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对马

被遗忘的村落 作者:[日] 宫本常一 著;郑民钦 译


在对马

一、寄合

伊奈村位于西海岸,离北面的对马也很近,自古以来就是捕获鲸鱼之地。我在这个村子待了三天。第二天一大早就在海螺号声中醒来。说是今天村里召开“寄合”。早晨出门的时候经过神社,看见树林里聚集着许多人。我今天是走访村里的世家旧宅,了解各种情况后,过午回来又经过神社,看见聚集在树林里的人们还在议论。心想他们大概也不吃午饭,就这样一直讨论,究竟在讨论什么事情呢?我虽然颇感兴趣,但没有驻足倾听,便回到住宿处。下午前去拜访区长。区长是个年轻人,由于去参加寄合,他的老父亲在家。这个村子有资格担任区长的只能是乡士[1]之家的户主,老人年轻时也曾是区长。明治之前,这个职务称为“下知役”。农民称为“农中”或“公役人”,其代表在江户时代称为“肝煎”,明治以后称为“总代”。区长和总代共同决定村里的各种事情。

我在向老人了解各种情况的过程中,知道村里有一个长久保存下来的“账箱”,其中收藏着属于区所有的文书资料。我提出能否看一看,老人说自己决定不了。账箱上锁,钥匙虽然由区长保管,但必须总代在场才能打开。于是我说在两人在场的情况下,能否让我看一眼。老人便派人去寄合会场把他们叫来。我说明理由,对方说看一眼可以,便打开账箱让我看。当天夜里,我在住宿处彻夜抄写其中的主要文书,但由于旅途劳累,效率低下。第二天早上,我去老人家里请求:“这些旧文书能否借阅一段时间?”老人说要问儿子。一问才知道,今天寄合,儿子前去参加。又派人把儿子叫回来,儿子说自己做不了主,这个问题要拿到寄合上听取大家的意见,把我想借阅的那些文书带去会场,征求意见。他就拿着文书出门去了,可是中午不见他回来,到下午三时多还没有回来。我问老人:“究竟商议些什么呢?”他回答:“有各种事情要商定……”我本打算这一天去北面大约三里之外的佐护,心里有点着急,便决定去寄合的会场看看。老人也陪我一起去。到会场一看,大约二十人坐在地板房里,外面的树底下三五成群地蹲着的人正在谈话。看似聊天,其实不然。一问才知道,原来村里要决定一件事,都必须取得全体的同意,这样就要讨论好几天。大家聚在一起,先听区长讲话,然后按地区分组讨论各自的事情,再向区长汇报讨论结果。如果无法达成一致意见,再回到自己的小组继续讨论。中途家里有事,可以回去,但区长、总代要听取汇报,综合意见,必须一直在场。总之,这样的会议要召开两天,不分昼夜。听说昨天晚上也讨论到将近拂晓时分。如果发困想睡觉或者无话可说,可以回家。我想借阅旧文书的问题,听说今天早上已经讨论过,但我去的时候,尚没有结论。当然不是从早晨到下午三点一直讨论这个问题,也涉及其他问题,因为有几个人提出借阅文书的事情,便成为会场的话题。我当时并不在场,后来听到讨论的大概经过是这样的:首先是区长说话,“九学会联合调查对马[2]的先生来到伊奈了解情况,说是要了解伊奈的古老历史,无论如何需要古老的文书资料。这些东西能不能借给他?”有人说道:“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借出去过,是村里珍贵的证据文书,应该由大家好好讨论。”于是,这个问题先放到一边,转而讨论协商其他事项。后来,一位熟知村子掌故的老人说道:“以前,这个村子的头号世家、身份也很高的‘给人(乡士)’的家主去世,其幼子继嗣家主。他的一个老亲戚前来说要看看家传的‘御判物’[3],就拿走了,怎么催促都不还。后来那户人家成为本村最大的世家。”接着,大家七嘴八舌聊起相关的事情,又转到别的话题。过了一会儿,有人重提文书之事:“我听说村子的账箱里保存有古老的文书,但这是第一次看到。没听说这古文书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如果对别人有用,给他看看也无妨吧。”不少人借机谈论家中藏品让有眼力的人鉴赏的好处等世间逸闻,然后又转到其他话题。

