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有子不如无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这是黄仲则《别老母》的名篇,作诗时年二十三岁。黄氏四岁丧父,慈竹当风,母子相依。我在年轻时就已读过,虽然很受感动,却想不到到了五十余岁时,末一句会引起自己命运上的共鸣。
我家被“扫地出门”后,我母亲叨了民族资产阶级的光,属于所谓内部矛盾,分配至十平方米一间楼房,独处斗室。日常生活,依靠香港一位亲戚接济。每月约人民币三十元。
不久,我被发配到干校倒泔脚,每个月集中回沪休假五天。我也叨了她的光,回沪时便住在她的斗室中。夏天是一条席子,一个枕头,躺在地板上,冬天加上一条厚而硬的棉被。我下身穿的是一条蓝布裤,上身是一件七拼八凑的百衲衣,像京剧里落难书生那样。但京剧里的百衲衣是用绸缎特地做成,衣上还泛着光彩,只是象征性的,我却真个像叫花子那样又破又脏,说得好听些叫劳动装,明眼人一望而知决非善类。说也奇怪,人到了这个地步,已无羞耻之心,大街小巷,公然出入逍遥。
我母亲一向爱整洁、爱体面,这时已七十余岁,她实在看不下去了,每见我一进门,哀怜之余,又有坍台之感,便去买了一块蓝布,戴着老花眼镜,朝着阴暗灯光,亲自穿针引线,为我缝成一件新的上衣。这自然使我想起孟郊的“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两句名诗,可是用在我身上,却觉得又像又不像:我谈得上什么游子呢?孟郊作此诗时,年已五十,官职为溧阳县尉,诗就为迎养其母而作。虽为小官,政治上却未受到打击。我则由政治而殃及经济,累及一门,而且是一刹那,俗语所谓“天打杀”。古今中外,多少诗人写过慈母之心,我是到了五十余岁,才真正体味到这颗慈母之心里的人间之至情。文字有时而穷,慈母之心,却永与岁月长存。说老实话,要不是经过这场浩劫,我是无法体会到的。
到了休假期满,我要回干校时,她又为我烧早饭,我去买了两条油条,一条给她,一条给自己,蘸着点儿酱油下饭。等我拿着行李,向她告别时,我陡地想起了黄仲则的“此时有子不如无”这句诗,感情非常自然。我不把它看成诗句,只把它当作人生,当作命运的草草一瞥。
谁也料不到那个特殊时期会过去,也料不到她居然会活到九十岁。由于双足无力,在卧室里随便走了两步,不知怎么一来,人就坐在地上,将她扶起后,总以为没什么恶果。第二天感觉疼痛,便陪她到医院去拍片,医生说是骨折,就让她躺着休息,也以为会好的,不想过了一个多月,就此撒手而归,本来也别无遗憾留下来。可是当媳妇儿们为她换寿衣时,才发觉她原来穿的黑色绒线衫,已经疏破,纽子也脱了两颗,棉被也有破洞,我在这里只想说这样几句话:她当初是怎样待我的,我怎么连新衣新被也不给她添一些,何况她自己也有积蓄。平生内疚之痛,又由此而增加一份,人生最难受的时节,就在清夜扪心这一过程里。落实政策后,她说得上福寿全归了,我也年过七十,可是我跪在她的遗体前,跪在她的遗像前,一直痛哭着,却与泛泛的“子欲养而亲不待”那种熟套不同。
事后,我曾作了一首《忆母》七绝,一并抄在这里:
平生所负非唯母,白发青衫为我裁。
盼到西山温饱日,劫灰销尽骨灰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