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寻
你在黄土里已经度过三十岁和四十岁了。荏苒之间,又到了五十岁,你妈也七十四了。她原想在你生日那天,在寺院里拜忏,我没有同意,只在家里燃香祭供,在你遗像前默哀,还叫你丈夫和你弟妹来吃晚饭。
你妈年轻时也和我一样,从不求神拜佛。你出生一年后,患上百日咳,当时只有你一个孩子,你妈很着急,上药房配药,路过静安寺,回来对我说:“如果菩萨真能保佑我女儿的病立刻痊愈,我一定进去烧香磕头。”说着,她笑了一笑,“可惜我不相信。”直到现在,她对神佛仍不迷信,独独逢到要祭吊你时,变得虔诚而严谨,用她在平反会上的话来说,就是一定要找你回来。前一天,她特地打电话问你丈夫你的南京新墓址,因为你的墓穴在今年搬迁过了,我们还没有去过。第二天中午,便用红纸写上你的杨家湾新墓址,供在香案上,又把窗户打开,好让你进来。
你是带着腹中两个月的胎儿走的,二十一年的时间过去了。你是一个认真的争气的人,想必还在泉下苦苦地护持孩子。天下母亲之心,不是父亲之心能够代替,每一代都是这样。不幸,现实中的母亲之心,有好多留下了隐隐作痛的伤口。
晚饭时,你丈夫和你弟妹闲谈着,从国事到家事无所不谈,你妈却没说过一句话,也没哭泣,菜却照常吃。过了九点,他们要走了,你妈忽然拿出钥匙,打开抽屉,将你上大学时写得很整齐的读书札记拿出来给你弟妹看,嘴上支支吾吾地说了两句话,声音很轻,没听清她说些什么。这一举动令大家意外,却明白她的用意。凡你写的东西,你妈全保留着紧锁着,只是数量很少,因为好些已被抄没了。你虽在泉下,想必也知道。
你丈夫和你弟妹临走时,一再叮嘱你妈马上休息。要是平日请客,客人一走,她就显得很累,随即服药,上床。这天却仍在后厢房摸弄,走动,我以为她在收拾,自己便到厨房去洗碗筷,花上好多时间。等到回房,只见桌上又供了水果,窗又敞开,香已燃去一半。
接着,她点上三支第二道香,一个人削苹果嚼着,手里折着锡箔,坐在你遗像斜对面陪着你。我蓦然感到一种存殁之间的精诚,在初冬的透寒的夜气里脉脉流通着。于是在一天里面,你已经回家了两次,也想起杜甫《梦李白》的“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的两句诗。
第二道香烧完了,你妈在收拾完毕,钻进被窝时,我看看表,十二点半了,我也关上床灯。过了一会儿,我在夜的寂寥和阴暗中,先听到你妈在叹气,接下来是幽幽的啜泣。头等刚强的妈妈也要哭的。我没有跟她说什么,但我明白,她感到这时你已黯然而去,不在她身边了。“水深波浪阔,无使蛟龙得”,我又默念着杜甫的诗。可是你妈今后还是继续找寻你:
人们都知道黄连很苦,然而只有尝过黄连的人才深知其苦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