我来到会场的时候,事情正讨论到这个程度。区长把大家讨论的过程简要告诉我,我感觉这样恐怕一时难有结论。大家各自发表看法以后,一个老人颇为大声地说道:“我看这个人不像坏人,就这么决定了吧。”他一说,外面的人也都聚拢到窗口,看着我的脸。我把古文书中所写的内容告诉他们,说古时候只要捕到鲸鱼,村里年轻的女子都穿上漂亮的衣服、化了妆去看,而文书说这是不应该的。听了我的介绍,大家又议论起过去捕获鲸鱼时的情景。这样的会议实在是优哉游哉,话题逐渐扩展开来。大约聊了一个多小时,带我过来的那个老人征求大家的意见:“怎么样?人家特地提出来,就借给他吧……”一个人说道:“既然你这么说了,谁也不会有别的意见吧。”区长说:“那就由我负责。”于是,我当场写下借条,区长念给大家听,问道:“这可以了吗?”有人高声说道:“噢,可以了。”区长便将从早晨起就一直放在面前铺板上的古文书交给我。我接过文书,表示感谢,出了门。陪同前来的老人就留在会场。这样的协商会不知还要开到什么时候。

寄合的情景深深烙在我的眼底。这种寄合的方式并非始于最近,村子保存的商议记录显示,最早的将近二百年以前。这是留有记录证据的,在此之前应该就存在寄合的形式。据一位七十多岁老人的回忆,他小时候就见过这种寄合,不同的是,当时如果肚子饿了,不回家吃饭,而是由家里人送盒饭来,吃完继续议论。如果晚上还议而未决,有的人就席地而眠,醒来后继续讨论。有时候彻夜长谈,直到达成一致意见。但不论多么困难的事情,有三天时间一般都能解决。虽然耗时,但不能马虎从事,一定要做到所有的人都同意。所以一旦决定下来,大家都必须不折不扣地遵照执行。寄合中也不是讲大道理,而是围绕某件事,各人讲述自己所知的与此相关的事例。正因如此,大家发言踊跃,会议开得热火朝天。

这样的协议形式不仅存在于伊奈村,我在十天后前往对马东岸的千寻藻,同样为了借阅古代文书,千寻藻湾内四浦[4]的总代也召集大家开会,使我深感会议在这样的村子是何等的重要。四浦总代会具有四百多年的历史,延续至今,始于四浦村民在湾内共同捕获海豚的经历。我提出想借阅四浦共有的文书,千寻藻总代说“那就派人去通知四浦总代”。我做好耐心等待的思想准备,只是表示感谢。派去的人必须坐小船到港湾深处的村总代家里。距离一里地[5]。大约三个小时后,派去的人回来,说已经与其他三浦的总代取得联系。打开地图一看,我才意识到给他们添了很大的麻烦。大约一个小时后,三个总代都乘船过来。每个人都郑重其事地穿着和服短外褂,手拿扇子。虽说是夏天,天气炎热,也可见总代会似乎十分严肃。对方说需要一定的时间讨论,于是我去其他人家做调查访问,他们让我晚上九点左右回到总代家里。到时回去一看,四个人坐在外面的房间,讨论已经结束,他们连晚饭也没吃。千寻藻总代说道:“我们商议决定,东西你不能带回去,但可以在这儿借阅一天。”其理由是账簿里记录有使用四浦共有的渔网捕获的鱼总量,不能泄露出去。说得在理,我回答“这样可以”,于是千寻藻的总代撕开账箱的封条,打开盖子,清点册数,交给我。然后端出晚饭的食盘,我也没有吃饭,便受邀一起用餐。食盘是木制方形漆盘,古色古香,米饭上放着煮芋梗和腌茄子。这样的聚会自古以来就有类似的招待。四个人一边吃饭一边聊起过去捕获海豚的往事,谈兴甚浓。从五时到九时的商议大概也是一直谈论此类话题。要是我也在场,还真想一一记录下来。

