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宝玉之梦

春梦六解 作者:张清华 著


宝玉之梦

崪兮直上,忽兮改容,须臾之间,变化无穷。

——宋玉《高唐赋》

一 始于“一枕黄粱”

店主的蒸锅上渐渐冒出了热气,粟米的香味依稀飘着。这无所事事的青年顾盼了一会儿,把他的马拴到马桩上,嘴里不停地长吁短叹着,倚着门框坐下来。此刻正有一位慈眉善目的长者,坐于旁侧的席榻之上,一副鹤发童颜之相。问他:年轻人,何故叹息啊?他说:唉,老丈见笑了,看这三春将尽,人生苦短,想做的事情做不成,故有感慨啊。

老者笑道:理解理解。不过我有一物,可以解忧,未知年轻人愿意一试否?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枚枕头,小巧而精致,放在席榻之上,说:你躺下试试。

年轻人一将头挨到枕头上,登时安静下来,不久便发出了轻轻的鼾声。他睡着了,进入了那老者早已设计好的梦乡。梦自然是程序化的,老者有一个古老的软件,专治那些多有梦想却困于现实之人,他们的幻想症所带来的痛苦。

事情发生在公元八世纪的前半叶,记于几十年以后。只不过,故事发生的时候,是“小邑犹藏万家室”的开元盛世,那时大唐是世界的核心,四方幻想的天国圣土;而这作者记下此故事的时间,已是安史之乱之后,一个略显凋敝颓圮,且时有兵灾的中唐时期了。那小伙在梦中经历了一番极尽曲折的富贵荣华,醒来时终于明白,他自己所苦苦困厄的人生志向,不过是一场转瞬即逝的幻梦。而那一时刻,锅灶里黄澄澄的粟米尚未蒸熟,唯有空气里飘来的馥郁香气。

这便是有名的《枕中记》的故事,也是中国人凡妇孺皆知的“一枕黄粱”成语的来历。故事中自然有作者——这位叫作沈既济的中唐才子,他的万千感慨。他写的是一个人的梦中经历,但寓意的,却是家道与国运的盛衰成败与无常变化。

但这复述显然还不够精细,借用弗洛伊德的说法,作为“愿望的达成”,此梦之繁复和生动,之延宕与周全,真的非同一般。而且那写法,故事的构造与章法,在唐人的众多“传奇”中,又属“梦叙事”的经典之作。这给了后世中国小说以很大的影响,甚至于稍稍敏感一点的人,大概都能从中看到一个《红楼梦》的粗糙原型——由“黄粱一梦”到“红楼一梦”,只是颜色稍稍变了一下,故事的核儿并没有变。做梦者从姓卢的穷书生,到富家子弟贾宝玉,都是“假捏出名姓”的虚构人物,而故事则是丰富且颓伤了许多。

当然,沈才子的细节叙述功夫,也堪称一流。

那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还得回溯一番。却说那年轻好奇的卢生,一将头挨到了瓷枕之上,便觉得那枕上有个发光的洞口,引他进得其中。朦胧间,他觉得自己的服饰装束变得鲜丽起来,越来越像是一气质男。很快,他娶了清河县的富家女,容颜那叫一个俏丽,怎不让人欢喜;接着,他金榜高中,被皇帝封官渭南做了县尉;不久,因为表现良好,又升任监察御史;几经升迁,他实现了兴修水利、为民造福的夙愿;因为施政和治理有方,又官至京兆尹;不久吐蕃进犯,河西告急,玄宗命他为御史中丞兼河西节度使前往平乱。他自然不负众望,冲锋陷阵,杀敌无数,为国建功立业,勒石居延山,官封户部尚书兼御史大夫。

