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湖海詩傳》和《青浦詩傳》是選本，但又不以詩話命名的著作始於歐陽修。它是一種以文學爲内容的隨筆。所以許顗説：“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録異事，正訛誤也。”（《彦周詩話》）“辨句法”，屬於詩歌理論批評；“備古今，紀盛德”，多言遺聞逸事；“録異事”，乃資談助；“正訛誤”，則涉考據。後人所撰詩話，其内容一般也不出這幾方面。

郭紹虞先生曾指出，到了清代，“由於受當時學風的影響，遂使清詩話的特點，更重在系統性、專門性和正確性，比以前各時代的詩話，可説更廣更深，而成就也更高。儘管清詩話中不免仍有一些濫的作品，只能看作‘以資閒談’的作品，但就一般發展的總傾向而言，清詩話的成就可説是超越以前任何時代的。”（《清詩話》前言）這是很有見地的議論。乾隆、嘉慶時期，考據之學盛行。當時不少作者撰述的詩話，亦受此學風的影響，或多或少帶有考據的色彩，特别是一些經學家所撰的詩話，更具有這一特色。如王昶所撰的《蒲褐山房詩話》，即是“考覈精審”之作（《青浦詩傳序》）。同時，還“間以遺聞軼事，供好事者之瀏覽”（《湖海詩傳序》）。除了上述兩方面的内容之外，還涉及文學、語言、書法、繪畫、歷史、地理、天文、科舉等方面，内容極爲廣博。

王昶（一七二四—一八〇六），字德甫，號蘭泉，晚號述庵。其先世居浙江蘭溪，後遷居上海青浦。乾隆十九年（一七五四）進士，官至刑部右侍郎。歷主婁東、敷文兩書院講席。他通曉宋明理學，又長於金石考證，詩宗杜、韓、蘇，黄，詞法姜、張，古文宗昌黎、眉山，時稱通儒。遊歷四方，廣交名士，選交遊詩作爲《湖海詩傳》。其他撰述有《春融堂集》、《青浦詩傳》、《明詞綜》、《國朝詞綜》、《湖海文傳》和《金石萃編》等。

王昶的主要成就在朴學方面。姚鼐説：“其才天與之，義理，考據、文章三者皆具之才也。先生爲文，有唐宋大家之高韵逸氣，而議論考核，甚辨而不煩，極博而不蕪，精到而意不至竭盡，此善用其天與？以能兼之才，而不以自喜之過而害其美者矣。”（《惜抱軒文集》卷四《述庵文鈔序》）但其詩也爲名流所欽重，如袁枚就曾説：“王蘭泉方伯詩，多清微平遠之音。擬古樂府及初唐人體，最擅長。”（《隨園詩話補遺》卷一）

王昶在文學理論批評方面的成就並不大，多採古人或今人之説，以復古爲主。由於他長期接觸社會，廣事交遊，使他對 文藝創作中的一些問題，有比較正確的認識，也提出了一些有價值的意見。如關於選詩，他説：“凡叫囂隳突者汰之，空疏陳腐者去之，留連光景、羌無故實者裁之，牽率應酬、庸俗鄙 倍 ，一切剟削。”（《青浦詩傳序》）又説：“一則取交遊之所贈，性情之所嗜，偶有會心，輒操管而録之，以爲懷人思舊之助。人不必取其全，詩不必求其備。”（《湖海詩傳序》）這樣，在進行評選時，就避免了主觀武斷或人云亦云的毛病。這是實事求是的文學批評。如《湖海詩傳》中入選的“六百餘人”，都與王昶有過交往，王昶瞭解他們的生活和創作的情况，評述時不雜門户私見，保持比較客觀、公正的態度，所以對他們的評論都比較準確，大體符合實際情况。這對我們今天研究那一時期的作家作品和創作情况，都是寶貴的第一手資料，這也是《蒲褐山房詩話》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同於一般的選本，因爲他爲入選的每個作家都寫了小傳，並附以詩話。這種樣式，元好問《中州集》始之，錢謙益《列朝詩集》和朱彝尊《明詩綜》繼之，王書又繼之。《蒲褐山房詩話》還記録了不少當時社會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爲研究那時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提供了有用的材料。如乾隆時編纂《四庫全書》的情况在《湖海詩傳》卷一六、一七、二四中，都有較詳細的記載。《蒲褐山房詩話》中，還保存了不少史書失載的材料。如“張應均本宋魏國公之後，家藏南軒官湖北路轉運副使敕書，凡十四行，一百二十二字，上有御書之寶。據敕書，南軒曾官御史兼秘閣，考之本傳，未嘗為御史，亦未嘗為轉運副使，此可證《之闕也。》”（《湖海詩傳》卷三）又章楶“監華亭鹽，不見於《宋史》及《東部事略》”（《青浦詩傳》卷二）。這些材料足補史書之遺缺，有功史學。但《湖海詩傳》和《青浦詩傳》亦有不足之處，即以自己的愛好選詩，此其一。洪亮吉説：“（王昶）侍郎詩派出於長洲沈宗伯德潛，故所選詩，一以聲調格律爲準。其病在於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爲去取，似尚不如《篋衍集》、《感舊集》之不拘於一格也。”（《北江詩話》卷一）。其二，所選詩作平淡無奇，亦其一病。林昌彝説他所選之詩“皆平平無奇，凡諸家集中佳篇可採，概不選入，豈見地有未到，眼光有未明耶？烏足以示天下！”（《射鷹樓詩話》卷六）但這些對他詩學觀點的影響不是很大。

道光元年（一八二一），鄭喬遷鈔録王昶詩話三百另四家（鈔本藏上海圖書館）。後來吳縣毛慶善於道光三十年（一八五〇）仿《列朝詩集小傳》及《静志居詩話》例，抽録《湖海詩傳》中附載詩話爲《蒲褐山房詩話》（稿本藏臺灣中央圖書館），未能付梓，只有私家鈔録，罕爲人知。今天，呈獻在讀者面前的是王昶選入《湖海詩傳》和《青浦詩傳》中的詩話新輯本，表露了他的文學觀念，提供了許多第一手資料。這對讀者，特别是清詩研究者來説，很有用途。原載《湖海詩傳》的爲上卷，原載《青浦詩傳》的爲下卷。

《湖海詩傳》以嘉慶八年（一八〇三）三泖漁莊藏本爲底本，校以同治四年（一八六五）重校刊緑蔭堂藏本和《國學基本叢書》本。《青浦詩傳》以乾隆五十九年（一七九四）刊本爲底本，校以有關資料。為方便讀者閱讀和利用，本書於地名後注以今地名，於紀年加注西曆；於可考知生卒年的人物，加注其生卒年。特此說明。另編《人名音序索引》，附於書後，以便查檢。由於輯校者水平有限，本書的校輯工作一定存在不少失當之處，懇請讀者加以批評、指正。

周維德

一九八四年十二月初稿

二○一○年六月改稿於浙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