当天晚上,我又是彻夜未眠地抄写账本—然而,我感觉到些许的悲哀。外面明月当空,门前是海湾,低矮的远山黢黑鲜明地浮现于夜空,轻风掠过海面,月光碎落在荡漾的波间。在这海滨乡村,我借宿的这家的老太太一个晚上都在纺纱。她说“今晚月光很好……”,于是欣赏着月色、享受着夜风的清爽工作。我白天也不得不赶活儿,到傍晚总算抄完,便去总代家里交还原件。晚间又到世家旧宅做调研。这天夜里,三个总代又齐聚在千寻藻的总代家里,把账簿放进账箱,贴上封条,十二时左右才各自回去。我在世家做完访谈记录回到住处,听见海滨那边有人说话,还看见有火把,出门一看,是总代们正要乘船回家。他们为我的事情忙了两天,让我实在过意不去。我把饭钱交给总代们,他们说这是自己的职责所在,无论如何不肯收下。开船时,我说“给你们添麻烦了,深表感谢”,他们回答道:“我们的工作也顺利完成了。”小船向月色下的海面滑去。

我如此详细地记述这些事情,就是为了让读者具体了解村落过去的形态、什么情况下什么时候需要这种村落的传承,以及谈论自古沿袭的惯例具有怎样的意义。

我不说日本所有的村落都是这样的形态,但至少京都、大阪以西的村落自古以来就存在这种寄合,乡士和百姓[6]在寄合里似乎没有区别。从领主—藩士[7]—百姓这个序列来看,百姓的身份最低,但作为村落共同体的一员,发言权似与其他成员不相上下。同样是在对马北端附近的一个村子里,我阅看古文书,其中一份近三百年前的文书指责一户相当于宗士一族的乡士每次都派男佣参加寄合,认为这种做法岂有此理。像这样的会议,一般都是乡士家的主人才够格参加发言,并且倾听别人的意见。乡士若有被官[8]、卒士[9],对这些下属相当威风霸道,但一般村民与他们并非主从关系,所以如果乡士逃会,大家自然要抱怨发牢骚。不过,两者之间还是有各种区别,例如乡士和百姓不能通婚,在盂兰盆节上只有乡士才能演出一幕歌舞伎。仅仅看这些区别,似乎觉得等级制度很严格,但如果看一看村子里的生活,其实还有不少乡士是百姓家的佃户。这绝非对马的个别现象,说明村落里自有其农村的生活形态。那么可以想象,这种状态下的寄合协商,往往不能像现在这样光讲大道理就能解决问题,一般都要通过比喻,即以亲身经历体验的事情进行比方,加以说明,这样别人容易理解,自己叙述也方便。开会协商的过程中,也会安排冷却的时间,如果有反对意见就提出来,经过一段时间的冷场,有人提出赞成意见,再冷场一段时间,大家可以利用这些时间进行思考,最后由最高负责人做出决断。这样的话,大家在小村子里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就很少觉得尴尬,同时也深知寄合具有权威性。

对马的每一个村子里都有账箱,里面都保存着商议记录。村落在这种传统的支持下进行自治管理。所有人都有讲述个人体验、见闻的发言机会,这的确对村落生活的有序化和加强团结产生了积极作用,同时也给村落的进步造成一些阻碍。

二、民谣

我在伊奈村耽误了时间,离开时已是五点多。虽说夏天昼长,太阳却已偏西。从伊奈到佐护的紧里面有三里地,加紧赶路的话可能在天黑之前到达,总之想马上出发。刚走出来,先前落脚处的主人追上来,告诉我“佐护有人来伊奈买木材,他们现在也打算回去,你们可以一起走”。来到村头,看见三个人把马拴在树上正聊天。