然这仕途并非一帆风顺。老沈的故事讲得一波三折,有足够耐心;而这位吕翁的法术也足够高明,想尽办法要让年轻人体验个够,不到极致决不罢休。

却说位高权重的卢生终于引来了妒恨,遭宰相谗言,他被贬为了端州刺史。顷刻间,人生冷暖,世态炎凉,让他好不悲戚恓惶。然未及三年,皇上又召他还京,令他和萧嵩、裴光庭两位权臣共为宰相,执掌朝堂大权。卢生敢不效命,夙夜在公,令行禁止,凡十余年,被人称为贤相。然而,又有同僚诬他图谋不轨,遂重陷囚牢。此时他终于明白,这功名利禄不过是浮云神马,飘忽难定,便对妻儿哭诉道:咱家本在山东,颇有几亩良田,当初我布衣破马,但并不至饥寒。为何要死心眼儿,走这坎坷歧路的仕途?眼下我多么希望回到当初,心甘情愿好好地当那个穷小子啊。

说着他便拿刀来抹脖子,老婆孩子连忙劝阻,好歹留了性命,但终被流放千里之外。又几年,皇上终于又想明白,这卢生是冤枉的,不只令其官复原职,还额外恩宠,加封为燕国公。此后一切顺遂,凡五十余年,熬得妻妾成群、儿孙绕膝,更兼良田千顷,宝马无数,所生五子皆有出息。

按说故事讲到这儿,可以收尾了,因为这是所有才子佳人故事,励志成人故事,皆大欢喜的人间喜剧故事共同的结尾方式。但是我们这讲故事的人很清楚,明白这是在“说梦”,而梦终究是要醒来的,于是便有了后面的一节:

后年渐衰迈,屡乞骸骨,不许。病,中人候问,相踵于道,名医上药,无不至焉。将殁,上疏曰:“臣本山东诸生,以田圃为娱。偶逢圣运,得列官叙。过蒙殊奖……”诏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辅,出拥藩翰,入赞雍熙。升平二纪,实卿所赖,比婴疾疹,日谓痊平。岂斯沉痼,良用悯恻。今令骠骑大将军高力士就第候省……犹冀无妄,期于有瘳。”是夕,薨。

卢生欠伸而悟,见其身方偃于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触类如故。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正所谓“曲终人忽散,食尽鸟投林”,这话极尽委曲,是说卢生几经沧桑浮沉,而垂垂老矣,病中愿辞官回家,且将就木。而皇上恩荣有加,命左右侍奉,以期尽早康复。然末日终要来临,在死时卢生骤然惊醒,“恍惊起而长嗟”,难不成这是一个梦么?此刻,坐于旁侧的吕翁笑道:人生之宠辱得失,全部的过程,想必你已尽行体味,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么?这卢生思悟良久,知道这是前辈对他的教育,遂恍然大悟,千恩万谢而去。

此乃是“黄粱一梦”佳话的完整版,直可以作为“红楼梦”的潦草前世了。看官留意,此中虽没有径直描述“春梦”的情景,然“人生如梦”之说,非此梦又何解也。更兼“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云云,不已暗示出相似的内容了嘛。那繁华落尽、梦醒来时的怅然与失落,便与春梦相比,又有何异?

还有一点,后来据说有科学验证:人在梦境中的时间感受会“变慢”和加长,长度大约是现实中时间的五倍。但从此文中看,岂止五倍,便是五万倍也不止。但不论多少,它是世人之梦想皆不及也的人生极致的一个缩微版,则是确定无疑的了。

二 “梦游”的版本演化

话休烦絮。在弗洛伊德的理论到来之前,中国人早已喜欢做梦,且在诗中写梦,包括写春梦。这可以追溯到楚顷襄王时的宋玉,该生颜值既高,更兼曾经师从三闾大夫,故长于辞赋,曾深得楚王赏识。他的《高唐赋》中,即叙述了游于云梦之泽的“先王”,在山水行宫中的一次艳遇。云有梦中姝丽,“自荐于先王枕席”,并曰“妾乃巫山之女”,王自然闻之大喜,且“因幸之”。看官,这宋玉是属于闪烁其词,而我等若未脑残的话,照常理也能明白这说的是什么。想那楚王,带着随从侍妾、宠臣护卫一大堆,浩浩荡荡巡幸云梦山水,见那万千气象的壮阔,能不浮想联翩。或许是长夜酣眠,也许是午间小憩,想来也是山珍野物一时吃多了,梦中出现了陌生女子,相与交合,多有缠绵。而当他醒来之时,则怅然若失,难以忘怀,一时把不住心绪,便将梦中之事,吐露给了御前秘书小宋。

为王者哪有戏言?这小宋岂敢怠慢,肯定忽悠了先王一顿,把些花言巧语,将这南柯一梦说得天花乱坠,不可方物,王上听了自然也满心欢喜。而此刻,他见顷襄王问起山中变幻莫测的云雾,便又拿出这一前尘旧事来讨其欢心。按照弗洛伊德所说,这不过就是男人的一个“遗精之梦”,实在是难以示人,只因在王家,便成了佳话,要让这御用写手拿来大书特书一番。你说好不好玩?

