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韩愈

中国古典散文集(二) 作者:吕晓飞 主编


韩愈

作者小传

韩愈(公元768-824年),字退之,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河阳(今河南孟县)人。韩愈祖籍河北昌黎,故世称“韩昌黎”;因官至吏部侍郎,又称“韩吏部”;因谥号“文”,又称“韩文公”。

韩愈3岁时,父母均去世,因此由兄嫂抚育长大。早年流离困顿,有读书达仕之志,20岁赴长安考进士,第三试未及第。25岁至35岁,先中进士,第三试“博学鸿词科”不成,曾赴汴州节度使董晋及徐州节度使张建封幕府任职,后回京任四门博士。36岁至49岁,任监察御史,因上书《论天旱人饥状》,请求减免赋税,被贬为阳山县令。唐宪宗时为国子博士,后升迁至太子右庶子,但一直未能施展才学。50岁至57岁,先跟随裴度征讨吴元济,后升迁至刑部侍郎。819年,因力谏“迎佛骨”之事,被贬为潮州刺史。不久再次回朝,历任国子祭酒、兵部侍郎、吏部侍郎、京兆尹等职,为唐宋八大家中政治上较有作为者。

韩愈的思想渊源于儒家,但亦有离经叛道之言。他以儒家正统自居,反对佛教的“清净寂灭”和神权迷信,但又相信天命鬼神;他认为墨家偏废正道,却又主张“孔墨并用”;他提倡宗孔氏、贵王道、贱霸道,而又推崇管仲、商鞅的事功;他抨击二王集团的改革,但在反对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等主要问题上,与二王的主张并无二致。

在文学创作理论上。他认为道(即仁义)是目的和内容,文是手段和形式,强调文以载道,文道合一,以道为主。他提倡学习先秦两汉古文,并博取兼资庄周、屈原、司马迁、司马相如、扬雄等诸家作品。他主张“学古”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坚持“词必己出”、“陈言务去”。他重视作家的道德修养,提出“养气论”、“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他还提出“不平则鸣”的论点,认为作者对现实的不平情绪是深化作品思想的原因。

韩愈的散文、诗歌创作,均实现了自己的理论,亦有卓越的成就。其中他的散文内容丰富,形式多样;气势磅礴,自由奔放;语言鲜明简练,新颖生动,为古文运动树立了典范。

“韩文”大致可分为论说、杂文、传记、抒情四类。他的论说文多以“尊儒反佛”为主要内容,逻辑性强、观点鲜明,体现了他锋芒毕露的文风,《师说》、《原毁》、《争臣记》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他的杂文笔锋犀利、形式活泼,《杂说四·马说》充分体现了他的这一特点;他的传记文继承《史记》传统,叙事中刻画人物,妥帖巧妙地穿插着议论、抒情,《张中丞传后叙》是此类公认的名篇;他的抒情文中的《祭十二郎文》具有浓厚而真挚的感情色彩,更是祭文中的经典之作。

韩愈是一位语言巨匠。他善于使用前人词语,又注重口语的提炼,创造出许多新的词句,其中有不少已成为成语流传至今,如“落井下石”、“动辄得咎”、“俱收并蓄”、“杂乱无章”、“同工异曲”、“蝇营狗苟”等。

后人对韩愈评价颇高,尊他为唐宋八大家之首。唐朝诗人杜牧把韩愈文与杜甫诗并列,称为“杜诗韩笔”,宋代文豪苏轼则称他“文起八代之衰”。

杂说四·马说

【名篇鉴赏】

《马说》约写作于公元795年至800年之间。当时的韩愈初登仕途,很不得志,曾三次上书宰相以求得提拔,却一直未被采纳。虽然没能得到重用,他仍然声明自己“有忧天下之心”,不会遁迹山林。后来的几年内,他相继依附于宣武节度使董晋、武宁节度使张建封,也并未得到特别的赏识,所以常常郁郁寡欢,并有“伯乐不常有”之叹。他进京城应试以图做官,在京城上下奔走相告,呆了十年之久,最终还是无限怨愤地离开了长安。韩愈的坎坷遭遇正是写这篇《马说》的思想基础,这篇文章的另一用意是委婉地表白心迹,并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愤懑之情。

【经典句章】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原文】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马之千里者,一食或尽粟一石,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马也,虽有千里之能,食不饱,力不足,才美不外见,且欲与常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尽其材,鸣之而不能通其意,执策而临之曰:“天下无马。”呜乎!其真无马邪?其真不知马也?

【译文】

世上有了伯乐,这以后才能有千里马。千里马是常有的,可是善于相马的伯乐却并不常有。所以即使有好马,却只能在不识货的马夫手里受尽屈辱,和普通的马一块老死在马厩里,而不能因为有日行千里的才能受到称颂。

马中能够日行千里的马,一顿有时能把一石小米吃完,喂马者并不知道它能日行千里而和普通的马一样喂养。这匹马啊,虽然有日行千里的能力,但是由于总是不能吃饱,所以力气不足,无法表现出才能,想要和平常的马一样还办不到,怎么可以要求它能够日行千里呢!

鞭策它不根据它的特性,喂养它不能让它的食量得到满足,吆喝它又不能通晓理解它的心意,却手执马鞭站在它的跟前说:“天下没有好马。”唉!是真的没有好马吗?还是真的不识好马呢?

杂说一·龙说

【名篇鉴赏】

《龙说》是与《马说》同一时期的作品。文章以龙喻圣君,以云喻贤臣,借“龙嘘气成云”的传说,阐明贤臣离不开圣君任用,圣君也离不开贤臣辅佐的道理,可视为《马说》的姊妹篇。

【经典句章】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

【原文】

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也。然龙乘是气,茫洋穷乎玄间,薄日月,伏光景,感震电,神变化,水下土,汩陵谷,云亦灵怪矣哉!

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失其所凭依,信不可欤!

异哉!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易曰:“云从龙。”既曰龙,云从之矣。

【译文】

龙吐气成云,云本来比不上龙神灵。可是,龙乘着那些云,邀游于浩瀚无极的太空,逼近日月,遮蔽光芒,震动雷电,变化神奇,雨浇大地,水漫山谷,云也算得上灵异了啊!

云,是龙使它灵异的;至于龙的灵异,就不是云能够赋予它的了。但是,龙没有云,就没法显示它的神灵了,失去了它所依赖的东西,真是不行啊!

奇妙啊!龙所依靠的东西却是它自己创造出来的。

《易经》中说:“云跟着龙。”既然是龙,云自然会跟从它了。

师说

【名篇鉴赏】

《师说》是我国古代专论教师的名篇,约写作于公元802年。韩愈针对当时社会“师道日微”、“耻学于师”的风气写了本文,着重阐明了“从师学道”的必要性和应有的态度,提出了教师的基本任务是“传道、受业、解惑也”;认为选择教师应以掌握仁义之道为根本条件;提倡学无常师,要虚心好学,不耻下问;提出了教师与学生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师生是可以相互学习的。本文的观点因注入了民主和辩证的新内容而较作者以前的思想更进了一步。

【经典句章】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原文】

古之学者必有师。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生乎吾前,其闻道也固先乎吾,吾从而师之;生乎吾后,其闻道也亦先乎吾,吾从而师之。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是故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

嗟乎!师道之不传也久矣,欲人之无惑也难矣。古之圣人,其出人也远矣,犹且从师而问焉;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是故圣益圣,愚益愚。圣人之所以为圣,愚人之所以为愚,其皆出于此乎?

【译文】

古时候求学问的人一定有老师。所谓老师,就是传授道理和专业知识、解答疑难问题的人。人不是生下来就懂道理、有知识的,谁能够没有疑难问题呢?有疑难问题却不向老师请教,那些成为疑难的问题,便终究不会解决了。出生在我前面的,他懂得道理本来比我早,我跟随他,以他为师;出生在我后面的,他懂得道理要是也比我早,我也跟他学习。我学习的是道理,哪管他出生在我之前还是在我之后呢?因此,不论地位高还是低,不论年龄大还是小,道理存在的地方,老师也就在那里。

唉!从师学习的传统不被继承已经很久了,要人们没有疑难问题是很困难的了。古时候的圣人,远远超出了一般人,尚且跟从老师请教;现在的一般人,他们也远远不如圣人,却以向老师学习为耻辱。因此,圣人就更加圣明,愚人就更加愚蠢。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愚人之所以成为愚人,大概都是由于这个原因吧?

【原文】

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读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师焉,或不焉,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

巫医、乐师、百工之人,不耻相师。士大夫之族,曰师曰弟子云者,则群聚而笑之。问之,则曰:“彼与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呜乎!师道之不复可知矣。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欤!

【译文】

人们爱自己的孩子,就选择老师来教他们;对于自己呢,却不好意思去从师学习,这真是糊涂啊!那些孩子们的老师,是教给孩子们读书和学习书中怎样断句的,不是我所说的那种传授道理、解释疑难问题的。一种情况是读书不懂得行文断句的,一种情况是疑难问题不得解释,有的不懂行文断句就从师学习,有的疑难问题不得解释却不向老师请教,小事学习,大事反而丢弃,我看不出他们明白道理的地方。

巫医、乐师、各种工匠,不把相互学习当作难为情。读书做官的这类人,一听到有人以“老师”、“学生”相称,就许多人聚集在一起讥笑人家。问他们为什么这样,他们就说:“他和他年纪差不多,学问也差不多。称地位低的人为师,就感到羞耻;称地位高的人为老师,就近于拍马。”唉!从师学习的道德不能恢复,从这里可以知道了。巫医、乐师和各种手工业者,所谓上层人士所不与为伍,现在他们上层人士的明智程度反而不及这些人,岂不是奇怪么!

【原文】

圣人无常师。孔子师郯子、苌弘、师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贤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则必有我师。”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师说》以贻之。

【译文】

圣人没有固定的老师。孔子曾向郯子、苌弘、师襄、老聃请教过。郯子这些人,他们的品德才能并不如孔子。孔子说:“三个人一起走,那一定有可以当我老师的。”所以,学生不一定不及老师,老师不一定比学生高明。懂得道理有先有后,技能业务各有钻研与擅长,不过这样罢了。

李家的儿子名叫蟠,十七岁,爱好古文,六经的经文和传记全都学了,不被世俗影响,来向我学习。我赞许他能实行古代的从师之道,写这篇《师说》赠给他。

原道

【名篇鉴赏】

《原道》是韩愈“复古尊儒、排斥佛老”的代表作。本文观点鲜明,“破立”结合,引证古今,从历史发展、社会生活等方面,层层剖析,驳斥佛老之缺点,论述儒学之优点,归结到恢复古道、尊崇儒学的宗旨,是唐代古文的杰出作品。

【经典句章】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

【原文】

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仁与义为定名,道与德为虚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义,非毁之也,其见者小也。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为仁,孑孑为义,其小之也则宜。其所谓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谓道也。其所谓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谓德也。凡吾所谓道德云者,合仁与义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谓道德云者,去仁与义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译文】

博爱叫做仁,合宜于仁的行为叫做义,从仁义再向前去的叫做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仁和义是意义确定的名词,道和德是意义不确定的名词,所以道有君子之道和小人之道,而德有吉和凶之分。老子轻视仁义,并不是诋毁仁义,而是由于他的观念狭小。好比坐在井里看天的人,说天很小,其实天并不小。老子把小恩小惠认为仁,把谨小慎微认为义,他轻视仁义就是很自然的了。老子所说的道,是把他观念里的道当作道,不是我所说的道。他所说的德,是把他观念里的德当作德,不是我所说的德。凡是我所说的道德,都是结合仁和义说的,是天下的公论。老子所说的道德,是抛开了仁和义说的,只是他一个人的说法。

【原文】

周道衰,孔子没,火于秦,黄老于汉,佛于晋、魏、梁、隋之间。其言道德仁义者,不入于杨,则入于墨;不入于老,则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人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讦之。噫!后之人其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孰从而听之?老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师之弟子也。”为孔子者,习闻其说,乐其诞而自小也,亦曰:吾师亦尝师之云尔。不惟举之于口,而又笔之于其书。噫!后之人虽欲闻仁义道德之说,其孰从而求之?

