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黄土高原
南山顶地头上圪蹴(gē jiu,蹲)了一洼汉子。已经生(歇)了好一大阵儿了,谁也不愿往起站。周遭散躺着吃烟的汉们。看得见烟锅里一红一亮的火星。没人拉话。只听到四周秋虫“啾啾”地叫。头顶上满是星星,密密麻麻,夜空里银烂成一片。夜风凉凉地吹过来。真舒服!
这是麦收季节。白天,全村老少都在割麦,叫毒毒的大太阳暴晒了一整天。割下的麦子并不背,四把一捆,堆在山上各处。单等晚上凉些,男人下夜工,上山把麦子背到山顶场上。
吃罢晚饭,听队长满庄子死声吼叫。男人们从各个土窑洞里钻出来,肩上撂了背绳垫背,慢慢向山上摇。山路上一溜无声的人形,黑黢黢的。高高矮矮,觉着像一道移动着的残墙。
此刻地头,队长把口烟抽完,将个烂鞋翻转,把个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临完,向再的(其他人)发话,说教道:“唉,谁怨咱嫁个大毬汉来。今夜不捱这一下,得过去啦?”这番话道理透彻哲理深刻,叫我犹记至今。队长边说,抓了地上的背绳垫背,顾自爬起身来。他将沟子(屁股)掉转,谁也不看,弓着背向地里走。听到他的呐喊:“则都拉起站(都站起来)!噢——动弹咧!”“噢——”拉着尾音,“动弹咧”三个字短促,因而有力。
地上的这一摊受苦汉,白天割麦,把人熬结实了。现在又跟了这呐喊,那是人命数里的召唤,挣扎着爬起身,悄悄价往上面走。
陕北都是山,不用担,全靠背。上山一条背绳,当间套个木头绳圈。把谷子麦子糜子柴棍烂草,什么都往回背。整背子有讲究。整好了,背得多,行走不吃力。整不好,背子会很重,走得很累,甚至散了背子。我那时插队已经一年多了,活计会了不少,整得一手好背子。
人群散到山梁,各自分开,向地里撂各处的麦捆蹦去。简华和我,还几个后生,那阵儿心气儿高,奔远处的麦捆跑。我跳到深深的底洼。那儿土湿,麦子壮,杆儿都是绿色。整起来好大一背,死沉。我直背靠着麦捆,放垫背垫住,将左右肩勒到绳里,两手拉紧绳头。脚抵住地,身子反弓,狠命猛地向前一撅,喝声“起!”脸憋红,脖子青筋暴跳,背子起来了,就觉腿肚子打颤。忙垫两步,死死站稳。忽然想到压在人民头上三座大山,大概也得这么死沉。我吐口气,小心稳了腿脚,低低地弯着腰,蹬实了麦地的松土,不叫滑了步子,吃力地往山顶上的小路上摇。
小路上的土是硬土,脚地可以踏死。一上小路,人心便踏实。我站定了,人弯低了身,驮稳背子,手挣出来推正眼镜。拽开步子,竟小跑起来。跑到了山顶场上,大家还都没到,只上来三两个精壮后生子。我们撂了背子,在场地上摊着,歇了等。要大家差不多到齐,再起身去背第二趟。那会儿年轻啊,舍得气力。挣一回小命,去换着歇老半天。所以我甚至有几分喜欢背背子这活计。
我不喜欢的活儿是掏地。就是拿了老镢头砍土翻土,文明话叫作“开荒”。那是第一年,我们刚下来,粮食不够吃,赶上的活计就是掏地。我第一次见识到饿的滋味,所以对它印象很坏。