有了这一出,才会有《红楼梦》中第四回的“梦游太虚幻境”一节。你道这文学传统在哪里?史上随处可见,但若没有宋才子异想天开的这番表述,何来《石头记》中的那幽曲备至的千古绝唱?小宋的华章中如此写道:

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旦朝视之,如言。故为立庙,号曰朝云。

这“云雨”的隐喻,八成也是出自这里,未经考据,不敢肯定。但世界上大约只有中国人才会把一件事说得如此隐晦,若翻成外文,不加解释,老外们如何能够听得懂?还有“朝朝暮暮”云云,都是云里雾里。然这就是文学,它那点儿使命,就是把直白的话说得你一头雾水,一脸懵懂罢。这一切,想来都与这汉代的文风有关,从楚辞里发育出这么一个怪物,滔滔不绝,一腔废话,像蝌蚪般繁殖出的词语,花哨绮靡到匪夷所思的地步。

也诚如晋人有个叫挚虞的,在《文章流别论》里所批的:“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违;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靡过美,则与情相悖。”句句说中汉代文章的毛病。当然,要声明一下,吹毛求疵不是我们的目的,是要把这“说梦”的繁复与绮丽的传统,稍稍作个梳理,仅此而已。

自然还有更好玩的,博陵崔护的故事就更为感人,且直接和直白,如春风化雨,燕语呢喃。自然也还是那唐朝之事,他的《题都城南庄》一诗,在笔者看,才是一朝春梦的典范写照——照弗氏的说法,应该如同一场“白日梦”。只不过被后人传奇化,敷衍为“因专情而获妻”的故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平心而论,这首七绝,或许在韵律上并不属十分讲究者,但浑出天然,属于那时期典范的“口语诗”。《全唐诗》中,这位曾官至御史的崔护只存了六首,其他几首皆不曾为世人所记,唯有此篇,短到如少女的裙子,朗朗上口,胜过万千合于“四声八病”之律的雕琢之作。

但这些都属题外,怎见得该诗就是一“春梦的写照”?看官想,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自《诗经》中来,本就是吾先人一种极深刻的经验。桃花盛放时那热烈与忧伤,它那短暂的灿烂中,隐含了多少盛年有期又人世无常的设定,故惹人叹息,叫人伤怀。不然又何以有古人的惜时之说,黛玉的葬花之词?这崔护自幽燕苦寒之地,远道来至都城长安,赶考之余,在闲暇春日,来到郊外的一个村落踏青寻春,猛可间,瞥见了断垣茅舍之中,矮墙之下,有一树盛放的灿烂。他停下马,立住脚,恍惚看到那院落中闪过了一瞥惊鸿,一个桃花般的笑靥恍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看时,一切全不见了。他想,也许那只是幻觉,不然怎么会倏忽不见?设想这读书之人,不可能悖着礼数,伸着脖子唐突上前探问。人家少女更不可能痴痴地盯着一个路人,去忘情越礼地睁着大眼滴溜溜放电。唯一的可能便是,人家害羞地走开了,而他则呆呆地望了一会儿,有点不情愿,却也没来由驻足,怅怅然离去了。

显然,春行骤然变成了惆怅,目击变成了受伤的相思。这多情的家伙弄不明白,他究竟是真的看到了一个含情脉脉的少女,还是只看到一树灿烂的桃花;是一次真正的目击,还是一个不经意的幻觉?他终日无法释怀,辗转难眠,于是就吟出了这首短章。

