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奶奶家的大黄狗
小时候,我奶奶家曾经养过一条大黄狗,我们去河边喂羊的时候,它就在羊群的前后左右乱跑,似乎是撒欢,似乎是照看,又似乎听得懂我们的语言。于是,我们省了很多事,并将省下来的时间去偷人家的瓜果,比如沙土刘楼种在沙坡上的枣,园艺场的苹果,河对面林科所的红薯;或者干脆扔下羊群,直接到河里去游泳了。
我们认为狗忠于职守,在替我们看护羊群,但经常的情况却是,我们去淘气了,狗也开溜了。比如我们正游泳的时候,发现水里有个黄黄的一沉一浮的东西,原来就是我奶奶家的大黄狗。结果我们就很生气,一起大声地呵斥着跑到岸上,用小土块丢过去。那条大黄狗,似乎懂得我们的生气一般,匆忙地从水里跳出来,然后朝着羊群的方向逃去了;而我们这个时候,也没了心情再去戏水了,就跟着向羊群原来吃草的地方跑去,但是哪里还有什么羊群的踪影,它们早已四散,只有那条大黄狗仿佛犯了错误一般,在那里耷拉着脑袋,傻傻地蹲坐在沙地上。
就是我奶奶家的这条大黄狗,联系着我许多美好的童年回忆,但是,我们也只是将它当作一条狗而已,眼下的爱狗人士所倡导的人狗平等意识,那时却一点也没有。大黄狗跟我们亲近,我们也亲近它,但我们却不会将自己还没吃的东西先扔给它。不但如此,有一次,大黄狗衔走了我的一个红薯面窝窝头,我气坏了,流着泪吸溜着鼻子,跑过去从狗嘴里将它给抢了过来,而大黄狗竟然也很配合地张开了它的嘴。作为奖赏,同时也出于卫生的考虑,我将被狗嘴衔过的部分掰了下来扔给它。于是,就在我们各自吃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的时候,我体验到了一种可以叫作温情的东西。然而,那之后不久,它就不见了,再也没有找到,很可能是被偷走了,这让我们都很失落。又过了不久,因为村上一个马上就要结婚了的青年,却被一条狗给咬出疯病死掉了,于是我们一村的人都谈狗色变,奶奶家的那条大黄狗,就很少再被我们提及了。有时我想起它的种种好处,但却似乎有种禁忌一般,别人不说,我也就跟着将它当作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是我第一次谈及奶奶家的那条大黄狗,这么多年了,它就在我的记忆里,并没走远,然而我却怯于说出我曾经跟它的亲近。每当想起那条大黄狗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我们村的那个得疯病死掉了的青年。他得狂犬病的时候,我曾听人描述过他的病情,说的人表情恐怖,而描述的情状更加恐怖。据说人们用粗的绳索绑了他的四肢,而且还用毛巾分开嘴唇把头狠狠地勒住,固定在床头上,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他的头就会不断地摇摆,而且挣扎着起来,像狗一样磨着牙齿,并且发出汪汪或呜呜的叫声。但毛巾掰开了他的牙齿,他仍然在那里叫,而且头猛烈地摇摆,这让他变得非常干渴。于是他的父亲,就从上面淋了水到他的嘴唇和牙齿上。他已经不认得他的父亲,而且很有可能将他的父亲以及抬他的乡邻,也当作了可以撕咬的东西。于是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看他那布满血丝的眼,那里所冒出的凶恶的光,足以把人吓得浑身战栗,恨不得扔掉扁担逃之夭夭。但毕竟他的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挨门请求,况且如果不将他捆绑起来送到医院去,他也会对村里人构成威胁,于是一群年轻人就被召集过去。
这些人有些曾经跟他是很要好的,有的还是他的中学同学,有的是他未婚妻的同学,另有一些则是他们共同的同学。据说他的未婚妻就是邻村的,两家已经订好了日子,要在十月里完婚的,而七月里他被狗咬了,不到八月就发病了。然后在九月,大约是在收秋庄稼的时节,距离原定的婚期大概还有半个多月的样子,他死掉了。那时抬他到医院的人中,有个人的家里曾有一张他们上学时的合影,但就在他死后,他站着的位置就被烟头烤了一个洞。那个洞本来是要消除他的痕迹的,但却更加证明了他以及他所象征的恐怖的存在。很多年之后,我还见过那照片,只是见的时候,我已忘了他的样子,照片上也看不到他了,我只是盯着那个烟头烤出来的洞,默默地出了半天神。后来我看过尼采的一句话,说是上帝死了,这句话很多人都知道,却很少有人提及它的后半句,上帝虽然死了,但上帝死后所留下的洞穴还在,而人们跟这个洞穴所做的斗争,恐怕还要延续千年之久。我并不明白这个洞穴所包含的隐喻,但是我却因此想起了那张照片上被烟头烤出来的洞,以及有关那人的模糊记忆。