掏地是在刚开春,我还在椿树峁。青没下来,是山里人最苦的时候。没有野菜瓜豆补充粮食不足,只好硬撑。我们那时每天都饿,知青灶上一人一块发酵玉米馍,两口就进了肚,跟没吃似的。我们去掏地,没干半晌,肚子就饿塌了。到后来,人饿得要瘫了的感觉。胳膊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每次举老镢,都得拼了命,才举得半高。肚子哆嗦,腿也哆嗦,一跳一跳的。捱到收工的时候,脚像踩了棉花。拖着老镢,感到走不到家了,就在路边坐下来喘。
椿树峁副队长刚从榆林地落户到延安,家里穷得再啥没有,开春时到了断顿光景。每天天不亮他呐喊人上工。掏地时一下不歇,镢举得老高,吃劲砍土。撺得我们鸡飞狗跳,不停地干,熬得要死要活,有时我甚至生出几分怨恨。每次中午打火烤干粮,他都走开,说是去拾揽些柴来。他是根本没有干粮吃啊!唉,佩服!天生就个陕北受苦汉,一辈子真能死受。我是后来才发现这事儿。那是青上来了,晚上去他家,全家黑着灯,坐院儿里喝菜汤。“这阵儿,可好活下咧,”他笑嘻嘻地:“掏地那阵儿啥,中午什么没有价,满没个吃上咧。”我惊骇:“啊?!”他坦然:“再你咋介?”他挺满足:“管毬什么,有口吃上的就好,ao!”ao是去声。用在这里,相当于“是吧?”有央人附和同意的意思。
这一片穷山庄子,公社年年都要配给救济粮。钱是没有的,救济粮不够人往饱吃。家家常年都得掺麸糠搭野菜过日子,不敢吃“净粮食”(纯粮食,不掺麸糠)。过了开春,好多了,青下来了。夏季里,家家碗里整天都是菜。种的青菜,挖的野菜,搂的绿叶,煮的草根。屎拉出来也与别处不同,不是黄的,竟是盈盈碧绿。站起来回头一看,地上像堆了一团成色极高的翡翠。很干净,没有脏的感觉。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屎。
夏天,队长带了人,整天山上就是个锄地。山太多,全都撒过一遍种子,根本锄不过来。许多山地队里就种卫生田。没有肥,就不上肥。没有水,就不浇水。锄不过来,就不锄。人们心平气和,逆来顺受。等老天看着给口儿收成。要是旱到土地龟裂,就求上些雨。要是雨不来,胡捣着再求求看。不灵,也就没法。求雨偷着求,不敢叫公社干部和知青们知道。
秋季里,我们去割谷子。谷子稀稀拉拉,东一棵西一棵,相隔的一米,垂头丧气地站着。我抓了谷子的弯脖儿,镰刀下垂,贴着杆儿,往上一提,将谷子割下来。然后向旁边跨一大步,找第二颗谷子。一大块山地,也就割出个几堆谷背背。我看了队长,说:“今年谷子怎么这不好?”队长眯了个眼:“你没见旱的,没雨,不长毬。”我说:“那粮要不够了。”队长笑笑:“嗨,粮不够,饿肚么。受苦人,咋都是个受来。”
记得有一年看到队里的荞麦地。荞麦细得像头发丝儿,杆儿比小手指还短。长得密,把成片儿的山染成红色。大家站到地头,看那荞麦。队长掐了根荞麦,看了说:“唉,它狗日的。一点颗子没有价。撂光光价。”我问:“这荞麦收不成了吧?”张怀富裂开没牙的嘴:“嗨,收不成,撂毬啦。”张文成老汉心痛说:“好荞麦种子来了。”队长点头,说:“是个撂。”看了我,笑着说:“侯子哎!荞麦饸饹荞麦馍,则是吃不上咧。嚎了吧?”其他人都附和:“是个撂。”没再的话。收工路上,我不甘心,又说荞麦:“多可惜呀。”大家就寻些道理:“没雨水来咧。”“没肥么。”“一遍没锄么。”我开始说:“那么一大山,好多石粮食哎。当初咱们要是……”大家都笑:“老天不叫给吃么。不撂咋介?”这人生,道理直白浅显。老天不叫给,再能咋介?娃,得认下,这是命唉。
