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一

椿树峁 作者:谢侯之


序一

史砚华

谢侯之的散文集《椿树峁》要出版了,由衷地感谢中华书局。为老谢,为延安插队的老朋友们,也为从未谋面的读者们。

我和谢侯之,曾在一个叫“万庄”的村里插队。那是1969年1月,我们相遇在万庄沟。万庄沟是延安市北郊延河西畔的一条山沟,因而也叫西沟,涓涓流水,清澈寒凉。我住万庄生产大队第二小队,在沟畔,在山下。谢侯之住第三小队,在椿树峁,在山上。椿树峁生(读shéng,意为“活”“住”)个小村落,只有九户人家,极其贫困。九户人家的椿树峁,安插了九个北京男女知青,从那些苦情的婆姨、女子、后生、汉们口中夺食。不久,有通天人士把老区人民的苦情告到北京,椿树峁的知青被调离,谢侯之下了山,合并到万庄知青灶,我们得以熟识。

谢侯之写了不少很美的散文,其中有一些写了插队生活。前一阵,写知识青年“回首”的文字多了起来,但是没有见到有他这样写的。读来欲罢不能,我和太太都成了谢侯之的粉丝。太太和我们在一道沟里插过队,爱画水墨山水。她说:谢侯之的散文有点儿像宋人梁楷的泼墨画,渲染有心无心,笔调经意不经意,十分随性,但很传神。谢侯之用淡淡的墨色道尽了乡人古意,人间真情,山里人真实的生活,直白的人性虽然略带苦涩,却又有浓浓的诗意。

我们尤其喜欢《乡学》,喜欢它的文字,更喜欢文字后面的真情。那时,乡里人家穷,山里孩子苦。男娃娃们十冬腊月露着肚脐眼、脚趾头,在大山里疯跑;女娃娃们背着“猴娃”(弟弟妹妹),在院起里敛柴,在窑洞里烧火。那时的课本内容跟山里的孩子没半毛钱的关系。娃娃们厌师,厌学,逃课,气老师,“满庄里找不下个读书人”。那时,教乡学不易,教好乡学更不易。可是,乡亲们却说,谢老师“真格个好老师”。在大山里,谢老师离经叛道,“不管上面发的课本”,“讲古朝”,娃娃们喜欢,“人人端坐,大气不出”,“都在功课上下心”。谢老师教唐诗,“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娃娃们喜欢,“课堂上响起来一片玻璃般的童音”。谢老师讲“世界宇宙太阳系”,讲“地球是个圆球”,讲昨个的麦哲伦、布鲁诺,讲而今的“人坐飞船上天”,娃娃们喜欢,齐声央告:“谢老师,我们考好了,加一堂自然课吧!”从此,寂静的山村夜晚有了朗朗读书声,“庄里人跑来,大惊小怪‘咳呀!娃们吃罢饭要抢油灯了,再以前莫见过这号怪事’……”谢老师心都醉了,写道:“那一片清脆的童音,一片肮兮兮,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蛋儿,一片稚气渴望的眼睛!那是人生路上真情的画儿。”多少年后,谢侯之回忆:“……我在柏林工大……带习题课。站在讲台上。看到下面一大群男女青年的眼睛,那是洋人蓝色的眼睛。我想到了枣圪台。哦,我那片小鹿小兔般的眼睛!那些娃现在在哪里呢?”

我一直对老谢抱怨,《野草》中的史砚华和现实中的史砚华不大像,或者说现实中的史砚华不大像《野草》中的史砚华。半个世纪前的回忆嘛,自然带了些误差,可以理解。然而,《野草》中的小女子彩云儿还是那个彩云儿。《野草》是这么写的:“门哐当一声,跳进个小女子来,定睛看了,却是张文成老汉的小女儿彩云儿……彩云儿叫起来:‘嗨,这多晚了,这些还没做饭吃?’我说:‘只剩豆杂面了,不好做。又没个瓜菜,熬不成和(huò)面。’彩云儿作嗔道:‘那就不吃了?两个懒鬼,饿死不冤!’话没说完,……门哐当一声,人已不见了……不一刻,窑门撞开。彩云儿抱个面案板,后跟了秀莲、金花几个小女子,拿几棵胡瓜豆角西红柿之类时鲜蔬菜,笑嚷着拥进门来,手脚麻利,分头升火,切菜,揉面,烧水……见彩云儿把一根面杖,在案上擀得进退有据,极是招式。耳边响声大作,节奏如闻鼓点。……说话间,面好了……我忙取了三四个碗来,招呼几个女子一起吃。彩云儿金花都笑,说是谁像你们,饿死也不做饭。我们晚饭早吃停当了。‘你们款款吃,没人跟你们抢。那一大锅两个狼怕还不够呢!’说着就都站起身,拉开门,小鹿样地跑了。身后流了串铃样的笑声……”那人,那景,那情,犹如昨日。五十年在外漂泊,音容依旧,乡音未改,泪水模糊了我一双老眼。

谢侯之的笔下,有那么一群不甘寂寞的年轻人,在那个荒诞不经的年代,艰难地探索着人生,寻找着茫茫云海中属于自己的那片云。你是打倒了的高官的儿子,你是住进了“牛棚”的教授的女儿,你是来自普通人家的庶民子弟,你是出身“黑五类”的“可教育好子女”,无论从哪里来,大家在一个锅里喝小米米汤,吃玉米面酸馍。在同一架山上开荒,锄地,接受同一条沟的“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迷茫过,思考过,甚至辩论过,争吵过。他们面对山里人真实的生活,直白的人性:从椿树峁食不果腹吃糠咽菜的苦情日子,到万庄衣不遮体“衣衫褴缕的汉子婆姨”;从一道沟里“好风流”,“走过鞑子地,浪过青海甘肃”,“拐子腿一弯一扭的地里好手”,到黄土高原“调儿直脖白嗓,词儿热辣撩人”,“透一股原始欲望的粗野的信天游”;从枣圪台陈老汉“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的人生骄傲,到万庄根宝后生“见天儿好烧酒喝上,好肥肉块子喋上”的最高追求,书里都有真实、直白,又不乏诗意的描述。谢侯之们没有逃避,没有堕落,没有随波,没有逐流,更没有放弃,做了各自有效或无效的努力,就像《野草》里那株岩石夹缝中的小草。

在大山里,谢侯之始终没能“通晓”人生的复杂道理,他坚信1+1等于2,不时幼稚地发出对1+1不等于2的愤怒。于是,谢侯之飘上了数学那片云。其实,他骨子里是个诗人,也始终是个诗人,既有诗人的懒散和冲动,也有诗人的激情与才华。非常高兴,晚年谢侯之返璞归真,“改邪归正”,回到他的本原。开始用笔去寻我们的足迹,写我们的源,写我们的根。

这本书不仅记录了他,也记录了我们这一代人青涩而认真的年少时光,更记录了中华大地那一段不容忘记的历史。那是我们认真追求1+1=2的故事。

戏填《一剪梅》,贺出版《椿树峁》:

少小离家聚寒窑,耕尚勤劳,读尚勤劳。红桃白李漫天飘,远也弄潮,近也弄潮。

半世风云雨潇潇,你守情操,我守情操。一笑相逢《椿树峁》,歧路条条!崎路迢迢!

2022年春

草于马里兰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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