【译文】

自从周道衰落,孔子去世以后,秦始皇焚烧诗书,黄老学说盛行于汉代,佛教盛行于晋、魏、梁、隋之间。那时谈论道德仁义的人,不归入杨朱学派,就归入墨翟学派;不归入道学,就归入佛学。归入了那一家,必然轻视另外一家。尊崇所归入的学派,就贬低所反对的学派;依附归入的学派,就诬蔑反对的学派。唉!后世的人想知道仁义道德的学说,到底听从谁的呢?道家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佛家也说:“孔子是我们老师的学生。”研究“孔学”的人,听惯了他们的话,乐于接受他们的荒诞言论而轻视自己,也说“我们的老师曾向他们学习”这一类话。不仅在口头说,而且又把它写在书上。唉!后世的人即使要想知道关于仁义道德的学说,又该向谁去请教呢?

【原文】

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讯其末,惟怪之欲闻。古之为民者四,今之为民者六。古之教者处其一,今之教者处其三。农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贾之家一,而资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穷且盗也?

【译文】

人们喜欢听怪诞的言论真是太过分了!他们不探求事情的起源,不考察事情的结果,只喜欢听怪诞的言论。古代的人民只有四类,今天的人民有了六类。古代负有教育人民的任务的,只占四类中的一类,今天却有三类。务农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粮食;为工的一家,要供应六家的器用;经商的一家,依靠他服务的有六家。又怎么能使人民不因穷困而去偷盗呢?

【原文】

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为之君,为之师。驱其虫蛇禽兽而处之中土,寒然后为之衣,饥然后为之食。木处而颠,土处而病也,然后为之宫室。为之工以赡其器用,为之贾以通其有无,为之医药以济其天死,为之葬埋祭祀以长其恩爱,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湮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强梗。相欺也,为之符玺、斗斛、权衡以信之;相夺也,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今其言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掊斗折衡,而民不争。”呜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无圣人,人之类灭久矣。何也?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也,无爪牙以争食也。

【译文】

古时候,人民的灾害很多。有圣人出来,教人们“相生相养”的生活方法,做他们的君王或老师。圣人驱走禽兽蛇虫,把人们安顿在中原。天冷了,圣人就教他们做衣裳,饿了就教他们种庄稼。由于人们栖息在树木上容易掉下来,住在洞穴里容易生病,于是就教导他们建造房屋。圣人又教导他们做工匠,供应人民的生活用具;教导他们经营商业,调剂货物有无;发明医药,以拯救那些短命而死的人;制定葬埋祭祀的制度,以增进人与人之间的恩爱感情;制定礼节,以分别尊卑秩序;制作音乐,以宣泄人们心中的郁闷;制定政令,以督促那些怠惰懒散的人;制定刑罚,以铲除那些强暴之徒。因为有人弄虚作假,于是又制作了印玺、符节、斗斛、秤尺等物品作为凭信。因为有争夺抢劫的事,于是设置了城池、盔甲、兵器来守卫家国。总之,灾害来了就设法防备;祸患将要发生,就及早预防。现在道家却说:“如果圣人不死,大盗就不会停止。只要砸烂斗斛、折断秤尺,人民就不会争夺了。”唉!这都是没有经过思考的话罢了。如果古代没有圣人,人类早就灭亡了。为什么呢?因为人们没有羽毛鳞甲以适应严寒酷暑,也没有强硬的爪牙来夺取食物。

【原文】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今其法曰:必弃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相养之道,以求其所谓清净寂灭者。呜呼!其亦幸而出于三代之后,不见黜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于三代之前,不见正于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也。

【译文】

因此说,君王,是发布命令的;臣子,是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的;百姓,是生产粮食、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奉在上统治的人的。君王不发布命令,就丧失了作为君王的权力;臣子不执行君王的命令并且实施到百姓身上,就失去了作为臣子的职责;百姓不生产粮食和丝麻、制作器物、交流商品来供应在上统治的人,就应该受到惩罚。现在佛家却说:一定要抛弃你们的君臣关系,消除你们的父子关系,禁止你们“相生相养”的办法,以便追求那些所谓“清净寂灭”的境界。唉呀!他们也幸而出生在三代之后,没有被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所贬斥。他们又不幸而没有出生在三代以前,没有受到夏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的教导。

【原文】

帝之与王,其号名殊,其所以为圣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其事殊,其所以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为太古之无事?”是亦责冬之裘者曰:“曷不为葛之之易也?”责饥之食者曰:“曷不为饮之之易也?”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然则古之所谓正心而诚意者,将以有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国家,灭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经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诗》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今也举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几何其不胥而为夷也?

【译文】

五帝与三王,他们的名号虽然不同,但他们之所以成为圣人的原因是相同的。夏天穿葛衣,冬天穿皮衣,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这些事情虽然各不相同,但它们同样是人类的智慧。现在道家却说:“为什么不实行远古的无为而治呢?”这就好像怪人们在冬天穿皮衣:“为什么你不穿简便的葛衣呢?”或者怪人们饿了要吃饭:“为什么不光喝水,岂不简单得多!”《礼记》说:“在古代,想要发扬他的光辉道德于天下的人,一定要先治理好他的国家;要治理好他的国家,一定要先整顿好他的家庭;要整顿好他的家庭,必须先进行自身的修养;要进行自我修养,必须先端正自己的思想;要端正自己的思想,必须先使自己具有诚意。”可见古人所谓正心和诚意,都是为了要有所作为。现在那些修心养性的人,却想抛开天下国家,灭绝天性,做儿子的不把他的父亲当作父亲,做臣子的不把他的君主当作君主,做百姓的不做他们该做的事。孔子作《春秋》,对于采用夷狄礼俗的诸侯,就把他们列入夷狄;对于采用中原礼俗的诸侯,就承认他们是中国人。《论语》说:“夷狄虽然有君主,还不如中国的没有君主。”《诗经》说:“夷狄应当攻击,荆舒应当惩罚。”现在,却尊崇夷狄之法,把它抬高到先王的政教之上,那么我们不是全都要沦为夷狄了?

【原文】

夫所谓先王之教者,何也?博爱之谓仁,行而宜之之谓义,由是而之焉之谓道,足乎己无待于外之谓德。其文,《诗》、《书》、《易》、《春秋》;其法,礼、乐、行、政;其民,士、农、工、贾;其位,君臣、父子、师友、宾主,昆弟、夫妇;其服,麻、丝;其居,宫室;其食,粟米、果蔬、鱼肉。其为道易明,而其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为己,则顺而祥;以之为人,则爱而公;以之为心,则和而平;以之为天下国家,无所处而不当。是故生则得其情,死则尽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庙焉而人鬼享。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谓道也,非向所谓老与佛之道也。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苟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由周公而上,上而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为臣,故其说长。然则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鳏、寡、孤、独、废、疾者有养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译文】

我所谓先王的政教,是什么呢?就是博爱即称之为仁,合乎仁的行为就称为义,从仁义再向前进就是道,自身具有而不依赖外界的叫做德。讲仁义道德的书有《诗经》、《尚书》、《易经》和《春秋》;体现仁义道德的法式就是礼仪、音乐、刑法、政令;受到教育的人民就是士、农、工、商;讲究的伦理次序就是君臣、父子、师友、宾主、兄弟、夫妇;穿的衣服是麻布丝绸;居处的是房屋;吃的食物是粮食、瓜果、蔬菜、鱼和肉。这些作为理论是很容易明白的,它们作为教育是很容易推行的。所以,用它们来教育自己,就能和顺吉祥;用它们来对待别人,就能做到博爱公正;用它们来修养内心,就能平和而宁静;用它们来治理天下国家,就没有不适当的地方。因此,人活着就能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死了就是结束了自然的常态。祭天则天神降临,祭祖则祖先的灵魂来享用。有人问:“你这个道,是什么道呀?”我说:这是我所说的道,不是刚才所说的道家和佛家的道。这个道是从尧传给舜,舜又传给大禹,大禹再传给商汤,商汤又传给文王、武王、周公,文王、武王、周公传给孔子,孔子传给孟轲。孟轲死后,没有继承的人。只有荀卿、扬雄从中选取过一些,但选取的不精;对其论述过一些,但论述的并不全面。周公以上的人,继承的都是在上做君王的,所以“儒道”能够实行;从周公以下,继承的都是在下做臣子的,所以他们的学说能够流传。那么,怎么办才能使“儒道”获得实行呢?我以为:不堵塞佛老之道,儒道就不得流传;不禁止佛老之道,儒道就不能推行。必须把和尚、道士还俗为民,烧掉佛经道书,把佛寺、道观变成民房;阐明先王的“儒道”以教导人民,使鳏夫、寡妇、孤儿、老人、残疾人、病人都能生活,这样做也就差不多了。

原毁

【名篇鉴赏】

本文论述和探究毁谤产生的原因。作者认为士大夫之间毁谤之风的盛行是道德败坏的一种表现,其根源在于“怠”和“忌”,即怠于自我修养且又妒忌别人;不怠不忌,毁谤便无从产生。文章先从正面开导,说明一个人应该如何正确对待自己和对待别人才符合君子之德、君子之风,然后将不合这个准则的行为拿来对照,最后指出其根源及危害性。通篇采用对比手法,有“古之君子”与“今之君子”的对比,有同一个人“责己”和“待人”不同态度的比较,还有“应者”与“不应者”的比较,等等。全篇行文严肃而恳切,句式整齐中有变化,语言生动而形象,对当时“士”风的刻画,可谓入木三分。

【经典句章】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

【原文】

古之君子,其责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轻以约。重以周,故不怠;轻以约,故人乐为善。闻古之人有舜者,其为人也,仁义人也;求其所以为舜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闻古之人有周公者,其为人也,多才与艺人也;求其所以为周公者,责于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周公,大圣人也,后世无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责于身者重以周乎!其于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为艺人矣。”取其一不责其二,即其新不究其旧,恐恐然惟惧其人之不得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艺,易能也,其于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于人者轻以约乎!

【译文】

古时候的君子,他要求自己严格而全面,他对待别人宽容又简约。严格而全面,所以不怠惰;宽容又简约,所以人家都乐意做好事。听说古代的圣人——舜是个仁义的人。探究舜能够成为圣人的道理,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在思考,改掉那不如舜的行为,去做那些与舜所做差不多的事。听说古代的圣人周公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探究他所以成为圣人的道理,就责备自己说:“他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他能这样,我却不能这样!”早晚都在思考,改掉那不如周公的地方,去做那符合周公的事情。舜,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周公,是大圣人,后代没有能及得上他的;这些人却说:“及不上舜,及不上周公,是我的缺点。”这不就是对自身要求严格而且全面吗?他对待别人,说道:“那个人啊,能有这点,这就够得上是良善的人了;能擅长这个,就算得上是有才能的人了。”肯定他一个方面,而不苛求他别的方面,议论他的今天的表现,而不计较他的过去,小心谨慎地只恐怕别人得不到做好事应得的表扬。一件好事是容易做到的,一种技能是容易学得的,他对待别人,却说:“能有这样,这就够了。”又说:“能擅长这个,这就够了。”岂不是要求别人宽容又简约吗!