看见我,其中一人说道:“是你要去佐护吗?要不骑马去,怎么样?今天本想来买木材,可是还没有加工好,所以没有东西驮。”这倒是一番好意,可是我这个穷光蛋心里盘算着路费,就谢绝了对方。他便说道:“那你把背囊放在马背上吧。”于是让他把背囊驮在马上,他又说道:“你先走吧。我们要去买石油,然后再回去。很快就会赶上你的。”我肩膀轻松了,便匆匆忙忙上路。挨着伊奈的下一个村子是志多留,夕阳映红海湾,十分美丽。我在沿海的路上行走的时候,那三个人骑着马威风凛凛地从后面赶上来、超过去。《石山寺缘起》中描绘农民骑马去捕鱼的景象,这三人和画中所描绘的一模一样。他们都身穿类似和服单衣的短袖齐腰外套,下面是齐膝细筒裤,脚上穿着草鞋。从后面看过去,他们的背影很吸引人,可是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我按照地图穿过志多留村,刚进山沟,就看不见他们了。为难之际,向在地里干活的人打听是否有骑马的人从这儿经过,对方回答说“很神气地飞奔过去了”。我的背囊里放有一斗大米和换洗的衣服。和中世[10]时候的旅行一样,昭和二十五年在对马旅行,必须自带大米。如果没有大米,在农家住宿会给他们添很大麻烦。姑且不说对马产米很少,我连这三个人的姓名都不知道,也没问他们是佐护哪里的人。佐护的山谷南北长约一里多,其间分布有六个部落[11]。我感觉事情不太好办,但心想还是尽快赶路,要是走迷路了,就露宿山中。那一年五月,东京大学的副教授泉靖一来给调查做准备的时候,就在从佐护前往伊奈的山间迷了路。他想得比较简单,以为过午从佐护出发,傍晚就能到达伊奈,可是迷路山中,晚上十时才走到。他提醒我说“对马北部的路,很多小路才是主路,一定要多加注意”,现在觉得果如其言。山谷变细,而且眼前有两条路,实在让我为难。也没有任何路标,于是我两条路都走着试试,看看哪一条路上有马蹄印,打算走有马蹄印的那条路。

我这样探寻道路的时候,心想中世以前大概就是这样的路吧。不仅狭窄,而且树木遮蔽,完全看不到前面,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所处的位置。同一条路,即使走过几遍,也还会迷路。没走过这种山路的人,就不理解狐狸精变人的故事。夜间更是无法行走,白天太阳还照在山上七合[12]的时候,山谷的树下小道就已经暗如夜晚了。

我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人的声音,像是在喊人。我想说不定在叫我,于是也大声回应“喂……”,同时朝声音的方向走去,从山谷爬到山顶上来。说是山顶,因为是在密林里,根本看不见周围。那三个人把马拴在树上,在山顶等着我。

我也在山顶歇一口气,感慨地说,在这样完全弄不清方向的山路上行走实在不容易,三人中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说道:“有好办法啊,你一边走一边发出声音,别人就知道你在哪里。”我问他发出什么声音,他回答说:“唱歌。你一唱歌,在山里走的人就听见你的歌声。要是同村的人,就知道你是谁。对方也唱歌。当双方走近到能听清歌词的地方,就‘喂’地打招呼。这就大致能知道对方往什么方向做什么去。要是找不到这个人,只要有人听过他的歌声,就可以推测他大概在哪座山。”我觉得言之有理,同时也明白在这样的山间行走时民谣的必要性,于是提出要求:“能唱一唱吗?”老人说上路以后再唱,便骑上马。沿着凹凸不平的石路往下走,他一手扶着马鞍,一手持着缰绳,注意着身体不往前倾斜滑落下来。因为虽有马鞍,却没有马镫,在山路上骑马,要保持身体平衡,就必须扶着马鞍。之所以没有马镫,据说是被下垂的树枝撞击从马上跌落下来时,受伤程度最小。和他们一起行走,我感觉他们的做法都是经过深厚的生活智慧积淀而形成的。

