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咸阳碑刻》序

潮平两岸阔 作者:刘跃进 著


《咸阳碑刻》序

当年读贾谊《过秦论》和杜牧的《阿房宫赋》,秦人的雄浑质直,咸阳的宏伟壮丽,还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悲剧结局,都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想象中,秦人好大喜功,功利性强,缺乏精致的情趣。通过阅读存留下来的文学艺术作品,越发印证这种感觉。近年来,各地陆续出土了一些秦简,但主要还是以法律应用条文为主,文学艺术史资料少而又少。秦人少文,大约是历史事实。记得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过:“图画之妙,爰自秦汉,可得而记。降于魏晋,代不乏贤。”汉代画像之妙是不必说的,早在北宋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九就有记录:“济州金乡县发一古冢,乃汉大司徒朱鲔墓,石壁皆刻人物、祭器、乐架之类。人之衣冠多品,有如今之幞头者,巾额皆方,悉如今制,但无脚耳。妇人亦有如今之垂肩冠者,如近年所服角冠,两翼抱面,下垂及肩,略无小异。人情不相远,千余年前冠服,已尝如此。其祭器亦有类今之食器者。”画面之丰富多彩,依稀可以想见。北宋末年赵明诚《金石录》也著录了山东嘉祥武氏祠的榜题。南宋洪适《隶释》还收录武氏祠部分图像摹本。令人惊奇的是,宋人所见的武氏祠,今天依然保留着,给人以千年历史不过一瞬的强烈感触。

可是,秦代的画像究竟如何呢?宋人似乎已邈不可得,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当然更是一个难解的谜团。幸运的是,咸阳秦代梁山宫遗址踏步空心砖画像的发现,为我们打开了解读这个谜团的一扇窗户。根据史书记载,秦始皇拥有众多宫殿,梁山宫就是其中之一。这里宫妃云集,是秦始皇寻欢作乐的场所。空心砖画像所描绘的正是这种龙璧环绕的欢乐画面:龙头高昂,不时回首翘望,不可一世;玉璧洁白,时时展露风姿。柔情似水,布局讲究。优美线条,传神写照,尽在不言之中。我们知道,在中国古代,“龙”往往象征着阳刚之气,而“璧”则表示阴柔之美。由此推想,画中所反映的很可能是宫廷男欢女爱的场景。这是以往的文献资料所不曾展现过的内容,表现了秦人浪漫精致的生活情趣,给人以意外的惊喜。

咸阳因秦人而著名,更因其悠悠不断的历史文化传承而为世人瞩目。唯其如此,当李慧、曹发展合编的《咸阳碑刻》摆在面前时,浓厚的阅读兴趣便油然而生。与此同时,上述那幅《龙璧图》也随之展现在眼前。图文并茂,展现了两千年来咸阳地区政治、经济、文化发展的若干侧面,让人真切地触摸到咸阳历史的脉搏跳动。

