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氏春秋〉研究》序
年前,启才先生《〈吕氏春秋〉研究》成稿,嘱我作序。我既感且愧,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所“感”者,自然有感激的成分在。近十年来,我醉心于秦汉文学史料的收集与整理;研读之余,时有小文发表,这便引起了远在南方的王启才先生的注意。他从复旦大学蒋凡先生问学,其博士论文即以秦汉奏议作为研究对象,看到我的成果,便引以为同道。任教于安徽阜阳师范学院之后,我们便有了联系。他早就想到北京深造,于是申请到文学研究所作博士后研究,希望我作为合作导师。由于种种原因,直至去年才如愿以偿。由于这样一种因缘际遇,我有机会对他的研究方法和研究领域多所了解。我早就知道他近来一直潜心于《吕氏春秋》研究,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拿出成果,我为此而感到高兴。因此,当他提出让我作序时,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下来。在学术的征程中,我不过是众多跋涉者当中的普通一员,本无资格为他人作序。但是承蒙启才不弃,小文得以冠诸篇首,在我当然十分荣幸。
但是两个多月过去了,启才先生的大著就要付印,而我的序却只字未成。这时我才感到贸然承诺的风险和压力。
这篇序之所以不好写,主要原因是我对于吕不韦及其《吕氏春秋》没有深入研究,因此很少自己的见解,也很难对于同行成果作出准确的判断。虽然,吕不韦其人其书,我上中学时就有所了解。那个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后期,“评法批儒”之风,甚嚣尘上。作为“法家”代表人物的吕不韦,一时成为当时追捧的对象。《吕氏春秋》中的一些寓言故事和脍炙人口的成语,也就这样深深地印在了我年幼无知的脑海中。上大学之后,我才发现这么重要的一个人和这么重要的一部书,却很少有人作深入系统的论述。想当初,吕不韦和他的《吕氏春秋》是多么的显赫啊!书成之后,他把书悬诸咸阳城头,“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予千金”。由此可见,吕不韦对于自己主编的这部大书该是多么的自信和自负。这也难怪,《吕氏春秋》确实经过精心的编纂。《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杂家类著录《吕氏春秋》二十六篇,而今保存下来的恰好是二十六卷,分为《八览》《六论》《十二纪》。《八览》下另设子目六十三个,《六论》下另设子目三十六个,《十二纪》下另设子六十一个,总计一百六十篇,各篇字数也大体相同。可见,其书编排非常整齐,且在两千多年的流传过程中,几乎没有佚失,这在中国先秦典籍流传史上应当算是一个奇迹了。确实,在先秦两汉所有传世子书中,没有一部像《吕氏春秋》那样,作者及成书年代非常明晰,很少异议;也没有一部著作像《吕氏春秋》那样,章节安排环环相扣,有条不紊;更没有一部著作能像《吕氏春秋》那样,在辨伪成风的学术环境中还能岿然不动。可惜的是,这部经历如此奇特的大书,在学科划分越来越细的今天,却找不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了。中文系的古代文学史不重视它,因为它的文学价值并不突出;历史系的中国古代史不重视它,因为它的史料价值十分有限;哲学系的古代哲学史也不重视它,因为它的思想庞杂,难以系统归纳。因此,谁都知道这部著作有着较高的可信度,但是,除“文化大革命”期间曾享有短暂荣华外,多数情况下是遭遇冷落。真是时移物换,今非昔比!倘若吕不韦地下有知,不知当作何感想。