在摇摇晃晃的马鞍上,老人开始唱歌。他开口一唱,就让我大为惊叹。他唱的是追分[13]。他的追分具有松前追分、江差追分那样的抑扬顿挫,声韵细腻而洗练,不是酒宴上唱的那种追分,具有马方节的质朴风格。他年近七十,声音却高亢洪亮,在马上自唱自娱,我小跑着在后面紧追慢赶。

道路稍微好走一点,山谷开阔起来,看见一个小村子。村名叫中山,农户分散在田地里,约有十户人家。太阳已经下山,但还没有一家点灯,大家都在门前,有的收拾整理东西,有的闲聊。有一户人家正在烧洗澡水,红红的火焰令人印象深刻,一个年轻人正在家门口刮掉锄头上的泥巴。

马上一个人问道:“不来玩吗?”年轻人回答:“盂兰盆节的时候。”旧盂兰盆节应该是十天以后。“今年没怎么来啊。”“是啊。上一回还是五月……”年轻人直起腰看着我们,他一张圆脸,显得开朗,体格健壮。从中山到佐护谷有近两里路,但毕竟是邻村,而年轻人在正月以后,只有五月去过一次佐护。这儿的生活没有收音机也没有报纸、没有星期六也没有星期天、没有戏剧也没有电影。“就是干活吗?”老人说:“也不是。大家都制作重盒[14],拿着到中山(海边村落)去,捞海藻,捡贝壳,抓小鱼,还是很有乐趣的。”马上一个人说道:“啊,老爷子嗓门好,乐趣可多了。”我听他这么一说,以为老人这样自唱自娱,是为了让生活变得快乐,但其实还有别的含意。离开中山,继续沿着山谷行走。这一带是佐护川的上游,道路沿河而下,时而在右岸,时而在左岸,从河岸略微平坦的地方通过。从右岸到左岸,从左岸到右岸,每次都要过河。过河的时候,我都要脱鞋脱袜子,把裤脚挽上去,而马上的人们都是飞溅着水花奔过去。过河以后,我要把脚擦干净,穿上鞋袜,跑着赶到已经走出相当远的三人身边,累得我气喘吁吁,难受得很。其实我没有吃午饭。在对马如果住旅店,可以一日三餐,但如果住在农家,只有早晚两餐,多数不吃午饭。肚子饿的时候,农家里现成的有什么就吃什么,所以很少吃正儿八经的午餐。首先,农民家里没有钟,即使有,因为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固定的时间。家里有小孩上小学的,还多少有一点时间概念,一般的农家不受所谓时间的约束。我的手表在旅途中损坏了,因而知道没有钟表的世界是怎么回事。

我参加九学会联合调查对马的旅途上,离开对马岛的首邑严原时,要了一斗大米,这是调查的路途上必需的,但实际上大米的数量被克扣不少。因为考古学组必须雇民工,也要供他们吃饭。但是,据说事务所没有这个配额,就从在岛上进行长期调查的人的口粮中克扣。我每天的定量供应是三合[15],所以原则上必须不吃午饭。在岛上调查,尽量住宿在农家,有的农家中午就吃地瓜粉团子凑合,有的农家连这个都没得吃。在一户农家做调查的时候,和我谈话的那个老人到午饭时间也不吃,我就说道:“你先吃饭,饭后继续谈。”他回答说:“今天不工作。”还是没有吃东西。这个地方似乎还存在“不劳动者不得食”的思想。我有时随便买点粗点心算是午饭对付过去,但在伊奈不吃午饭。早晨六时起床,一直到晚上十二时、一时,访谈调查、抄写古文书等,不管怎么给自己加油鼓劲,还是感觉十分疲劳。我们又上到一个山顶,之后的一里多路,我几乎都是奔跑,不然跟不上他们。

