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里家外

泰戈尔散文精选 作者:泰戈尔 著,一熙 译


家里家外

我童年时对奢侈行为所知甚少。总的来说,那时的生活比现在要简朴得多。同时,我们家的孩子几乎没享受过什么特殊照顾。照顾孩子的过程对监护人来说也许是一种偶然的享受,可对于孩子们来说纯粹是件麻烦事。

我们受仆人的看管。为了省事,他们几乎压制了我们自由行动的权利。但这种不被宠爱的自由弥补了这种束缚的严酷,因为我们的心灵已远离了过度的放纵、铺张和装饰。

我们吃的饭菜一看就让人提不起食欲,我们穿的衣服只会被现在的孩子们嘲笑。满十岁前,我们不能穿鞋和袜子。冬天太冷,就在布衣外面加一件棉布褂子。我们从来没想过这样穿太寒碜,只有老裁缝尼亚玛蒂忘了给我们的外衣做口袋时,我们才提出抗议,因为虽然是那个年代,也没有哪家的孩子穷到连口袋里的零钱都没有的地步。由于上天的仁慈,分配给贫富家庭的孩子的财富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们每个人都有一双拖鞋,但很少穿。我们把拖鞋往前踢,追上后再踢,每一次有效地命中目标,都使拖鞋变得越来越破。

长辈在衣、食、住、行、谈话和娱乐等方面,都与我们格格不入。我们偶然也看到他们的生活,但绝没有机会尝试。对现在的孩子来说,成年人变得谦逊多了,也很容易接近,几乎有求必应。我们那时候,没有哪样东西是能容易弄到手的。许多不值一提的小物件,我们都觉得很稀罕。我们生活在这样一种向往中:等我们有一天长大成人,在遥远的未来就能得到时间给我们积攒的东西。于是,无论得到的东西多么渺小,我们都尽情享受,就像吃个苹果,从皮到核都舍不得丢。现在富裕人家的孩子只啃一半就把果子扔了,他们的生活,有大部分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我们在外院东南角下人的房里打发时间。有个仆人叫夏玛,来自库鲁那地区,皮肤黝黑,体态丰满,一头鬈发。他给我选了个位置,拿粉笔在地上画了个圈,然后表情严肃地举起手指警告我,说如果我跨出这个圈,就会有灾难发生。我一直不太清楚这种灾难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但我怕得要命。我曾在《罗摩衍那》中读到,悉多走出罗什曼那画的圆圈时,受尽了苦难,所以我并不怀疑这种可能性。

屋子的窗子下面有一个蓄水池,一道石阶通向水面。池子西端的墙边有一棵大榕树,南边还有一排椰子树。当我走到窗前,就被绿意团团围住,透过拉下的百叶窗板,我可以一整天凝视着眼前的景色,仿佛看一本图画书。从大清早,邻居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来沐浴。我知道每个人到达的时间,也很熟悉每个人梳洗的特点。有人会拿手指堵住耳朵,在水里泡几下就走。有人却不敢冒险把身子完全泡在水里,只用浸湿的毛巾在头上抹几把就心满意足。第三个人小心翼翼地挥动手臂,把水面的脏东西拨开,然后突然心血来潮,一头扎进水里。有个人没有做任何准备活动就从台阶顶上跳到水里,另一个则慢慢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进水里,嘴里念着晨经。有的人总是匆匆忙忙,洗完就赶回家,有的却不慌不忙,悠闲地洗着,洗完又仔细擦拭身体,把湿的浴衣脱下来,换上干净的衣服,再慢慢整理腰带上的褶子,顺便去外屋的花园里绕几个弯儿,采几朵花,这才优哉游哉地走回家去,清凉舒适的身子洋溢着欢快的光芒。沐浴一直要持续到午后。那时浴场没有了人影,重新归于沉寂,只剩一群鸭子游来游去寻找花螺,或是不知疲倦地梳理自己的羽毛。

当水面变得幽静,我的全部注意力就会被榕树下的阴影所吸引。几条气根沿着树干往下爬,在树底形成一团盘绕的黑圈。似乎在这个神秘的区域,宇宙的法则还没有找到入口;仿佛某个古老世界的梦境逃离了神圣的警戒,徘徊在现代的阳光下。我过去在那里见到的人,以及他们所做的一切,很难用明白的语言来表达。关于这棵榕树,我后来写道:

纠结的树根从你的枝间垂下,

古榕树啊,

你日夜伫立,像一个苦行僧在忏悔,

你可曾记得那个孩子,

幻想着与你的影子嬉闹?