1997年,我与业师曹道衡先生合著《先秦两汉文学史料学》,有机会重读《吕氏春秋》,很想就上述问题,略作探讨。清人汪中《述学补遗·吕氏春秋序》中的一段话引起了我特别的注意。他说:“《吕氏春秋》出,则诸子之说兼而有之。故《劝学》《尊师》《诬徒》《善学》四篇,皆教学之方,与《学记》表里。《大乐》《侈乐》《适音》《古乐》《音律》《音初》《制乐》皆论乐。《艺文志》言刘向校书,别得《乐记》二十三篇。今《乐记》有其一篇,而其他篇名载在《别录》者,惟见于《正义》所引。按本书《适音篇》,《乐记》载之。疑刘向所得,亦有采及诸子同于河间献王者。凡此诸篇,则六艺之遗文也。《十二纪》发明明堂礼,则明堂阴阳之学也。《贵生》《情欲》《尽数》《审分》《君守》五篇,尚清静养生之术,则道家流也。《荡兵》《振乱》《禁塞》《怀宠》《论威》《简选》《决胜》《爱士》八篇,皆论兵,则兵权谋、形势二家也。《上农》《任地》《辩土》三篇,皆农桑树艺之事,则农家者流也。其有抵牾者,《振乱》《禁塞》《大乐》三篇,以《墨子·非攻》《救守》及《非乐》为过,而《当染篇》全取《墨子·应言篇》司马喜事,则深重墨氏之学。”清人徐时栋《吕氏春秋杂记序》也有类似的论述:“考其征引神农之教,黄帝之诲,尧之戒,舜之诗,后稷之书,伊尹之说,夏之鼎,商、周之箴,三代以来,礼乐刑政,以至春秋、战国之法令,《易》《书》《诗》《礼》《孝经》、周公、孔子、曾子、子贡、子思之言,以及夫关、列、老、庄、文子、子华子、季子、魏公子牟、惠施、慎到、宁越、陈骈、孙膑、墨翟、公孙龙之书,上志故记,歌诵谣谚,其捃摭也博,故其言也杂,然而其说多醇而少疵。”按照他们的解说,《史记·吕不韦世家》所谓“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实际上就是汇集群籍,比类成编,客观上起到学术思想史资料类编的作用。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梁启超称其为“类书之祖,后世《艺文类聚》《太平御览》《永乐大典》等,其编纂之方法及体裁,皆本于此”。这是很有道理的,因为它几乎涉及到《汉书·艺文志》所收录的绝大部分内容。而《汉书·艺文志》乃集当时及先秦学术之大成,将其分为六大类,即: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数术、方技。这样广泛的内容,自然远远超出了我的学识范围,常常有望洋兴叹之感。因此,我在撰写《两汉文学史料》时,也只能就《吕氏春秋》与诸子略中的各家之说略作排比而已。
事实上,《吕氏春秋》的价值远远不限于诸子范围,它更具有百科全书的性质。诚如启才先生概括的那样,涉及政治、哲学、史学、法学、伦理、教育、逻辑、语言、心理、音乐、艺术、军事、科技、情报、农业、体育、养生、生态环境、社会管理、商业观、人学等内容,以及《吕氏春秋》与儒家(孔子、荀子)、道家(老子、庄子)、名家、阴阳家、墨家(《墨子》)、法家(《韩非子》)和《周易》《管子》《淮南子》《史记》《文心雕龙》等学派或书的关系,等等。启才先生的《〈吕氏春秋〉研究》,开阔视野,几乎注意到上述众多问题,并加以梳理论证,给读者展示出《吕氏春秋》所蕴涵的广博丰富的内容。当然,在一部篇幅有限的著作中,不可能涉猎所有的问题。哪些更重要?哪些问题有待解决?哪些问题基本解决,就需要做一些探究家底的工作。为此,作者首先回顾了20世纪有关吕不韦及《吕氏春秋》的研究历程,分析了《吕氏春秋》的编辑特点,移步换形,由文学价值到心理思想,最后集中到《吕氏春秋》的传播论、生态观、丧葬观,以及饮食文化观等专门问题,掇取大旨,语玄析理。虽然所涉及的内容我多所不知,而所展现的盛景,却如同山阴道上行,目不暇接。至于这些论析是否合理,材料是否精准,远非浅薄如我者所能评判。职是之由,这篇序便拖延至今。开篇所说既感且愧的“愧”字,殆缘于此。
但是既然已经答应的事,又不能不兑现。因此,这篇序,我也只能表达一种美好的愿望:希望启才先生的博士后出站报告《〈吕氏春秋〉文献研究》能做得更加精彩,更加厚重,从而有更多的机会向学界同仁展示自己的研究实力。
(《〈吕氏春秋〉研究》,王启才著,学苑出版社2007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