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齿
马房骚味之难闻你是体会不到的。整个墙面和房顶的木椽,都像被马尿浸泡透了。马打着响鼻,“嘶、嘶、嘶”的,房子本就不大,一个响屁出,屋山墙差不多能有个洞。马房边上过去是一个老油坊,马是拉碾用的。大冬天闷在马房里睡觉,另一种滋味也难受,冷。被子像是铁皮做的。我将脸埋进被窝,只有头发在外面。头发一定冻坏了。
估计以前有人在这里住过,墙上有“小油鳖子”熏过的痕迹,那根挂“小油鳖子”的铁钉还在。“小油鳖子”就是小油灯,一般由小墨水瓶在盖上钻个洞做成。洞里穿根棉絮捻成的条,瓶里加上煤油。它大不过掌,形似“鳖”,秋李郢人叫这种自制的小油灯为“小油鳖子”。煤油很金贵,人们就改点柴油。柴油便宜,也能向队里的手扶拖拉机手去“蹭”,只是柴油灯花大,黑黑的,状如黄豆根须上的根瘤固氮菌。油烟大,过不了些日子,墙上就会被“做旧”,整个墙体色如一大块熏肉。早上看人,脸色发暗,灰头土脸的,再用手朝鼻孔里一扣,一指黑,都是油烟熏的。鼻孔成了抽油烟机。
“受不了。”
“简直是受不了!”
我妈是憋不住了。我躬腰,一手捂住鼻子,在原地跳。我在给我妈加油,火上加油,我也“受不了啦”。我们给我父亲加压。估计父亲也给弄糊涂了,是冷得受不了呢,还是马房的气味受不了呢,他没有吱声。下放本就让他的情绪低落,仿佛带我们一家来这偏远的山村都是他一人的错。他说什么呢?
第二天,就在我还站在屋里不断跳脚的时候,父亲在屋里点上了煤油炉。锅里放上醋,在火上煮。屋里有了水气,有了醋气,寒冷消除了许多。我把手从衣袖里抽出来,双掌打开,作花瓣状,迎向火。火如花蕊,手如叶。醋有杀毒的功效,还能改变气味,一举两得。醋在火上“嘟、嘟、嘟”半天,两瓶醋都熬干了,效果出来了,骚味没有了,却是满屋子的醋味。醋味总比骚味好闻,这让我有些放松,睡觉的时候将鼻露出被窝。哪知,白天已消遁的骚味,夜晚复又潜回,抑或压根就没逃,裹挟在醋味之间,闻着更怪。父亲没有更多的办法,估计我妈也不会同意他再浪费第三瓶醋的,父亲没再煮醋熏骚。说也奇怪,几天之后,我们也就适应了马房的气味,很难闻到“骚”味了。鲍鱼之肆,古人已经告诉我们了,是“久闻不知其臭”。味还在,是没闻出来。
“哪能这样。”
“哪能这样!”
秋大一进屋就闻出来了,他连续说了两遍“哪能这样”。自己给自己加油,像是在自己说过的话下面给每个字都加了点,加了着重号。
这屋里拴马都拴了近十年了,味已根深蒂固,哪里一下子说除就能除的了呢。秋大犯傻样,言少,木讷,却并不愚钝,他像是大禹从鲧治水不利处得到启示,改“堵”为“疏”,他要为马房开一扇窗。秋大做过木工,带来镐、斧、锯和木料,用了一天的时间,在墙上挖了一个洞,安了一扇窗。其实,窗子也极简易,就是几根横竖交错的木条,木条之间加了卯榫。做卯榫费功夫,要严丝合缝。
我像是个困极了的孩子,却有人故意逗你,不想让你睡觉,用狗尾巴草上的茸毛,去挠你的鼻孔,又挠你的耳朵,我哪里还能安睡。小时,秋老根常干这事。我终于能将头从被窝里挪出来睡觉了,就是说挠我鼻孔的那根狗尾巴草消停了。另一根挠我耳朵的“狗尾巴草”是麻雀,这家伙太闹腾了,它一夜不睡,“窸窸簌簌”的,在屋面茅草和席笆间,像是用爪子挠席子,也像在上面不断地打滚翻身,一刻不停。一屋麻雀,整个屋面都在响。麻雀这样放肆,我都搞不明白,是它寄人篱下,还是我寄雀篱下。
晨曦初露,窗口明晰起来,渐渐,阳光涌进窗里,空棂挡不住阳光,跟阳光一块来的还有麻雀。起先,它站在窗口,头不停地歪来歪去,“唧唧唧”的,试胆。我假寐,怕惊扰了它。果然,它胆又大了,翅膀一扑腾,落在了我床上,便又“倏”地飞上窗口。不过,它嘴里仍是“唧唧唧”不停,莫不是说,这原本就是我的家,你是谁,这样理直气壮起来,复又飞到屋内,有时甚或就站在被子上,还用喙,去啄落在被子上的光点。这家伙想欺负我。
天亮,亦如梦醒。那年我回老家,秋大已去世多年。父亲站在老油坊前感叹:我欠他一窗阳光!老油坊没有了,马房也没有了,只有门前硕大的石碾还在,它成了咀嚼那段岁月的最后一颗智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