这或许就叫特定的环境、特定的心境、特定的人事,是一刹那的邂逅,在年轻的身体中引起的肾上腺素的激增,幻觉中发生的生化反应罢。然有好事者,他死后数十年的一位叫作孟棨的,在他的一部文人笔记小说里,接着这首诗的意境,完成了一个浪漫的故事。这本笔记叫作《本事诗》,其中所记录的,大都是本朝骚人的诗歌故事,相信都属于道听途说加“合理想象”攒述而成的。他关于崔护的故事是这样写的:

博陵崔护,姿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吾老矣,此女所以不嫁者,将求君子以托吾身,今不幸而殒,得非君杀之耶?”又特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

像不像《搜神记》,或后世《聊斋》中的某一篇?此文出自《本事诗》之《情感第一》篇。这孟棨,大约也有“梦境再现”的冲动,只是他专偏于“痴人说梦”,而非精神分析罢。文字起先是凄美,后则狗尾续貂,落了皆大欢喜的俗套,足够像一篇二流的小说。大意是,崔护进京赶考,起初未曾得中,清明时节游于南郊,忽见一草木葱茏的院落,想进去讨杯水喝。款款间走出来一妙龄少女,皓齿明眸,殊为可人,端与他一杯水。他见少女貌美如花,便把言语来撩拨,不想女子并不接话。遂怏怏地离开,之后再无法忘怀。及至次年清明再来探访时,却见门扉紧锁,不觉十分难过,遂在左门上写下了“人面桃花”一诗。又过了些天,顺道再来,却闻院中有哭声传出,一问方知,这家女子读诗思人,一病不起,已断气多时了。其父说出原委,并责备这书生害了他的女儿。崔护闻其言,追悔莫及,将少女抱于怀中,痛哭不已,他想随少女而去。不想少女闻其声,居然慢慢苏醒过来,惊喜不已的父亲遂将女儿嫁与崔护,成全了一段绝美姻缘。

后又有人虚构了这女孩的名字,唤作“绛娘”,诸般描写更是齐备。但有一点是共同的,便是符合中国人讲故事的模型,被鲁迅讥嘲过的“大团圆”结局。

其实行内人都知道,这崔护在史书上属生平不详者,当年写此诗的诸般情境,并无人知晓,一切都是后人附会虚构而成。此诗在笔者观之,不过就是一个幻觉的渲染,一个无意识中美好的错乱。弗洛伊德在《作家与白日梦》一文中说得分明,“心理活动会创造出一个未来的情景,它会代表着人物愿望的实现,这种东西就是白日梦”。只是他举出的例子稍显俗气了,一个穷小子在去某公司就职的路上,会产生出被雇主赏识的幻觉;他在想,自己某一天会成为那企业不可或缺的重要角色,最后会被雇主的家庭接纳,“娶到了这家年轻漂亮的女儿”……这个叙事曾在万千童话或民间故事里出现过,现在又按捺不住地出现在他的无意识中。

想来中国古代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类似的套路。且不只是在中国,连歌德读了中国的《好逑传》,也在联想日耳曼人的故事,它们之间是如此地相似,因此他幻想,一种所谓的“世界文学”或许就要出现了。还有俄国的文艺理论家巴赫金,他在讨论古希腊的一种小说的时候,就概括了这样的套路,“一双青年男女是在年轻貌美的时候一见钟情的,中间经过了无数磨难,最后依然是在年轻貌美的时候终成眷属”。这些,大都属于白日梦的范畴了。

然而这并非全部,在文学的世界里,不只有白日梦,更有真正的春梦,有为精神分析学家所说的“色情梦”。只是通常情况下,他们碍于伦理或是面子,不便或不愿轻易和盘托出罢了。“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苏东坡说得妙,这梦中的人与事,不可照直了说,须经闪烁其词、语焉不详,搪塞以“难以尽述”之类,方能够得体地绕过去。

三 春梦发生的条件

磨叽了这么久,终于绕到了正题,我们要说一说这个不服的。他不惧尴尬,不惮污名和误解,定要用繁花似锦的笔墨,讲述一段最难示人的“隐情”;而且要淋漓尽致,用了百般的迤逦曲笔,绚烂隐喻,把一件事儿放大得无以复加,真可谓古今一人。

