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年与自然[1](代序)

四时之美:丰子恺节令书 作者:丰子恺 著


青年与自然[1](代序)

丰子恺

英诗人瓦资瓦斯(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诗里说道:“嫩草萌动的春天的田野所告我们的教训,比古今圣贤所说的法语指示我们更多的道理。”这正是赞美自然对人的感化力,又正是艺术教育的简要的解说,吾人每当花晨月夕,起无限的感兴。人生精神的发展,思想的进步,至理的觉悟,已往的忏悔,未来的企图:一切这等的动机,大都在这等花晨月夕的感兴中发生的。青年受自然的感化和暗示最多。青年是人生最中坚的、最精彩的、最有变化的一部分。青年一步步地踏进成人的境域去的时候,对于他们所天天接近而最不解的自然,容易发生种种的能动的疑问。这等疑问唤起了他们的无限的感想,这感想各人不同,各用以影响到自己的意志和行为。在孩儿时代,是感观主宰的时代,那时对自然所起的感情大都是受动的。在成人时代,阅世较深,现实的境遇比较的固定,自然的感化也鲜能深入他们的肺腑,但不过有时引起一时的感兴。唯有极盛的青年期受自然的感化最多。

吾人所常接近的自然,如日月星辰,山川花木等,其中花和月最与人亲。在自然中,月仿佛是慈爱的圣母Maria(马利亚),花仿佛是绰约的女神Aphrodite(阿佛洛狄忒),常常对人作温和的微笑。

青年与月

吾人一切的感觉,最初是由“光”而起的。所以光的感化人比其他一切更大。例如曙光、晨星等,足以唤起人的宗教心。人对于光的注目,也比对其他一切更易。小孩生后数小时,就有明暗的感觉,数日,便能欢迎适当的光,半年,就能对洋灯[2]微笑。这可以证明人类对光本来是欢迎的。不但幼时,成人喜光的证据也很多。例如妇人们不惜千金去购金刚石、明玉,蛮人集玻璃片或种种发光的东西来妆饰,都可以证明凡人是生来有爱光的共通性的。

月是有光物体的一种。月的光有一种特有的性质,是天体中最切实的有兴味的东西,所以月给予青年的影响更大。

(一)月是宗教的感情的必要的创造者。在幻觉时代的孩儿,见了挂在天空中的明净的白玉盘,每起奇妙的无顿着[3]的空想。所谓活物主义,便是他们把月拟人,以为月是太阳的亲戚,对月唱歌,对月舞蹈。他们以月为友,且以为月也是以友情对待儿童的,欢喜儿童在他月面歌舞,否则他便嫌寂寞。又或想象月里有神,有孩子群,有玩具。或梦想身入月中,和月同游。在小儿话或歌中,常可以见到这种幻觉,到了十四五岁以后的青年期,变为更有力的感情。精神正当发达的青年对这神秘的、不可思议的月亮所起的感想,是最有同情的关系于青年的精神的宗教的感情生活的。又青年对这纯洁无疵的月亮所起的感情,是最有密接的联络于青年的道德的生活的。儿童时代对月的荒唐的“空想”的本身,到青年时变形为“思慕”“畏敬”和“求爱”,儿童时代的月中的存在的空想,到了青年期也变了一种力——自发的陶冶身心的力了。

精神发达的青年,对月所起的感想,关于客观的月的感想少,关于因对月而生起的主观方面的感想更多。夜本来是一日的最深沉的、最幽邃的一部分,就是一日的神秘的时间,又可说是人的退省时间。有月的夜,更容易诱起人的沉思和遐想。望月的人心灵似乎暂时脱离人境,逍遥于琼楼高处,因之此时外界的感触几于绝灭,内部的精神十分明了。此时往往诱起对于高泛的生命的无限的希望,将心灵迫近向宗教去。所以各人种的起初,大都以月为崇拜的对象,这感情到后来就变为对于“神”和“真”“善”“美”的感情。

(二)月暗示“爱” 月的团的形、月的温柔的光和月下的天国似的世界,凡关于月的东西,无不和青年的神圣的“爱”相调和,且同性质的。心底爱的世界的状态,可以拿月夜的银灰色的世界来代表的。所以月夜的青年,容易被唤起爱的感情:月下追念亡父母或友人,在月中看出亡父母或友人的容颜。或者月下隐闻亡父母或友人的语声,又或想起离别的恋人或挚友,乞月的传言寄语,在诗词中所常见的。“多磨恋爱”(stormy love)的青年,因月的感化,足以维持纯洁的精神,不致流于堕落或自弃。“多磨恋爱”的青年女子,往往对月暗诉她的困难的心事,向月祈愿,用这慰藉来鼓励她的勇气,维持她的希望。在实际上,这泛爱的月真是慈母似的佑护青年,真已完全酬答青年对月的祈愿了。试看瑞烟笼罩的大地上,万人均得浴月的柔光。这正是表示月的泛爱,且助人与人的爱。

(三)月狂 因月怀乡,因月生愁,或中夜不寐,或对月涕泣等事,美国斯当来·霍尔氏说是一种精神病,称为“月狂”。这种状态在青年期最多。境遇坎坷的青年,漂泊的青年,最易罹这病。原来月光有一种抽发人心的愤懑的力。人见月就惹起怨恨和愤懑。诗中所谓“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是见月伤漂泊的诗。类此者颇多。血气方刚的青年,胸中藏着的幽愤,在日里为外界的感触所阻抑,郁积于内,遇到这种力,就发泄出来,甚者便月狂。此时优美的月色在这等青年们的眼里,已变为所谓“伤心色”了。这病影响于消化、发育、睡眠、健康很大。