【原文】

今之君子则不然,其责人也详,其待己也廉。详,故人难于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于人,内以欺于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于人也,曰:“彼虽能是,其人不足称也;彼虽善是,其用不足称也。”举其一不计其十,究其旧不图其新,恐恐然惟惧其人之有闻也。是不亦责于人者已详乎!夫是之谓不以众人待其身,而以圣人望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

【译文】

现在的君子可不同,他责备别人周详,他要求自己简约。周详,所以人家难以做好事;简约,所以自己进步就少。自己没有什么优点,说:“我有这优点,这就够了。”自己没有什么才能,说:“我有这本领,这就够了。”对外欺骗别人,对己欺骗良心,还没有多少收获就止步不前,岂不是要求自身太少了吗!他们要求别人,说:“他虽然能做这个,但他的人品不值得赞美;他虽然擅长这个,但他的才用不值得称道。”举出他一方面的欠缺,不考虑他多方面的长处,只追究他的既往,不考虑他的今天,心中惶惶不安只怕别人有好的名声,岂不是责备别人太周全了吗!这就叫不用常人的标准要求自身,却用圣人的标准希望别人,我看不出他是尊重自己的啊!

【原文】

虽然,为是者有本有原,怠与忌之谓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试之矣,尝试语于众曰:“某良士,某良士。”其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怒于言,懦者必怒于色矣。又尝语于众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应者,必其人之与也;不然,则其所疏远不与同其利者也;不然,则其畏也。不若是,强者必说于言,懦者必说于色矣。是故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呜呼!士之处此世,而望名誉之光,道德之行,难已!

将有作于上者,得吾说而存之,其国家可几而理欤!

【译文】

尽管如此,这样做是有他的根源的,就是所谓怠惰和忌妒啊。怠惰的人不能自我修养,而忌妒的人害怕别人修身。我不止一次地试验过,曾经对大家说:“某人是贤良的人,某人是贤良的人。”那随声附和的,一定是他的同伙;否则,就是和他疏远没有相同利害的人:否则,就是怕他的人。不然的话,强横的定会厉声反对,软弱的定会满脸不高兴。我又曾经试着对大家说:“某人不是贤良的人,某人不是贤良的人。”那不随声附和的人,一定是他的同伙;否则,就是和他疏远没有相同利害的人;否则,就是怕他的人。不这样的话,强横的定会连声赞同,软弱的定会喜形于色。因此,事业成功诽谤便随之产生,德望高了恶言就接踵而来。唉!读书人生活在当今世界上,而希求名誉的光大、德行的推广,难极了!

在位的人想有所作为,听取我的说法记在心中,那国家差不多可以治理好了!

讳辩

【名篇鉴赏】

封建时代,人们不能直接写出或说出君主和尊长的名字谥号等,必须用其他字来代替,如汉高祖名邦,改“邦”为“国”;唐太宗名世民,改“世”为“代”,改“民”为“人”;尚书六部中的“民部”,则改为“户部”,等等。刻印古书时,也要把当世应避讳的字改掉或故意缺少笔划,这叫做避讳。

避讳的要求很严格,违犯者会招致非议,甚至获得罪刑。唐代著名诗人李贺,才气横溢,少年成名,但因为他的父亲名晋肃,在他准备参加进士科考试时就遭到了非议(晋、进同音),终于不能如当时其他读书人那样取得功名。韩愈曾鼓励李贺应进士试,也被人指责。面对这种陈腐的时尚,韩愈十分愤慨,《讳辩》就是为这件事而写的。韩愈当然不敢直接公开反对避讳,他只能巧妙地引用经典和法律依据,找出矛盾,从而反对将避讳搞得过滥。文章层层设问,一波三折,语言辛辣,说理痛快。全文没有一句从正面说出自己的主张,读者却可从中自然得出同作者相一致的结论。

【经典句章】

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原文】

愈与李贺书,劝贺举进士。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曰:“贺父名晋肃,贺不举进士为是,劝之举者为非。”听者不察也,和而倡之,同然一辞。皇浦湜曰:“若不明白,子与贺且得罪。”愈曰:“然。”律曰:“二名不偏讳。”释之者曰:“谓若言‘征’不称‘在’,言‘在’不称‘征’是也。”律曰:“不讳嫌名。”释之者曰:“谓若‘禹’与‘雨’、‘丘’与‘蓲’之类是也。”今贺父名晋肃,贺举进士,为犯“二名律”乎?为犯“嫌名律”乎?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若父名仁,子不得为人乎?

【译文】

我给李贺写了一封信,勉励他去考进士。李贺应进士试,很引人注目,同李贺争名的人出来诋毁他,说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还是不参加进士考试为好,勉励他去考的人是不对的。听到这种议论的人不加辨析,纷纷附和,众口一声。皇甫湜对我说:“如果不辨明这件事,您和李贺都会因此获罪。”我回答说:“是的。”《律》文说:“凡双名不专讳一个字。”解释者说:“孔子的母亲名‘徵在’,孔子在说‘徵’的时候不说‘在’,说‘在’的时候不说‘徵’。”《律》文又说:“不讳声音相近的字。”解释者说:“譬如‘禹’之与‘雨’,‘丘’之与‘苣’之类就是。”现在李贺的父亲名叫晋肃,李贺去考进士,是违背了“二名律”呢,还是违背了“嫌名律”呢?父名晋肃,儿子不可以考进士;那么倘若父亲名仁,儿子就不能做人了吗?

【原文】

夫讳始于何时?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欤?周公作诗不讳,孔子不偏讳二名,《春秋》不讥不讳嫌名。康王钊之孙,实为昭王。曾参之父名皙,曾子不讳“昔”。周之时有骐期,汉之时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讳?将讳其嫌,遂讳其姓乎?将不讳其嫌者乎?汉讳武帝名“彻”为“通”,不闻又讳“车辙”之“辙”为某字也。讳吕后名“雉”为“野鸡”,不闻又讳“治天下”之“治”为某字也。今上章及诏,不闻讳“浒”、“势”、“秉”、“机”也。惟宦官宫妾,乃不敢言“谕”及“机”,以为触犯。士君子立言行事,宜何所法守也?今考之于经,质之于律,稽之以国家之典,贺举进士为可邪?为不可邪?

凡事父母得如曾参,可以无讥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今世之士,不务行曾参、周公、孔子之行,而讳亲之名则务胜于曾参、周公、孔子,亦见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参卒不可胜。胜周公、孔子、曾参,乃比于宦者宫妾,则是宦者宫妾之孝于其亲,贤于周公、孔子、曾参者邪?

【译文】

试问避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制订礼法制度来教化天下的,不是周公、孔子吗?而周公吟诗不避讳,孔子不避母亲双字名中的单独一字,《春秋》中对人名相近不避讳的事例,也没有加以讥刺。周康王钊的孙子,谥号就是昭王。曾参的父亲名皙,曾子不避“昔”字。周朝时有一个人叫骐期,汉朝时有一个人叫杜度,像这样的名字让他们的儿子如何避讳呢?难道为了要避讳父名中音近的字,就连他们的姓氏也避讳了吗?还是就不避讳音相近的字了呢?汉代讳武帝名彻,遇到“彻”字就改为“通”字,但没有听说又讳“车辙”的“辙”字为别的什么字;讳吕后名雉,遇到“雉”字就改称“野鸡”,但没有听说又讳“治天下”的“治”字为别的什么字。现在臣僚上送奏章、皇帝下传谕旨,也没听说要避浒、势、秉、机这些字,只有宦官和宫女,才不敢说谕和机这些字,以为这样是犯忌的。士大夫的言行,究竟应该依照什么法度呢?总之,无论是考据经典、查正律文,还是查核国家典章,李贺参加进士考试,到底是可以还是不可以呢?

大凡服侍父母能像曾参那样,可以免遭非议了;做人能像周公、孔子,也可以达到顶点了。而现在的读书人,不努力学周公、孔子的行事,却要在讳亲人的名字上去超越周公、孔子,真是太糊涂了。周公、孔子、曾参,毕竟是无法超过的,超越了周公、孔子、曾参,而去向宦官、宫女看齐,那么岂非宦官、宫女对亲人的孝顺,比周公、孔子、曾参还要好得多了吗?

争臣论

【名篇鉴赏】

争臣,就是“谏诤”之臣。唐德宗时的阳城,原本隐居于中条山,因人品学识为人所敬仰,因此被荐举为谏官。然而上任五年,却唯唯诺诺,对皇帝无所规劝。韩愈因此写了这篇《争臣论》加以抨击。据说阳城受到此文的影响而改变处事态度,宰相陆贽被奸臣诬陷时,阳城极力“谏诤”,后又阻止皇帝任斐延龄为相。后来韩愈写《顺宗实录》时,对阳城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经典句章】

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

【原文】

或问谏议大夫阳城于愈:“可以为有道之士乎哉?学广而闻多,不求闻于人也。行古人之道,居于晋之鄙。晋之鄙人,熏其德而善良者几千人。大臣闻而荐之,天子以为谏议大夫。人皆以为华,阳子不色喜。居于位五年矣,视其德如在野。彼岂以富贵移易其心哉!”

愈应之曰:“是《易》所谓“恒其德贞”而“夫子凶”者也。恶得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蛊》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则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不以所居之时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居无用之地,而致匪躬之节;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则冒进之患生,旷官之刺兴。志不可则,而犹不终无也。今阳子在位不为不久矣,闻天下之得失不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为不加矣,而未尝一言及于政。视政之得失,若越人视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于其心。问其官,则曰:‘谏议也’;问其禄,则曰:‘下大夫之秩也’;问其政,则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闻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今阳子以为得其言,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与不得其言而不去,无一可者也。阳子将为禄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为贫,而有时乎为贫,谓禄仕者也。’宜乎辞尊而居卑,辞富而居贫,若抱关击柝者可也。盖孔子尝为委吏矣,尝为乘田矣,亦不敢旷其职,必曰:‘会计当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阳子之秩禄,不为卑且贫,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译文】

有人问我:谏议大夫阳城,可以算作有道德的士人吗?他学识渊博,广见多闻,又不希望人们知道他的名声。他履行古人的道德准则,住在晋地的边境。晋地边境的人受到他的道德熏陶而修行善良的有几千人之众。大臣听说后就推荐他,皇帝任用他为谏议大夫。人们都认为这是很荣耀的,而阳先生却没有欣喜的表情。他担任这个职务已经五年了,看他的品德好像与隐居在野时一样,他哪里会因富贵而改变自己的心志呢?

我回答说:“这就是《易经》里所说的,长期保持着一种德操而不能因事制宜,这对士大夫来说是有危害的。哪里算得上有道德的人呢?《易经·蛊卦》的‘上九’中说:‘不愿侍奉王侯,只求自己的节操高尚。’《易经·蹇卦》的‘六二’爻辞中又这么说:‘做臣子的不避艰难去直言进谏尽忠于君主,是由于他不顾自身的缘故。’那不就是因为所处的时间场合不一样、所实践的准则也不同吗?就像《蛊卦》的‘上九’爻说的那样,处于没被任用的地位,却去表示奋不顾身的节操;再如《蹇卦》的‘六二’爻说的,处在君王之臣的职位,却把不事王侯的节操当作高尚,那么冒求仕进的祸患便会产生,玩忽职守的指责也会兴起。此种志向不当效法,而且最后将不可避免地获得罪过啊。现在阳先生担任职位的时间,不能算是不长久了;了解国家的政治措施的正确与失误,不能算是不熟悉了;皇帝对待他,不能说不重视。然而他未曾说过一句关系到国家政治的话。看待朝政的得失,就好像越国人看秦国人的胖瘦一样,毫不在意,他心中没有喜悦和忧愁的波动。问他担任什么官职,就说是谏议大夫啊;问他有多少俸禄,就说是下大夫的品级啊;问他朝政情况,就回答说我不知道。有道德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吗?况且我听说:有官位职守的人,不能称职就该离去;有进言任务的人,不能提出有益的意见就辞去。现在阳先生认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批评没有呢?能够提出批评而不提,和不能提出自己的建议批评而不离去,这两种态度没有一种是对的啊。阳先生是为了俸禄而做官的吗?古人说过:‘做官不是因为家贫,但有时是因为贫困的。指的是那些为俸禄而做官的人。’应该辞去高位而担任低下的职务,放弃富贵而安于贫贱生活,当个守门、巡夜之类的差使就可以了。孔子曾经做过管理粮仓的小吏,又曾做过管理畜牧的贱职,也不敢旷废他的职守,总是说‘一定做到会计准确无误才算完成任务’,总是说‘牛羊顺利成长才行’。像阳先生的品级俸禄,不算低下和微薄,那是明明白白的了,可是他的行事却是这个样子,难道可以吗?”