这牛人自然不是别人,就是化身为多个名号,一会儿充作空空道人,一会儿自称悼红轩主,一会儿又变成了文抄公,或是“石头哥”的曹公雪芹。他这会儿正袒露心迹,把生命中最珍贵的秘密,平生头一回的梦境,原原本本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们。

单表这一日,由宁国府的长孙媳妇,即贾珍的妻子尤氏邀请,贾母一行由荣国府前来赏花。但就在午时席间,她那宝贝孙子宝玉突生困倦,“欲睡中觉”,老太太溺爱惯了,便令好生照看。这时贾珍之子贾蓉的媳妇可卿说道,老祖宗放心,“只管交给我就是”。看官注意,这话说得得体却又暧昧,怎见得有如许无分内外的亲近?叔叔与侄媳之间还隔着辈分呢,所以先来正房安顿。可是这人小鬼大的宝玉,却不愿意看正房中那劝学励志的“燃藜图”,更见不得那“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的对联。在成年人看,这不过是些应景之说,怎见得非要较真?但在宝玉,却是势同水火的俗规陋条。因此上“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往那里去呢?要不就往我屋里去罢。’”宝玉听了自然正中下怀,便连忙答应。

请注意,在笔者的阴暗心思中,这宝玉此时正有成人难以觉察的鬼胎——他一直在暗恋着这个成年的女人,或者说是做着一个与秦氏幽会的“白日梦”。他很想有机会与她单独亲密相处,只碍于礼数,不便说透,故前番刻意挑刺儿,最终实现了寝于秦氏卧房的目的。

可是接着一个嬷嬷说道:“哪里有个叔叔往侄儿媳妇房里睡觉的礼?”这仿佛是“撒旦式的提醒”,表面看是禁忌,是礼制和规矩的强调,实则是充满不伦信息的暗示。照弗洛伊德的意思理解,礼数的不合正吻合了这白日梦中“检查制度”的警示,但它的作用,却是故意引人“往歪了想”,是要让接下来的一切,变得更加复杂和幽曲,而且更悬。眼看好事就要黄掉,幸而可卿解围,为他辩护道:“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勿要小看这话,它借了年龄之说,将宝玉“未成年人”的身份做了清晰认证,便解除了辈分之别和男女大防的沟壑禁忌,同时又格外暗示了他们之间的亲近。这便为宝玉接下来的做梦,准备了恰切的条件。

这可是有史以来,中国文学中“春梦书写”的经典篇章。我无法不先行强调一下,没有哪位写作者能够像他这样,用了“教科书”般的笔法来叙述一个梦,哪怕是精神分析学诞生以来的现代主义、意识流文学中,也没有如此天衣无缝,合乎释梦理论的经典叙述。

我们且看看,这宝玉睡梦之所以发生的条件。

……来至秦氏卧房。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宝玉含笑道:“这里好,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施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于是众奶姆伏侍宝玉卧好了,款款散去……

各位,这春梦是有条件的。生理卫生的教科书上,是教导青少年入眠之时,一不要吃太饱,二不要盖太厚,三是睡前不要胡思乱想。而这宝玉恰好相反,借了这信息丰富的软环境,要达成他“见不得人”的愿景。空气中有刺激嗅觉的甜香袅袅,墙上挂着唐寅的性感绘画——虽然不是春宫画,但也是一个憨态可掬了无防备的性感女子,睡于一树灿烂的海棠花下。那对联虽然略有些冷艳,但也是寓意暧昧,可以诉诸飘忽的联想。

关键是,接下来,曹老师干脆用了“现代主义”式的夸诞,“修辞的过剩”,甚或“能指重复”的种种策略,一股脑儿把主人公的处境和情绪,营造得淋漓尽致,弄得那小小的空间里溢满了性感的暗示。怎见得是武则天的宝镜?又哪来赵飞燕的金盘?分明是夸张和“过剩想象”;还有这经手安禄山,又伤了太真乳的木瓜,分明是刻意的诲淫故事。想是这曹老师野史读得多,把些添油加醋的想象,都安到宝玉头上,也是执意要凸显他的人小鬼大,遂把些有的没的,都撺掇来了。还有公主用过的器具,红娘西施们用过的贴身之物,等等,搁如今俱是“狂欢式的叙事”了。