这是一本关于咸阳地区石刻文献整理与研究的著作。全书收录石刻321方,以墓碑和墓志为主。除十余通石刻过去有所著录外,其余均为首次著录。其中135方是20世纪70年代以来咸阳地区陆续发掘出土的历代墓志,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和文学价值。譬如70年代在唐高宗乾陵发掘的崔融撰写的《薛元超墓志》就很值得注意。根据这方墓志,我们知道,在唐高宗仪凤二年(677)时年55岁的薛元超知内外百官考,举荐了杨炯、崔融等十人为崇文馆学士。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两位著名的文学家属于薛元超的故吏门生。薛元超死后,崔融和杨炯分别撰写了墓志铭和祭文、行状。由于这种特殊的关系,他们的记载较之两《唐书》当然更为准确,可信度更高。显而易见的例子,如新、旧《唐书》均未记载薛元超本名。赵明诚《金石录》卷二十四《唐薛收碑》跋云:“(薛)收之子元超,据唐史及此碑皆云名元超,而杨炯《盈川集》载炯所为《元超行状》乃云名振字元超,盖唐初人多以字为名耳。”赵明诚的判断是对的。杨炯所撰《中书令汾阴公薛振行状》称“河东郡汾阴县薛振,年六十二,字元超”。崔融所撰碑也称“公讳震,字元超”。振、震同音,根据崔融碑文,应以“震”为是。薛元超所荐崇文馆学士,各书记载不一。《旧唐书·薛收传》附《元超传》云:“元超既擅文辞,兼好引寒俊,尝表荐任希古、高智周、郭正一、王义方、孟利贞等十余人,由是时论称美。”《新唐书·薛收传》则云:“所荐豪俊士,若任希古、高智周、郭正一、王义方、孟利贞、郑祖玄、邓玄捷、崔融等,皆以才自名于时。”较《旧唐书》多出邓玄捷、崔融二人。而崔融所撰《墓志》作:“疏荐郑祖玄、贺觊、沈伯仪、邓玄挺、颜强学、杨炯、崔融等十人为崇文学士。”杨炯《元超行状》作:“黄门侍郎上疏荐高智周、任希古、郭正一、王义方、顾彻、孟利贞等,后皆有重名,历登清贵。及兼左庶子,又表郑祖玄、沈伯仪、贺觊、邓玄捷、颜强学、崔融等十人为学士,天下服其知人。”综上所述,薛元超前后所荐凡十三人:任希古、高智周、郭正一、王义方、孟利贞、郑祖玄、邓玄捷、崔融、贺觊、沈伯仪、颜强学、杨炯、顾彻。根据崔融和杨炯文,荐举崇文馆学士确切为十人。显然,《旧唐书》作元超荐举“十余人”是将薛元超的两次荐举混为一谈,应当有所甄别。另外,薛元超高祖,崔融文作“聪”,《隋书·薛道衡传》也作“聪”,而杨炯文作“德”,似不确。薛元超祖薛道衡,杨炯文作“上开府仪同三司、陵、卭、潘、襄四州刺史、襄州总管”。而崔文作“上开府仪同三司,都督陵、邛、番、襄四州诸军事,四州刺史,襄州总管”。显然“潘”字误。潘州乃唐太宗贞观八年(634)以南宕改名。当从崔文作“番”。《隋书·薛道衡传》:“炀帝嗣位,转番州刺史。”检《隋书·地理志》,番州乃隋文帝杨坚仁寿元年(601)置。类似这样的例子,《王恭墓志》《刘孝节墓志》以及《曹钦墓志》等还可以举出许多。其详细内容,本书编者在前言及相关考跋中已经作了很好的论述,值得参看。

就我个人的专业兴趣而言,更关注的是这部书的文学史价值。以往,对新近出土的石刻文献,通常是考古学界和史学界捷足先登。相比较而言,我们的文学史研究界相对滞后。除了做一些文献考订之外,似乎很难从文本上加以探讨,总是让人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其实,就这些优秀的墓志而言,它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两方面的借鉴意义。第一,就文体本身而言,墓志从其产生到唐代的高度发达,其间有一个发展演变的过程。《释名·释典艺》:“碑,被也,此本葬时所设也。施辘轳以绳被其上,以引棺也。臣子追述君父之功美,以书其上。后人因焉,无(物)故建于道陌之头,显见之处。名其文就谓之碑也。”赵翼《陔余丛考》“碑表”条认为始于秦汉。汉代碑碣,宋代欧阳修《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洪适《隶释》等发端起例,辑录考释,清人王昶《金石萃编》、陆增祥《八琼室金石补正》等踵武前贤,集其大成。近世发现的碑碣文献,又有赵超《汉魏晋南北朝墓志汇编》、高文《汉碑集释》等,将汉碑文献网罗殆尽,为我们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资料。读过之后,发现汉碑大多有这样几个相近的特点:第一,叙事简略;第二,文字古朴;第三,格式定型。这也难怪,倘若碑版文字洋洋洒洒,动辄千言,势必给镌刻者带来难度。故文字尚简,是其基本要求。然而,时易世移,东汉后期,碑文开始发生变化。魏晋以后更是雕丽为文,浮华相尚,在行文中注重隶事用典,遣词造句追求工丽华美。南北朝时代的碑版文字,尤其是南朝,大多风云气少,柔靡不振。但是,他们所开创的四六文体,却为唐代的碑版文字提供了有益的借鉴。我们阅读唐碑,一个明显的感受,就是气势的强盛,一洗六朝以来柔弱萎靡之风。其所以如此,或是篇幅的加长,或是文字的考究。他们注意吸收前代精华,推陈出新。譬如《曹钦墓志》:“春蹊萎绝,事隔而哀深;大树飘零,人亡而仍在。”就借鉴了庾信的《哀江南赋》“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薛元超墓志》“鲁国来朝,滕侯共薛侯争长;魏君请见,薛公与毛公并游”显然又从庾信《马射赋》“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化出,并变其本而加其厉,句式抑扬顿错,大有后来居上之势。第二个借鉴意义,是这些碑版文字往往能提供一些有趣的文学史料。譬如《薛元超墓志》记载薛元超八岁作《咏竹诗》:“别有邻人笛,偏伤怀旧情。”这与初唐著名诗人杜审言《和晋陵陆丞早春游望》“独有宦游人,偏惊物候新”确有异曲同工之妙。过去,人们对于杜审言这首诗的起句颇为欣赏,认为“起独有力”。殊不知,这种独特的起句,薛元超已开风气在前。杜审言这首诗在《全唐诗》又重收在中唐韦应物名下,但不论是杜审言还是韦应物,都在薛元超之后。杜审言约生于公元646年,卒于708年。韦应物更远在其后。而薛元超写作此诗时乃在贞观四年(630),其时杜审言尚未出生。当然,仅仅根据这方墓志,还不能确定杜审言这首诗的创作就一定受到薛元超的影响,但至少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有益的参照。