唉!那棵榕树已经不见了,那个倒映出这棵威严的树王的水池也没有了!许多曾经在那里沐浴过的人,也随着榕树的阴影消失了。而那个男孩,他长大了,正数着光明与黑暗的交替,日夜穿透了榕树从四面八方抛下的树根,营造出一个错综复杂的世界。

家长不准我们出门,事实上,我们甚至连走遍里屋外屋的自由都没有。我们不得不从栅栏背后窥视大自然。在我触及不到的地方,有一件无限的东西,叫作“外面”。它的闪光、声音和气味常常通过栅栏的间隙触碰我。它似乎想和身在栅栏里的我一起玩,摆出许多热情的姿态。但它是自由的,我被束缚着——我们无法相遇。所以“外面”的吸引力就更强了。今天,那道粉笔线条已经被抹去了,但禁锢仍然存在。远方依旧遥远,外面的仍然在外面;这让我想起了自己写过的一首诗:

驯养的鸟在笼中,自由的鸟在林中,

机缘巧合,他们相遇了,这是命中注定的。

自由的鸟说:“噢,我的爱,让我们飞到林中去吧。”

笼中的鸟低声说:“到这儿来吧,让我俩都住在笼里吧。”

自由的鸟说:“在栅栏中间,哪有展翅的余地?”

“可怜啊,”笼中的鸟说,“在天空中我不晓得到哪里去栖息。”

我家屋顶凉台的护墙比我的个头还高。等我又长高了些,等仆人的看管松弛了些,等家里娶进来一位新娘子,作为她空闲时的陪伴,我得到许可,能在中午时到凉台上来。这时全家人都吃过了午餐;家务活也暂告一个段落;里屋静悄悄的,大家都在午睡;湿答答的浴衣被搭在护墙上晾干;乌鸦在啄食扔在院子角落垃圾堆上的剩菜;在这段孤寂的午休时间,笼中的鸟会从护墙的缝隙里与自由的鸟相互交谈!

我站在那里,凝视着……我的眼光首先落在内花园远处的那排椰子树上。透过树丛,可以看见“信园”里的一间间草棚和水池,池边是送奶女工塔拉的牛奶房;再往前一点,加尔各答城形状各异、高度不同的屋顶凉台和树梢交织在一起,把正午耀眼的阳光反射回来,一直伸到东方灰蓝色的地平线上。在这些遥远的房屋中,有一些的屋顶修了通向凉台的楼梯,似乎向我伸出了一根手指,朝我使着眼色,暗示里头藏着秘密。而我就像一个站在宫殿门外的乞丐,想象着关在密室里的宝藏,我无法得到这些宝藏,也说不出在这些陌生的房子里,装着哪些游戏和自由。从天空的最深处,炙热的阳光洒到头顶,一只鸢鸟细细的尖叫声传到我的耳朵里;毗邻“信园”的那条小巷里,一个货郎正经过那些静悄悄的屋子,叫卖着“卖手镯喽,谁要手镯……”,我的整个身心从平凡的世界中飞走了。

父亲几乎从不待在家里,他总是四处云游。他三楼的房间一直是关着的。我常把手穿过百叶窗,打开门闩,推门进去,然后躺在靠南的沙发上,一躺就是一下午。首先,这是一间总是关着门的屋子,再加上我是偷偷溜进去的,这就给屋子增添了几分神秘的气氛。再往南边是一块空旷的凉台,阳光普照之下,令我遐想万千。

还有另一个吸引人的地方。在加尔各答,自来水管的安装刚刚开始,在第一次输送取得了令人振奋的成功后,供水开始普及印度各个住宅区。在自来水的黄金时代,管道一直接到三楼我父亲的房间里。于是我打开淋浴水龙头,畅快地洗了个澡——不是图舒服,而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放肆一把。自由的喜悦和害怕被抓住的恐惧交替在心头,使得来自市政府的清水像一支支箭头,惊心动魄地射进我的心里。

也许是因为与外界接触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才使得这种接触方式让我更容易获得一种快乐。物质一丰富,大脑就会变得懒惰。把一切都交给物质,就会忘记在准备一场成功的快乐筵席时,坚毅的内心远比手边的装备更有价值。这是一个人在孩童时期收获到的重要经验。他几乎身无长物,但是他很快乐,因为他不需要更多的东西。有些孩子玩具太多,反而为其所累,连自己设计出来的游戏世界都被毁掉了。

把我们的内花园叫作花园,确实有点夸张。内花园里有一棵香橼树,几棵品种不同的李子树和一行椰子树,正中是一个由石头砌成的圆形花坛,各种各样的杂草侵入石头缝,插上自己胜利的旗帜。只有那些花苗没有抱怨园丁的轻视,继续毫无怨言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努力绽放。花园北角有个打谷棚,住在里屋的人需要讨论家务事时,偶尔会在那儿开会。在城里,这最后一丝农村生活的印记,已经不知何时承认了自己的失败,羞愧地蒙着脸,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话虽这样说,我还是怀疑亚当的伊甸园哪有我家这个花园装缀得好;因为他和他的园子都是赤裸裸的,没有物质的东西点缀。只是他品尝了“知识之树”的果子,又充分地消化之后,才知道人需要外在的装饰,而且这种需要与日俱增。内花园就是我的伊甸园,这对我来说足够了。我清楚地记得,在初秋的黎明时分,我一醒来就跑到那里去,一进花园,带着露珠的青草和花叶的芳香便扑面而来,清新凉爽的晨光从花园东侧的墙头透过颤动的椰树叶子,向我窥视。

