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祸
当时,都说我傻,几十年后再回头看看,我不仅傻,还有点疯。
那时,很穷很穷,端不上铁饭碗,还患着肺结核,没吃没喝又没命。只有三间茅屋,说屋不如说是棚,小碗粗的梁,鸡蛋粗的檩条,盖一层薄薄的黄背草,还都朽了,天晴屋里干,下雨屋里湿。穷屋里一无所有,只有两件东西,一件惹人眼馋,一件惹人奇怪。惹人眼馋的是一个年轻的老婆,没照过相,记忆中长得白白的,五官还算端正,还会做活儿。当时农村人穷,找对象条件要求得不高,只三个条件:第一是人,第二是女人,第三是个活女人。村里我最穷,竟然找个老婆不仅这三条都占了,还白白的胖胖的,都说我老婆眼瞎,鲜花插到牛粪上。第二件惹人奇怪的是家里有书。我小时候恰逢跑“老日”,流浪到陕西一带混日月,没上过几年学,后来当兵,后来害肺结核回家,算个带病回乡军人,做不了重活儿,连轻活儿也做不动,身上瘫,当时叫肺痨,医药条件不中,得这病十有九死。我也没想活着,见天吃了饭就去躺到麦地边晒太阳,等死。等的天数长了,干等不死,心里着急了,就看书。当时没什么书,从部队复员回家时,带有两本书,一本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是《普通一兵》,读着读着读出了精神。写得真好,有些句子、章节真动人,我就把它抄下来,背下来,作为鞭策自己的动力。人家的病比我重,不悲观还写书。感动的时间长了,我就也想学习学习,就这样拿起了笔。
我这人啥长处都没有,只有一点点长处,就是有自知之明,知自己没文化没学问,学习也不敢学大的,就学小的,学着写民歌,四句四句的。当时有文化的人不多,我沾了这个光,在《河南文艺》上发了四句民歌,二十八个字。手写的变成了铅字,高兴得不能再高兴了,使我由死人变成了活人,不再想病了,死也就离我越来越远了。写了民歌写寓言写唱词写小说,走了好运,不断地发稿。当时稿子比现在值钱,一角钱买十二个鸡蛋,一千字二十四元稿费,等于一千字买两千八百八十个鸡蛋。乡里人都说我发美了,成天啥都不吃光吃鸡蛋都吃不完,好像比朝廷爷还美——以老百姓的想法和看法,天天吃鸡蛋的人就是朝廷爷了。
可是,我没天天吃鸡蛋,没当朝廷爷,也没想到把三间茅屋盖成瓦房,也没想到给屋里添件家具,也没想到做件新衣服,一切都没想到,就想着买书,想到了也做到了。只要来了稿费,不论多少都去买书,还专买精装书,中国的外国的,当时说外国就是苏联,很少有别国的,我买了《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复活》等书。当时也没想到做个书柜,书买来了都装进一个又大又破的箱子里,装不下了就再买个箱子,好多好多的精装书,不说读了心里美,就是看一眼,心里也有一种当上了大富翁的感觉,心里充实得很。
村里人看我每次从街上回来都带了很多书,他们奇怪,说当吃当喝?劝我把房子盖盖,说盖房子才是居家过日子的根本。我不懂过日子的艰难,别人劝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搞家庭简单化运动,就是家里只准留一张床,别的什么都不准有,有了就是犯法。大队搞到我家时,我要求说,想咋简单就咋简单,我一百个拥护,哪怕床不要都要拥护,只有一点请求,别“简单”我的书。多亏张支书开明大方,说,我们要那也没益,你想全部留下就留下。他们把锅碗瓢勺杯盘脸盆桌子凳子锁钌铞儿都“简单”走了,把书给我留下了。他们前脚走,我送他们到门口,真想喊他们几声万岁!我抱着书感动并激动得流下了眼泪,好像强盗抢走了财产没有杀死我的宝贝儿子一样,书呀,你总算还活着。
后来,我照样买书,就是一米度三荒的三年困难时期也不改买书的爱好。房子还没盖,还是三间草屋,只是更旧了更烂了,下雨时屋里漏得更欢了,这时候我就用雨衣遮住了几个箱子,自己蹲在地上,承受着雨淋在头上的滋味。书,越来越多了,我不知道买这么多书干啥,只是爱读,不读的看着封面也甜,大概和资本家爱钱一样,大概和朝廷老子爱美女一样,反正就两个字:爱书。
世上凡被人爱的东西,一定都会被人恨。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呼喊着口号,冲进我家里,把所有的书都抢走了,连一页带字的纸都没留下。这是何年月是何场面是何等的壮观?见过的人见得多了,不用再说了,没见过的年轻人说了也不信,也不用再说了。只是那神圣壮观的一刻,我没敢哭,待人走后我却笑了,因为,我没白活,我不但正活了几十年,还倒活了几千年,我看到了几千年前的那一天,既然几千年前就有过,现在再有就不是发明创造了,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又三十年过去了,我还爱书,但我不再藏书了,有了书,谁愿看谁看,谁愿拿就拿,再也没有了当年对书的那份“爱情”了。直到今天,我想了几十年,还是想不透毁书的个中原因,纸上倒也写了不少原因,只是太光堂了,光堂得叫人怀疑其中有诈。其实,何必去想,想它何益,想透了说不定坏处更多了。
一九九七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