《咸阳碑刻》所蕴含的历史文化内涵是多方面的,还有待于广大专家读者作进一步的探讨。掩卷沉思,我却想到了另外两个萦绕于怀的问题。长期以来,我们的文史专业分得越来越细,将活生生的历史强制性地划分成条条块块。条块分割的结果,隔行如隔山。文学研究界对于考古学界的成果,相对来讲,就显得比较隔膜,人为地限制了自己的学术视野。不仅如此,就连文学史本身的研究,也日益狭窄。我们往往恪守舶来的文学观念,将丰富多彩的中国文学史机械地划分为小说、戏曲、诗歌、散文四大块。如果说前两项对于传统文学有所拓展的话,而后两项尤其是散文一项,画地为牢,限于一隅,无端地放弃了许多至可宝贵的领地,结果呢?路是越走越窄。痛感于此,我与同门江林昌教授曾就此一问题访问了有关专家(参见《新学问大都由于新发现——考古发现与先秦、秦汉典籍文化》,《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呼吁我们的文学史研究跳出狭窄的范围,走向更广阔的天地。近年,我在《关于魏晋南北朝文学研究的若干问题》(参见《文献学研究的回顾与展望——第二届中国文献学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湾学生书局2002年3月版)、《走出散文史研究的困境》(《人文论丛》2001年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10月版)、《徘徊与突破——先唐文学史论著概观》(《西安交通大学学报》2003年第1期)、《世纪之交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韩国中国语文学会编《中国文学》第38辑,2002年11月版)等长篇论文中就这些问题展开了讨论。虽然人微言轻,但是我想强调说明,研究文学必须跳出文学;研究中国文学必须跳出中国范围。道理很简单,出乎其外,故能见其大;入乎其中,才能见其细。一言以蔽之,“功夫在诗外”。从这个意义上说,《咸阳碑刻》这类珍贵资料理应进入文学史研究的视野。

另外一个问题与此相关,即我们的文学史研究该如何增强起码的历史感。某年秋天,夕阳西下,我徘徊在秦代咸阳宫的遗址上,抚摸着残垣断壁,透视着历史尘埃,无尽苍茫之感从心底涌出。那种独特的感受,那种历史的启迪,远非一般的教科书所能给予的。过去一段时间,我们的文学史研究总是在两个极端徘徊,要么远离文学史实际,凭空高论;要么纠缠于枝微节末的问题。许多论文,初读似乎有道理,推敲起来就觉得隔了一层。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缺乏起码的历史感。局限于狭隘的学术领域是很难产生这种历史感的。我们的文学史研究需要综合的学术涵养,更需要走出书斋,去实地触摸历史的遗迹,去原野吸收历史的气息。近些年来,有机会到各地寻访文人踪迹,感受异常强烈。过去只是书本上读到的历史,仿佛就发生在身边,就发生在昨天。确实,我们都生活在历史的长河中,生生不息。寻访咸阳故地,阅读《咸阳碑刻》,这种感触似乎愈加强烈。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写此文的原因所在吧。

(《咸阳碑刻》,李慧、曹发展注考,三秦出版社2003年7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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