一连串地出来。

我稍微有些不满。

金庸先生过世了。此时出来贴的称谓算是盖棺论定。“武侠小说泰斗”,我觉得这说法实在窄了些。

王小波以前说,卡尔维诺那些小说就是小说,不必特意贴个历史小说的标签。同理,《鹿鼎记》《天龙八部》《笑傲江湖》这些,本身就是杰出的小说,已无必要特意贴个“武侠小说”的标签。熟悉金庸与《明报》的都知道,他的影响,又不止小说了。

我一直反复念叨:金庸先生的技法,是真正的包罗万象。纯讲传奇故事的技法,金庸先生是集合了二十世纪之前,中西文学的巅峰了。中国古典小说那些套路和十九世纪西方通俗小说的叙述,他都用到炉火纯青了。

论文笔,则金庸先生的文风,尤其是修订版,是故意向旧小说方向靠的:为了避免翻译腔。这是在汉语读者能接受的情况下,最为简洁通俗的写法。

《飞狐外传》后记里他说:

这部小说的文字风格,比较远离中国旧小说的传统,现在并没有改回来,但有两种情形是改了的:

第一,对话中删除了含有现代气息的字眼和观念,人物的内心语言也是如此。第二,改写了太新文艺腔的、类似外国语文法的句子。

有十分力,使一分;不煽情不废话,只顾描写动作与场景。当然,要煽情时,就能煽到你哭起来,但那是偶尔为之了。于是举重若轻,行云流水,场景自然动人。这种精确节制,造诣之高,四个字:沉得住气。

所以,是的,从技法到成就、到厚度、到人物,现在华人世界论影响与产出,如果还有人当得起“文豪”二字,也就是他了。

即我们失去了自己的大仲马与巴尔扎克,莎士比亚与狄更斯;失去了可能有史以来,影响中文读者最多的人。

当然,我估计大多数读者,也不是从这个角度想的——实际上,如上所述,因为沉得住气,所以金庸的许多技法甚至不显。所以爱他的读者多,真把他供起来的少。

读者们接受的,更多是故事,是人物。

或者说,一个我们久已熟悉了的“金庸宇宙”。

沈从文先生说小说立人物为先。的确。我们提到伟大作品,总是先记起典型人物。

中国小说里,堪称典型的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晴雯等诸位《红楼梦》中的;诸葛亮、曹操、关羽所谓《三国演义》的三绝;西游路上的师徒四人;武松、鲁智深、林冲、宋江等。

关于典型人物的意义,举个例子:虽然《水浒传》里卢俊义的戏份重得多,但人们印象里的潘金莲、西门庆和王婆更加栩栩如生。这就是所谓“人物立起来了”。

作品的细节都是死忠爱好者在抠,而我们会记住人物,都是因为典型时刻的典型性格。所以我们这代人还会记住王二、陈清扬、红拂、许三观、福贵,记住范柳原、白流苏、骆驼祥子、翠翠与二老,记住孔乙己和阿Q。

而说到金庸,我们会自然而然地报出一堆人、一堆戏码与一堆梗。段誉、萧峰、虚竹,郭靖、黄蓉,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杨过、小龙女,程英、陆无双,张无忌、赵敏、周芷若、小昭,令狐冲、任盈盈、左冷禅、任我行、岳不群、林平之……

在聊天交流时,这些仿佛是共通的密码,不需要多解释。

这种“不需要解释,报出来就可以了”恰好证明,我们都身处在金庸宇宙里而不自知。

金庸先生自己很得意过一下子,《笑傲江湖》后记里有言:

《笑傲江湖》在《明报》连载之时,西贡的中文报、越文报和法文报有二十一家同时连载。南越国会中辩论之时,常有议员指责对方是“岳不群”或“左冷禅”。

什么叫深入人心呢?这就是了。

这种深入人心,让我学到了些东西。我初读金庸时年纪还小,许多词都是从这里学来的。比如说,上文提到的泰斗这个词,是《书剑恩仇录》里大家描述周仲英老英雄的。举重若轻这个词,我是从《天龙八部》里小镜湖段正淳大战段延庆时学来的。造诣这个词,我是看《射雕英雄传》里丘处机大战江南七怪时学来的—一开始我还念成“造纸”呢。

但还有另一重意义。

我和几个朋友聊过,结论是,我们一直念叨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而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的,而是打郭靖那里学来的。我们一直念叨自利反钝大巧不工,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来的,是从独孤求败那里学来的。我们一直念叨清虚无为自由自在,这个概念不是从古书里学来的,是从令狐冲那里学来的。

就像《庄子》是通过寓言讲道理似的;许多道理,我是不知不觉从金庸小说里学来的——嗯,就像《庄子》庖丁解牛游刃有余的道理,我还是从《书剑恩仇录》里学的;道家空无的境界,是因为看了周伯通跟郭靖说的:“这饭碗是空的才能装饭,若是一块实心的瓷土,有什么用?”这才领悟。

萧峰的豪迈,郭靖的持重,杨过的至情至性,胡斐的任侠好义,令狐冲的自由自在。也许因为从小读惯了这些,对这些英雄人物生了自然而然的向慕吧?