【原文】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阳子恶讪上者,恶为人臣昭其君之过而以为名者。故虽谏且议,使人不得而知焉。《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曰:斯谟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阳子之用心,亦若此者。”

愈应之曰:“若阳子之用心如此,兹所谓惑者矣。入则谏其君,出不使人知者,大臣宰相者之事,非阳子之所宜行也。夫阳子本以布衣隐于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谊,擢在此位。官以谏为名,诚宜有以奉其职,使四方后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鲠之臣,天子之不僭赏从谏如流之美。庶岩穴之士,闻而慕之,束带结发,愿进于阙下而伸其辞说,致吾君于尧舜,熙鸿号于无穷也。若《书》所谓,则大臣宰相之事,非阳子所宜行也。且阳子之心,将使君人者恶闻其过乎?是启之也。”

【译文】

有人说:“不,不是这样的。阳先生是憎恶诽谤皇上的人,厌恶那些作为臣下却用公开揭发他的君主的过失而出名的人。所以,他虽然向皇帝提了意见和建议,却不让别人知道。《尚书》中说:‘你有好的计策和谋略,就去告诉你的君主,你到外面告诉大家,这个计策智谋是我们君主出的。’阳先生的用意也是像这样的。”

我回答说:“假如阳先生的用心是这样的,那他可谓更糊涂了。进去为君主献策,出来又不使别人知道,这是大臣宰相的做法,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那阳先生,本来以平民身份,隐居在草野之间,皇上赏识他的品行道义,提拔他担任这个职位,官为谏议大夫,他实在应该做出成绩来,奉行自己的职守,使全国各地和子孙后代知道朝廷有直言不讳、刚正不屈的臣子,君主有不滥赏和从谏如流的美名。这就可能使山野间的隐士听到了而对此产生羡慕之心,束好腰带,挽起发髻,愿意进身到宫门之下陈述他们的言论,使我们的君主成为尧舜那样的圣君,使他伟大的名声流传千古。像《尚书》所说的,那是大臣宰相的事,不是阳先生所应该做的啊。况且阳先生的想法,将会使君主厌恶听到自己的过失吧?这就是在这方面启发君主啊。”

【原文】

或曰:“阳子之不求闻而人闻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变,何子过之深也?”

愈曰:“自古圣人贤士皆非有求于闻用也。闵其时之不平,人之不义,得其道,不敢独善其身,而必以兼济天下也。孜孜砣砣,死而后已。故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圣一贤者,岂不知自安佚之为乐哉?诚畏天命而悲人穷也。夫天授人以贤圣才能,岂使自有余而已?诚欲以补其不足者也。耳目之于身也,耳司闻而目司见,听其是非,视其险易,然后身得安焉。圣贤者,时人之耳目也;时人者,圣贤之身也。且阳子之不贤,则将役于贤以奉其上矣;若果贤,则固畏天命而闵人穷也,恶得以自暇逸乎哉?”

【译文】

有人说:“阳先生不求出名而别人都知道他,不求任用而君主任用了他,他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保持着一贯的操行准则而不改变,为什么您对他责备得如此苛刻呢?”

我说:“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不是由于追求名望而被任用的,他们怜悯自己所处的时代动荡,民生不安定,有了道德和学问之后,不敢独善其身,一定要经世致用,普济天下。勤恳努力,终身不懈,到死才罢休。所以大禹在治理洪水的过程中,三次经过自己的家门也不进去看一下;孔子周游列国时,连坐席也来不及坐暖就又出门了;而墨翟从不安居一地,所住之处灶上烟囱不及熏黑,就离家了。那两位圣人和一位贤人,难道不懂得自己过安逸生活的快乐吗?实在是敬畏上天的旨意,而且怜悯人民的穷困啊。上天将圣贤的德才和能力授予这些人,哪里只是让他们自己有余就算了,实在是想通过他们来补充别人的不足。耳目对人来说,耳管听,眼管看,听清是非,看明安危,然后身体才能安全。圣人贤人,是世人的耳目;世人,是圣贤的身体。再说阳先生要不是贤人,那就应该被贤人所遣使来侍奉他的君主;如果确实是贤人,本当敬畏上天的意旨,而怜悯百姓的穷困。怎么能够只顾自己的闲适安逸呢?”

【原文】

或曰:“吾闻君子不欲加诸人,而恶讦以为直者。若吾子之论,直则直矣,无乃伤于德而费于辞乎?好尽言以昭人过,国武子之所以见杀于齐也,吾子其亦闻乎?”

愈曰:“君子居其位,则思死其官;未得位,则思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也,非以为直而加人也。且国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尽言于乱国,是以见杀。《传》曰:‘惟善人能受尽言。’谓其闻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阳子可以为有道之士也。’今虽不能及已,阳子将不得为善人乎哉?”

【译文】

有人说:“我听说君子不想把自己的意见强加于人,并且憎恶那种把攻击别人当作正直的人。像您的议论,直率是够直率的了,未免有点损害道德并且浪费口舌了吧?喜欢直言不讳地揭发别人的过失,这就是国武子在齐国被杀害的原因啊,您大概也听说过吧?”

我说:“君子有官位,就应有以身殉职的思想准备;未得到官位,就考虑修饰文辞来阐明他掌握的道理。我是要申明道理,并非自作正直而指责他人。况且国武子个有道德的人,又喜欢胡乱批评他人扰乱国家秩序,这就是他被杀害的真正原因。《春秋外传》说:‘只有善人才能够无保留地接受批评。’这就是说他听到别人规劝后能改正自己的过失。您告诉我说:‘阳先生可以算是有道德的人。’阳先生虽然现在未能达到,难道他将来也不能成为一个有道德的人吗?”

论佛骨表

【名篇鉴赏】

唐宪宗崇奉佛教,元和十四年(819)正月,宪宗派宦官到凤翔法门寺,把释迦牟尼佛的遗骨迎入宫,供奉三日,又送回寺院。于是整个长安城都轰动了,王公士民们奔走相庆,纷纷前去瞻礼施舍,惟恐落下自己。韩愈认为佛教的教义和儒家学说相悖,并鉴于“迎佛骨”给国家和人民造成的巨大危害,而写了《论佛骨表》,指出历史上那些“事佛求福”的国君,不仅没有得福,反而“乃更得祸”,甚至亡国,因此,“佛不足事”。现在“迎佛骨”以供养,使人民“老少奔波,弃其业次”,为害不浅;况且佛教“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所以应当把所谓的“佛骨”“投诸水火,永绝根本”。韩愈的意见在当时是应该得到重视的,但他却因此获得罪名,被贬至偏远的潮州。

【经典句章】

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原文】

臣某言:伏以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未尝有也。昔者黄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年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年百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岁;帝舜及禹,年皆百岁。此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寿考,然而中国未有佛也。其后殷汤亦年百岁;汤孙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书史不言其年寿所极,推其年数,盖亦俱不减百岁;周文王年九十七岁,武王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此时佛法亦未入中国,非因事佛而致然也。

汉明帝时,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耳。其后乱亡相继,运祚不长。宋、齐、梁、陈、元魏已下,事佛渐谨,年代尤促。惟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后三度舍身施佛,宗庙之祭,不用牲牢,昼日一食,止于菜果;其后竟为侯景所逼,饿死台城,国亦寻灭。事佛求福,乃更得祸。由此观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译文】

臣某进言:臣谨慎地认为佛教不过是外国的一种道法而已。在后汉时流入中国,上古时期不曾有过。以前黄帝在位一百年,享年一百一十岁;少昊在位八十年,享年一百岁;颛顼在位七十九年,享年九十八岁;帝喾在位七十年,享年一百零五岁;帝尧在位九十八年,享年一百一十八岁;帝舜和禹都享年一百岁。那时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健康长寿,可是中国那时候还没有佛教啊!从那以后,殷汤的君王享年也一百岁,他的孙子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九年,史书上没有记载他们的年龄,推算他们的年龄,大概不会低于一百岁;周文王享年九十七岁,武王享年九十三岁,穆王在位百年。这时候,佛教也还没有流入中国。可见,这些帝王长命百岁并不是由于侍奉佛的缘故啊!

汉明帝的时候才开始有佛法,可明帝在位只有十八年。从那以后,社会长期混乱,国运不长,朝代更迭。自宋、齐、梁、陈等朝以来,侍奉佛的越来越虔诚,但立国的时间和皇帝的寿命更加短。只有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在此期间,他三次为佛舍身,宗庙的祭祀不用牛羊牲畜,白天吃一顿饭也仅限于蔬菜和水果。可后来武帝被一个叫侯景的人所逼迫,被活活饿死在台城,国家也随着灭亡。恭敬地侍奉佛,祈求好运,反而招来更多的祸害。从中可以看到,佛是不值得侍奉的,也就可以明白了!

【原文】

高祖始受隋禅,则议除之。当时群臣,材识不远,不能深知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阐圣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伏惟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数千百年已来,未有伦比。即位之初,即不许度人为僧尼道士,又不许创立寺观。臣常以为高祖之志,必行于陛下之手,今纵未能即行,岂可恣之转令盛也?

今闻陛下令群僧迎佛骨于凤翔,御楼以观,舁入大内,又令诸寺递迎供养。臣虽至愚,必知陛下不惑于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直以年丰人乐,徇人之心,为京都士庶设诡异之观、戏玩之具耳。安有圣明若此,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难晓,苟见陛下如此,将谓真心事佛。皆云:“天下大圣,犹一心敬信;百姓何人,岂合更惜身命?”焚顶烧指,百十为群,解衣散钱,自朝至暮,转相仿效,惟恐后时,老少奔波,弃其业次。若不即加禁遏,更历诸寺,必有断臂脔身以为供养者。伤风败俗,传笑四方,非细事也。

【译文】

高祖刚接受了隋代皇帝的禅让登上王位时,就商议要废除佛教。但当时,群臣的才识有限,眼光短浅,不能深刻地理解先王立国的道理以及古代与现在应该做的事,推广并解释高祖的英明主张,来挽救由于信佛而带来的弊端,废除佛教的措施逐渐停了下来,因此微臣常常感到遗憾。微臣认为,睿圣文武皇帝陛下,神圣英武,几千年以来,没有一个可比得上的。陛下登上王位的初期,立即禁止度人为僧尼道士,也不允许建立寺庙道观。臣常常以为高祖的志向,必然会被陛下亲自推行,现在纵然不能立即施行,岂可以放纵它而让它繁盛起来?

现在,听说陛下让僧人到凤翔法门寺去“迎佛骨”,亲自登楼观看。于是僧人把“佛骨”送进宫内,又让众多的寺庙轮流供养。微臣虽然很愚蠢,也知道陛下不会被佛事迷惑,进行如此虔诚的活动来祈求幸福和吉祥啊。刚好今年丰收,人民安乐,民心顺应,为京城的官员和百姓设置奇异的景观,提供游玩娱乐的东西罢了。陛下如此圣明,却怎么肯相信这样的事呢?然而百姓愚昧,很容易被迷惑,要了解它非常难,如果见到陛下做出这样的事,他们将会认为陛下真心向佛,都会说:“天子非常圣明,尚且一心恭敬地事奉佛,百姓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能更加吝惜自己的性命呢!”他们焚烧头发和手指,大约百个一群、十个一堆,从早到晚,施舍衣服,散发钱财。百姓互相仿效,惟恐落在后面。老老小小一起奔波,放弃了他们的职业。假如不能立即加以禁止与遏制,再让“佛骨”经过寺庙,肯定会有人砍下自己的手臂、切割身上的肉来敬奉“佛骨”的。伤风败俗,作为笑谈传到四方,这并不是件小事啊。

【原文】

夫佛本夷狄之人,与中国言语不通,衣服殊制,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情,假如其身至今尚在,奉其国命来朝京师,陛下容而接之,不过宣政一见,礼宾一设,赐衣一袭,卫而出之于境,不令惑众也。况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凶秽之余,岂宜令入宫禁!