青年与花

幼儿最初的美感是对于花的美感。因为花有美的姿态、可爱的色彩、芳香的气味。在自然物中,是最足以惹人注意的东西。花在下界的地位,仿佛月在天空。幼儿对花,完全是幻觉的。他们与花接吻、抱花、为花祈雨。这种拟人的态度,到青年期仍是大部分残存着。人类生来就爱花,因此花及于人的影响自然也大。

(一)青年对花的同情:幼儿时代对花的拟人的态度的形式,到青年时代还残存着,不过内容变易了。幼儿对花是客观的纯粹的活物主义,青年则带几分主观的色彩。在对花所起的感情的背面,同时起一种对于自身的感触。因为花与青年——特别是女子——在各点上相类似的:生命的丰富、色彩的繁荣、元气的旺盛等,都相类似。花可说是青年的象征,所以青年对花分外有同情,分外爱花。爱花便是他们的自爱。花遭难时,更易得青年的同情。所谓“惜花”“葬花”,实在是他们的自伤。所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实在是他们的自励。因这同情,青年对花大都是拟人的。不过这拟人的态度的内容和孩儿时代的拟人的内容不同,青年的拟人对花,实在是因花生起别种联想。少女与花,有更密切的相似点。因之对花容易使人起淑女的联想。所谓“解语花”“薄命花”“轻薄桃花”等,都是以花喻女的,又如Moore(穆尔)的诗中所谓“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 are faded and gone……”(“她那些可爱的姐妹,早已不在枝头上……”)也是以花比少女。这样的例不少。少女自己,也是默认花是自己的表号的。她们爱花、栽花、采花,又簪花、吻花,这种举动的背面,隐着少女们的一种自觉——这样明媚鲜妍的自然的精华,正是我们女性的表号。

人生青年时代犹四季的春天,故曰青春。在时期的关系上,青年与花已有相同的境遇。又青年时代的一切思想感情等精神界的发达,都极绮丽发扬,与花的妩媚极合。因此青年见花仿佛是同调的知交,自然地发生同情。

(二)花给予青年道德的感想:花的形质的清雅不凡,使青年起道德的思想。花的形色,表示人生的复杂的象征:例如就色而论,白色表示纯洁,赤色表示爱情和繁荣,紫色有王者的象征。就形而论,桃花梅花表示复杂的统一,菊花表示整齐,玫瑰花牡丹花表示结构的调和,紫藤花等表示变化的统一。这等象征,在不知不觉之间给青年道德的暗示。菊花的凌霜,梅花的耐寒,对人也有一种孤高纯洁的暗示,山间的花、水溪的花、人迹绝少到的地方的花,也同样地开颜发艳、不求人知。这给人更高尚的暗示,引起人的超然遗世的感想。诗所谓:“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之引起人对于自然的神秘的探究心,终于崇敬自然的神秘,感入自己的心身。女子受花的道德的暗示,更大于男子。

(三)花给予青年美的感情:青年的艺术修养方面,得益于花的感化不少。花实在是自然界的精英,是自然美中的最显著的。拉斯京(罗斯金)说:“见了一大堆火药爆发,或一处陈列十分华丽的商店,一点也没有可以赞美的价值;见了花苞的开放,倒是极有赞美的价值的。”花在实用上,效用极少,不过极少数的几种作药品等用,此外大都是专供装饰的。然而实际上,装饰用的花赐予人们的恩惠真非浅鲜。青年因花而直接陶冶美的感情,又间接影响于道德。无论家庭学校,凡青年所居的地方,皆宜有花,这是艺术教育上最有价值的事件。实利的家庭,以种花为虚空无益的事。实利的学校,养鸡似的待遇学生,更不梦想到青年的直观教育的重大。所谓“爱情的只影也不留的、仓库似的校舍”,实在是对于青年的直觉能力的修养给予破坏的感化的。艺术教育发达的国学校园内的栽植和宿舍内的花卉布置,极郑重从事的。即使在都会的、地面狭窄的学校,也必设小巧的花台或窗头的盆栽。在实利的人们看来以为虚饰,独不知这是学生的精神的保护者。

要之,月和花的本身是“美”,月和花对青年是“爱”。青年对花月——对一切自然——不可不使自身调和于这美和爱,且不可不“有情化”这等自然。“有情化”了这等自然,这等自然就会对青年告说种种的宝贵的教训。不但花月,一切自然,常暗示我们美和爱:蝴蝶梦萦的春野,木疏风冷的秋山,就是路旁的一草一石,倘用了纯正的优美又温和的同感的心而照观,这等都是专为我们而示美,又专为我们而示爱的。优美的青年们!近日秋月将圆,黄花盛开。当月色横空、花荫满庭之夜,你们正可以亲近这月魄花灵,永结神圣之爱!

十一(1922)年十月在白马湖上月下。


[1]本篇曾载于1922年12月1日浙江上虞春晖中学校刊《春晖》第3号,署名:子恺。

[2]洋灯,旧时对煤油灯的称呼。

[3]无顿着,日文中此三汉字,意为“漫不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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