就像我认识一个编辑,是个姑娘,说她平生打拼过来,全靠一句话撑着:赵敏对范遥那句“我偏要勉强”。

作者是可以影响到读者,使他们集体人格内化的。

罗大佑说你听一首歌3分钟,你的人生就被改变了3分钟。

而我们现在经历的人生,也基本可以说,是被金庸小说改变过了的人生。说金庸小说多少影响了我们这一代读者的性格——比如让我们更向慕英雄,但也更“中二”了——并不太过。

而他的小说,大概也是极少数在任何华人地区都通行无阻的作品了。

至于了解到他本人的身世,琢磨他小说里每个细节对应着什么,察觉他在写作这些小说到修订完成近三十年间,对世事态度的渐次变化,那太复杂了,这里也不适合多提。

我们读小说的,还是将事情先留在小说里吧。

所以我没事爱写金庸小说里五花八门的东西,从饮食打架写到名字回目,只因每次写,都仿佛是种重读和复习,是在重新闲逛金庸宇宙。

就像喜欢没事聊金庸小说的诸位。

但第一次读的体验,我还记得,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我当时手头有《书剑恩仇录》上卷,没有下卷;《鹿鼎记》只有前四卷,没有第五卷;《射雕英雄传》从洪七公中毒受伤后,后半本消失了;《天龙八部》没有第二卷,所以看着段誉被鸠摩智捉走,忽然第三卷主角变成乔峰与阿朱,觉得莫名其妙。

嗯,扯远了。

94岁,按说算喜丧。人生七十古来稀。无崖子九十三岁,童姥九十六岁。

论作品,到1972年金庸先生封笔,后修订完出三联版。至少我是不再指望他出啥新作品的了,也没指望他给《雪山飞狐》来个结尾,告诉我们胡斐那一刀是否劈了下去。

为什么我们会这么难过?

因为某种程度上,我的阅读习惯、爱好甚至性格的某些侧面,是金庸作品塑造的;某种程度上,金庸宇宙是我们的快乐来源,随时可以回去跟所有老熟人打招呼。某种程度上,我们都是被金庸先生小说潜移默化过的徒子徒孙。

所以对金庸先生的感情,不是指望他再来个新版啥的,而是,希望他健康长寿,纯粹是出于感激,希望写出此等作品、给予我们如此美好体验的人可以仙福永享。

所以他逝去了,倒不是“啊从此没得读了”,毕竟修订版十五部已经屹立垂四十年。所以更多是觉得可惜:“本希望他多享几年清福的呀!”

以及,“我们自己的一部分,永远消失了”。

2014年加西亚·马尔克斯逝世时,我这么念叨过:

我们有生之年,第一次经历这种“超级大师活在我们的时代”到“超级大师逝世了”。就像1910年世界人民知道托尔斯泰过去了那种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只要马尔克斯活着,哪怕他不再写小说了,你总觉得还有个念想;他过去了,一部分经验就真的成历史了。

说句不太吉利的:如果有朝一日,金庸先生也解脱尘俗了,我大概也会有这种感觉。

虽然许多人的逝去结束了许多个时代,虽然对我而言,十五部三联版之后就满足了,但金庸先生逝世,依然是,对我这代人真正的,一个时代逝去了。

世人身处无常里,却又不解无常。这大概就是我们的习惯:每次回去重读金庸小说,甚至希望回到从未读过他小说的过程,想重新开始,归根结底,都是希望什么都不要变,保持原样。

“给我们构建了这样一个世界的人,多希望他能继续好好地活着,就像暗示我们,少年时刚读他作品的我们都还在呢;而现在,他逝去了,我们的一部分也永远消失了。”

《飞狐外传》结尾,袁紫衣离去了。《雪山飞狐》结尾,必有一个人会死。《连城诀》结尾,狄云离开了尘世回到雪谷。《天龙八部》结尾,段誉等悄然离开。《射雕英雄传》结尾,郭靖和黄蓉作别了成吉思汗。《白马啸西风》结尾,李文秀离开了大漠回到中原。《鹿鼎记》结尾,韦爵爷飘然出世享福去了。《笑傲江湖》结尾,莫大先生一曲《凤求凰》赠送令狐冲后飘然而去。《书剑恩仇录》结尾,陈家洛等举众西去。《神雕侠侣》结尾,杨过在华山顶上告别了所有人,郭襄眼泪涌出。《侠客行》结尾是个我们知道谜底的谜题。《倚天屠龙记》结尾,张无忌退出了江湖。《碧血剑》结尾,袁承志带大家去了海外。《鸳鸯刀》结尾是个玩笑。《越女剑》结尾,西子捧心,而范蠡正要带她走。

大多数的过程,都慷慨豪迈;大多数的结尾,都是离别与退出。

譬如陆无双与程英看白云聚散,人世离合;譬如扫地僧说“尽归尘土,消于无形”。譬如小昭唱给张无忌听:“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天龙八部》里,玄痛大师圆寂,徒弟们还不解,玄难说道:

“玄痛师弟参悟真如,往生极乐,乃是成了正果,尔辈须得欢喜才是。”

当年《天龙八部》结尾,段誉看着慕容复,想到“各有各的缘法,安知他自己不是平安喜乐”。如今他老人家去了,也算是解脱。

这么想想,也好。

您看,连我们悼念他的宽解之词,都是他教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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