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古之诸侯,行吊于其国,尚令巫祝先以桃茢祓除不祥,然后进吊。今无故取朽秽之物,亲临观之,巫祝不先,桃茢不用,群臣不言其非,御史不举其失,臣实耻之。乞以此骨付之有司,投诸水火,永绝根本,断天下之疑,绝后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圣人之所作为,出于寻常万万也,岂不盛哉!岂不快哉!佛如有灵,能作祸祟,凡有殃咎,宜加臣身,上天鉴临,臣不怨悔。无任感激恳悃之至,谨奉表以闻。臣某诚惶诚恐。

【译文】

佛原本是外国人,他的语言跟中国的不同,衣服的样式也不一样,不会说合乎古代圣王礼法的语言,身上不穿合乎古代圣王礼法的衣服,不知道君臣之间的义、父子之间的情。假如他的身体到现在还存在,奉他的国王的命令,到京城朝见皇上,陛下包容他并且迎接他,只不过是在宣政殿召见他,设宴招待,赐一套衣服,命令卫兵保护他们过境,不让他迷惑众人。何况他已经死了很久,枯朽的骨头不过是不祥的污秽的死尸的残留物,让他进入皇宫禁地,这怎么可以呢?

孔子说:“敬重鬼神但需离它远远的。”古代的诸侯,在他们自己的国家进行吊祭的时候,尚且命令巫祝先用桃枝、扫帚等物来掸去不吉祥的东西,然后再进行吊祭。现在无缘无故取回腐朽的脏东西,亲自到现场观看,巫祝没有先行,也不让人用桃枝、扫帚等物来掸去不吉祥的东西,许多大臣没有说出这是不对的,御史也不列举它的过失,臣确实为这件事感到羞耻。请求陛下把这些骨头交付给司法部门,把它投到水中或火中,永远地根除祸害的源头,断绝让天下人及后代产生这种疑惑的根,使天下人知道大圣人的所作所为,超出一般人的万万倍,这岂不是很好的事么!岂不是大快人心的事么!佛如果有灵魂并制造祸害,一切祸殃,都应加在微臣身上。有上天作为明证,臣绝不抱怨后悔。臣不胜感激,极其恳切,谨奉上这表让皇上知道。微臣惶恐不安。

获麟解

【名篇鉴赏】

此文比喻巧妙,寓意深远,借麒麟来比喻下层文人被压抑歧视的处境以及无所用其才的悲愤。虽然妇女和小孩都知道麒麟的出现是吉祥的象征,但因为没有人知道麒麟到底长得什么样子,因此麒麟真的出现时,反而被世人轻贱对待。本文在结尾点明每个时代从来不缺乏麒麟之才,只是缺乏赏识人才的明君而已。

【经典句章】

麟之为灵,昭昭也。

【原文】

麟之为灵,昭昭也。咏于《诗》,书于《春秋》,杂出于传记百家之书。虽妇人小子,皆知其为祥也。

然麟之为物,不畜于家,不恒有于天下。其为形也不类,非若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则虽有麟,不可知其为麟也。角者,吾知其为牛;鬣者,吾知其为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为犬、豕、豺、狼、麋、鹿;惟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则其谓之不祥也亦宜。

虽然,麟之出,必有圣人在乎位,麟为圣人出也。圣人者必知麟,麟之果不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圣人,则谓之不祥也亦宜。”

【译文】

麒麟是灵异的动物,这是十分明显的事。《诗经》咏赞过它,《春秋》记载过它,它还出现在众多的杂记、传记之类的书中。连妇女和小孩都知道它是吉祥的象征。

但是麒麟虽然是吉祥的象征,却不能养在家里,天下也不常见。麒麟的外形也不伦不类,不像马、狗、猪、豺、狼、麋、鹿那样容易为人所辨识。既然这样,虽然在人间有麒麟出现,一般人也不知道这是麒麟。看到长角的,我们就知道它是牛;看到长鬣毛的,就知道它是马;看到狗、猪、豺、狼、麋、鹿,我们都知道它们是狗、猪、豺、狼、麋、鹿,只有麒麟我们不知道长什么样。不能辨识麒麟,那么人们看见麒麟的时候,说它是不吉祥的东西也是在所难免的。

虽然这样,麒麟出现之时,天下一定有圣人在,因为麒麟就是为圣人而来的。圣人必定能够辨识麒麟。这样看来,麒麟并不是不吉祥的东西啊。有人说:“麒麟之所以是麒麟,是因为它注重的是德行而不是外表。如果麒麟不等圣人在位的时候就出现,那么没有能辨识麒麟,被视为不吉祥的东西也是理所当然的。”

进学解

【名篇鉴赏】

本文是元和七八年间韩愈任国子博士时所作,假托向学生训话,勉励他们在学业、德行方面取得进步,学生提出质问,他再进行解释,故名“进学解”,借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骚。文中通过学生之口,形象地突出了自己学习并尊重儒学、从事文章写作的努力与成就,有力地衬托了遭遇的不平;而针锋相对的解释,表面心平气和,字里行间却充满了郁勃的感情,也反映了对社会的批评。另外,文中有许多创造性的语句已经被后代沿用为成语。

韩愈作为散文家,其实也推重汉代文人扬雄的辞赋,本文的写作即对扬雄的《解嘲》、《解难》等篇有所借鉴,辞句丰富、音节铿锵、对偶工整,虽然属于赋文,然而气势奔放,语言流畅,摆脱了汉赋、骈文中常有的艰涩呆板,堆砌辞藻等缺点。林纾所谓“浓淡疏密相间,错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说的就是韩愈特创的散文赋,可以看作杜牧的《阿房宫赋》、苏轼的《赤壁赋》的前驱之作。

【经典句章】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原文】

国子先生晨入太学,招诸生立馆下,诲之曰:“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方今圣贤相逢,治具毕张,拔去凶邪,登崇俊良。故小善者率以录,名一艺者无不庸。爬罗剔抉,刮垢磨光。盖有幸而获选,孰云多而不扬?诸生业患不能精,无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无患有司之不公。”

【译文】

国子先生清晨来到太学,把学生们召集来,站在馆舍之下,训导他们说:“学业靠勤奋才能精湛,如果贪玩就会荒废;德行靠思考才能形成,如果随大流就会毁掉。当今朝廷,圣明的君主与贤良的大臣遇到了一起,规章制度全都建立起来了,铲除奸邪,提拔贤能,略微有点儿优点的人都会被录用,以一种技艺见长的人都不会被抛弃。仔细地搜罗人才,改变他们的缺点,发扬他们的优点。只有才行不够而侥幸被选拔上来的人,哪里会有学问优异却没有被提举的人呢?学生们,不要担心选拔人才的人眼睛不亮,只怕你们的学业不精湛;不要担心他们做不到公平,只怕你们的德行无所成就!”

【原文】

言未既,有笑于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于兹有年矣。先生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纪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钩其玄;贪多务得,细大不捐;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先生之业,可谓勤矣。觚排异端,攘斥佛老;补苴罅漏,张皇幽渺;寻坠绪之茫茫,独旁搜而远绍;障百川而东之,挽狂澜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谓有劳矣。浸沉浓郁,含英咀华。作为文章,其书满家。上规姚姒,浑浑无涯;周《诰》殷《盘》,佶屈聱牙;《春秋》谨严,《左氏》浮夸;《易》奇而法,《诗》正而葩;下逮《庄》、《骚》,太史所录,子云、相如,同工异曲。先生之于文,可谓闳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学,勇于敢为;长通于方,左右具宜。先生之于为人,可谓成矣。然而公不见信于人,私不见助于友,跋前踬后,动辄得咎。暂为御史,遂窜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见治。命与仇谋,取败几时。冬暖而儿号寒,年丰而妻啼饥。头童齿豁,竞死何裨?不知虑此,反教人为?”

【译文】

话还没说完,队列中有个人笑着说:“先生是在欺骗我们吧。学生跟着先生,到今天也有些年了。先生口里就没有停止过吟诵六经之文,手里也不曾停止过翻阅诸子之书,记事的一定给它提出主要内容来,立论的一定勾划出它的奥妙之处来。贪图多得,务求有收获,不论无关紧要的还是意义重大的都不让它漏掉。太阳下去了,就燃起油灯,一年到头,永远在那里孜孜不倦地研究。先生对于学业,可以说是够勤奋了吧。抵制排除那些异端邪说,驱除排斥佛家和道家的学说,补充完善儒学理论上的缺陷与不足,阐发光大其深隐奥妙的意义,钻研那些久已失传的古代儒家学说,还要特别广泛地发掘和继承它们。阻止异端邪说,像拦截洪水一样,向东海排去,把将要被狂澜压倒的正气重新挽救回来。先生对于儒家学说,可以说是立了功劳的吧。沉浸在如醇厚美酒般的典籍中,咀嚼品味着它们的菁华,写起文章来,一屋子堆得满满的。上取法自虞、夏之书,那是多么的博大无垠啊;周诰文、殷盘铭,那是多么的曲折拗口啊;《春秋》是多么的谨严,《左传》又是多么的铺张;《易经》奇异而有法则,《诗经》纯正而又华美;下及《庄子》、《离骚》、太史公所录的《史记》,以及扬雄、司马相如的著述,它们虽然各不相同,美妙精能这一点却都是一样的。先生对于文章,可以说是造诣精深博大而下笔波澜壮阔了吧。先生少年就知道好学,敢做敢为,长大以后,通晓礼义,行为得体。先生对于做人,可以说是很成熟的了吧。可是呢,在官场上不被人所信用,私交上也没人帮助你。你就同狼一样,往前走可能会踩住自己下巴上的肉,往后退又要绊着自己的尾巴,一举一动都会招来过错。当了一段时间的御史,又被贬至边远的南方。当了三年的博士,懒懒散散,也没表现出什么政绩。你的运气就像与你有仇似的,早晚总要碰得一败涂地的。冬天天气暖和,你的孩子还叫冷;年岁本来富饶,你的妻子却说饿。头发也光了,牙齿也缺了,你就是死了,又有什么用呢?你不去想一想这些,还要来教训人,这是为什么呢?”