我终于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过河的时候,就把脸贴在水面上,咕嘟咕嘟灌了一肚子水,然后把开襟衬衫和裤子都脱下来,只剩下背心和裤衩。这样稍微出点汗也没关系。我用皮带把开襟衬衫和裤子卷起来,搭在肩上,穿着士兵的大头皮靴,一副勇猛的架势继续往前跑。我已经有点落后,前面就“喂……”叫起来。我追上去的时候,他们说:“累了吧?”我还硬着头皮说“没事”,却感觉些许的难堪。天上挂着约莫是初五初六的上弦月,照得夜路十分明亮。

老人在马上的一个多小时里,大半时间都在唱马方节,我一边连走带跑,一边问道:“盂兰盆舞的歌也会唱吧?”他回答道:“盂兰盆节已经停止了啊。”“可是歌还留着吧。”“那倒也是。”“那就唱一曲。”“那我就来一段口说[16]……”老人开始唱盂兰盆节的口说,是大江山口说。那稳重宁静的感觉似乎还保留着古代佛教声明[17]的语调。祖父市五郎说兵库口说最古老,我听过他唱的吸收兵库口说流派的口说,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对马北端的佐护山谷里听到与祖父的唱调几乎一样的口说。大江山口说叙述的是源赖光制伏大江山的酒吞童子的故事,一般认为其词章在口说中比较古老。

老人后来还唱了《乙弥清心》《白系口说》等口说。我们终于能看到佐护山谷里农家的灯火了,每次从农家门前经过,马都会嘶鸣。三个人骑的是公马,农户家里有母马,所以经过门前时公马被母马吸引,都想往那边去。俳谐中有这样的句子:“马过马嘶鸣。”的确如此。骑马从养马人家的门前经过时,缰绳的掌控手法也有诀窍。这时候老人也没有了唱歌的闲情逸致。总之,我跑了三里多路,来到佐护谷的惠古。把我的行李驮在马上的那个人说:“今晚就住在我家里吧。”于是我和另外两人分手,住进田间的屋子里。当天晚上,和他聊佐护山谷又到十二时多。

第二天,我去造访了据说是本山谷唱歌最好的铃木老人。他已经八十四岁,平时在住所的屋后阴凉处编织草鞋。我说:“听说老大爷是佐护唱歌最棒的,特地来听你唱歌。”“你是哪里的?”“我是从东京来的。”“嚯!天子待的地方啊。这次天子也弄得够惨的。”然后我们就开始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逐渐来了兴致,说道“唱一段吧”,开始唱大江山口说。虽然因为年迈,有点接不上气,但比起昨晚那位老人的确大为出色。声音富含意趣,曲调表现精妙,甚至感觉具有净琉璃的韵味。我盘腿坐在地上,闭眼聆听。他唱完以后,嘟囔道:“接不上气,已经不行了。”后来再也没唱。

对马岛内有六尊据说极其灵验的观音菩萨,“拜六观音”的风气一直持续到中世末期还十分兴盛。不论男女,成群结队巡回参拜。佐护也有观音堂,巡回参拜者来的时候就住在民居里,于是村里的年轻人和他们进行唱歌比赛。起先还是以曲调的优美、字句的表现力决定胜负,最后却变成赌各种各样的东西,甚至发展到男人让女人赌身体,女人让男人赌身体,不在少数。铃木老人与这些女人比赛唱歌从未输过,据说和前来巡回参拜的几乎所有的漂亮女人都睡过。昨夜那个人说唱歌的老人嗓门好乐趣多,指的就是这件事。明治末期,对马北端还存在这种对歌的“歌垣”[18]。在巡回参拜者住宿的民居前面的院子燃起篝火,和村里的青年们一起唱歌、跳舞,不问是否夜深。

这个时候,女性没有已婚与未婚的区别,只有男女的区别,唱歌也不仅仅是唱,还伴随着手舞足蹈的动作,有的还互相打赌。铃木老人不仅声音最好,在这方面一定也是最拿手的。

第二年,即昭和二十六年,我去对马调查,在离佐护很近的佐须奈听到了最好的民谣。那天傍晚,我陪同调查团团长涩泽先生去佐须奈,村里的姑娘们为我们表演歌舞伎舞蹈。《忠臣藏》的各段都随着音乐伴奏翩翩起舞,高雅精妙。我和唱歌的老妇人交谈甚欢,我说:“这里歌谣应该很丰富,能唱给我听听吗?”她很痛快地答应:“那你今天晚上来啊。”