仿佛那个不幸患了狂犬病的人,已成了恐怖的象征。因为这象征,我就想起奶奶家的那条大黄狗。也许它最后并非给人偷了,而是患了狂犬病跑丢了,或被人打死了。会否就是它咬死那年轻人的呢?应该不会。因为据有人描述,咬他的狗很小的。那天,他扛着锄头去地里,一条小狗从田埂上跑过来,他不知在想着什么,就没注意,结果它就扑上来咬了他一口。他就势狠狠踢了一脚,把小狗踢翻在地,然后狠狠补上十几锄头。狗死了,他继续到田里做活。期间,他给他父母说了被狗咬的事,后来他父亲还给人描述,说是当时看到了他腿上的两排牙印,还有血渗出来,却没有当回事。他父亲说的时候充满懊悔,眼里噙着泪水。村人的安慰都很廉价,就是装上一卡车,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儿子已永远躺在地下了。
许多狗一夜之间,在村子里消失了。如果哪天突然有陌生的狗出现在村街上,村人们都会非常恐慌。于是大家联合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不是把狗给砸死,就是把它们撵得没了踪影。村人们曾把狗肉看得很金贵,但自发生了那个悲剧,也鲜有人问津了。记得有个胆大的,将大家砸死的一条狗弄到家里煮了,却只有他自己敢吃,而且吃过之后,大家对他都有些异样的神情。他似乎经验很老到的样子,说没关系的,就是疯狗的肉也能吃的,只要吃过剔牙,就不会有事。他说的时候,本是手舞足蹈的,但我的眼睛里,却只幻化出他咧开嘴,拿一根竹签往嘴里狠劲划拉的样子。
奶奶家的大黄狗曾经亲切的样子,也被一种恐惧的情绪替代。曾经从它嘴里抢出的红薯窝窝,当然是早已被我咽下肚子了,于是,可能被狂犬病菌感染的想象猛烈地抓住了我的心。我们堂兄妹十几个人,都曾经跟这个大黄狗很亲近,而且一度念念不忘,但那之后,便都跟我一样噤了声。这更加让我心里犯了嘀咕。而今想起,也许他们当时也被某种与大黄狗有关的记忆吓住了,但在那时,我却疑心他们有种默契,知道了我曾经从狗嘴里夺窝窝的经历,而有意识地躲着我。我有种被孤立的感觉,而这孤立又变成了一种威胁,似乎我就是一种威胁的化身。像这样的疑神疑鬼持续了很长时间,因为我那时得到了一种说法,说是狂犬病的潜伏期,有时会长达几十年的。
很多年过去了,那对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的父母也都已经不在人世了,而村上的人也早已从当初的恐惧中缓过神来,又开始大肆养狗了,而我对于狗的恐惧,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衰减。由此,不免会有人将我的讨厌养宠物,跟这样的心理阴影联系起来。不能不说,这是有道理的,但我还是要强调说,奶奶家的那个大黄狗,其实并不是一个宠物。爷爷奶奶是将它养来看家护院的。因为房子少,那个大黄狗连个狗窝也没有,无论刮风下雨,它都躺在门口的柴垛里,而吃的东西,除了剩稀饭之外,便是煮熟的烂红薯。这种主人与狗之间的距离,我觉得是一种安全的距离。
孔夫子说,世间唯有小人与女人难养也,因为近之不逊,远之则怨,这话似乎有些不厚道,但我觉得却可以用在狗身上。远之不见得有怨言,而近之的危险,却由村上那人的死得到了证明,因为另有一种流传很广的说法,说是那条取了他性命的小狗本是走在大路上的,他看是一条无主的流浪狗,便想着过去逮住,或者拴在家里养起来,或者杀掉来吃肉,但没想到,就在他凑近的时候,狗冷不防在他腿上咬了一口。他于是恼火了,就顺手拎起锄头将狗给打死了。另外还听说,他当时打死那条狗的时候,是有人在跟前的,他本来想将那条死狗拎回家里去煮了吃掉的,旁边那人就提醒,说这条狗看起来不正常,还是扔掉吧。于是他就扔了,但那提醒的人,却没有附加一句让他去打狂犬疫苗的话,这或是疏忽,或是那时的乡野村夫根本就没这个意识,但不管怎么样,他因为凑近过去,就无端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