【原文】

先生曰:“吁!子来前!夫大木为耒,细木为桷。欂栌侏儒,根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马勃,败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无遗者,医师之良也。登明选公,杂进巧拙,纡余为妍,卓荦为杰,校短量长,惟器是适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轲好辩,孔道以明,辙环天下,卒老于行。荀卿守正,大论是弘,逃谗于楚,废死兰陵。是二儒者,吐辞为经,举足为法,绝类离伦,优入圣域,其遇于世何如也?今先生学虽勤而不由其统,言虽多而不要其中,文虽奇而不济于用,行虽修而不显于众。犹且月费俸钱,岁縻廪粟,子不知耕,妇不知织,乘马从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役役,窥陈编以盗窃。然而圣主不加诛,宰臣不见斥,兹非其幸欤!动而得谤,名亦随之。投闲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财贿之有亡,计班资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称,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谓诘匠氏之不以木弋为楹,而訾医师以昌阳引年,欲进其豨苓也。”

【译文】

国子先生说:“唉,你到前面来啊!要知道那些大的木材做屋粱,小的木材做椽子,做斗拱、短椽的,做门臼、门橛、门闩、门柱的,都计量使用,各自有适宜的位置,建成房屋,这是工匠的技巧啊。贵重的地榆、朱砂、天麻、龙芝,牛尿、马屁菌、坏鼓的皮,全都收集,储藏齐备,等到需用的时候就没有遗缺的,这是医师的高明啊。提拔人才,公正贤明,选用人才,态度公正。灵巧的人和朴质的人都得引进,有的人谦和而成为美好,有的人豪放而成为杰出,比较各人的短处,衡量各人长处,按照他们的才能品格分配适当的职务,这是宰相的方法啊!从前孟轲爱好辩论,孔子之道得以阐明,他游历的车辙印迹遍布天下,最后在奔走中老去。荀况恪守正道,发扬光大宏伟的理论,因为逃避谗言到了楚国,还是丢官而死在兰陵。这两位大儒,说出话来成为经典,一举一动成为法则,远远超越常人,优异到进入圣人的境界,可是他们在世上的遭遇是怎样呢?现在你们的先生学习虽然勤劳却不能顺守道统,言论虽然不少却不切合要旨,文章虽然写得出奇却无益于实用,行为虽然有修养却并没有突出于一般人的表现,尚且每月浪费国家的俸钱,每年消耗仓库里的粮食;儿子不懂得耕地,妻子不懂得织布;出门乘着车马,后面跟着仆人,安稳地坐着吃饭;局促地按常规行事,眼光狭窄地在旧书里盗窃陈言,抄袭东西。然而圣明的君主不加处罚,也没有被宰相大臣所贬斥,岂不是幸运么?有所举动就遭到毁谤,名誉也跟着受到影响。被放置在闲散的位置上,实在是恰如其分的。至于在意财物的有无,计较品级的高低,忘记了自己有多大才能、多少分量和什么相称,指责官长上司的缺点,这就等于所说的责问工匠为什么不用小木桩做柱子,批评医师用菖蒲延年益寿,却想引进他的猪芩啊!”

送穷文

【名篇鉴赏】

这是一篇亦庄亦谐的千古奇幻妙文,主人公认为自己正被五个穷鬼缠住身子,使他一生困顿。这五个穷鬼分别是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主人公决心要把五个穷鬼送走,不料穷鬼却诙谐有趣地告诉主人公,他们将忠心耿耿地跟着他,虽然让他不合于世,但却能帮助他获得百世千秋的英名。韩愈写“送穷”,实则是“留穷”,以诙谐诡奇之笔抒发了抑郁不得志的愤慨。

【经典句章】

影与行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

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原文】

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主人使奴星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枨,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枨,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扩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屏息潜听,如闻音声,若啸若啼,砉欺吭嘤,毛发尽竖,竦肩缩颈,疑有而无,久乃可明,若有言者曰:“吾与子居,四十年余。子在孩提,吾不子愚,子学子耕,求官与名,惟子是从,不变于初。门神户灵,我叱我呵,包羞诡随,志不在他。子迁南荒,热烁湿蒸,我非其乡,百鬼欺陵。太学四年,朝齑暮盐,惟我保汝,人皆汝嫌。自初及终,未始背汝,心无异谋,口绝行语,子何听闻,云我当去?是必夫子信谗,有问于予也。我鬼非人,安用车船?鼻齅臭香,糗枨可捐。单独一身,谁为朋俦?子苟备知,可数已不?子能尽言,可谓圣智,情状既露,敢不回避。”

【译文】

元和六年正月的最后一天,主人让名叫星的奴仆用柳条编成车,用草扎成船,载着干粮,套好牛轭,拉起船帆,向穷鬼拜了三下,告诉他说:“听说你即将远行,我不敢问你去哪里,私自备好了车和船,装好了干粮,今天刚好是良辰吉日,有利于出走到各地,请你吃了这碗饭,喝了这口汤,带上朋友,离开故主,寻找新的主人。你现就可以驾着牛车,扬起风帆,与闪电争先,你无滞留在这里的忧怨,我有资助你出行的恩惠。你们有出行的意思吗?”

我屏住呼吸,偷听情况,仿佛听到了声音,像在呼啸又像在啼哭,声音细微而又嘈杂。我的头发都竖了起来,耸起肩,缩着颈,怀疑到底有没有穷鬼。过了很久才听清楚,好像有人在说:“我跟你住在一起,有四十几年了。你还是幼儿的时候,我没当你无知:你学习、耕作、求官显名我都听你的,始终没改变我的初衷。守护门户的神灵呵叱我,我也忍着耻辱跟随你,从无二心。你被贬到阳山,那里天气湿热,热浪灼人,我不是他们的乡亲,众鬼都欺负我。你在太学四年,早晚用齑菜和盐下饭,只有我守护你,别人却嫌弃你。从开始到现在,从没背叛过你,心里也没有其他想法,绝口不提要离开你。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说我要离开?一定是你听信谗言,对我产生了隔膜。我是鬼不是人,哪里用得着车船?我只是闻食物的气味,干粮可丢弃。我单独一人,谁是我的朋友?如果你已经知道了,可不可以算给我听?你能详尽说出来,就可以称得上是圣智的人。情况露出后,我们敢不走开吗?”

【原文】

主人应之曰:“予以吾为真不知也耶?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捩手覆羹,转喉触讳,凡所以使吾面目可憎、语言无味者,皆子之志也。——其名曰智穷:矫矫亢亢,恶圆喜方,羞为奸欺,不忍伤害;其次名曰学穷:傲数与名,摘抉杳微,高挹群言,执神之机;又其次曰文穷:不专一能,怪怪奇奇,不可时施,祗以自嬉;又其次曰命穷:影与形殊,面丑心妍,利居众后,责在人先;又其次日交穷:磨肌戛骨,吐出心肝,企足以待,寘我仇怨。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人莫能间,朝悔其行,暮已复然。蝇营狗苟,驱去复还。”

言未毕,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抵掌顿脚,失笑相顾。徐谓主人曰:“子知我名,凡我所为,驱我令去,小黠大痴。人生一世,其久几何?吾立子名,百世不磨。小人君子,其心不同。惟乖于时,乃与天通。携持琬琰,易一羊皮;饫于肥甘,慕彼糠糜。天下知子,谁过于予?虽遭斥逐,不忍子疏,谓予不信,请质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上手称谢,烧车与船,延之上座。

【译文】

主人回答说:“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吗?你的同伙,不是六个也不是四个,用十减去五,七去掉二。你们各有自己的主张,私自起了名字,使我幼年就会把羹汤打翻带来祸害,一说话就会触犯忌讳。凡是让我面目可憎、语言乏味的,都是你们的意思。你们中的一个叫‘智穷’:坚强正直,刚正不阿,痛恨圆滑,喜欢正直,以奸诈为羞,不忍伤害别人;另一个叫‘学穷’:轻视术数和名物的学问,揭示深远微妙的道理,吸取各家学说的精华,把握事物的本质;还有一个叫‘文穷’:不专用一种写作技巧,因此,文章古怪雄奇,不能在当时施行,只能用来娱乐自己;再有一个叫‘命穷’:影子与体形不同,外貌丑陋而心地善良,利益让众人先得,而责任自己先挑;再一个叫‘交穷’:抚摩肌肤,敲打骨头,说出心里话,踮起脚跟等待,别人却把我当作冤仇。这五鬼都是我的祸患,让我挨饿、受冻,使人们给我编造谣言和诽谤的话,能使我沉迷不觉。人们却不能中断我与你们的联系,我早上后悔自己的行为,晚上还是要跟你们在一起。你们像不知廉耻的苍蝇和狗,驱走了又回来。”

话还没说完,五鬼便互相瞪眼吐舌,跃起仆倒,击掌跺脚,不禁大笑相望。慢慢地对主人说:“你知道我们的名字和所做的一切,却赶我们走,你这是在小的方面聪明,大的方面痴傻。人生一世,能活多久?我树立你的清名,让你流芳百世。小人和君子,他们的心是不同的。只有与当时相背离,才能与上天相通。你这样驱赶我们等于用美玉换来一张羊皮,饱食美味却羡慕糠粥。天下了解你的情况的,谁能超过我们?虽然遭到斥责驱逐,我们也不疏远你。告诉你,要是不信我们的话,请你查对《诗》、《书》。”

主人于是垂头丧气,拱手拜谢,烧掉车船,请穷鬼上座。

与于襄阳书

【名篇鉴赏】

于襄阳名頔(dí),字允元,河南(今河南洛阳)人,唐德宗贞元十四年(公元798年)九月以工部尚书为山东道节度使。由于做过襄阳大都督,故称于襄阳。贞元十七年(公元801年)秋冬之际,韩愈被任命署理国子监四门博士,正式在京师做官。博士职乃是闲官,地位不高,很难施展抱负,为此,他给于襄阳写信请求引荐。此信以士欲进身扬名、建立功业须前辈援引,而前辈之功业盛名又须有为的后继者为之传扬为论点,入情入理。

【经典句章】

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成语:赫赫之光。)

【原文】

七月三日,将仕郎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谨奉书尚书阁下:

士之能享大名、显当世者,莫不有先达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后世者,亦莫不有后进之士、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后焉。莫为之前,虽美而不彰;莫为之后,虽盛而不传。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须也。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岂上之人无可援、下之人无可推欤?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穷,盛位无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未尝干之,不可谓上无其人;未尝求之,不可谓下无其人。愈之诵此言久矣,未尝敢以闻于人。

【译文】

七月三日,将士郎署理国子监四门博士韩愈恭敬地将书信呈给尚书阁下:

读书人能够享有盛名而显赫于当世的,没有不是依靠享有天下声望的前辈为他做先导引荐的;读书人能够流传美名、照耀后世的,也没有不是依靠享有天下声望的后辈给他支持称颂的。没有人为后辈做先导引荐,那后辈人即使有美好的才华也不能显赫于当世;没有人做前辈的后继,那前辈即使有丰功伟绩也不会流传名声。这两种人未尝不互相等待,然而千百年才相遇一次。难道是上面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下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吗?为何他们互相期待帮助的心情如此殷切,而相遇的机会又那样稀少呢?原因是居于下位的人仗着他的才能不肯请求上司推荐,居于上面的人凭着他们的地位又不肯照顾他下面的人。所以才高的人多为不得志而忧愁,而地位显要的人也不能留传显赫的名声。这两种人的做法都是不对的。不曾去请求,不能说上面没有可以依靠的人;不曾去寻求,不能说下面没有可以推荐的人,我韩愈自己说这些话已经很长时间了,但未曾冒昧地把这些话告诉别人。

【原文】

侧闻阁下报不世之才,特立而独行,道方而事实,卷舒不随乎时,文武惟其所用,岂愈所谓其人哉?抑未闻后进之士有遇之于左右、获礼于门下者,岂求之而未得邪?将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邪,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

愈虽不材,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古人有言:“请自隗始。”愈今者惟朝夕刍米仆赁之资是急,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专乎报主,虽遇其人,未暇礼焉。”则非愈之所敢知也。士之龌龊者,既不足以语之,磊落奇伟之人,又不能听焉,则信乎命之穷也!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如赐览观,亦足知其志之所存。

愈恐惧再拜?

【译文】

我听说您具有非常的才干,立身与操行全都卓然不凡,道德端正而处世务实,进退有度而不随世俗,对文武官员视其才能而任用。难道我所说的先达之士就是您吗?然而还不曾听说有什么后进之士,被您所欣赏而承蒙您以礼相待的。难道是您寻求而未曾得到吗?还是您有志于建功立业,将精力专注于报答君主,因而即便遇到合适的后进之士,也没有空闲以礼相待呢?为什么本应听到您礼遇、引荐后进之士的事,却长期没有听到呢?