我在住宿处吃过晚饭后等着,到很晚她来叫我。我带着一瓶一升装的清酒前去一看,已经有四个六十多岁的老妇人在那里等着,还有年轻人。老妇人说道:“你先唱一首,起个头。”我就唱了家乡盂兰盆节的一段口说,她们说“很相像嘛”,接着兴高采烈地唱起来。“润润嗓子。”我把清酒倒在茶杯里,她们也不客气,端起来就喝,然后继续唱歌。都是好声音。我心想要是掏出笔记本记录,可能会影响她们的心情,于是只是聆听。一个人唱到接不上气的时候,另一个人接下去唱。曲目大多与歌舞伎有关,唱的时候一定会加入手的动作,还有扭腰、抬腿,仅仅是上半身的动作就令人感觉美不胜收。简直不可想象她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家老大娘。在场的年轻男人被这些老大娘贬得一钱不值,说他们是一群没本事的饭桶。一问才知道,原来对马的盂兰盆舞蹈十分兴盛,大抵各浦都有,其中有的还演出一幕歌舞伎,跳盂兰盆舞蹈的场合就成为学习民谣的重要机会。但是佐须奈不知何故,据说很早就停止了盂兰盆舞蹈,因此减少了老年人把自己的才艺传授给年轻人的机会。

对方唱歌以后,就要求我也唱,我会唱的民谣不多,结果对方要求三次我答应一次。我想,对歌比赛就是这样产生的,随着情绪兴奋,与性有关的歌词就逐渐多起来。年轻人哇哇大叫,但老大娘们还是比较规矩。到了深夜还依然大声歌唱,左邻右舍也聚集到家门口,这样一直唱到三时左右。当然这期间也会兴致勃勃地聊天,我能模模糊糊地感觉到这个地方第一次举行对歌比赛是什么情形。


[1] 江户时代指下层武士阶级,他们以武士身份从事农业,享受武士待遇,有战事时则加入战斗。也称“乡侍”。

[2] 即由日本民族学协会、日本人类学会、日本考古会、民间传承会、日本语言学会、日本社会学会、日本宗教学会、日本地理学会、日本心理学会于20世纪50年代开始的地域联合调查。—译注

[3] 指有将军或大名花押的文书,在授予权力、表示感谢等时候使用。

[4] 位于福井县中北部、越前町东北部的村落,由梅浦等4个村落组成。

[5] 日本距离单位,1里约4公里。

[6] 一般指农民。—译注

[7] 藩属武士,江户时代为大名的家臣。—译注

[8] 战国和江户时代在身份和经济上附属于地主的隶属农民。—译注

[9] 一般指幕府直辖地地方官的次子、三子等分家后无地的人。—译注

[10] 主要指公元12世纪至16世纪的镰仓、室町时代。—译注

[11] 小型村落,少数居民的集中居住地,具有共同体功能的地缘团体,也是村的单位。—译注

[12] 日本表示登山路的概略高度单位,按照山路的险阻程度从山下到山顶,全程分为十合。—译注

[13] 即追分节。日本民谣,始于信州(今长野县)追分驿站旅馆女招待传唱的马方节(马夫调),后被马夫传唱。—译注

[14] 用于装食品的多层方形木盒。—译注

[15] 日本的体积单位。十合为一升。—译注

[16] 反复歌唱同一个意思,多用于表达倾慕、伤感的心情,分平曲与谣曲,这里指盂兰盆节时歌唱的民谣。也称口说歌、口说节。—译注

[17] 佛教举行仪式时僧侣咏唱的歌曲。

[18] 在特定的日子,年轻男女聚集在一起,唱互表爱慕的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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