公社下来干部,讲给队里说:要大干,要改变面貌哩。队里听话答应。宣布成立个基建队,安排上些老汉婆姨女子弱劳力,再打发上知青,叫去修梯田,去打坝。干部来了好检查。
椿树峁的早上,我和郭大爷几个扛个锨,被派去修梯田。那梯田弯弯绕绕,已经修了一架山了。平展展的面,梆的光光的墙,好看。来人检查很受看,壮观。我们刮浮土,挖生土,梆墙面,忙累一老气。歇下的时候,老汉挠起个烟锅子,一口烟抽美气了,就跟我胡说开了:“唉,干部们瞎毬乱咧。生土挖出来,长个毬。”我说:“呃?不是把浮土刮开又盖上去了吗?”老汉说:“那土能有个根底?”用烟锅指了旁边修好的梯田:“那田你没看?庄稼就不长。原先那山还收两石颗子来咧,尔刻(现在)一颗也没有价。”我惊讶:“那不长庄稼,修它干啥?”老汉不急不恼:“人家叫修,则修。”其他几个,吃着烟,也都不急不恼,附和着说:“不修,上面cěng呀。”“cěng”是陕北特有的词儿,含了“整人,惩罚人”的意思。我着急了,说:“那我们不白干了吗?把地也给闹坏了。”郭老汉收拾着烟锅,一满没个脾气:“闹坏闹坏么。”他爬起来,招呼大家干活:“哎,则再扎舞个一阵儿价,好回!”
左起:史简华、王振韩、谢候之、李富贵
修梯田伤土皮,庄稼不长,大家不喜欢,可照样修。跟修梯田不同,打坝大家喜欢。山沟沟出口处,打上个土坝。一层一层用土夯实,闸住沟口,这就是坝。雨水下来时,山水带了泥土裹着柴草粪沫顺山沟冲下来,被这坝挡住,淤在那里。水渗干了,就成了坝地。这坝地好哎,有水分,有肥粪。庄稼一满好长!有年我们去椿树峁的一个坝地收秋,那儿种的糜子,长有一人半高!汉子婆姨老汉老婆儿,都扑上去割糜子,欢跳喊叫,真快乐呀。郭大爷抱着一大捆糜子,眉眼笑得歪了:“都叫像这号地就好咧,大人娃娃一年都敢吃饱!”
而今,我还记着郭大爷那张汗津津的脸,在大太阳下放了光,笑得油亮。唉,庄户人难得个吃饱。遇上了这好的庄稼,人生的欢乐叫人心感动。“大人娃娃都敢吃饱!”这该是个咋美的梦哟!
这块古老的黄土高原!那山梁,那沟水。庄稼不易长,长人。那苦的日子,婆姨们却鲜活,好生养,庄里撂一脚地爬的耍的猴娃碎娃。一茬人苦受够了,一茬人又生出来,滔滔不绝。当年的那一群知青,头一次见到这陕北,见到这苦情的日子,才知道还有这遭罪的人生。真正让知青震撼的,是这群躯壳中候着的魂灵,这是钉在这黄土峁子上的魂儿。再咋的苦情,咋的遭罪,都平静着,麻木着,并无嚎叫不甘,认下,受下,顺了死生,随了命定。你暗中感受到那种承受苦难的能量,那能量极其巨大,无底得叫我恐惧。
早上很早很早,我随了这群受苦人起身上山。天还黑黑的呢,小路在黑暗中隐隐显出来形状,弯弯曲曲,伸向山顶。
上到山顶,天光亮开来。看山都矮下了。天空这时显出广大,淡淡价透出粉彩。而后,哗地一响,一霎那,红光劲射。天地唱响了颂歌。无数的黄土山包,都光秃秃价,像无数浑圆的和尚光头,被红光抚摸,全都红亮起来。
这一刻,我立在山顶,脸上也映了红亮。这是大自然的庄严法会。群山在天地间顶礼膜拜,眼睛里那一片辉煌的红霞,是回荡千年的长号,吹响的是对死生苦难的礼赞。噢!我的黄土高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