我尽管才能低下,但对自己要求从来不敢落在一般人的后面。您要寻求的人才不是还未得到吗?古人说:“请从我郭隗开始”我现在正为着每天的柴米和雇用仆役、租赁的费用着急,这些只不过花费您一顿饭的费用就够了。如果您说“我的志向在于建功立业,精力全用于报答君主,即便遇到了合适的后进之士,也没有空闲以礼相待”,那就不是我韩愈所能知道的了。世上那些器量狭小的人,既不足以向他们谈论这些话,心胸坦白、光明正大的人,又不能听我的话,那么我的命运确实应当困厄了!谨献上以前写的文章十八篇,如蒙赐阅览,就可以完全知道我的志向所在。

韩愈诚惶诚恐,再拜。

与陈给事书

【名篇鉴赏】

陈给事,名京,字庆复,唐代宗大历元年(766)进士,唐德宗贞元十九年(803)由考功员外郎晋升为给事中。本文为韩愈给陈京的一封信。信中述写了与陈京旧时曾有过交往和后来疏远的原因,婉言表述了对陈给事的不满,同时也表示疑虑消除,希望陈京重新了解自己,恢复友谊。

给事,官名,即给事中。唐代的给事中,乃中央机构门下省的重要官员,仅次于门下省的长官侍中、副长官侍郎,掌管驳正政令的得失。

【经典句章】

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

【原文】

愈再拜:

愈之获见于阁下有年矣,始者亦尝辱一言之誉。贫贱电,衣食于奔走,不得朝夕继见。其后阁下位益尊,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夫位益尊,则贱者日隔;伺候于门墙者日益进,则爱博而情不专。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则贤者不与;文日益有名,则同进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专之望,以不与者之心,而听忌者之说,由是阁下之庭无愈之迹矣。

【译文】

韩愈再拜:

我有幸同您认识已经好多年了,开始时也曾受到您一些称赞。后来由于我贫贱,为了生计而奔波,所以不能早晚经常拜见。此后,您的地位越来越尊贵,依附侍候在您门下的人一天天地增多。地位越来越尊贵,跟贫贱的人就会一天天地疏远间隔;伺候在门下的人一天天在增加,那么由于您喜欢的人多了,而对于旧友的情意也就不专了。我的品德修养方面没有加强,而所写的文章却一天比一天出名。品德方面不完善,那么贤德的人就不会赞扬;文章越来越有名,那么与我同路求进的人就会妒忌。起初,您我由于经常不见面而疏远,以后又加上我对您感情不专的私下抱怨,而您又怀着不再赏识的情绪,并且听任妒嫉者的闲话,由于这些原因,您的门庭之中,就没有我的足迹了。

【原文】

去年春,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温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属乎其言,若闵其穷也。退而喜也,以告于人。其后如东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继见。及其还也,亦尝一进谒于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惧也,不敢复进。

今则释然悟,幡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来之不继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诛,无所逃避。不敢遂进,辄自疏其所以,并献近所为《复志赋》以下十首为一卷,卷有标轴。《送孟郊序》一首,生纸写,不加装饰,皆有揩注字处,急于自解而谢,不能埃(sì)更写,阁下取其言,而略其礼可也。

愈恐惧再拜。

【译文】

去年春天,我也曾经去拜见过您一次。您面色温和,好像是接待新近结交的朋友;谈话连续不断,好像同情我穷困的处境。告辞回来,非常高兴,便把这些情况告诉了别人。此后,我回东京去接妻子儿女,又不能朝夕连续与您相见了。等我回来后,我又曾经拜访过您一次。您表情冷漠,好像不体察我个人的苦衷;沉默寡言,好像是不理会我的情意。告辞回来,心中恐惧,不敢再登门拜见。

现在我恍然大悟,非常懊悔,心里想:您那种冷漠的表情,是责怪我不常去拜见的缘故;谈话很少,就是暗示这种意思的缘故。对我性情愚钝的责怪,我是无法逃避的。我不敢马上就去拜见您,就自己写信和分析陈述事情的缘由,同时献上近日写的《复志赋》等十篇文章作为一卷,卷有标签和轴。《送孟郊序》一文,用生纸写成,没有装饰,并且有涂改和加字的地方,因为我急于向您解释误会表示道歉,所以来不及重新誊写清楚。希望您接受我的心意,不计较我的礼节上的不周之处。

我诚惶诚恐,再拜。

答李翊书

【名篇鉴赏】

李翊曾向韩愈学习过古文。贞元十八年(公元802年),韩愈在另一篇文章中称他为“出群之才”,向主考官郑重推荐。同年,李翊进士及第。这篇文章是韩愈在李翊及第后的第一年写给他的信,回答了他提出的有关古文写作的问题。

【经典句章】

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

【原文】

六月二十日,愈白李生足下:

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于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

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祈胜于人而取于人邪?将祈至于古之立言者邪?祈胜于人而取于人,则固胜于人而可取于人矣;将祈至于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于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

【译文】

六月二十日,韩愈向李生足下说:

你来信中的文辞很好,而你之问得又是多么谦虚而恭敬啊!能像这样,谁不愿意把自己懂得的仁义之道告诉你呢?道有所归指日可待了,更何况作为道德外在表现的文章呢?不过我是人所说的望到孔子家的门墙还没有进入到他家门的人,又哪能真正知晓是非呢?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不对你谈谈这个问题。

你所说的立言的想法是对的,你所写的文章与你所期求的,非常相似和接近了。不过,不知道你的志向是期求超过别人而被别人所取用呢,还是期望达到古代立言的境界呢?如果你希望超过别人而为别人所取用,那么你本来就已超过别人而可以被别人所取用了;如果你期望达到古代立言的境界,那么你就不要希望自己快速成功,不要被权势地位和功名利禄所诱惑,要培养树木的根而等待它的果实,添加油脂希望灯光亮。根长得茂盛的树木,它的果实就会顺利成长;油脂肥沃的,灯光就会明亮;仁义的人,他的言辞自然就和善可亲。

【原文】

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于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黑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于心而注于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于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

【译文】

不过这里又有些难处,我所做的文章,自己也不知道它达到了还是没有达到。虽然这样,我学习写文章已有二十多年了。起初不是三代两汉的书我不敢翻阅,不是圣人的思想我不敢吸收,居家好像忘掉了什么,外出好像丢掉了什么,神态时而庄重像是在凝思,时而茫然像是迷茫。当我从心里取出想的东西,倾注到手上写出来,务求除去陈言滥调,这真是非常困难的事啊!起初文章给别人看,我不了解他们的非议讥笑可以当作非议讥笑。像这样又有好些年,我始终不改变我的做法,这以后我才认识到古书中与圣人之道是真相合还是假相合的地方,虽然正合于圣人之道,但还未达到完美境界的地方,这时黑和白就区分得清清楚楚了。而后务求除去自己文章中不可取之处,这才渐渐地有所得。当我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的时候,文思勃发就像流水奔泻一样不可遏止。当我再把文章拿给别人看的时候,别人如果讥笑我的文章,我就觉得高兴;别人如果称赞我的文章,我就觉得忧虑。这是因为在文章中,还有不合道的意见在其中。像这样的情况又有好些年,这以后我写的文章气势浩大,就像汹涌澎湃的江水一样奔流不止了。我又担心自己的文章不够纯正,就主动寻找抵御那些不纯的东西,平心静气地去审察它,直到文章韵律内容都纯正了,然后才放手去写。即使这样,还是不可以不继续加强修养。要使自己的修养行走在仁义的道路上,沉浸在《诗》、《书》的渊源里,不要迷失道路,不要断绝源泉,我终身如此。气,如同水;言辞,如同水面上漂浮的东西。水势大,那么能够浮起的东西,不论大小都能浮起来。气和言辞的关系也像是这样,气盛,那么言辞的长短与声音的高低就都会恰到好处。

【原文】

虽如是,其敢自谓几于成乎?虽几于成,其用于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于人者,其肖于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

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于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译文】

虽然我已做到这一步,又怎么敢说自己已接近成功了呢?即使自己的文章接近成功了,但自己被别人任用时,究竟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虽然如此,等待被别人任用的人,难道就像个器具一样吗?这种等待别人任用的人,用与不用都取决于别人。君子就不是这样,他们要让自己的思想总是合乎道理,让自己的行为总是合乎原则。如果为人所用,就把自己的才能献给别人;不为人所用时,就把自己的学说传给自己的门徒,写成文章流传下去而为后世取法。像这样是值得高兴呢,还是不值得高兴呢?

有志于古道的人少了。有志于古道的人,一定被当代的人所冷落,我的确是既高兴又悲愤。我多次称赞有志于古道的人,以此勉励他们,这样做并不是敢于赞美那些我觉得应该赞美的人,而去贬斥那些我觉得应该贬斥的人。向我提问的人很多,顾念你的言辞,志不在名利,姑且为你说说以上这些看法。韩愈诚告。

应科目时与人书

【名篇鉴赏】

《应科目时与人书》作于公元793年。韩愈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时写给别人的信,目的是希望别人能帮他做些宣传,扩大自己的声誉。全文气势充沛,富于变化,通过生动贴切的比喻,巧妙地把自己的处境、心理状态、要求和对方的身份作用具体而细微地表达出来,分寸掌握得当。

【经典句章】

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非吾志也。

【原文】

某月某日,愈再拜:

天地之滨,大江之坟,日有怪物焉,盖非常鳞凡介之品匹俦也。其得水,变化风雨,上下于天不难也;其不及水,盖寻常尺寸之间耳,无高山大陵旷途绝险为之关隔也,然其穷涸不能自致乎水,为镔獭之笑者,盖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穷而运转之,盖一举手一投足之劳也。然是物也,负其异于众也,且曰:“烂死于沙泥,吾宁乐之;若俯首贴耳,摇尾而乞怜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视之若无睹也。其死其生,同不可知也。

今有有力者当其前矣,聊试仰首一鸣号焉,庸讵知有力者不哀其穷而忘一举手一投足之劳,而转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呜号之者,亦命也。

愈今者,实有类于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说焉。阁下其亦怜察之。

【译文】

某月某日,韩愈再拜:

大海的水边,大江的滩旁,有一种怪物,它不是一般披鳞带甲之类的东西。它到了水里,变风化雨,上天下地,都不困难。但一旦离开了水,便只能在尺寸见方的地方活动了。又没有什么高山大丘、远险路途阻碍它,然而它只能干涸着,自己毫无办法挪到水里去,为小小的水獭所耻笑,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回了。如果有一位有力量的人,可怜它的处境而帮它挪一下,也不过一举手、一投足的工夫。偏偏这个怪物,自己以为与众不同。说什么:“就是死了烂在沙泥里,我也愿意;如果要低着头、垂着耳、摇着尾巴,去向别人求得怜悯,那绝不是我的志向。”因此,有力量的人碰到它,就像没有看见一样,它的死活,也就难以预料了。

现在又有一位有力量的人来到它的面前,姑且抬起头来,叫喊一声吧!怎么知道有力量的人不哀怜它的处境,而忘记一举手一投足的辛劳,将它送到清水中去呢?他同情它,是命运;不同情它,也是命运;知道这些都是命中注定仍要大喊大叫,同样是命运啊!