当然,还有可卿的一句看似戏言,实则亦是不可或缺的暗示之言,“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神仙既住得,那么自然可以是超脱世俗的,什么越礼合规,统统不在话下了。这一方面是从叙事的关节上,接通了接下来警幻仙子出现的机缘,同时也为宝玉和可卿的梦中相会,释放了真真假假的烟幕弹。

还有更要命也是更实际的,便是教科书上所说的三忌:先说吃,肯定是太饱的,由老祖宗领衔赏花,宁府上下肯定是大摆筵席,侍奉周全的;二是那盖的,自来也够厚,这可卿的贴身之物不只暄软暖和,更兼携带了那温馨的肌肤之香,其舒服熨帖,自然无以复加;还有第三,这睡觉之人,也一定有诸多联想,有意识的和无意识的,敢想的不敢想的,肯定是忽忽悠悠、飘飘荡荡,一如那《高唐赋》里所描述的,“上属于天,下见于渊”,正不知有多少销魂处。更兼逢这三月之时,阳气上升,万物所发,也更在少年心里,那潜滋暗长的生命原力,如何能够压抑得住。

接下来便是宝玉的那梦,作者在讲到这儿的时候十分节制,只说“难以尽述”。笔者自然也无法在这儿大加发挥,若那样,便显得居心不恭了。我只能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此处无声胜有声。曹老师以“迷津”中之万丈深渊横亘,下有海鬼夜叉索命的可怕景象,来惊醒梦中之人,应是再恰当不过的了。且十分关键的是,最后他喊了一声“可卿救我”,把那现实中的可卿吓了一跳,因纳闷道:“我的小名儿这里从无人知道,他如何得知,在梦中叫出来?”看官,这一关节设置,可说妙极,一则将梦中的可卿与现实中的可卿,通过一个物化的事实,连接了起来;另一方面,也再度强化了这个梦的心理意义,即“重叠”与“替换”,“道德检查”与“愿望达成”之间的奇妙纠结。

说再多大约都无益处,东坡早都说过,“事如春梦了无痕”。此种经验往往是清晰又含混,一般人会选择“刻意遗忘”,尤其个中还有不伦或是非法性质,更会令做梦者感到恐惧。然这是小说,作者势必要将所谓的“虚拟经验”与“现实经验”做一番对证才是,所以才又安排了宝玉和袭人之间的“偷试”。真是妙极,在笔者也只能说,难以言喻。它验证了梦中之假,却也反过来证实了现实之无趣,那草草了事的一番勾当,与刚刚梦中的万千缱绻美妙,如何能够相比。

四 “警幻”之“淫”与“色”

美国人哈罗德·布鲁姆在《文章家与先知》中曾说:“与弗洛伊德一样,克尔凯戈尔是伟大的色情讽刺家,这两个伟大头脑的相通之处也仅在于此。”这个布鲁姆是牛人,他的话必须当真,然而,两个精神气质如此相去霄壤的人,怎么会搁到了一起呢?我猜想,他大概是想说,在对人的本能的认知和分析能力上,他们都是天才。因为他们不惮于世俗道德的压力,将所有被假象遮蔽的东西、被伦理精心包装过的东西,尽行戳穿了。

从这个意义上,他们是色情讽刺家,但他们所讽刺的,可不是色情,而是通过对性和欲望的准而狠的解读,讽刺了所有对隐秘世界的压抑、掩饰与包装,以此打开了那个更为真实的世界。他们相似的禀赋仅在于,他们是“伟大的头脑”,且是以“精神的解剖刀”来对付一切的,这把刀所向披靡,再结实和牢固的装具在它面前,都给挑筋剥皮,露出了“皮袍下面的小”。

说到此,便禁不住为我们的先人感到惋惜,有如此多有意思的梦,却没有一位弗洛伊德式的理论家来解梦。当然,中国自古多的是道德家,不太可能容许这种专事戳穿的人,去做揭画皮的文章。所以时至今日,笔者也只好拾人牙慧,假模假式,用偷来的“X光机”来做点“安检”或是“透视”罢。我这里也是黔驴技穷,别无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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