楼的北端还有一块空地,我们至今还叫它“谷仓”,从名字不难看出,在早些年,这里有个谷仓,用来存放全年的粮食。那时,城镇和乡村就像襁褓中的弟兄姐妹一样,模样很像,如今再想寻觅这种家人之间的和谐关系,已经很难了。我一有机会,就跑去“谷仓”玩。其实“玩耍”二字概括得并不准确——吸引我的是这个地方,而不是玩的游戏。为什么呢?我也说不清,也许是那一块荒无人烟的角落,对我施了一种魔力。它在生活区之外,没什么实用价值,而且毫无修饰,简直就是个不毛之地,从来没人想过要在这儿种什么东西。由于这些原因,这块荒芜之地成了发挥孩子想象力的绝佳之地,可以在这里神游太虚、纵横驰骋。任何时候,只要我设法逃过监护人警惕的目光,跑到谷仓,就觉得自己像是在假日旅行。

在家里还有一个地方,我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女玩伴称它为“王宫”。“我刚去过那儿。”她有时告诉我。但不知为什么,好运始终没有眷顾过我,她从来没带我去。那恐怕是一个奇妙的地方,玩具和游戏都妙不可言。我猜它一定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说不定是一楼或者二楼的某个角落,但问题是我一个人去不了。我曾多次试探着问我的女伴:“你只需要告诉我,这地方在房子里面还是外面。”她总是回答说:“没在外面,没在外面,就在房子里。”我坐下来冥思苦想:“那它会在哪儿呢?这儿的每间屋子我都看过呀!”我从没问她那个国王是谁,他的宫殿至今我也没有找到,但有一点是清楚的——“王宫”就在我们的楼里。

回顾童年的日子,生活的世界处处充满了神秘。到处潜伏着连梦中都想不到的奇趣,每天我的心头都浮起疑团:唉!啥时候我才能遇见它呢?大自然似乎把一些东西攥在拳头里,笑着问我:“你猜猜这里面有什么?”这谁猜得出!她的手里可是应有尽有。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种下过一颗番荔枝种子,就在南凉台的一个角落,每天给它浇水。一想到种子会长成大树,我就兴奋得很。如今,番荔枝种子长出了幼苗,但我早已没有了兴奋感。这不是番荔枝的错,而是心境发生了变化。有一次,我们从一个堂兄的花园假山上偷了几块石头,自己动手堆了一座小假山。种在石缝里的草木被我们浇了一遍又一遍水,植物再想坚强地活下去,也熬不过我们的折磨,终于纷纷夭折。言语无法描述这座小小的假山带给我们的快乐和惊奇,而且我们坚信,创造这样的一个作品,在大人们眼中也是值得夸赞的。然而就在我们觉得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屋角的这座小山,连同山上的草木,都消失不见了。书房地板不适合造山栽树——有人严厉地告诫我们,教训来得如此突然,令我们大为震惊。后来,一想到自己的幻想和长辈的意愿总是水火不相容时,我的脑海里就会浮现出那些从书房地板搬走的石头。

那些日子,自然与我们的关系是多么密切呀!大地、雨水、树叶和天空都喜欢跟我们说话,从来不会彼此不理睬。我们常常感到很遗憾,我们可以触摸大地的外表,却无法探寻内部的奥秘。我们一直计划着找个工具,揭开大地那层土褐色的表皮,朝下面看一眼。我们想,要是一根竹竿接一根竹竿地往下捅,说不定就能捅到大地的最深处。

浴佛节的节庆期间,人们会在外院四周插上一排排木桩,顶上挂起吊灯,于是在浴佛节的头一天,地上就开始挖坑。对孩子们来说,节庆的准备工作总是很有趣,但是挖坑对我来说尤其动心。虽然我每年都看人挖——那个坑越挖越深,深到连挖的人都埋在里面看不见了,但从来没挖出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值得王子或者骑士去冒险——但每次围观,我都有一种神秘宝箱正被人开锁的感觉。我觉得再挖深一点,就大功告成了。可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挖掘工作始终令人遗憾。帘子只拉了一下,却没有拉开。我很纳闷,大人们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为啥他们不一鼓作气,总是半途而废?要是我们这些小孩子也能发号施令的话,大地深藏起来的秘密,是绝不会永远尘封在地下的。

抬头望去,一块块蔚蓝色的天空聚成了浩瀚苍穹,这也激发了我们的想象力。老师讲授孟加拉科学读本的第一册时,告诉我们天空并不是一个蓝色的锅盖,把我们惊讶得瞪大了眼睛!“把梯子一个个接起来,”他说,“一直往上爬,你永远也不会撞脑袋。”我猜他肯定是舍不得梯子,于是提高嗓门追问道:“要是接上更多、更多、更多的梯子呢?”等我终于明白,接再多的梯子也没有用,才被吓呆了,脑子里嗡嗡响。我敢说,这么令人震惊的消息,这世上一定只有老师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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