我韩愈,今天的处境与上面所说的这个怪物差不了多少,所以不顾自己的粗鲁和愚昧,说了上面这些话,阁下您大概也能哀怜体察吧。

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名篇鉴赏】

韩愈于贞元八年(公元792年)登进上第。唐代制度规定登进十后,还须通过吏部考试才得以做官。而韩愈在贞元几年、十年、十一年三次参加吏部考试均落第,只好走“上书”之路。他于贞元十一年(公元795年)正月二十七日、二月十六日、三月十六日三次上宰相书。本文乃是第二次上书,因在第一次正月二十七日后的第十几天,故题为《后十九日复上宰相书》。

【经典句章】

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

【原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向上书及所著文后,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惧不敢逃遁,不知所为。乃复敢自纳于不测之诛,以求毕其说,而请命于左右。

愈闻之:蹈水火者之求免于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呼而望之也。将有介于其侧者,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大其声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于其侧者,闻其声而见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爱然后往而全之也。虽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则将狂奔尽气,濡手足,焦毛发,救之而不辞也。若是者何哉?其势诚急,而其情诚可悲也。

愈之强学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险夷,行且不息,以蹈于穷饿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声而疾呼矣,阁下亦其闻而见之矣。其将往而全之欤,抑将安而不救欤?有来言于阁下者曰:“有观溺于水而爇于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终莫之救也。”阁下且以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动心者也。

【译文】

二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向宰相阁下再拜进言:

前些日子曾给您呈上一封书信和我所写的文章,事后恭候您的回信已十九天了,还没得到您的回音。我心中惶恐不安,又不敢离去,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我宁肯受那不可预料的责罚,也要把想说的话说完,并向您请教。

我听说,陷于水火之中的人向他人呼救时,不因为他和自己有父子兄弟般的慈爱,而后才去呼唤并期望他来解救。他是寄希望于附近的人,即使与自己曾有过仇恨,只要还不至于希望自己死掉的,那就会大声而急切地呼喊,希望他发出仁慈之心来援救。那些处在他附近的人,听到这声音,看到这情况,也不因为和他有父子兄弟般的慈爱,然后才去抢救他。即使有过恨和怨,只要还不到希望他死去的地步,就会拼命地跑,即使弄湿手脚、烧焦毛发,也不会逃避或退却。这样做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的处境确实危急,而他的心情确实是值得怜悯的缘故啊。

我勤奋学习并身体力行已经好多年了。我从不考虑道路的艰险与平坦,前进不止,以致陷入困窘饥饿的水深火热之中,处境确实是又危险又急迫,我放大声音急迫呼救过了,您也许听到看到了吧。您是准备前来保全我呢,还是安然坐观而不加救济呢?如果有人来向您说:“有人看见被水淹和被火烧的人,他有救人的办法却不肯去救他。”您认为他是个仁人君子吗?如果不这样认为,那么像我韩愈这样的人,也是仁人君子所应该动心而给予同情的了。

【原文】

或谓愈:子言则然矣,宰相则知子矣,如时不可何?愈窃谓之不知言者,诚其材能不足当吾贤相之举耳。若所谓时者,故在上位者之为耳,非天之所为也。前五六年时,宰相荐闻,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与今岂异时哉?且今节度、观察使及防御、营田诸小使等,尚得自举判官,无间于已仕未仕者,况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日不可乎?古之进人者,或取于盗,或举于管库,今布衣虽贱,犹足以方于此。情隘辞戚,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怜焉。

愈再拜。

【译文】

有人对我说:你的话是对的,宰相也很了解你,但是时机还不成熟怎么办呢?我私下认为那是个不懂说话道理的人,实际上那个人的才能不值得受到我们的贤相推举罢了。至于时机,本来就是居于高位的人所掌握的,并不是上天的作为啊。前五六年宰相向朝廷推荐的人才,还有从平民中提拔出来的,那时与现在时机哪有什么不同呢?况且现在的节度使、观察使,以及防御使、营田使等品位较低的官吏,都可以自选判官,不用区分这个人原来有没有官职,更何况宰相是我们君主所尊敬的人,难道还能说不行吗?古时候推荐、选用人才的人,有的从盗贼中发现人才,有的从管仓库的人中推举人才,现在我这个平民虽然地位卑下,但还是足够和这些人相比的。情况窘迫,言辞急切,不知道说什么,只希望你稍微赐予一点爱怜而已。

韩愈再拜。

后廿九日复上宰相书

【名篇鉴赏】

此信为韩愈的第三封上宰相书。与前封书信比,尽管同是求荐,但文辞内容的表现手法却迥然不同。前者自述穷困,以求“垂怜”,重在以情动人;此信则引经据典、分析道理,以求“垂察”,重在以理服人。立意的角度则从个人的利益得失,转变为朝廷用人的得与失,把宰相对待他上书的态度,提升到是否重视人才的高度。文章充分体现了韩愈积极入仕、耿直无忌的思想性格。

【经典句章】

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灾害外者,皆已宾贡。

【原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冉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四海皆已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其所辅理承化之功义尽章章如是。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维其如是,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译文】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敬地向宰相阁下再拜进言:

我听说,周公做宰相辅佐君主的时候,他急于接见贤才,仅吃一顿饭的时间就多次吐出口中的食物,洗一次头的时间就多次把解开的头发握在手中。在那时,天下的贤才都已举拔任用,奸诈邪恶、挑拨是非、花言巧语、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小人,都已被清除,天下太平,无可忧虑;最为边远地区以外的多种少数民族,都来归顺和进献礼物;自然灾害和时令反常现象、昆虫草木各种妖孽全部销声匿迹;天下所称道的礼制、音乐、刑法、政治、教化等各种制度,都已修明整治;民间风俗都已变得敦厚淳朴;天下万物,凡是受到风霜雨露滋润的,都已得其所宜;美好的征兆,麟、凤、龟、龙之类都已全部出现;而且周公凭着他圣人的才能,凭靠君王叔父的亲缘关系,他辅助君主治理国家、继承先王教化的功绩,又都是非常显著的。那些请求进见周公的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贤能的吗?不仅不能超过周公,难道还有胜过当时百官办事人员的吗?难道还有什么计谋议论,可以对周公的政治教化有所补助吗?然而周公求贤如此急迫,惟恐自己有耳听不到、眼看不到,考虑不周全的地方,以致辜负成王委托自己的心愿,不能合于天下民众的心意。按照周公的心思,假使那时辅佐天子治理国家和继承奉行先王教化的功绩,没有这样充分显著地表现出来,而他既没有圣人才能,又没有天子的叔父这种至亲的关系,那就要连吃饭和洗头的时间都没有了,哪里是吐哺握发这样的勤劳就够了呢!正因为他是这样,所以至今人们仍颂扬周成王的德行,而且不停地称赞周公的功绩。

【原文】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霭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

愈之待命,四十余日矣。书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门,而闻人辞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

【译文】

现在您担任宰相和周公的地位差不多,天下的贤士难道已经全部选用了?奸诈邪恶、挑拨是非、花言巧语、反复无常、背信弃义的小人难道都已清除掉?天下难道已完全没有可忧虑的了?最为边远地区以外的诸种少数民族,难道都已归顺和进献礼物?自然灾害和时令反常现象、昆虫草木等为妖作怪,难道均已销声匿迹?天下所称道的礼制、音乐、刑法、政治、文化等各种制度,难道都已经修明整治?民间风俗难道都已变得敦厚淳朴?天下万物,凡是受到风霜雨露滋润的,难道都已得其所宜?美好吉祥的征兆,麟、凤、龟、龙之类难道都已经全部出现?那些请求晋见的人,虽然不能期望他们有极为美好的道德,但和那些办事的人相比,难道德才都在他们之下吗?请求进见的人所称道论说的,难道对治理国家一点补益也没有吗?现在您虽然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也应该积极推举他们,考查其表现而后决定去留,不应该冷漠对待、无所反应。

我等待您的指示,已经四十多天了。接连呈上两封书信,而我的心意仍未能使您了解。三次登门拜见,均被府上看门的人挡住。仅因我生性糊涂愚钝,不知道躲避离开,所以又有这番关于周公的议论。希望您能仔细地看看它。

【原文】

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湍湍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渎冒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译文】

古代的士人,三个月没有官职,就互相慰问,所以他们出国境,一定要带上进见诸侯的礼物。但他们重视作自我推荐,因为若在周朝不被任用,就到鲁国去;在鲁国不被任用,就到齐国去;在齐国不被任用,就到宋国、郑国、秦国、楚国去。现在天下仅有一个君主,四海之内只有一个国家,离开这里就是夷狄那些地方了,离开自己的祖国了。为此,要求实现自己的抱负和主张的士人,不在朝廷上得到任用,那就只有到山林间隐居去了。山林里边,是士人中那些独善其身、自我养生、不为天下担忧的人才能安心居处的。如果有为天下担忧之心,就不能安居在山林里了。所以我韩愈才经常自我推荐而不感到羞愧,书信屡次呈上,足迹多次到门而不知停止。又哪里只是如此而已,我依然惶恐害怕不能拜在您的门下。同时也盼望您稍微赐以审察!亵渎冒犯了您的威严和尊贵,心中惶恐不已。

韩愈再拜。

蓝田县丞厅壁记

【名篇鉴赏】

自唐朝以下,朝廷各官署的办公处所,常常有人题写“壁记”,叙述官署的创设、官秩的确定、官员任迁的始末等,刻在壁间。后来地方官署也起而效法。写“壁记”的目的在于使后任了解自己的职责和前任的情况,所以一般都写得比较平实详细。韩愈的这篇“壁记”却与一般的“壁记”有所不同。文章主要描写的是当时县丞一职,有职无权,形同虚设,还要受到吏胥的欺凌,只能低眉顺眼,使有才能有抱负的人居此亦无所作为,并以崔斯立担任蓝田县丞的种种境遇为例尽情刻画,含有深刻的讽刺意味。韩愈代崔斯立发出不平之鸣,以期引起朝廷对这类事情的注意。

蓝田县,唐代属中道京兆府,今属陕西西安市。崔斯立于元和十年(公元815年)担任蓝田县丞,当时韩愈担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本文即写于此年。全文短小精悍,生动泼辣,意味深长。自“文书行”至“漫不知何事”一段,尤将县丞的无用描摹得淋漓尽致。

【经典句章】

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

【原文】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逼,倒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警。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积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于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然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曰:“丞哉!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陋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钜竹千梃,俨立若相持,水氵寽虎氵寽虎循除鸣,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译文】

县丞一职是用以辅佐县令的,对于一县的政事没有什么不应过问。县丞下边是主簿和尉,主簿和尉各有专职。县丞的地位高于主簿和尉,逼近县令,照例为了避嫌而对公事不加可否。在公文发出之前,胥吏怀抱已拟成的案卷,到县丞那儿去,卷起前面的内容,用左手夹住,右手扯出末端的签名处,像鹅或鸭子那样摇摇摆摆地进来,直立斜视,对县丞说:“您还要署一下名。”县丞拿起笔在应由自己署名的位置,谨慎地签上名字,然后抬头看看小吏,问:“可以了吗?”小吏说:“行了。”然后退下。县丞不敢稍稍去了解一下公文的内容,茫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县丞官位虽然较高,实权、势力反而在主簿和尉之下。民间谚语列举闲散多余的官职,一定说到县丞,甚至把丞作为相互谩骂的话。设立县丞一职,难道本意就是如此吗?

博陵人崔斯立,勤学苦练,以积累学问,他的学问博大精深,境界广阔,每天都有长进,并且逐步显露出来。贞元初年,他胸怀本领,在京城与人较量文艺,两次得中,两次折服众人。元和初年,他担任大理评事的时候,因为曾上奏议论朝政得失而被贬,经过两次迁谪,来到这里做县丞。刚来到这里时,他叹息说:“官无大小,只怕自己的能力不能称职。”在只能闭口无言、无所作为的现实面前,他又感慨地说:“丞啊,丞啊,我没有对不起丞,丞却对不起我!”于是完全去掉棱角,一概按照旧例,平平庸庸地去做这县丞。

县丞的办公处原来刻有一篇壁记,但房屋损坏漏水而遭到污损,已无法阅读。崔斯立把瓦椽都换了,重新粉刷墙壁,将前任县丞的名字都写上。庭院里有四行老槐,南墙有千株大竹,昂首挺立,好像互不相干,绕着台阶流动的水汩汩有声。崔斯立将屋子里外打扫干净,种上两棵相对的松树,每日在庭院中吟诗。有人询问,他就回答说:“我正有公事,您暂请离开这里。”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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